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要么不回來,要么回來得很晚,我這一年差不多完全獨立了。有時我會試著安慰自己,想想看,以前母親在家時,我連洗碗都不會,現(xiàn)在洗衣做飯樣樣都做得挺不錯,自己也太厲害了。
我正準備用鑰匙開門,只聽“吱扭”一聲,父親在屋子里把門打開了。
父親沒有問我為什么回來這么晚,他的臉上全是笑意:“今天部隊提前放假,我準備了你最愛的辣椒炒肉和西紅柿炒蛋?!?/p>
我沒有理會父親,自顧自地去了書桌前寫作業(yè)。其實我挺希望父親早點回來,但我的行為和內心始終做不到一致。
寫完作業(yè)后,我看見父親一杯一杯地往口里灌酒,桌上的菜仍然一口未動。我明白,如果我一直不吃飯,那么父親也不會停止他的行為。
我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正想夾菜,父親阻止了我:“菜已經冷了,我去給你熱熱。”
我點了點頭,算是默許。片刻之后,父親把菜一一端了上來。
我才剛吃了幾口飯菜,父親就把座位從我的對位挪到我的旁邊,兩眼發(fā)光看著我,“怎么樣?菜的味道怎么樣?”
“一般。”老實說,父親的辣椒炒肉香辣可口,西紅柿炒雞蛋酸甜適宜,我怎么炒也炒不出父親這樣好的味道,但我就是不愿意承認父親。
父親的眼神黯淡了許多,在喝完一口酒之后,他突然盯著我說:“阿定,你從小就任性。還有幾個月你就十二歲了,你也應該懂事了?!?/p>
“我還不懂事啊,不管洗衣做飯,我什么都會。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還有同學連鞋帶都系不好。”想到這些,我的情緒—下子失了控,氣憤地指著父親手里的酒杯,“你以前不是說那玩意兒對身體不好嗎?能不能別再喝了!”
“不,你還沒有告別童年,你仍然喜歡依著性子辦事?!备赣H把酒杯放下,意味深長地說,“當然,阿定,你的童年也還沒有結束?!?/p>
第二天上體育課,老師讓我們自由組隊活動,順便測下壓腿和跳繩。別人都是幾個人一組,而我沒有朋友,永遠是一個人。
學校的操場異??諘?,無形之中放大了我的孤單。同桌用手指點了點我的后背,說他想和我一起玩,但我果斷拒絕了。他的話很多,我始終都記得,我“大齙牙”的外號就是從他這里傳出去的。班上同學稱呼我都不叫名字,而是喊我“大齙牙”。我知道他們大多是玩鬧,沒什么特別的惡意,但我就是很難過,還在心中和他們一一絕交了。對,我就是這樣任性,從小如此。
自從小學三年級我的外號傳開之后,我就開始了沒有玩伴的生活。真的,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朋友。一個人也挺好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嗎?
和我一樣,卓軍也享受到了同學們的嘲諷,他被人稱作“大結巴”。
別人都裝模作樣和他說話:“你這……這個同學叫……叫什么名字?”
“你家……家住在……在哪里?”
