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葉叔華院士為《新民周刊》的記者團隊贈送自傳,并在扉頁上題詞。
南丹路80號,上海天文大廈里,有一間看似普通又不普通的辦公室。普通,在于它簡潔有序的陳設;不普通,在于門口那塊牌子上的兩個字“院士”。推門而入,一位94歲的老者,正埋頭在十幾摞書后,伏案閱讀科技文獻。她不戴老花鏡,閱讀時泰然自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以至于推門的聲音都未察覺。
這位老者,名叫葉叔華,中國科學院上海天文臺名譽臺長,我國天文地球動力學的奠基人之一。在中國,大家習慣叫她“葉先生”;在國際科學界,人們尊稱她為“Madame Ye”;在浩渺的宇宙,小行星3241號被命名為“葉叔華星”。
葉叔華的職業(yè)生涯,意味著對世界科學研究最高峰的不懈攀登。1958年,葉叔華挑起了籌建我國世界時綜合系統(tǒng)的重擔。到了1964年,我們的世界時系統(tǒng)達到世界第二名,1966年初正式作為我國的時間基準向全國發(fā)送,這就是后來的“北京時間”。70年代初,她提出了發(fā)展VLBI(VLBI,very long baseline interferometry的縮寫,簡稱甚長基線干涉測量技術,就是把幾個小望遠鏡聯(lián)合起來,達到一架大望遠鏡的觀測效果)的計劃,后來在她的努力下,該項目正式啟動和推進,并在我國“探月”和“探火”等深空項目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她不僅在天文地球動力學研究方面,還在“探月”等工程中,功勛顯著。
直到今天,葉叔華仍在構想,在距離地球9000公里外的太空,建兩個口徑30米的射電望遠鏡;仍在努力著,讓中國在SKA項目建設中不缺席。專訪的時間是珍貴的,趁著葉先生閱讀,我們清挪了桌子上三五樣物品,調整機位,待到葉先生坐定,一個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
葉先生突然指著被挪到角落的月球儀打趣道:“你們真是‘有眼無珠,這才是真正的寶貝?!痹瓉?,這個月球儀是探月“鐵三角”中國繞月探測工程“嫦娥一號”總指揮欒恩杰、總設計師孫家棟和首席科學家歐陽自遠贈送給她的,她一直視若珍寶。
那年,葉叔華正值八十歲,在發(fā)射指揮中心,她親眼見證了“嫦娥一號”衛(wèi)星發(fā)射的歷史性一刻。而走出聚光燈下,回歸生活,當《新民周刊》記者與葉先生交談時,我們看到了這位天文界“90后”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可愛另一面。
比如,人們通常認為被命名為一顆小行星是件浪漫的事,葉叔華卻覺得被命名毫無意義——反而認為小行星們長得像洋芋、山藥,外形很丑,是宇宙空間的“廢物”。再比如,一些有關“水逆”會預測人的運勢之類的謠言,葉叔華覺得很無聊,完全沒有科學道理。
有人贊葉叔華是中國天文界最亮的那顆星,她卻說:“我只是一粒小小的芝麻,在漫漫宇宙長河中,不值得一提?!?h3>主持建立中國世界時系統(tǒng)
葉先生思路清晰,很健談,和她每一次公開發(fā)言不需要講稿一樣,按照采訪提綱事先準備好回答,也不是她的風格。葉叔華說,天文學并不枯燥乏味,但少年時代的她還不知道這門學科到底意味著什么,也從來沒想過,長大后會在這個領域耕耘一輩子。
時間回到1927年,葉叔華在廣東出生,那一年12月,廣州起義爆發(fā),革命的火種迅速在這座城市蔓延。迫于戰(zhàn)爭和生計,葉叔華跟隨家人經歷了多次遷徙才完成學業(y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中山大學來中學招生,熱愛古文的葉叔華執(zhí)意選擇文學專業(yè)。
