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拾語
郁郁蔥蔥的云南景頗族山寨,即使在晚上也是生氣勃勃的:你能聽到龍江的綠水流過時水拍石頭的嘩嘩聲,村落間零星起伏的犬吠聲,儲物倉里老鼠偷吃花生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啃食聲。
許多景頗孩子因父母離開家而成了留守兒童,李旸與丈夫樂安東建立的教育性公益機構“榕樹根之家”,對孩子們來說,更像是“家”的存在,這里的門,永遠是為他們敞開的。
景頗山寨周邊林木蒼秀,距離危險的“金三角”地帶不太遠。寨子里的老奶奶會一邊織著織錦,一邊教導小孩子:“那些吸毒的人是被惡鬼奪了魂。”
孩子們在長輩的告誡與等待父母回家的張望中,懵懵懂懂地長大。
李旸的丈夫樂安東是荷蘭人,1991年起在當?shù)匮芯烤邦H族的載瓦語。2009年,李旸第一次從北京來到丈夫說的“第二故鄉(xiāng)”,與孩子們成了朋友。
孩子們帶她進大山,采雞樅、摘野菜。景頗山芳草如茵,蒼翠欲滴,奔跑在山林的孩子,仿佛山間的精靈。“他們會偷偷看你,咯咯地笑,摘了芒果和菠蘿蜜放在你身后,一溜煙就跑了,像丟手絹一樣?!崩顣D說。
一個叫唐木蘭的小姑娘告訴李旸:“你在山里休息,靈魂也會去找地方棲息,出山的時候,一定要喊它,否則靈魂會丟的。人走得太快了,也要喊一喊落下的靈魂?!毙」媚飶暮韲瞪钐幇l(fā)出顫音,回蕩在山谷間,召喚兩人的靈魂。
但在山寨附近的縣城,李旸發(fā)現(xiàn),比木蘭大一些的孩子,靈魂仿佛丟在外面的世界,神色茫然疲倦。父母的缺失、童年時期積壓的家庭傷痛,使一些青春期的孩子接觸暴力、毒品等,而走出山外的年輕人,也面臨“融不入社會,回不去故鄉(xiāng)”的困境。當?shù)卣啻纬雠_資助政策,試圖拉孩子們一把,但暫時的扶助和物質幫助作用有限,李旸意識到“他們要的是被看見、被愛,和一盞不會熄滅的明燈”。
在往返奔波于云南和北京三年后,李旸于2012年回北京辭去了某國際環(huán)保組織傳播總監(jiān)的工作,和丈夫樂安東傾盡全部積蓄建起“榕樹根之家”,陪伴當?shù)亓羰貎和砷L。榕樹,被景頗人奉為神樹,它高大美麗、獨木成林,上面住著精靈。
位于營盤村半山腰上的“榕樹根之家”,門總是開著的,孩子們放學后會來,做作業(yè)會來,做游戲會來,沒事遛彎會來,離家出走了的孩子也會來……這里暫時承擔了家的角色,容納孩子們,還提供新奇有趣的課程。
很多孩子書寫漢語有困難,考試成績不佳,信心受到打擊,李旸鼓勵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賦,不要用分數(shù)困住人生。珈楓是個敢拿石頭砸蛇的勇敢女孩,她對色彩非常敏感,李旸便鼓勵她繪畫,現(xiàn)在的她在“榕樹根”做老師;排愛衎愛攝像,李旸就讓他自己制作電影,這段經歷后來被中央電視臺拍成了紀錄片。
村里的男孩喜歡飚摩托、打群架,也喜歡模仿電視里的人跳街舞。李旸靈光一現(xiàn),請來老師教這些“混世魔王”們跳舞,“榕樹根街舞隊”就此成立,還常常受邀在村寨春晚、婚禮上演出,少年們在汗水與掌聲中,贏得尊嚴。曾經的街舞隊隊長,后來考上了武漢體院籃球專業(yè),成了一名大學生,在一次聚會上,他告訴李旸:“要是沒有街舞,沒有籃球,沒有我的兄弟們,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但不是每個“出山”的年輕人都如此順利。很多人要遠赴東南沿海地區(qū)去做流水線工人,其實距離村寨1.5小時車程的芒市和瑞麗就有咖啡館、洗車房在招人,但很少有人去學相關技術,因為那背后的生活距離少年們太遠。
景頗孩子在融入城市的過程中,要對付的不僅是知識壁壘,還有對世界認知的脫軌。他們對時間的概念,來自天地間的節(jié)奏,看日出日落和天色,與他們約定早上九點見面,有時十點也看不見人影。
他們對情義的重視,模糊了人際的界限。小佑做一手特別地道的景頗菜,李旸推薦他去當廚師,老板接了一個宴會,左等右等都不見他來。事后小佑理直氣壯地說:“昨晚我兄弟來了,大老遠的,我當然要陪他呀。”老板哭笑不得,只得跟李旸委婉地說:“他做的菜很不錯,當一個好廚師還欠點火候。”
被騙也是景頗孩子找工作時常遇見的,他們心思單純,很容易相信手機屏幕上跳出來的那種錯別字一大堆的小廣告,一不小心就會落入人販子、傳銷團伙的魔爪。
在“榕樹根之家”,李旸和樂安東用很多情景劇小游戲,幫助孩子們理解外面的世界規(guī)則,面試的場景、酒吧搭訕的場景……孩子們全部變成小演員,輪番演出,以免日后踩雷。
2015年,李旸啟動“職業(yè)夢想照亮山寨——山村少年職業(yè)教育計劃”,她和志愿者帶著孩子們去北京、上海做實地工作探訪。一開始,探訪途中事無巨細都由大人們一手包辦,后來等孩子們大一些了,李旸就讓他們自己組織,誰去把握時間、誰去安排吃飯坐車,小團隊來決定,她只偶爾督導一下,提前為他們融入城市生活做準備。
