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深秋,涼風襲人,落葉墜地,天地瘦得只剩骨架。習慣了霧霾鎖城,上下一灰,曾學用騎著車,松開龍頭,一手插兜,一手提著原味蒜泥大龍蝦,塑料袋里的熱氣模糊了龍蝦的紅艷,這與吐氣成霧的景象很合拍。補習的學生才散盡,曾學用就騎著車出門,買回褚昌默最喜歡的一道菜。
幾只紅紅火火的大龍蝦一下肚,褚昌默就忘記了因補課而引發(fā)的爭執(zhí),似乎又回到大學時光,那些可以隨意聊起女生的時刻。
那晚,褚昌默聊起的是于春燕。
她坐在褚昌默辦公桌對面,喜歡拖著鞋走路,后跟跟地板磕出咔嗒咔嗒的聲響。褚昌默覺得自己每天都在捕捉那個聲音,但于春燕通常都只往他那邊一瞥,然后坐下來干自己的事。于春燕跟人說話時,喜歡盯著人看,目光里的純凈讓人不敢輕易對視。有一段時間,只要有她在,褚昌默就埋頭備課,或者批改作業(yè)。但他明明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罩著他,一會兒有,一會兒無。那樣的時刻,褚昌默覺得自己連呼吸都不會了。猛然抬起頭,于春燕卻在改作業(yè)、備課,或者查看自己涂成淺紅的指甲。褚昌默就安慰自己說,幸好,幸好。安慰完又會涌出失落,意識到那只是自己的獨角戲。惆悵一番后,褚昌默退回安全區(qū),那樣他反而自在了。于春燕卻有了些變化,她常常戴著耳機,聽著歌,嘴一開一合,像在跟著唱。
一開一合的于春燕不時朝褚昌默匆促地撩一眼,然后又挪開。那讓褚昌默覺得,他和她之間,正做著一場攻與防的游戲。還是褚昌默沒憋住,加了于春燕的QQ,進了她的博客。那一年,韓寒在博客里風起云涌。有時候,褚昌默也玩玩搶占沙發(fā)的游戲。
在QQ上,在博客里,褚昌默自如多了。他和她聊過幾個通宵后,褚昌默自覺走了心,甚至可以走走腎。
那個吃龍蝦的夜晚,蛐蛐聲聲長鳴,偶爾馳過的汽車破空而來,又一頭扎進空茫里。聊完他的于春燕,褚昌默陷入甜蜜里。曾學用一把鉗住了褚昌默的手,卻半天沒憋出一句話,像是在小心地選擇著詞語,臉紅一陣白一陣,小于不錯,祝賀你,這一次,你終于可以獻出你的“褚呂默”了,呵呵。
說完,曾學用自顧自來到窗口,往外看著什么,隔了幾秒,像突然意識到有什么不對,轉過頭,看著還愣在原地的褚昌默,嘿,伙計,聽,蛐蛐叫得多好聽。
褚昌默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到窗口,去聽那該死的長鳴。
嘿,伙計,你咋啦?是不是有了愛情,你就不再是原來的“褚呂默”啦?不管你走多遠,我都是你朋友。
一陣羞愧襲擾了褚昌默,原來自己多慮了。來,吃龍蝦。
曾學用回到餐桌前,他們把大龍蝦吃得渣渣都不剩,曾學用還意猶未盡。又說要喝酒,回到自己的住處,找來幾瓶酒,說要為褚昌默慶祝慶祝。大龍蝦早就吃完了,他們把筷子往汁水里戳一戳,抿著筷子上的殘余,竟然也咂得有滋有味。那一晚,他們都喝得有點高。曾學用的話多得不像話,像是一停下來,就會陷入寂寞。
幾天后,曾學用去伊藤買了購物卡,送給其他班主任,要他們把班上有補課意愿的孩子介紹給他,“沒意愿的,也啟發(fā)啟發(fā)”。寒假里,曾學用準備好好干一場,“再錦上添點花”。
而褚昌默與于春燕約好,打算去九寨黃龍走一圈,“讓這個寒假過得多少有點意義”。
出發(fā)的前一晚,曾學用說要給褚哥餞行。褚昌默堅持要在路邊攤,于是就選了一家燒烤店。風吹像刀割,生啤如吞冰。
小于不錯呀,褚哥有眼光,這次去要把于妹子齊茬茬割了?