“如果你念古文,怕是以后連吃飯都吃不上。”一門心思想學古文的葉叔華,遭到父親的阻撓,兩人三改志愿達成折中方案:數(shù)學系。由于當時的中山大學沒有單獨的數(shù)學系,只有數(shù)學天文系,葉叔華便被理學院以全區(qū)第一名的高分錄取。
葉叔華告訴《新民周刊》,大一時鄒儀新教授講的天文課特別有意思,自己深深被吸引了。到了大二,她便決定主修天文。大學畢業(yè)后,葉叔華并沒有接受父親“當個老師安穩(wěn)度日”的建議,1950年暑假,她和人生伴侶程極泰一起回國到南京紫金山天文臺求職。
當時,工作人員卻回答她“天文臺只招一個男的”。吃了“閉門羹”的葉叔華并不服氣,提筆寫了一封長信給當時的臺長、天文學家張鈺哲,列舉五個“不應該不用自己”的理由,成功說服了臺長。1951年底,葉叔華進入當時紫金山天文臺所屬的上海徐家匯觀象臺。
這里,恰恰是葉叔華天文事業(yè)的開始?!爱敃r全國就這么一家完備的時間工作站,上午11點,下午17點,通過電臺發(fā)布時間訊號,我們條件艱苦,在半地下室辦公,員工就四個人?!比~叔華說,進入觀象臺的第一項工作是觀測恒星,計算恒星時,再換算成世界時。
每逢夜晚觀測,葉叔華都要打開觀測室的活動屋頂,讓室內外溫度達到一致,減少熱輻射對觀測造成的影響。觀測需要手眼并用、全神貫注,而身材矮小的葉叔華站在一塊小平板上才方便操作。冬天,操作儀器時不能戴手套,葉叔華常常凍得手指發(fā)僵。
建國之初,還沒有一份統(tǒng)一的全國地圖,影響到大型的工程建設。很多省份還沒有精確測量,3萬測繪工作人員奔波在全國各地。而測繪離不開天文授時,如果天文時間測得不準,地圖就拼不起來。葉叔華知道,當時的條件根本無法滿足國家對高精度授時工作的迫切需要。國務院要求科學院首先做好時間工作。1955年,紫金山天文臺調來領導骨干人員,又加強了人員設備,工作馬上改觀。
徐家匯天文臺購置和改裝了一些儀器,在守時方面,從德國購買了一具大型石英鐘,使時號發(fā)播的均勻性馬上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又從俄羅斯學到光電中星儀技術,觀測精度馬上就提高了。
1957年秋,中國科學院召開時間工作會議,同意授時工作精度已達到國際先進水平,但徐家匯觀象臺在我國東端,發(fā)播的時號在西部不容易收到。會議決定在中西部建立大型授時臺,并且建立中國的世界時標準,不依賴國際合作。后來經過在西部選址,決定在西安附近建設新的授時臺,即今日的國家授時中心。1958年,籌建我國世界時綜合系統(tǒng)的重擔,落在了32歲的葉叔華身上。
“我衡量了一下,一定要做得和國際上一樣好,最主要是保持數(shù)據(jù)平穩(wěn),要搞一套自己的方法。”葉叔華說,他們最先計算綜合時號改正數(shù)的處理方法遵循了國際時間局的原則,即假設若干臺站系統(tǒng)差之和為零,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中國授時臺站的數(shù)量與國際時間局和蘇聯(lián)系統(tǒng)相差太遠,不能照搬,最后改用了系統(tǒng)差的變化總和為零的方案。
“采用了這個原則試下來,確實比較好,后來就一直用這個方法了?!比~叔華回憶,到了1964年,中國世界時系統(tǒng)達到世界第二名,1966年初正式作為我國的時間基準向全國發(fā)送,這就是后來的“北京時間”。
熟悉葉叔華的人,都能背得出她的一句口頭禪:辦一件事,假設只有40%的把握,如果停在那里不動,就會慢慢變成20%的把握,最后變?yōu)榱?。但積極爭取,可以將其變成60%、70%,最后將事情辦成。拓荒“無人區(qū)”,一直是她性格中的重要特質。
