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詩人托馬斯·艾略特在1925年曾創(chuàng)作《空心人》,以“空心”形容一戰(zhàn)后人們普遍出現(xiàn)的空虛、麻木、焦慮等精神狀態(tài)。近一個世紀后,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副主任徐凱文提出“空心病”的說法,強烈的孤獨感和無意義感是主要特征,這些孩子的學習沒有動力、生活無聊空虛、不想與人交流、內心空白無力、人生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
在當下的年輕人中,“空心病”的存在普遍嗎?其存在呈現(xiàn)哪些樣態(tài)?“空心”的背后缺失的是什么?本刊記者采訪了來自心理咨詢行業(yè)及教育領域的多位從業(yè)者,也傾聽了來自學生群體的聲音,在他們的講述中,我們仿佛聽到“荒蕪”的心靈所發(fā)出的無聲疾呼——孩子們精神上的痛苦亟待被看見,他們需要找回“我”的價值與意義,期待有一束光照進心靈的空洞。
冠浦的父母都是高知,對他有著很高期望;冠浦的姐姐比他大很多,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家庭給冠浦帶來的壓力很大。進入初中后,冠浦開始對既有的生活和學習模式提出質疑,對父母和老師的話也表現(xiàn)出很大程度的不贊同。他開始消極抵抗,上什么課都睡覺。經(jīng)過進一步了解,我得知,冠浦的愛好和特長是畫畫,他的夢想是當一名漫畫家,卻被父母否定了,有一次父母還把他的畫全部撕掉了。冠浦的父母一直非常堅持自己的教育理念,孩子從小的業(yè)余時間被各種各樣的班塞滿。直到孩子出現(xiàn)消極抵抗情緒,才稍微聽取一些老師的建議,但仍非常肯定地說不可能讓孩子當漫畫家。我就問他們,你13歲時想做的事情跟23歲、33歲時想做的一樣嗎?為什么要為十年之后才需要去決定的事而焦慮不安,甚至否定孩子呢?最終,他們表示可以先給予孩子理解。在給孩子做心理疏導時,我問他:“你知道當漫畫家首先要具備哪些知識和技能嗎?有沒有想去的學校?”冠浦說想考清華美院或中央美院。我追問:“怎樣才能考上這兩所院校?”他說至少要上一所好一點的高中吧。我們一步步往前推,他認識到自己需要做出改變了。
(講述者:廣東省深圳市羅湖教科院附屬學校心理健康教師肖舒婭)
肖月是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學業(yè)很好,人際關系也不錯,還有不少男生追求她。但她給人的感覺冷冷的,對情感的表達似乎有些淡漠。她從小就喜歡看哲學方面的書,喜歡思考生命的意義。生活中,肖月是個標準的乖乖女,從小到大,除了學習,業(yè)余生活非常有限。讀大一時她有了自殺的念頭,所以我們啟動了危機干預的程序,跟她的父母也有過深入交談。通過進一步了解,我們發(fā)現(xiàn),肖月并沒有明顯的童年創(chuàng)傷,父母也很和藹可親,她自己也說其實并不缺愛,但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找不到活著的理由和生命的意義,感受不到生與死的差別。她體會不到自己的存在感,感受不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系。
(講述者:天津沁瀾心理咨詢工作室心理咨詢師孫璐)
我很小的時候就思考過人生、意義、死亡這些宏大的話題,年少的我還無法完全認識這些話題的含義,隨著年歲的增長,這些話題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上大學前,這個問題還不嚴重,那時大家都忙于學業(yè),都有一個既定的目標——考大學,或是自己定下的,或是家長老師定下的,或是大環(huán)境影響下不自覺作出的決定。我從來沒有想明白過,為什么要考大學?為什么要活著?不過我還是努力學習,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大學里,人一下子就閑了,不得不重新面對那些沉重的話題。對死亡的恐懼、對人生意義的追問,讓我一下子崩潰了。有人說睡眠的狀態(tài)和死亡很像,我開始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害怕睡去后就不再醒來。同時我又感到人生意義的虛無,對死亡的恐懼和對活著的質疑讓我痛苦不堪?,F(xiàn)在我漸漸走出了低谷,可仍舊沒有想明白人為什么要活著。學校教育體系沒能回答我的疑問,我曾向大學心理健康老師寫郵件求助,不過沒收到回信。
(講述者:南開大學畢業(yè)生曉峰)
我接觸過一個孩子,他的學習成績非常好,高三被保送到一所“985”高校,學習物理專業(yè)。大一,他基本上沒有學習,相當于睡了一年。大二開學,他開始拼命學習,但從不與人交往,甚至與室友也不溝通。大四,他被推薦到國外讀研,還是物理專業(yè)。但是在國外時,他的抑郁癥爆發(fā),身體反應嚴重,沒有辦法只能回國。他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是:“我學物理是為了什么?我學物理的意義在哪里?我生活當中又不用物理,我為什么要一直研究物理?研究的意義在哪里?”他會去探究意義本身,但他的思維完全局限在一個循環(huán)中,很難走出來。
