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春華
核心提示:員工從用工單位離職,其當日離開公司回家的行為應認定為下班。雖然事發(fā)當日王某與用工單位已經辦理了離職手續(xù),但勞動者離職當日完成的交接工作等也屬于工作組成部分,之后其離開公司回家的行為應視為下班。員工向用工單位申請辭職,并不當然發(fā)生與用人單位解除勞動關系的法律效力。
2017 年7 月28日,王某與某實業(yè)公司簽訂勞動合同,并于同年7 月31日被派遣至某電器公司工作。當日上午,王某參加了電器公司的員工崗前培訓,吃完午飯后,其向電器公司提交辭職申請,電器公司同意了王某的辭職申請,并辦理了離職手續(xù)。
王某于當日13 時22 分離開電器公司,其駕駛電動車與貨車相撞,經搶救無效死亡。經認定王某在該起事故中不承擔責任,且交通事故地點位于電器公司去往王某住處的必經路途。
王某父親于2017年12月5日向區(qū)人社局提出工傷認定申請,人社局于7日作出受理決定,同日向實業(yè)公司發(fā)出“關于提交王某死亡書面情況的函”。2018 年1 月6 日實業(yè)公司作出“關于王某不符合工傷認定情況的說明”并提交了相關附件。人社局經調查作出“認定工傷決定書”,內容為:實業(yè)公司派遣至電器公司員工王某于2017 年7 月31日中午辦完離職手續(xù)后離開公司,在回家途中發(fā)生交通事故,不承擔事故責任,后經醫(yī)院搶救無效當日死亡。王某的情況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六)項之規(guī)定,現(xiàn)予以認定為工傷,并告知了救濟途徑。人社局將工傷認定決定送達各方當事人。實業(yè)公司、電器公司對工傷認定決定不服,向市人社局申請行政復議,要求撤銷被訴工傷認定決定。市人社局于2018 年5 月9 日維持了區(qū)人社局作出的工傷認定決定。實業(yè)公司、電器公司不服,提起行政訴訟。
一審法院認為,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的立法宗旨,工傷保險制度以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為用人單位分擔工傷風險為主要價值取向。工傷認定案件涉及對勞動者、用人單位、用工單位等各方利益的權衡,行政審判既要進行合法性審查,也要進行相應的價值判斷,對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保護始終位于首要地位。本案的爭議焦點是,王某離職當天發(fā)生的交通事故是否屬于下班途中。首先,雖然事發(fā)當日王某與用工單位電器公司已經辦理了離職手續(xù),但勞動者離職當日完成的交接工作等也是其工作組成部分,之后其離開公司回家的行為應當視為下班。其次,員工向用工單位申請辭職,并不當然發(fā)生與用人單位解除勞動關系的法律效力。根據本案證據,王某雖提出辭職申請,但并未說明要與實業(yè)公司解除勞動關系,故應當認定其與用人單位的勞動關系仍然存續(xù)。因此,王某離開用工單位(電器公司)回家的行為應認定為下班,發(fā)生交通事故理應認定為下班途中。人社局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程序合法,適用法律正確。判決駁回實業(yè)公司、電器公司的訴訟請求。
實業(yè)公司、電器公司上訴稱,王某發(fā)生交通事故當日與實業(yè)公司已不存在勞動關系,該交通事故非發(fā)生在上下班途中。故請求二審法院撤銷原判,依法改判支持上訴人原審訴訟請求。
二審法院認為,《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六)項規(guī)定,職工“在上下班途中,受到非本人主要責任的交通事故或者城市軌道交通、客運輪渡、火車事故傷害的”,應當認定為工傷。本案中,根據人社局提供的一系列證據,可以證明實業(yè)公司工作人員在下班途中發(fā)生了其不承擔責任的交通事故,故人社局作出的工傷認定決定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上訴人實業(yè)公司、電器公司的上訴請求缺乏相應的依據,不予支持。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2018)滬0115行初409號,(2018)滬01行終1436號]