咋個割?“甩哥”你見多識廣,連東莞的繁華都領略過,呵呵。褚昌默在曾學用的名字里加了一個向往的尾巴,在某些時刻,褚昌默覺得那實在是一個象征,曾學用就是一條向上甩出去的直線。不見頂端,不見終極。
哈哈,把這瓶啤酒甩了就告訴你。褚昌默果然就甩了。
哈哈,先吻她,然后日了她。
哎喲喲,等于沒說,褚昌默叫起來,日有那么容易?
灌點酒,墻咚。
九寨全是山,全是水,哪有墻?
兩人就哈哈大笑起來。曾學用突然收住笑,像是有些傷感,褚哥,祝福你,于春燕不錯,且行且珍惜吧。
應該說,那趟旅行不錯,天好,水好,人也好。
收割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似乎并不存在任何需要技術處理的部分。
從九寨黃龍回到天回鎮(zhèn)那天,褚昌默牽著于春燕的手剛從公交車里鉆出來,一輛車“唰”一下停在斑馬線上,有人推開車門下了車,先是锃亮的黑色皮鞋,接著身子就露出來,像是一張折成“〉”的弓,是曾學用。車純白,那套很挺的西裝純黑,在褚昌默看來,是一副相得益彰的白加黑。
曾學用將“〉”彈成了“i”,老遠就伸出手,像是接見遠道而來的朋友。
褚昌默飛過去,沒有理會那只手,他用肩膀撞了撞曾學用的肩膀,曾學用也回撞了幾下。
兩個瓜娃娃。于春燕被逗樂了,罵了一小聲。她展開手,踮著腳跑過來,要給誰一個擁抱,卻又臨時收住了。
好漂亮好漂亮。于春燕繞著車轉了一圈,摸摸門把手,看看后視鏡,開一下車門,然后又“嘭”地關上,踮著腳跑過來,甩哥求包養(yǎng)求包養(yǎng),嘿嘿,先富的要帶動后富的,最后達到共同富裕。
不知怎么的,褚昌默覺得自己被于春燕眼里的那道光劃了一刀,相比于她,褚昌默只是喃喃地說,能干呀。
褚昌默曾對曾學用說過,等自己有錢了,就買一輛馬自達,白色的。
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于冷卻,褚昌默又補了一句,就是呀,甩哥,要帶領我們奔北坡,奔北坡,曉得啵。
與送行不同的是,那次曾學用堅持去吃泰國菜,說要好好招待一下“哥哥嫂嫂”。
隨便點,想吃什么點什么。曾學用把菜單遞給于春燕。
吔,曾主任,那我就不客氣了哈。
曾學用愣了一下,然后說,對的對的,莫把班主任不當主任。
我們在用錢,你卻在掙錢,掙了好多?小妹,點個三杯泰國蝦。
哎呀,嫂子求知欲莫那么強嘛。
再不說我就照四百多一份的特色菜點。兩萬?
曾學用抿嘴一笑,不說話,用目光示意于春燕點菜。
十萬?
原本以為是開玩笑,誰知道,曾學用一拍桌子邊沿,木桌就發(fā)出砰砰的聲響,嫂子,真是神了,你咋猜得這么準?
于春燕的臉就沉寂了一下,褚昌默挪了挪身子,像是凳子上冒出的鐵釘把他扎疼了。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苦蕎茶,然后又把筷子從碟子邊沿拿起來,架在碗上。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褚昌默笑起來,來來來,我們以茶代酒,敬哥哥一杯,祝你錢場得意。
二
褚昌默和曾學用是高中同學,他喊他“褚呂默”,他喊他“曾學甩”。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這成了他們之間沉湎的游戲。
后來又相約考到同一所大學。曾學用選了數學,“數學有錢途”。褚呂默選了中文,“我要當作家”,“為人類留下最后一顆夢想的種子”。大學里,褚昌默埋首于圖書館,在一排排書架間流連和悵惘。而曾學用則在各個樓宇里輾轉,“把熱情都給了那些學生”,而那些學生的媽媽們,把紅色的票子給了他。憑借家教,曾學用的大學生活過得很滋潤。作為滋潤的一部分,他多次殺到中文系來,以褚昌默做內應,在班花和系花之間攻城略地,竟然屢屢得手。
后來,他們簽到了同一所中學,巧合的是又教高中同一個班。褚昌默盡管被譽為才子,又在大學里擔任過學生會主席,但在擔任班主任上,還是敗給了曾學用。后來才知道,自己敗的其實是學科,“班主任可以強化自己所教的學科,數學在學科中肯定是最重要的。”(校長語)
褚昌默默默地接受了現實。在有些問題上,曾學用似乎比他看得更為深刻一些。宣布曾學用擔任高一一班班主任那天,他們去了石油大學,“看看美女”“吃吃小吃”“轉一轉嘛,莫天天傻不拉嘰地抱著書啃,耗子嗦”。那些天,正是高考錄取通知書送達的日子,坐在水吧,聊到專業(yè)選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學生不是瓜的,哪個專業(yè)將來有錢可圖,他就往哪個專業(yè)擠。所以這就導致最聰明的腦袋去學了石油、經濟、金融、土建……對吧,最傻的腦袋去讀了文科。曾學用突然意識到什么,看一眼褚昌默,我沒說你哈,別多心。
褚昌默趕緊躲過目光,低下去看著墻角。那里有一只蟲子,黑色,倔強地往上爬。爬幾步,掉下來,又爬。曾學用的手在褚昌默眼前切割了一下,盯啥子盯,一個蟲蟲有啥子好盯的?褚昌默就把目光撤回來,但他覺得自己像經歷了一次漫游。
知道啵,這所大學一個教授出名了,曾學用側一下身,附耳低語。
咋個?