“當西安接管了時間發(fā)布工作,我們的重要性就掉了一半,如果不找出路、不發(fā)展新技術的話,就要被消滅掉了?!蹦菚r,葉叔華感覺肩上擔子更重了。1970年,她恢復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圖書室看國外同行在做什么。
上海天文臺VLBI 團隊部分成員與臺領導在VLBI 中心合影。圖中為葉叔華。
葉叔華了解到,1966年,新出現(xiàn)的VLBI的分辨率比傳統(tǒng)觀測儀器提高了幾十倍,而且不需要電纜,各個天文臺站借助原子鐘就可以連接起來,相距可達幾千公里。更讓葉叔華振奮的是,這一技術利用空間射電源,銀河系外也能觀測到。VLBI技術可以用在天文的許多方面。
由于這是一項新技術,成本又比較高,即使在一些發(fā)達國家也鮮有人問津。但葉叔華敏銳地看到了它的應用前景,1973年,她提出了發(fā)展VLBI的計劃,從自己的隊伍里頭,挑選了一批“骨干”出來,決定先試制6米望遠鏡。
“在上海建了一個6米望遠鏡,和德國的100米望遠鏡做了首個歐亞大陸的聯(lián)合觀測,果然成了。我就提出在中國建三個站,上海、烏魯木齊和昆明,都是25米的望遠鏡。”葉叔華清楚,提出這三個站組成全球最大的三角形,其他國家沒有這個魄力,只有把這件厲害的事做成,上海天文臺才有新生命。
當然,建設很花錢,好在上海天文臺工作有序,天文口每年有一筆錢,沒人用過,這個錢便歸了葉叔華。但“麻煩”也隨之來了,當時的經費只夠建兩個,這就意味著烏魯木齊和昆明只能二選一。對此,葉叔華想得長遠,上海到昆明1000多公里,到烏魯木齊是3000多公里,要力爭盡可能高的分辨率,這個聯(lián)網(wǎng)的距離就要盡可能遠,如果以后還要和歐洲聯(lián)網(wǎng),更應該建在烏魯木齊。
“人很奇怪,先把難的吃掉,容易的就好弄。如果先做了容易的,難的就開展不起來?!?1981年10月,葉叔華擔任上海天文臺臺長,VLBI項目正式上馬。1988年起,國際天文學會和國際大地測量學會宣布,世界時測定全部采用VLBI、激光測人造衛(wèi)星和GPS等新技術,如果當初沒有預估到這一趨勢,我國的時間測量優(yōu)勢將全軍覆沒。世界上還有幾十個授時臺都沿用了原來的技術,也都全軍覆沒。
上世紀90年代,VLBI一直用處不大,恰巧趕上我國啟動“探月工程”,之前我國航天器最遠只去過8萬公里遠的太空,而地月之間有38萬公里。當時面臨一個棘手難題,衛(wèi)星飛到月球附近要改變軌道,需要非常精確的空間測量?!叭绻w船沒有按照原定軌道走,要么撞上月球,要么飛到很遠的地方,這兩個都是‘大失敗?!?/p>
葉叔華和上海天文臺同事跑到北京主動請纓,接受了任務,后來在國際射電天文會議上,當她說出“10分鐘內把VLBI測軌結果報到北京總部”時,現(xiàn)場一片寂靜,有吃驚,更有懷疑。2007年,“嫦娥一號”衛(wèi)星發(fā)射,由上海、烏魯木齊、北京和昆明4個站組成的VLBI聯(lián)測,從上海報到北京總部實際只用了6分鐘;到了“嫦娥四號”和“天問一號”任務,將VLBI測軌結果報到北京的時間更是縮短至1分鐘。
佘山腳下,“天馬”望遠鏡靜靜矗立著。為更好地發(fā)揮VLBI網(wǎng)的作用,2008年,葉叔華再次高瞻遠矚地提出建設上海65米全方位可動的射電望遠鏡,成為中國科學院和上海市的合作計劃。2013年12月,“天馬”全程參加了“嫦娥三號”實時觀測,使我國VLBI網(wǎng)的靈敏度提高至2.6倍以上?!拔磥聿还芎教炱鞯侥拘?、土星或是太陽系邊緣,測軌都不在話下。”葉叔華話里透著自豪。
在VLBI夢想成真后,目光長遠的葉叔華又開始為中國天文事業(yè)謀劃下一個“風口”——建立SKA亞洲科學中心。如同40多年前,認定不能錯失“VLBI”一樣,葉叔華也認定,中國不能錯失“SKA”。