(講述者:“渡過”家長營設計師華老師)
一個孩子教了我一個概念:人設。這是劇本小說類創(chuàng)作中的概念,就是“人物設定”的意思。她說她從初二開始給自己一個新的人設:一個活潑開朗的學霸。然后她就按照這個人設去表演自己。比如她在課間會大聲說笑,笑得前仰后合,帶動別的同學也和她一起笑。但后來她在中考前出現(xiàn)了自殘現(xiàn)象。因為這個孩子沒有做真實的自己,她的外表與內心是不吻合的,這種反差本身對人的消耗就很大。就像一個空調,如果室內外的溫差越大,那么它的耗電肯定越多。
(講述者:“渡過”講師、陪伴者鄒峰)
我接觸過一個北京女孩,她的媽媽是碩士學歷,爸爸是博士學歷。她患有抑郁癥,從初中開始就一直休學在家。這個女孩非常漂亮,歌也唱得很好,待人接物都是笑容可掬的模樣。有一次,她笑瞇瞇地同我講她計劃在20歲的時候自殺。因為她長得很漂亮,身邊總圍著許多男孩,我就問她:“如果在接下來的時間內,有一個各方面都很好的男孩追求你,你會不會改變你的計劃呢?”她說:“跟我有什么關系呢?”親子營有一個親子對話的環(huán)節(jié),讓家長與孩子互相傾訴。她的媽媽是一名律師,一站起來就說得滔滔不絕,媽媽講完后讓女兒講,女兒就停住了,講不出話來,最后只說了一句“媽媽我還是愛你的”。我后來同她的媽媽說:“其實,你越是講得天衣無縫、邏輯縝密,孩子就越難受。因為你講的道理都是對的,孩子無法反駁,只能認同,然后自己的東西就沒有了?!?/p>
(講述者:“渡過”講師、陪伴者鄒峰)
【觀察者視角】
來自中小學心理教師的觀察:問題的積累源于中小學階段
廣東省深圳市羅湖教科院附屬學校心理健康教師肖舒婭
“空心病”在高中生和大學生中是比較最常見的,但問題的積累主要源于中小學階段。據(jù)我觀察,“空心病”的發(fā)生主要有兩種情況——
第一種是權威型的家庭,孩子從小時間就被父母全部排滿了。這種情況在大城市的中產(chǎn)家庭里非常明顯。其實,這是成年人將自己的焦慮轉嫁給孩子,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出錯、走彎路。我見過不少家庭,甚至將孩子的24小時都排滿了,孩子沒有時間和機會去探索生命的意義。這種“滿”不是孩子自己的“滿”,因為那些全部是家長的想法和期待。而孩子,因為年齡小,再加上父母的“威逼利誘”,可能不會去思考做這些事情的意義。但進入青春期以后,孩子的抽象思維逐漸形成,他們開始思考人活著有什么意義、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什么意義,當找不到答案時,就會出現(xiàn)我們所說的“空心病”。
第二種是忽視型的家庭,父母的精力基本都放在謀生上,甚至打多份工,只能給孩子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沒有精力關注孩子內心的想法和感受。這種情況比較多地出現(xiàn)在低收入家庭當中。因為幾乎沒有其他的休閑方式,這類家庭的孩子往往容易沉迷于短視頻,期待獲取短時和及時的快樂,時間一長,其專注力會受到不良影響,文字閱讀能力也會大大削弱。他們往往不太會去思考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感受不到生活的意義以及生命的獨特價值,常常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
可以說,有“空心病”問題的孩子沒有想過自己想要什么,有什么樣的夢想,因為第一種家庭的孩子是家長已經(jīng)給預設好了,第二種家庭的孩子則完全是一種真空狀態(tài)。
來自心理咨詢師的觀察:內在世界的自我無法得到回應
天津沁瀾心理咨詢工作室
青少年的“空心病”問題往往爆發(fā)在學業(yè)上,比如無緣由地不想去上學。因為孩子從小就被要求必須學習好,所以他們無法看到多面的自我,內在世界里的自我也沒有辦法通過其他關系來回應,那么他們的生命就會漸漸枯萎。
“空心病”其實是一個世界性問題,一位美國心理學者發(fā)布的一項研究表明,Generation Z(Z一代:出生于1995~2010年)罹患心理疾病的比例要遠高于前面的若干代。通過因子相關性分析發(fā)現(xiàn):第一,他們出生于網(wǎng)絡時代,生活在一個虛擬和現(xiàn)實共同存在的世界;第二,他們不被監(jiān)控的自由玩耍時間是最少的。這兩點決定了他們存在感的缺失。在我國,“空心病”很大程度上還可以歸因于“貼身教育”,中國家長對孩子的管控是從出生一直到高中,孩子相當于是被“抱”進了大學,上大學之后家長就開始“大撒把”??蛇@時,孩子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走了。所以,大學心理老師在這方面的感受尤為明顯。