肯定是男女關系嘛,二奶,你傻呀你,這個社會還會有啥?
褚昌默就哦了一長聲。
搞石油工程的,曾學用嘬一口卡布奇諾浮泛的泡沫,他學生,從大一開始的。
褚昌默豎了個大拇指,紫色的液汁順著吸管攀緣而上。
一個科研項目上百萬,你說,是不是各取所需?
誰?
教授和那學生呀。這個學校里窮的人,還不如你我。
褚昌默低下頭喝那杯可樂,紫色液汁里的冰塊融化成了小冰碴兒。他知道,那個學校里哪些才可能是窮人。
高一半學期的家長會后,曾學用開始在家教學。他找家長分析說,你家孩子要想考上“重本”,數學得加把勁兒。家長就明白了,當然也偶有“不明白”的。他把租住的客廳搭上桌椅,進門的那面墻掛上一面白板,就算有了教室。
關于補課,褚昌默不是沒跟曾學用爭執(zhí)過。那是個周末,曾學用要褚昌默一起去二手市場買桌椅,褚呂默,我掙了錢,等于你掙了錢呀,哈哈。褚昌默試了試,卻并沒笑出來,他站在原地,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褚呂默,你去不去,給個痛快。
嗯,有人痛,才會有人快。
我覺得你娃近來怪怪的,老子得罪你啦?
我就問你,發(fā)動自己的學生來補課,你覺得合適哇?褚昌默把“自己的”三個字咬得很重,像是因為深秋,涼意把牙齒凍得咯嘣響。
啥子叫發(fā)動?
你沒有?
他們不在我這里補,就不去補習機構補哇?我充其量就是對財富進行了重新分配。誰說只允許部分人賺得盆滿缽滿,而我房子還得靠租?
嗯,你分配得好。人家都是分配別人的,你分配自己的,為了提高學生成績,你燃燒了自己。額滴神,你好崇高。那一年,“額滴神”一夜之間,燃遍大江南北。
褚昌默說完定定地看著曾學用,那眼神一點沒有退讓的意思。這可不像從前。
看我干啥?知道啵,外面的老師補了課就走了,成績提不提高你毛都找不到一根。我能跑到哪里去?
莫把自己說得那么高尚,你一周忙了五天,哪還有力氣干私活兒,你才是上完就走。
褚昌默,我告訴你,我還真不那樣,知道啵,我不把學生成績提上去,班級管理好,我將來哪有上升通道?只有你才鼠目寸光,你以為我只是為了掙點錢哇?我甚至還可以告訴你,這次我先給蔣林娜的爸爸做了工作,喊他去給我組班的,我不收他的費。嗯哼,我曉得你要說我曾學用很無恥。
褚昌默猛地轉過頭,看著曾學用,臉紫漲起來,嘴唇抖動著,像要說些什么,卻終究沒能夠。
三
那頓飯后,于春燕多次嘀咕,早知道,高考時就報數學了,還學什么物理呀。褚昌默一般都會低下頭,歇一下,才說,那是。然后,過一會兒,又自嘲地一笑,后悔的該是我好吧,呵呵,要是我當了數學老師,那肯定是最會講故事的數學老師了。
于春燕就把他從頭看到腳,像是他突然放了個屁,把空氣攪動得臭氣熏天,實在該遭到嫌棄一樣。
莫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很厲害的,哈哈。褚昌默覺得,那時候的自己除了自嘲,還能做些什么呢?