近兩年,學員們陸續(xù)畢業(yè)。有人拿下專業(yè)資格證,在昆明做健身和拳擊教練;有人去了上海的日本料理餐廳做廚師;有人從北京學藝歸來,準備開文身店……從“榕樹根之家”走出去的孩子,陸續(xù)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然而附近村寨里同齡的孩子們,有的女孩才十幾歲就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有的少年陷入吸毒的深淵,還有許多人在“打工-熬不住-辭工-回家-沒意思再出去打工”的循環(huán)里渾渾噩噩。
在現(xiàn)實中,單靠個人意志力是很難超越環(huán)境的,“榕樹根”的學員自發(fā)構建了一個“成長共同體”,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同齡的孩子相互鼓勵、相互監(jiān)督。“像街舞隊的這些男孩,只要有一個孩子掉隊了,想要做傻事,他的兄弟們就會拉住他,不讓他墜落?!崩顣D說。
十多年前,很多慈善機構不理解陪伴留守兒童成長的意義,會質疑救助“這種孩子”是否是資源的有效利用,聽到這樣的話,李旸會很生氣,她說:“人生不能拿投入產出比來計算。人人都可能一不小心滑落到社會的邊緣,而每個個體都值得被愛?!?/p>
“榕樹根”沒有放棄任何一個孩子。
曾有一個意外染上毒癮的孩子,在“榕樹根”戒毒5次,出去后又5次復吸。一天夜里,他拎著一個小箱子猶豫了許久,還是走了回來,他問:“這里還有我的房間嗎?”李旸說:“這里一直是你的家,我就怕你不肯回家?!?/p>
2019年,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宋輝在一次研討會上預估,我國現(xiàn)在約有6000多萬留守兒童,加上3600萬跟著父母在流動和留守之間來回轉化的未成年人,總數(shù)在1個億左右,占了全國3億未成年人的三分之一。留守兒童教育的匱乏問題,現(xiàn)在不盡力解決,十年后、二十年后,將是一個巨大的社會隱痛。
自2018年起,多家公益機構陸續(xù)邀請“榕樹根”分享多年扎根鄉(xiāng)村社區(qū)、親身陪伴留守孩子成長的經驗。合作機構的老師向李旸分享了一個細節(jié),“榕樹根”的孩子去他們機構做志愿者老師,能敏銳感知到小朋友細微的心理變化,有時他們會打斷老師講課,說:“咱們先暫停一下好不好?那幾個孩子好像有什么事兒不開心,我想把他們帶出去安撫一下?!?/p>
李旸很欣慰,她說:“在榕樹根,他們從小是被這樣關愛著長大的,所以他們就會用這種方式關愛別人?!?/p>
你想象不到,他們會有那么多的共同語言 與國際學校合作夏令營,是“榕樹根”每年的固定項目,城里孩子與景頗孩子同吃同住一個星期。
景頗孩子帶著城里孩子鉆山林,城里孩子為景頗孩子表演繪本劇。閉營的燭光晚會上,常有城市孩子哭,有人說,“我爸媽應該來這里學習,他們覺得如果我申請不了哈佛耶魯,我就給他們丟臉了。我想學畫畫,想學音樂,他們說我沒出息?!?/p>
孩子的世界沒有隔閡,傷痛有時候也是被理解的。
“他們與景頗孩子生活在兩個世界,景頗孩子想著怎么養(yǎng)家,他們想著怎么申請名校,但你想象不到,他們會有那么多的共同語言?!崩顣D說。
城市的孩子也許成績優(yōu)異,父母就在身邊,但誰能保證他們不是心靈上的“留守”兒童呢?留守在山間的孩子,也能點亮孤獨城市孩子的靈魂。李旸希望這束來自景頗山林的光,溫暖照耀更遠的地方。
現(xiàn)在,“榕樹根”的孩子們,小一點的還留在當?shù)?,大一點的就送出去上學、工作,這些孩子在昆明、北京、上海、成都、東莞,以及家鄉(xiāng)附近的保山、芒市、瑞麗等城市,李旸需要時不時地去充當母親的角色,出現(xiàn)在孩子們的生活中,她不在的時候,其他志愿者及組織會幫忙。
“榕樹根”的職業(yè)教育計劃得到了“中華職業(yè)教育社”的支持。中華職業(yè)教育社隸屬于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已有百年歷史,會為孩子們對接昆明的公辦職業(yè)學校,申請減免部分學費,籌措物資,或是為遠離家鄉(xiāng)的孩子們提供心理支持。昆明的冬天還是會很冷,職教社的老師們會購置羽絨服給孩子們送去。
在比較忙的時候,一些年長的孩子會回來幫忙?!伴艠涓眲倓偨Y束的冬令營,就有幾個大孩子特地從外地趕回來擔任戶外活動主管,他們穿上景頗族服飾,歡迎遠道而來的小客人,帶著他們摘百香果、采集和辨認野菜、去山里“撒野”。
李旸從未要求孩子們從山里走出去后還要回來幫忙,但她也很感動,孩子們愿意把曾感受過的關愛送給更多的陌生人。
“榕樹根”一直秉信:真正的教育,是用一朵云去推動另一朵云,用一盞燈點亮另一盞燈,用一個靈魂去喚醒另一個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