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
文學(xué)是人學(xué),必然涉及人。詩歌尤其如此?;诖?,探討詩歌中的人物抒寫,好像是在重復(fù)一個常識性的問題。詩歌中能夠沒有“人物”嗎?不過,這真還不是一個沒有價值的問題,因為詩歌中的“人物”和其他文體中的“人物”存在很大的差別,具有自身的獨特性。
單從題材上看,但凡寫詩之人,幾乎不存在沒有寫過“人物”的。且不說每首詩都有創(chuàng)作者的影子,很多人還專門寫過“人物”,比如父母、親朋甚至過客,以至于歷史人物、藝術(shù)形象等等。
在一些探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文章中,我們經(jīng)常見到“人物刻畫”“人物描寫”“人物形象”之類的表述,這主要是談的敘事文學(xué)。詩歌中的人物抒寫問題,很少有人進行專題討論。詩歌是一種特殊的藝術(shù)樣式,抒寫的是人的情感、思想、體驗,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即使抒寫人以外的世界,那也是詩人在寫,其精神、追求、判斷都是來自人的,因此,在詩歌作品中,我們讀到的最本質(zhì)的內(nèi)涵、最獨特的發(fā)現(xiàn),都是來自人的創(chuàng)造。
詩中的人物,可以是詩人的精神來源,尤其是那些著名的歷史人物,以及父母、師長或者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詩人從他們身上獲得人生的啟迪,以精神的方式一代一代地傳承。徐建成的《我握住了你的手,普希金》抒寫了對普希金的敬仰,“我握住了你的手,詩人普希金/我會再讀你的由中文傳播的詩情/在共鳴中去學(xué)會讀詩歌讀人生”;林琳的《亨利·盧梭》從畫家盧梭的作品中感受到了生命的獨特:“神秘又純真,帶著遠古的氣息/于童話般的世界里/描繪出生命最純粹的光芒”;周長騎的《在冬天的早上讀羅伯特·勃萊》沒有具體描繪這個詩人,但寫出了他的作品帶給我們的內(nèi)心體驗。
詩中的人物,可能是詩人的藝術(shù)鏡像,從他者身上打量自己,反思人生,獲得前進的方向或動力。張?zhí)靽摹逗谑系男陌?jīng)》,寫的是一個幻化的“人物”,一塊位于江津黑石山的石頭,被樹根包裹,像是一個心臟上布滿的密密麻麻的經(jīng)絡(luò),所有的夢想、困擾、修煉,都在給詩人提供著人生的啟迪。黃雙全的《總想多給你一塊糖》寫的是侄外孫女,這是一個象征著未來,寄托詩人夢想的形象,也可能是曾經(jīng)的詩人,蘊含著詩人對未來的期許:“未來你會給予他人同樣甚至更多/就像我,如今看著你,初升的朝陽/內(nèi)心流出清泉,總想多給你一塊糖”。
詩中的人物,可能是詩人情感的投射,將自己的情思寄托在他人或者幻化的人物之上,將情感具象化,他者化,由此避免作品的直白化、空洞化。曾鳴的《小娥之死》《閱讀》寫的是過去的人物,詩人不一定從他們身上讀出了自己,但讀出了對人生的思考,對歷史的反思,讀出了生命的豐富甚至駁雜。何泊云的《拉二胡的人》、寒冰的《曬太陽的老人》、馬勛春的《賣土豆的人》寫的都是普通人物,但詩人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了獨特的生活、情感,感受到了人生的艱辛與價值,滿是滄桑之感:“賣出的土豆,和燒得最旺的木炭/有一樣的顏色/賣土豆的人,是被炭烤干的另一只/賣不出去的土豆”;湖南銹才的《月光獵人》寫的是對母親的懷念,語氣淡然,但她帶著兒女體溫的衣服離去,包含著兒女對母親的深愛:“母親在黑暗中,像一枚土豆,將做一個/長長的/綠色夢”;羅霄山的《信使》借用郵遞員的形象,抒寫了一種期待、夢想:“我懷著莫名的恩情,在春日野穹下/悄悄發(fā)芽。郵差被春光送來/而他送來,我等待已久的詩句”。
詩歌中的人物往往就是詩人的另一個形象,甚至可能是詩人在現(xiàn)實中不曾展示的隱秘的一面?;蛘邚闹蝎@得啟迪,或者由此審視人生,詩人一定是從他們身上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思考,然后才會落筆成詩。而優(yōu)秀的人物詩,對于讀者來說,肯定不只是提供了外在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人物身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人生價值、生命啟迪。因此,要寫好人物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須深入內(nèi)心,甚至深入生命,盡可能避開人人皆知的常識性表達,才有可能寫出詩人的獨特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