褚昌默說自己很厲害,其實也是有所指的,像是小說的一處伏筆。他的處女作,一篇教育隨感在《教育導報》上發(fā)出來,收到稿費那天,冬寒未盡,浮冰塞湖,校園里的長青之木,支撐不起整個季節(jié)的繁盛。但這絲毫沒影響到褚昌默,他摸著稿費單,反反復復地確認姓名、日期、金額,甚至連投遞員姓名都背熟了,然后才折好,裝進褲兜里,又覺得不對,放在風衣的內包里。于春燕從臥室探出頭,睡衣斜披,露出半截胸脯,啷個那么高興,撿到金子了蠻?
褚昌默在衣袋里摸了摸,摸到了稿費單那堅硬的質地。他突然意識到什么,又把手涼涼地抽出來,一笑,臉上卻有些戚然。他確定,那張只有二十元的稿費單,不拿出來,自己的笑容會更舒展一些。
過了些時候,校園的幾株柳樹發(fā)出嫩芽,淺淺的,像樹張開的眼睛,墻根里小草暗長,帶著燎原的氣勢準備染綠又一個春天。氣溫一天天變暖,褚昌默的心情卻是開口向下的拋物線,頂點的橫坐標留在了寒假。
新學期,曾學用的班又開了。不同的是,曾學用為于春燕推了一個物理班。為了讓“嫂子”多招一些生,曾學用把物理排在了數學前面,“反正要等,你們干脆把物理也學了吧?!?/p>
那段時間,褚昌默不知道用什么樣的心情來面對那樣的事實。
于春燕說,親愛的,我們得擁抱這個時代吧,我們得成為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吧,何況,人家甩哥說要幫我,好意難卻,對吧?
曾學用呢,他說,褚呂默,你找到嫂子是你的福氣呀,她主動要我給她推一堂課,“要養(yǎng)家糊口”。
對于這樣混亂的信息,褚昌默覺得她和他似乎有意在掩蓋些什么。只是,面對她和他,褚昌默卻無力反駁。有很多次,于春燕去上課的時刻,褚昌默總會禁不住想起曾學用馬自達屁股上的車貼,“車與老婆,恕不外借?!北M管,那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褚昌默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四月將盡的一天,在和于春燕互道了“親,晚安”之后,褚昌默在黑暗里又坐了一會兒,猛然間,他被窗簾外透進的月光驚了一下。來成都那些年,他從沒見過月光。在老家,總能舉頭望明月,低頭拾余暉。褚昌默就奔到窗前,拉開窗簾,月光淌進來,如泄水于平地,地面晃動,水流盈屋。
突然,對面樓道的燈,依次亮了,褚昌默看見于春燕躡手躡腳地上了樓。盡管戴了一頂帽子,帽檐又蓋得低,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褚昌默血往上涌,渾身戰(zhàn)栗,晃得窗簾也發(fā)出咔咔的聲響。
不是才發(fā)了“親,晚安”嗎?怎么這么快就到了對面?那讓褚昌默覺得,于春燕是躲在樓下發(fā)出的。想到那,褚昌默渾身戰(zhàn)栗起來。
于春燕到了四樓,門一下就開了。于春燕進門前,還朝對面褚昌默住的方位看了一眼,像是要確定窗簾背后有沒有隱藏些什么。褚昌默看見,曾學用隨后關了門??蛷d的燈開了,光從窗簾透出來,被染成了綠色??蛷d的燈又熄了,臥室的燈亮起來。又熄了。褚昌默能想象得出,她的手掛在他的脖子上,她喜歡那樣。她側歪著頭,舌頭往嘴里探索,她喜歡那樣。他的手滑過她的臀,然后,他放倒了她。褚昌默似乎看見,被子如波開浪裂,床變成一葉顛簸的舟。一定還伴隨著漁公變調的號子。她翻到了上面,她喜歡那樣。他知道,她的屁股上有一顆黑色的痣,“一痣痣股,美得離譜?!?/p>
褚昌默的腳步有些踉蹌,他哆嗦著沖進廚房,那里除了碗筷、調料、中江掛面,什么也沒有。他旋下掃把的鐵桿,又扔了,來到廁所,擰下花灑,攥在手上,沖出門,樓道里傳出一連串重物砸地的腳步聲。
樓下,涼風緩吹,褚昌默似乎清醒過來。他在原地站了幾秒,也許幾十秒,然后又咚咚咚地返回樓上。褚昌默在客廳里轉圈,客廳里一半明一半暗,他時而轉到明的一邊,時而又被暗籠罩。褚昌默覺得喘不過氣,像腦袋浸在水中。他突然大喊一聲,拿著花灑向電視砸去。一下,一下,一下,直到屏幕碎裂為止。