“別……別……別……學我了。”卓軍很氣,但他越急越結巴,半天說不出幾個字。
像是面對我自己的遭遇一樣,沒有思索,我快速跑過去,對那群人發(fā)出警告:“你們再欺負人我就去告訴老師。”
“多管閑事的大齙牙?!蹦切┤艘贿吅笸?,一邊沖我做鬼臉,“大齙牙,齙牙大……”
我的內心憤怒不已,揮起拳頭準備沖過去和他們講講道理,但卓軍拉住了我:“不如我們一起玩吧。”
“大結巴?!?/p>
“大齙牙。”
相熟之后,我們用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互相喊著外號,彼此之間感到親切無比。
對于我來說,一個人時別人怎么看我都無所謂。有了朋友之后,我卻竭力想要在外人面前顯出自己和他的親密。
當時流行拍“數碼寶貝”的卡片,就是把卡片放在地上一起拍,卡片拍翻起來就算贏。卓軍有拍卡片的天賦,他總是贏多輸少。
每天他都能贏一堆卡片,他把贏的卡片分我一半,幾天我就集齊了所有想要的卡片。后來我想,收集重復的卡片也沒用,不如將它們低價賣給需要的同學。
我高興地向卓軍提議:“小賣部十張賣五毛錢,我們就十五張五毛錢?!?/p>
“那……那……那我們就發(fā)財了?!弊寇娨患泳徒Y巴。
班上同學嫉妒我們能賺錢,說我們干的是投機倒把的買賣,寧愿去小賣部買也不肯買我們的,于是我單槍匹馬去了陌生的隔壁班,費了很多口舌才把卡片賣了出去。
出來的時候,我故意把褲袋子里的硬幣搖得叮當響。
“你怎么這么厲害?真的就賣了?!?/p>
卓軍對我豎起一個大拇指,我回應他兩個大拇指:“你才厲害,卡片都是你贏的?!?/p>
放學后,我們去了學校左邊的小吃街。在微風漸涼的街頭,小販大聲叫賣糖炒栗子、烤紅薯,誘人的香味飄進我們的鼻子里。我們像腰纏萬貫的富豪,大搖大擺靠近小販的攤子,豪氣地買了一包噴香的栗子分而食之,不過東西太貴,我們剩下的錢只夠買一個紅薯。我是個吃貨,一半紅薯明顯填不飽我的肚子。趁著卓軍沒注意,我迅速從他手里搶了一大塊紅薯放進嘴里。
“你……你干嗎,也……也太不要……臉了?!弊寇姳锛t了臉,罵罵咧咧的樣子格外好笑,隨著陣陣的“哈哈”笑,我把收斂很久的兩顆大門牙毫無顧忌地展現(xiàn)在他面前。
從此之后,我們成為了合作伙伴,他負責贏,我負責賣。
過了不久,有一天我來到教室,卓軍突然從身后抱起我,激動地說他早上起來吐了一口痰,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口吃好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有一天卓軍口吃會變好。他不是說每一句話都結巴的,他平時只要和相熟的人平和說話就不會結巴。只有在特定時候,要么著急激動,要么碰到陌生人才會結巴。
這本是一件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按照常理,為了給他慶祝,我應該跑去小賣部買兩瓶可樂加幾包辣條。但我沒有,我掙脫了他的手臂,淡淡地說:“那恭喜你了?!?/p>
我仍然還長著兩顆大門牙,而他已經不結巴了,不結巴的卓軍還是我的朋友嗎?
過了一會兒,我又對他說:“卓軍,以后我們不再合作了?!?/p>
卓軍不解地問:“為什么?”
“不為什么,因為卡片都是你贏來的,我不想再占你的便宜。還有,我們也別一起玩了?!辈恢獮槭裁?,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產生一種很不平衡的感覺,但我不想糾正,任其發(fā)展。
卓軍不明所以,呆呆地站在原地。
操場上的草被秋風吹黃,四周樟樹的落葉夾雜其中。看樣子,冬季馬上就要來了。
我常常雙手抱膝坐在草里想,在不和我合作之后,卓軍的日子應該會過得更瀟灑,不會有人搶他的烤紅薯,一整包糖炒栗子也不需要跟人分食,一個人能吃得飽飽的,而且他不再結巴,同學們很快就會接納他。
可是我只看他贏了一堆又一堆的卡片,卻沒有見他賣過。他仍然裝著結巴說話,班上同學還是叫他“大結巴”的綽號。
“為什么不正常說話,要裝結巴?”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朝著正在前方走路的卓軍喊。
“我以為如果我還被同學叫作‘大結巴’,你就會愿意當我的朋友。阿定,我還想成為你的朋友,我已經贏了很多卡片了,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賣卡片賺錢?”卓軍向我快速跑來,像是下足了決心,“如果你嫌紅薯不夠吃的話,我不介意把我的都給你。真的,不騙你。”
看著他為了拍卡片而腫起的右手,我的眼睛變紅了。我抬頭望向天空,突然欣慰地笑了起來,然后親切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對于我來說,這一瞬間之后,所有的東西都已過去??罩械拇笱愠扇航Y隊往南飛,尋找全新的家園,我也應該把那個真正的自己找尋回來了。
那天是我的生日,晚上父親特意請了假,母親也從很遠的地方趕了回來。父母對我說,他們不是合格的父母,可是很慶幸,我還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
父母充滿深情地為我唱生日歌,給我切蛋糕,我把已經流淚的眼睛轉向墻壁。墻上的日歷清楚地告訴我,這一天,我滿了十二周歲。這是屬于童年的最后一個日子,這個日子過去,我就該揮手告別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