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島主
憑著愛恨,在冷漠的都市里頑強生存。
看鐘孟宏導演的電影,真如經(jīng)歷一場醒不過來的大夢,充滿熱帶氣息的色彩譜系,往往將其故事中的殘酷人情曲折為另一種形式的神秘主義。即便是敘事層面最為直白的《一路順風》,最終仍然是以講大白話、做最直白動作表情的許冠文意味深長的臉部作結(jié)。以極簡呈現(xiàn)極繁,看得出鐘氏作品步步進階的游刃手段。
《陽光普照》長達155分鐘,卻以從容緩慢的節(jié)奏講述駕校教練一家四口于平泊中掙扎的命運:大兒子是要考醫(yī)學院的優(yōu)等生,在某個午夜跳樓身亡;二兒子卷入少年砍人案件,出獄后供職洗車廠,安穩(wěn)生活卻被昔日同犯再次打破。這兩條先后貫穿全片的故事主線,在影片中以平行方式表現(xiàn),其中駕校教練阿文、妻子琴姐、大兒子建豪的準女友曉貞等角色都有非常吃重的戲份,幾乎是以“機會均等”的群像,呈現(xiàn)當代臺灣“半下流社會”面向。
鐘孟宏擅長通過鮮明的畫面色彩溝通觀眾與角色心靈,在具體的情境中,片中人物往往表現(xiàn)得莫衷一是,與慣常意義上情節(jié)劇式的外化大有不同。《陽光普照》中,性格最突出鮮明的是父親阿文,他的暴躁與堅固柔情寫在臉上,刻在心里,仿佛是其他幾位靜默內(nèi)向角色的集中投射。但阿文顯然不是一個離群索居的存在,與妻子、兩個兒子一樣,他所置身的臺北城市,是一個被電影塑造成特定色彩意義的世界:暴雨下冷暖色調(diào)交織的殺人之夜、夜晚深藍籠罩的監(jiān)獄與寓所,不斷提醒觀眾,這家尋常人家距離建豪所言的“陽光普照”世界,其實很遠,但事實上又如同逃不脫命運掌控一般,被“陽光”普照著、糾纏著。
從頭到尾,影片都彌漫著這樣的宿命情緒,導演省略了容易直接造成劇作矛盾沖突的場面(在他以往的電影中也幾乎都是這樣做的),因此僅以鄰居半夜敲門告知的方式透露了建豪動機不明的死亡,將篇幅留給了如同陌生人一般面對面交流的各色人等,讓他們憑著愛恨,在冷漠的都市里頑強生存。
于是便出現(xiàn)了在影片后半段有非常精彩戲份的菜頭——出獄后的菜頭,一改初登場時的少年意氣,以可怕的隱忍與精致而幽怨的辭令,不斷刺激著二兒子阿和與阿文全家。劉冠廷飾演的菜頭,某種程度上與陳以文飾演的阿文形成了雙雄對峙,一個是蓄勢待發(fā),一個是拙樸木訥,他們共同營造出片中人物對抗命運枷鎖的主戰(zhàn)場?!蛾柟馄照铡吩诒硌輰用娉尸F(xiàn)出全員高能的傾向,無論是表現(xiàn)具體場景的激動情緒,還是在日常對手戲中細膩的微觀心態(tài),都被注目綿長的臉部特寫鏡頭與幾乎控制一切的色彩環(huán)境表現(xiàn)得錯落淋漓。
這是《陽光普照》作者性的一面,但同時也造就了影片后半段欲賦新詞的力不從心。在阿文向妻子坦白的戲份中,他原原本本將自己在影片前半段敘事中累積的心結(jié)一一吐露,令人不禁想起王小帥《地久天長》里劉耀軍夫婦并不符合他們身份的臺詞?!蛾柟馄照铡分械陌⑽?,為了傾訴自己身為并不能如公司規(guī)訓一般“掌握時間,把握方向”的教練人生,開啟了頗有王家衛(wèi)作品獨白味道的句式,在直接推動敘事之外,這段對白也呈示出導演鐘孟宏建立作者風格的強烈愿望——但是由于影片前半段大繁若簡,后半段的角色自我闡釋顯得尤為蒼白無力。到最后觀眾也不能完全體會建豪之死的真正意味,這倒并不是因為“不懂”,而是被延伸出來的掙扎血案遮住了眼目?!蛾柟馄照铡氛f出了極簡主義的半句話,可惜沒有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