他像突然記起了什么,又下了樓,找到那輛白色馬自達,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沿著車身,“走了一圈”,“學數學老師量一量周長”。褚昌默扔掉石頭,拍拍手,朝四樓看了一眼,四樓黑洞洞的。但他分明感到,那黑洞洞里有白晃晃的內容。窗臺前似乎有一個紅色的小點,褚昌默并沒在意,只是朝窗口笑了笑,那是類似于在春寒料峭里綻放的白玉蘭,白得燦爛,卻又瑟縮無比。褚昌默掏出手機,對著劃痕來了一張,可惜,照片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褚昌默走近車身,把手伸向劃痕,一路摸過去,手被粗糙地硌著,像是摸著玫瑰花的刺。他又笑了。四樓的燈一下就亮了,褚昌默嚇了一跳,趕緊順著墻根,貓著腰,逃了。
褚昌默想了一夜,到后半夜才睡了一會兒。褚昌默覺得,那一夜,他成熟得像個經過歲月摔打的老人。
那是初夏,天亮得早,褚昌默睜開眼時被窗外的光刺痛了。他匆匆抹了一把臉,穿上柒牌短袖下了樓。樓下,馬自達當然還停在那里。他匆匆瞟了一眼劃痕,覺得還算滿意。他掏出手機,一邊走,一邊發(fā)了一則短信,甩哥,你的車你的車,哪個砍腦殼的干的壞事?短信“咚”的一聲,像一枚石子落入湖心。褚昌默望著短信笑了笑,他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
整個早自習,除了他對學生突如其來的大發(fā)雷霆,他都在等待一個短信或者電話。只是都沒有到來。他知道,那段時間,理科老師都是睡過去的。
下了自習,褚昌默知道離某些時刻越來越近了。走在人群里,手機果然刺啦啦地響起來,褚哥,不曉得是哪個瓜娃子把我車劃了,我招他惹他了?有本事沖我人來呀。
哪個曉得人家是啥子心思呢?是劫你財,是仇殺,還是要情殺?
電話里,曾學用的聲音陡然高上去,劫財?那去劫官員和商人呀?劫一個車干啥子?何況,是劃痕劃痕,跟劫財有毛關系呀?仇殺,我啥子時候結仇了?我奪別個女人了哇?說到最后一句,曾學用的聲音突然低了一下,然后才拐了彎,高上去。褚昌默的血脈又沖到臉上,有火燒一樣的灼疼。他努力鎮(zhèn)靜了一下,朝外呼出一口氣,然后哈哈笑起來,甩哥,你看你說的,你的為人我是最了解的,你咋個可能奪人女人,對吧?
四
曾學用獨自去了修理廠。提車那天,他邀約褚昌默一起去。好背時,我居然沒買劃痕險。曾學用掏出一摞錢,那語氣里帶著些“早知道,我就買了”的悔意。
劃痕傷車,但也傷心呀,傷你心的人究竟為啥?褚昌默聽出了自己話里的余音,就彌補說,你是個笨蛋啦,怎么能不買呢,你這就叫因小失大吧。褚昌默就看見曾學用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略微顯得長了一些。
彼此覺得有些異樣,大家就都轉向點鈔機,點鈔機正唰唰唰地翻動著鈔票。那是厚厚一摞錢,褚昌默突然覺得,那翻動的鈔票像一張張手掌,扇得自己的臉有些燙。點了一遍,財務把鈔票在水泥臺面上敲了敲,弄整齊,又放進點鈔機。點鈔機唧唧叫了兩聲,財務拿出那張停頓下來的鈔票,在空中抖了抖,然后放在眼前照了照,確認無誤,按動點鈔機。點完,弄整齊,放在點鈔機里。褚昌默覺得,那過程過分冗長。有那么幾次,他把目光抬高一寸,與點鈔機若即若離,但他還是注意到了那兩個紅色的數字:78。
與曾學用分開后,褚昌默獨自沿著校園外的河邊走了一會兒。河風入懷,樹蔭垂地,河面晃動著陽光的碎片,褚昌默轉過頭去,怕被那光芒晃花了。平靜了一個冬天的河水有了濤聲,像是要吞沒些什么。但褚昌默知道,再怎么沖刷,那圍繞車身的劃痕,會淺,會淡,但不會消失,它終究要成為自己的一道疤痕。
什么也沒說,他和于春燕就分了手。轉彎抹角,褚昌默還是聽到了于春燕列出的分手原因,“他是繡花枕頭”。褚昌默第一時間否掉了自己的外在和衣品,接著想到了性事。后來,他才真正知道了那句話的內涵。褚昌默就苦笑,為這個時代的某些部分,或者全部,感到那么一絲絲的難過。
尷尬的時刻,在褚昌默接下來的生活里一次次出現。他和于春燕的那點事在巴掌大的校園里傳開了。褚昌默裝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但只有他知道,哪些才是真的。在一些特別艱難的時刻,褚昌默也有些猶豫和質疑,自己是不是該挪一挪地方了。那些天,他買回《成都商報》和《華西都市報》。那幾年,紙媒還沒完全失守。褚昌默在求職版上篩選些有用的信息,用紅筆圈出來。但多數情形下,到了第二天,他又說服自己留下來。