本案爭議焦點是離職回家途中是否屬于下班途中。法院從兩個不同的視角進行了分析。一是就一般意義上的離職回家途中;二是就本案涉及的勞務派遣中離職回家途中。就第二個問題而言,勞動者與用人單位(實業(yè)公司)簽訂勞動合同,其在用工單位(電器公司)工作,系受用人單位的派遣,勞動合同的終止或解除均應與用人單位確定。勞動者從用工單位離職,僅與用工單位就在該單位的用工持續(xù)性達成一致意見。在用人單位并未授權的情形下,勞動者并沒有與用人單位就解除勞動合同達成一致意見。此時,勞動者從用工單位離職,其與用人單位的勞動合同仍然有效,其回家途中屬于下班途中爭議較小。因此,本案的典型意義在于第一種情形。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工傷保險行政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14〕9號)第六條規(guī)定了“上下班途中”情形的四種這些情形均系在勞動關系存續(xù)期間,并未涵蓋本案情形。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下班”的解釋是“每天規(guī)定的工作時間結束”,是動詞。就本案來說,有兩點因素需要考慮:一是當天是進行崗前培訓,二是當天是勞動者第一天上班未結束即離職。因此該勞動者既非工作時間結束,也非從事用人單位日常業(yè)務的終結,并不符合該定義。
實踐中,司法機關一般認為“上下班途中”的確定系指以上下班為目的。對于“下班”而言,系以完成工作為目的后的返回住宅或其他居住地的合理路線。從這一方面來說,本案系以離職為目的,而非以完成工作為目的,亦不符合“下班”界定。
工傷賠償責任是以勞動關系存續(xù)為前提的。勞動者辦完離職手續(xù)后,雙方勞動關系終止,用人單位對其也沒有保護義務。從這個意義上說,將離職回家途中界定為“下班途中”并不確切。
《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五條規(guī)定的多數情形,并不屬于狹義工傷。但工傷保險制度具有社會政策的功能,即需要考慮風險防范等社會目標,以更好地實現(xiàn)社會保護與社會治理。因此,無論是從工傷保險制度的發(fā)展來看,還是從我國工傷保險制度分析,工傷保險的保障范圍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狹義的工傷范疇。
工傷保險具有且應當發(fā)揮減貧功能,其減貧對象是雇傭勞動者。工傷保險還應實現(xiàn)收入替代,保證傷殘雇傭勞動者及其家庭能夠體面地生活和發(fā)展。工傷保險應與醫(yī)療保險區(qū)分,各自承擔不同的保障功能?;趯@些政策功能的考量,如果通過工傷保險予以保障更具有合理性,則應納入工傷保險保障范圍。
勞動者辦理離職手續(xù)后回家途中,該行為及過程與其履職緊密相連,與工作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與勞動合同存續(xù)期間的下班途中非常相似,都是履職的必然后果:勞動合同存續(xù),勞動者需要回家;勞動合同終止,勞動者也需要回家。將該行為過程中的類似傷害——非本人主要責任的交通事故傷害納入基本醫(yī)療保險并不公平。因此,將此種傷害類型納入上下班途中工傷類型予以保護,符合工傷保險的保護目的。
由于《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六)項的規(guī)范含義與工傷保險的保護目的并不完全一致,需要通過擴張解釋的方法將此類情形納入保護范圍。通過個案判例實現(xiàn)這一擴張解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在實踐中,司法機關經常引用《工傷保險條例》第一條的立法宗旨作為立法目的,以涵蓋具體規(guī)范條款含義不明而難以保護的情形,從而明確法律基礎、填補法律漏洞。實際上,《工傷保險條例》第一條規(guī)定的立法宗旨與工傷保險制度的立法目的并不完全相同。前者是現(xiàn)行法規(guī)定的理念和原則,是從實然的角度考慮;后者是從法理基礎出發(fā)的,是從應然的角度考慮,更具有基礎性。
工傷保險制度以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為用人單位分擔工傷風險為主要價值取向。一方面,條例中“保障因工作遭受事故傷害或者患職業(yè)病的職工獲得醫(yī)療救治和經濟補償”與“分散用人單位的工傷風險”為并列關系,沒有用人單位工傷風險的分散,也就沒有勞動者工傷利益的保護,兩者具有一致性。另一方面,該條款強調“因工作遭受事故傷害或者患職業(yè)病”,司法機關引述強調“勞動者的合法權益”,而在個案中,恰恰是需要解決的爭議問題,該條款無法提供化解爭議的理論基礎。因此在實踐中,目的解釋不能簡單適用條例第一條規(guī)定,而應更多地探尋工傷保險制度、規(guī)則的發(fā)展脈絡與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