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副主任徐凱文說:“‘空心病核心的問題是缺乏支撐其意義感和存在感的價值觀?!贝嬖诟袕哪膬簛??一方面源于與人的互動,在這種情感關系中得到存在感,另一方面源于與自然的互動,促進感覺統(tǒng)合。而很多孩子,很早就被切斷了自由探索世界的可能,很多家長認識不到自由探索對孩子成長的意義,把這些寶貴體驗都從孩子的生活中剔除掉了。
我們在咨詢中發(fā)現(xiàn),患“空心病”的孩子往往在生活中并沒有重大的缺失和創(chuàng)傷,恰恰缺少自由探索的經(jīng)歷。與他們談話交流,會感到他們的內心如同一片荒漠。一般而言,我們看到藍天、花朵就會生發(fā)一種本能的快樂,但他們會覺得這跟自己沒有關系。
來自抑郁癥陪伴者的觀察:我們的評價體系出了問題
“渡過”陪伴者、21天線上營發(fā)起人林文萍
在“渡過”青少年營中,表現(xiàn)出“空心病”所描述的沒有價值感、意義感的孩子,占到相當大的比重。但我更傾向于把他們目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些“癥狀”看作他們在某個階段所遇到的發(fā)展困境,而不是定義為疾病。從我的觀察來看,我覺得“空心病”與抑郁癥是有交集的,在這個交集之外,或許是孩子成長過程中常見的困境。這些困境一旦被解決,他們的發(fā)展就會很順暢;如果沒有被解決,“空心”的失衡狀態(tài)會進一步轉化為抑郁癥等精神疾病,嚴重者會產(chǎn)生自殺傾向。
“渡過”的線下營會有一些家長與孩子進行集體對話的機會。對話中,許多孩子表示,他們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家長對此的反饋是,他們不理解孩子想探尋什么意義,因為他們從小也是這樣過來的,過程中雖也會有一些困難,但不會出現(xiàn)像他們的孩子這樣極端的情況。為什么現(xiàn)在“空心病”如此普遍且越來越低齡化?我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出在教育的評價體系上?,F(xiàn)在的評價中只有成績,但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有些孩子的優(yōu)勢與特長無法在考試系統(tǒng)中得到體現(xiàn),那么就會導致他們在成績這個方面受挫,導致他們長期無法得到積極評價。于是,他們會產(chǎn)生很多自我懷疑,在自我懷疑的過程中,沒有人給他們正確的疏導——如“行行都可以出狀元,你完全可以去成為你想成為的那個人”,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也不允許他們去嘗試自己的想法。漸漸地,對于自己的懷疑可能會表現(xiàn)在他們的身體上、情緒上、睡眠上,他們以一種疲憊的狀態(tài)去應付考試,得到更負面的評價,于是形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陷入一個低自我評價的怪圈里。
來自大學生輔導員的觀察:很多大學生缺乏強大的自我支撐
南開大學學生輔導員陳鏡宇
許多大學生在進入大學前,人生成長的過程幾乎都是聽著別人的建議進行的。絕大部分人在上大學前的人生目標是一樣的——考大學,他們沒有思考過自己真正的人生目標和實現(xiàn)途徑,而是形成了一個虛假的自我,沒有內在的自我支撐。比如,我們經(jīng)常喜歡把高中時候成績好的學生看作優(yōu)秀的學生,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所有的人都告訴他們:你成績好,你優(yōu)秀。他們自然而然地認為,我成績好才會滿足他人的期望,但從來沒有思考過自己的期望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樣的內在自我支撐讓我這樣做。
等到了大學,所有這樣經(jīng)歷相似、想法相似的人到了同一個新環(huán)境之后,勢必又會分出一個排名,當在這個新的排名中習慣優(yōu)秀的學生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第一了,認為自己不優(yōu)秀了,虛假的自我就破碎了。更可怕的是他們不知道如何接受失敗,因為他們內在沒有強大的自我支撐,一直以來都是將滿足別人的期望視作自己的成功,根本不知道自己怎樣才算成功,于是人就崩潰了。
“心中有理想,腳下有力量”,現(xiàn)在很多大學都為了學生的就業(yè)開設生涯規(guī)劃課,其實生涯規(guī)劃不等于職業(yè)規(guī)劃,應該從小開始教導學生規(guī)劃自己想要的人生,從人生成長之初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牢固心理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