秋天到來的時候,曾學用按揭了一套房。大家這才反應過來,在家“養(yǎng)豬”可以讓自己“先富起來”。于是,“先富的帶動后富的”,一些理科老師就參與到那一撥“養(yǎng)豬”事業(yè)中去。有的在家養(yǎng),有的干脆利用學校教室養(yǎng),有一些把孩子帶到校外去,在培訓學校養(yǎng)。
褚昌默不是沒動心,尤其“那只春燕飛走了”之后,但轉念一想,誰會來補語文呢?;氐街袑W,在大學中文系建立起來的優(yōu)越感被無形的東西撞成了碎片,那碎片是類似于鏡面從高空的墜落,每一小塊都散射著灼人的光芒。
確切地說,劃破車身后,褚昌默是帶著快意走向教室的,他的口哨聲響了一路。他怕一停下來,自己就會瘋掉。他吹著口哨進了辦公室,跟同事打了招呼,又吹著口哨來到教室。那個早自習,照常是晨讀,篇目偏偏是莊子的《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褚昌默背著手,在教室里轉圈。腦子里鬧哄哄的,像是成百上千只蚊子在飛。顯然,他并不屬于那個課堂。轉到班長身邊,褚昌默看見他趕緊把一張卷子藏了起來。憑借褚昌默的經驗,他顯然知道班長在做著理科作業(yè)。在學生的排序里,語文顯然是陪跑的。對這一點,褚昌默雖然花了些時間,但還是接受了。有時候,褚昌默會自嘲地一笑,“怪只怪選錯了學科”。但那個早晨,情形有些不一樣。等褚昌默發(fā)現那是一張數學試卷時,他已經走過了班長身邊。他腳下頓了頓,然后一個轉身,一把將試卷從書下扯出來,撕成一條一條的,狠狠地拍在班長臉上。班長臉色煞白,傻傻地捂著被試卷拍過的半邊臉。學生都停下來,看著他,教室里靜極了。
看啥看?讀書。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停停停。學生猶豫著停下來。
我看這書沒啥讀頭,你們還是做數學,數學重要,物理化學也重要,你們繼續(xù)做,大家都做,馬上,高考的時候每科都考一百五十分。以后到社會上都當科學家、經濟學家、建筑師,它們的身價高,語文這玩意兒沒啥卵用。
學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空氣一下子凝固下來。
做數學,咋個,傻了呀,馬上開始。
還是沒人動。
他媽的,我又沒喊你們殺人放火,咋個就這么難?都拿出來,不拿出來,以后就不要上我語文了。
有人就窸窸窣窣地在抽屜里翻動。
褚昌默用銳利的目光掃了一下全班,然后來到走廊上。
從那里看出去,植物園身子蜿蜒,植被豐茂如發(fā),靜若處子,但誰也說不好,它地下的巖漿是不是在奔突,在翻卷。
褚昌默迫切地需要一支煙,他摸摸褲兜,褲兜里空空如也。他忘了自己根本就不吸煙。
教室里安靜極了。手機也安靜極了。只有隔壁的讀書聲一陣一陣地滾來: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五
高二那年,褚昌默過得有些焦灼。計劃著湊夠首付去按揭一套房,可是每次看著就夠了,房價又漲了。也寫了幾篇小說,發(fā)到編輯的郵箱里,除了自動回復,就再也沒有消息。那些年,“八○后”很火,但那似乎并沒燃到自己。陷在生活里,褚昌默像一只被層層包裹的蠶。無聊的時刻,褚昌默就用《士兵突擊》來灌自己。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笨拙的許三多。
上課、改作業(yè)、填表、開會,那是教師的日常。日常之外,大家躲進茶樓,在煙霧繚繞里摸幾盤麻將,斗幾回地主,“逍遙逍遙”。那些人中,曾學用是號召者。他總是笑滋滋地去,不管輸贏,又總是笑滋滋地回來。事實上,他沒什么可擔心的。曾學用的教學事業(yè)更上一層樓,“我真是太有才了。”作為成功的一部分,他又出手按揭了一套房,簡單裝修了一下,租出去了。租金等于按揭?!胺孔由档牟糠志蛪蛭逸斄?,嘻嘻,我真是太有才了。”