2019年,SKA上海大會的間隙與中國SKA首席科學家武向平院士對話時,92歲的葉叔華院士走了過來,笑著比了一下手勢:“SKA以后就靠他了,他是第一號人物?!蔽湎蚱节s忙接道:“葉先生說過,如果我做不成這件事,她不放過我,我記住這句話了?!?/p>
SKA(平方公里陣列射電望遠鏡,以下簡稱“SKA”),作為一個特大型國際聯(lián)合科學工程,它由分布在南非及南部非洲8個國家的2500個高頻蝶形天線,以及分布在澳大利亞西部沙漠無線電寧靜區(qū)域的上百萬個偶極子低頻天線組成。
這些相隔3000公里的望遠鏡建成后,將組成比目前世界上最先進望遠鏡靈敏上百倍、巡天速度提高上萬倍的超級望遠鏡,科學家們希望借此實現(xiàn)探尋“宇宙第一縷曙光”、利用脈沖星測引力波、檢驗引力理論等科學目標。
時間回到1994年,為了爭取SKA在中國落地生根,國家天文臺成立了國際大射電望遠鏡中國推進委員會,并提出了FAST工程概念。FAST即后來建成的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天眼望遠鏡)。用葉先生的話說,F(xiàn)AST是中國自主建設的SKA先導項目,最大的技術是解決了球面鏡隨時變拋物面鏡這一難點。雖然首個大口徑射電望遠鏡最早出現(xiàn)在美國,但是FAST作了許多重要改進。它的成功,得到了國際同行的贊譽。
盡管中國付出了很大努力,但由于SKA的選址對無線電信號等方面要求極為苛刻,導致中國最終落選。但中國在籌建SKA方面一直貢獻著力量,上海是亞太區(qū)域最積極承建SKA數(shù)據(jù)中心的城市,目前,上海團隊完成了SKA核心軟件的聯(lián)合開發(fā)和大規(guī)模集成測試,并且建成了第一個數(shù)據(jù)接收和處理機,澳大利亞的先導觀測項目的數(shù)據(jù)已經傳送到上海做處理,獲得成功。
“這是一件很實際的事,有個區(qū)域中心,數(shù)據(jù)都在我這里,就更容易召集很多的科學技術界,大家開會討論,進步就很快, 否則一盤散沙?!比~叔華認為,中國起步比較晚,科學隊伍看起來龐大,但真正集中做事的人并不多,這就需要為年輕人鋪路,讓他們走得更快。“我們從跟著跑,到并排跑已經不容易,做到領頭,不是一兩句話的事兒?!?/p>
作為中國第一位女天文臺臺長,葉叔華也在身體力行地推動中國天文的科普工作。記得1997年,70歲高齡的葉叔華,在黑龍江漠河地區(qū)觀察20世紀我國能觀測到的最后一次月全食,并對孩子們進行科普。
當天,由于天氣寒冷和連日勞累葉叔華發(fā)起高燒,但她仍然笑容滿面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她形象講述了時間的重要性:孫悟空拜師學藝,師父讓他三更去房間,他便靠數(shù)自己呼吸,計自己脈搏來估算時間。近年來,葉叔華不斷走進中小學校園,科普天文知識,解答科學疑問。而她提議建設的上海天文館也預計于今年6月中下旬擇期開放。
大可頤養(yǎng)天年的葉叔華,依舊每天到天文臺上班,從早上9點,一直工作到下午。“每個人把自己的工作做好,都是一份很珍貴的貢獻!”辦公室墻上,有一幅根據(jù)葉叔華語錄創(chuàng)作的書法,這是葉叔華對自己的自勉,也是葉先生對忙碌在大小崗位上的你我,提出的期許。
葉叔華說,自己還有一個愿望,希望能在太空放兩個30米口徑的射電望遠鏡,在深空開展精密低頻段射電觀測,空中的兩個射電望遠鏡一旦與地面上的SKA和FAST形成響應與配合,也許將為人類探索宇宙奧秘帶來更大的驚喜和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