浦紹華
一
松樹,簡單的松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為了抵抗群體性的孤獨,圍攏一片草場。草場被風或者時間,撕開一個口子,松樹卻怎么努力都圍不攏了。
神仙們不知所蹤,估計是云游天下去了,瞭望臺杵在那兒,不知道看見什么。
一些村莊散落于此處,一些村莊散落于彼處。我的問題是,村莊是神的村莊嗎?
云朵只關(guān)心天上的事情,云朵只在天上飄。藍天多么慷慨,藍天拿出千年的藍,隨意留給了烏撒大草原。
我想喊一嗓子,
我沒有喊一嗓子。
我,一個人,從瞭望臺上走下來。我像一個塵世的棄兒,但我既不悲傷,也不喜悅。我兀坐于沉默寡言的石頭上,我模仿石頭,與烏撒大草原融為一體。
我多么吝嗇,我沒有說,我愛烏撒大草原;我多么自私,我沒有把我的孤僻或者一無所有,完完整整地送給烏撒大草原。
我多么幸運!
烏撒大草原,沒有任何條件,欣然接納我。
二
一陣風,又一陣風,輕描淡寫地吹拂我以及我的衣衫。
一個人,習慣了與世無爭,除了一身的汗臭味,除了跋山涉水的疲憊,除了對于生活的那一點小算計,我還有什么,可以被風帶走,與烏撒大草原坦誠相待。
沒有任何一只鳥兒,在此刻鳴叫;沒有任何一只螞蟻,在此刻呼喚我;沒有任何一只兔子,在此刻撞死在樹樁上。
呼倫貝爾大草原,不只在呼倫貝爾,被一首歌反復傳唱。仙女山大草原,不只在仙女山,給過我一次甜蜜的旅行。
我重點要言說的是,我終于放下一些雜務(wù),終于放下那些放不下的,與烏撒大草原零距離接觸。我應(yīng)該滔滔不絕地說些什么,烏撒大草原比一個男人的胸懷坦蕩。我渴望表達,渴望把自己掏空,我渴望我自己配得上與烏撒大草原心心相印。但所有的語言,突然之間被美這個詞阻止或者禁閉。
三
一個女子,在呼喊另一個女子。一個大叔,在修理荒廢的松枝。幾頭牛,在啃食草葉上晃動的光陰。
鈴鐺響處,時間把寂寞藏得很深。松風吹送松木的氣息,陽光從松林的頂蓋漏下潮濕的微涼。烏撒大草原還是一個處女,偶爾會遇上莫名其妙的憂傷。
松樹除了守護烏撒大草原之外,給了烏撒大草原它所獨有的寵愛以及安慰。
我拿什么,交給烏撒大草原?
四
風、陽光以及空氣,天之藍以及草之綠,包圍著她。她和她的身心,舒展而又自在,她是烏撒大草原最喜歡的姐妹,她真正回到了她自己。
她用她的經(jīng)驗,指點我與一些中草藥相親相愛,她熟悉一些中草藥的名字以及性格。
一種植物的藍色花瓣,突然閃現(xiàn)于我的面前,這讓我突然想與《詩經(jīng)》里某個女子私奔。
夏日的陽光,從不隱晦。呼不出名字的草,像一個名叫草的女子,用一個女子的愛,慢條斯文,鋪開碧綠的毯子?;蜓龌蚺P,或匍匐,或閑坐,我放牧牛羊一樣,放牧什么呢?