作為某種“補償”,于春燕忙碌起褚昌默的“婚事”,甚至,把自己大學的閨密介紹給他。褚昌默看穿了這種把戲,用各種謊言打發(fā)了她。于春燕的變化當然不止這些,她空下來就“去春熙路逛逛”,買手包,買衣服,燙頭發(fā),喝咖啡,曬個慵懶的太陽……那些年,這樣的生活被各種時尚雜志描述成小資情調。
高三。三月,天氣開始變暖,遇上那么一些天,又一夜回到冬季。那一年,是實行單招的第一年,川內的高職院校扎堆來學校做宣傳。學校召集班主任開了會,班主任又召集班科教師開了會,“一定要把單招這個事抓好”。
學生走了單招,統(tǒng)招的尾巴就少了,可以大幅度提高升學率。為確保我班本科率百分之百,我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那些考本科有點懸的都動員去走單招。今天開這個會呢,一是統(tǒng)一口徑,多講單招的好處。二是大家都要做點工作,每人三個學生的任務。唐校說了,這個事大家要全力以赴,不能出亂子。
曾學用分配完任務,就把學生一個一個找了來。又約了家長,“給你們分析分析”。
他成功了。那年高考“創(chuàng)造了歷史”,“感謝全體高三年級老師的勵精圖治?!崩砜茖嶒灠喔菍崿F了本科率百分之百,重本率百分之五十五的歷史突破,成為一匹黑馬。校長講到激動處,噌地站起來,雙手撐在橢圓形的會議桌上,今年,要好好獎勵一下奮斗在一線的高三同仁,我看,可以去韓國走走嘛。歇了一下,又說,但先說清楚哈,要割雙眼皮的,隆鼻的,墊下巴的,自己出錢哈。
接下來的幾天,校園里就浸在“隆鼻”“墊下巴”的熱烈氣氛中。
確切地說,褚昌默還沒出過省。關于詩與遠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升騰的肥皂泡,漂亮異常,卻又脆弱無比。在QQ的“說說”里,褚昌默寫下了幾個字:逍遙游逍遙游逍遙游……褚昌默覺得,要是用軟筆寫在宣紙上,怕是既有顏真卿的力道,也有王羲之的飄逸。父親來電話,褚昌默說,我要去韓國喲,有莫得啥子要帶的?褚昌默說那句話時,語氣有些向上飄。他明明知道,作為農民,父親連韓國在地球的哪個角落都不清楚。
才過了一天,不好的消息就傳來。由于財政經費不足,學校就擬按每個學科的高考貢獻率作為標準,算下來,只有理科老師可以享受韓國游。
方案還屬于保密階段,但曾學用不知從哪里知道了,禁不住給英語朱老師說起,分別時還特意囑咐要保密。朱老師那時已正式退了休,應該說是最穩(wěn)妥的人。哪知道,朱老師“主要覺得對你們語文老師不公平”,隨后告訴了褚昌默。褚昌默“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曾學用和于春燕手牽著手走在仁川的海邊,夜風撩起衣袂和頭發(fā)……那畫面美得似乎不敢看。
褚昌默在原地站了幾十秒,他回到家,迅速打開QQ,進入教師群。
憑啥子?憑啥子?學校為啥只獎勵理科老師游韓國?語文、英語老師就沒努力?我們每天起早貪黑,三年就白白辛苦了?請學校給出解釋,一定要給出解釋。
群里一下就炸開了。質問。指責。倒苦水。求真相。平常受到的委屈,職稱評定的不透明,學科之間的不公平,規(guī)則使用的不科學,QQ群像一個垃圾場,每個人都往里傾倒著糟糕的東西。
這不得不驚動了校長。校長在電話里吼起來,褚昌默,你咋回事?你腦袋是不是有點……有點什么呢,校長并沒說下去,像是他相信褚昌默用有點那個的腦袋也能輕易補出來。
在這件事上你如果再扇陰風點鬼火,我會……沒說完,唐校狠狠地砸了電話,震得褚昌默左臉痙攣了一下。
還沒從校長的電話里回過神,曾學用卻在樓下喊他。曾學用開著那輛馬自達,載著褚昌默去了植物園。在草坪上坐下,起先,他們各自看著遠方,誰都沒說一句話??諝饫飶浡还善婀值臍庀?,褚昌默說不出來那是什么,焦灼、沉悶、猜忌?或許什么都有那么一點。
曾學用轉過來一下,然后又轉回去,像是只為了活動一下頸部。
褚呂默,我多想回到以前呀。曾學用終于打破了沉默。
曾學甩,我可不想,你一個人回去吧。婚禮準備得怎么樣了?我來當伴郎?褚昌默聽見心里呵呵一聲,一粒水珠下墜,打在腦門兒,涼涼如冰。
怎么準備?爛事太多。奧運會結束那天舉行,用行動歡送奧運,呵呵。褚昌默心里動了一下。褚昌默看見,日光下徹,影布臉上,曾學用的臉像被刀劃成了一道一道的口子。
你為啥要在群里鬧起來?
我不該?
你該,你該,你是大爺好不好?你曉得啵,唐校狠狠罵了我。曾學用雙手抱膝,鼻子里嗤了一聲,語氣變得粗重起來。你明明知道是我傳出來的。于春燕說,幸好當初離開了你,你真他媽太有才了。
褚昌默猛地轉過頭,用力盯著曾學用,有那么一會兒才淡淡地說,我也很幸運。
你倒是幸運,唐校罵我,教學處副主任也黃了,我幸運哇?
你為啥要對學生那樣說?
哪樣說?
勸學生不要單招,自己去考,說高考是個過程,萬一考上三本呢。你他媽真夠牛的,以為我不曉得。曾學用突然提高了聲音,定定地盯著褚昌默,目光像要把褚昌默的衣服都點燃。
褚昌默迎擊了一下,目光閃爍起來,終于轉向了前方。氣氛又冷下來,但分明有更為密集的東西在空氣里流動。褚昌默張了張口,聲音卻卡在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只剩下咕嚕的一聲響。
說呀,你他媽的,啞啦?還有,劃了我的車,你為啥要劃我的車?你他媽的,為啥?
褚昌默一下跳起來,用手指著曾學用,手指在空中顫抖著,你,你,你說啥?你別胡說八道哈。
你他媽的,你在裝啥?你劃了我的車,我花了七千八,七千八,我兩個月不吃不喝還不夠,我以為游戲可以停下來了,哪個曉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于春燕的事,可以扯平了吧?
扯平?啥子叫扯平?這些跟她有啥關系?你有啥理由說是我劃的?啥理由?褚昌默出現的某種顫音,像是在風中搖擺的燈燭。
老兄,你以為我有你那么笨?我在窗戶上安裝了攝像頭好不好?我沒買劃痕險,也沒買盜搶險,但我買了攝像頭,用毛巾一擋,你當然就看不到啦。曾學用嘿嘿一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用食指輕輕一推,就推開了褚昌默顫抖的手指。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你是不是撿了一塊石頭劃的?是不是照了一張照片?是不是一只貓叫了,你貓著腰順著墻根逃走的?
褚昌默突然有點頹喪,他頭低了一下,雙手捏緊了拳頭。然后,他搖晃著,提起拳頭沖過去,朝著曾學用的鼻梁砸去。曾學用躲閃不及,鼻血流了出來。曾學用用手抹了一把,在空中甩了一下,草地上就出現了一抹鮮紅的血跡。從褚昌默的角度看過去,那抹血跡一路蜿蜒,像是一直拖到了天邊。
你真他媽是個人渣。褚昌默又提著拳頭沖過去。
曾學用閃開了,那么,我現在可以毫無負擔地告訴你,褚呂默,我已經向派出所報了案。
褚昌默聽見自己咆哮起來,曾學用也不再躲閃,迎著褚昌默的拳頭沖上來。兩人在空寂的草坪上翻滾起來,兩只鳥兒在上空停了一下,似乎向下來了個俯沖,發(fā)現并不是兩只扭在一起的豬兒蟲,就又沖著天空飛遠了。
原刊責編? ? 朱傳輝
【作者簡介】王刊,本名王戡,現居成都。巴金文學院、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36學員。2014年起,先后在《青年作家》《山花》《解放軍文藝》《清明》《青年文學》等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七十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擇校記》,小說集《生死之河》《阿加、阿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