魏晉之人,只在魏晉那個時代吃藥,喝酒,參禪。魏晉士人,把生死系于腰間。要么狂歌,要么吟 ,要么舞劍,要么傲視穹蒼,要么放眼大地之蒼茫,要么以天地為衣裳,要么放浪形骸,要么嚎啕大哭,要么嘆草芥之卑微,要么哀吾生之須臾。
唐朝的月亮,只在唐朝某個干干凈凈的夜晚,心無塵雜地沐浴。
微風吹拂,遠遠近近的草,不拒絕與我過于親密。
烏撒大草原,不一定適合撫今追昔,游目騁懷。我的愿望樸素而又簡單。烏撒大草原喜歡我是一棵松樹,一只螞蟻,一塊石頭,一小片白云,一小片蔚藍,或者一縷清亮的風。
但我敞開心扉,拍攝烏撒大草原的一個橫截面,悄悄帶走。
五
加入風干的松枝,加入雜木,加入少年時代的野心與輕狂。柴火,噼噼啪啪,獵獵作響。
她不怕苦不怕累,她在做什么?她一心一意在燒烤另一種生活。紅紅火火的火苗,那么歡實,那么跳蕩。
她走出了現(xiàn)實主義的廚房,多么開心。
水在湯鍋里,熱熱鬧鬧地煮沸了日子的簡單。洋芋以及包谷,這一對天生的搭檔,在火中表演鳳凰涅槃。
她一口氣喝光了塑料袋里被擠破的葡萄溢出的葡萄汁,不斷地發(fā)出嘖嘖之聲。她用小刀切開紅富士,紅富士的橫截面溢出陽光的味道,在她手上溢出幸福的顏色。
這種時刻,不用虛構(gòu),有一股溪水,緩緩地流過心坎。我能夠看見她,卷起褲腳下水,打撈她的單純,打撈她的快樂,打撈她的少女時代。
她是溪水,一分一秒流過我。她是小兒女,她圍繞著我,嘰嘰喳喳,絮絮叨叨。
我聽見,她說,這樣的日子是我最想過的日子。
我沒有回答。
火光,照紅了她的臉。她那么勇敢,她在練習火中取栗。
我的心,在遠處行走。
生活,真的不在別處。
六
佛,或者神,不適合在這種情況之下,突然出現(xiàn),或者突然闖入,拍我的肩膀,喊出我的名字,塞給我某個信條、箴言、道理。
現(xiàn)在,我不屬于世俗,不屬于工作,不屬于觀念或者秩序。我只屬于烏撒大草原,我只屬于一個被分裂的我。
一頭黃牛突然抬起頭來,哞地叫了一聲,然后望著我好一陣。我的前生是一頭黃牛嗎?我可以是一頭黃牛嗎?
松樹不應(yīng)該只是松樹。
幾只羊,像是從天上飄落的云朵,自然而然地分散在草原上,多么像被上帝派往人間的孩子。在烏撒大草原,我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接受到一只羊毛茸茸的善意,我是一個有福之人。
烏撒大草原的風,不分高低貴賤地吹拂我。我想寫一首歌,在烏撒大草原與我獨處的時候,我可以自由舒暢地唱給烏撒大草原聽。
七
走遠的云朵,又回來了。
風帶走什么,不帶走什么,我不關(guān)心,也不在意。
藍天穿上民國那件旗袍,藍得讓我有足夠充分的理由,拒絕美或者美學。寫詩是不實際的,贊美是不實際的,呼喊是不實際的。
一個下午的時光,在火中壯懷激烈。
她變著花樣,玩弄生活的小把戲。洋芋,小瓜,豆腐,牛肉片。陽光一樣透明透亮的情緒,她口中哼唱的小曲,一個不需要寫在手心或紙上的簡單的方塊字,被她盛入平底鍋,燒,烤,煎,炸。食物的清香,草木的清香,松風的清香,摻雜這么多年的點點滴滴,一撥接一撥蕩漾,彌漫,收攏。
這一切,真的觸手可及。
我被愛,被寵,被喂飽。我沒有跟她說,烏撒大草原那么遼闊,那么安靜,適合修理我的壞脾氣。
鳥兒蹲在某棵松樹的枝椏上,突然使勁地鳴叫。一只鳥兒的鳴叫有什么深意,我不去琢磨。但我喜歡聽一只鳥兒的鳴叫。
烏撒大草原,毫不保留地敞開。烏撒大草原,我可以愛得更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