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
功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
古鏡破苔當席上,嫩荷涵露別江濆。
中山竹葉醅初發(fā),多病那堪中十分。
——〔唐〕徐夤《貢余秘色茶盞》
北京人民廣播電臺的知名主持人王為,與我搭檔做茶文化欄目多年。每周二的電臺直播中,我負責聊聊茶,他負責打打岔,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王為是北京人,自然也特別鐘愛茉莉花茶。我總想讓他換換口味,就送去兩包鳳凰單叢。后來想到烏龍茶最好還是小杯品飲,于是又捎上一套我自制的寶鼎天地杯。兩周以后,直播間里發(fā)生了如下對話:
“單叢喝了嗎?”我問。
“已經(jīng)送人了?!蓖鯙榇?。
聞聽此言,我心里涼了半截。但還不死心,趕緊追問道:“那寶鼎天地杯呢?”
杯子我可舍不得給人,喝白酒特合適。王為投來了贊許的目光。
這下我算徹底泄氣了,于是有一搭無一搭地問:“還喝茉莉花茶呢?”
“對,這口兒改不了啦?!蓖鯙楦袊@道。
“拿什么喝?”我問。
“扎啤杯子。不僅夠大,還不燙手?!蓖鯙槠届o地答道。
這回真給我氣樂了。品茗杯喝酒,扎啤杯泡茶。按老北京的俏皮話,這叫“猴兒吃麻花—— 滿擰”。
不過話說回來,古人對茶器與酒器也確實混用。陸羽在《茶經(jīng)·七之事》中轉引了《晉四王起事》中的一段文字。其中寫西晉八王之亂時,晉惠帝“蒙塵還洛陽,侍中黃門以瓦盂承茶上至尊”。在這里,皇帝喝茶時用的是盂。然而《史記·滑稽列傳》中,又有“操一豚蹄,酒一盂”的記載。《晉書·惠帝紀》中,亦有“市粗米飯,盛以瓦盆,帝啖兩盂”的記載。
上述文獻中的盂,既能飲茶,也能喝酒,還能盛飯。由此可見,唐代以前,茶器、酒器與食器本就是混用的。想想也對,一件陶瓷器也不便宜,只要不灑湯不漏水,這個容器用來吃喝自然都行?!耙粚6嗄堋?,省錢又省心。
唐代的陸羽第一次提出了茶器的概念。他在撰寫《茶經(jīng)》時,將第四章單獨辟出陳述茶器,并將章節(jié)命名為“四之器”。隨后的文人雅士,又將自己對于茶事的審美情趣乃至思想理念融于各類器具之上。茶器,逐步從飲食器中剝離,一步步走上了專用化的道路。
2020年秋天,我應邀到上海做關于茶詩的講座。抽空去了趟上海博物館,正巧趕上黑石號沉船出水珍品特展。1998年,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的漁民,在采集海參時意外收到了一些陶瓷器碎片。后經(jīng)專業(yè)探測,竟然在水下發(fā)現(xiàn)了一艘唐代沉船。經(jīng)過水下考古發(fā)掘,最終出水物品達到六萬多件,其中多是來自中國的陶瓷器。在這次展出的眾多出水瓷中,有一件長沙窯的瓷碗,上書“荼盞子”三個字。無獨有偶,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也藏有一件類似的碗,碗心以褐彩書“茶琬”二字。荼,即茶的別稱。這兩件瓷器,恐怕是現(xiàn)存最早明確標明的茶器了。
說完了文物,咱們再來看茶詩。專門詠誦茶器的詩歌,出現(xiàn)在晚唐五代之間。比如陸龜蒙的《奉和襲美茶具十詠》、皮日休的《茶甌》和徐夤的《貢余秘色茶盞》。然而,無論從文學價值還是茶學價值來考量,徐夤的詩顯然更勝一籌,值得仔細拆解一番。
老規(guī)矩,咱們還是從作者講起。
徐夤,字昭夢,號釣磯,泉州莆田(今福建莆田)人,生于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卒于后梁末帝龍德元年(921),享年七十三歲。唐昭宗乾寧元年(894)進士及第,授秘書省正字。此時的唐朝已經(jīng)風雨飄搖。唐朝滅亡后,徐夤回到老家福建,加入了王審知的政權。但僅一年,就因“禮待簡略”辭官而去。晚年,他歸隱延壽溪,直至去世。
徐夤以賦知名,與王棨、黃滔并稱晚唐律賦三大家。他早年所作的《人生幾何》《斬蛇劍》《御溝水》三賦,遠傳至渤海等國。當?shù)厝松踔翆⑿焘沟淖髌?,以金書為屏陳列擺放。
徐夤一生著述頗豐,現(xiàn)存賦47篇,詩269首,《全唐詩》收錄245首,為唐五代閩人之冠。其中以茶為題的詩有兩首,其一為《尚書惠蠟面茶》,另一首便是《貢余秘色茶盞》?!渡袝菹灻娌琛罚亲钤缳濏炍湟牟璧脑姼?,對于如今福建茶史的研究意義重大。至于《貢余秘色茶盞》,則又是最早歌詠茶盞的茶詩??梢?,徐夤存世的茶詩雖然不多,但對于中國茶文化的研究卻有補白之功。
講完了作者,再來看題目。
說起秘色茶盞,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秘色瓷。在中國陶瓷史上,秘色瓷一直籠罩著神秘的面紗。直到1987年,人們才真正得見其芳容。那一年,唐代法門寺地宮中出土了佛指舍利以及2499件唐代皇室珍寶。其中唐僖宗供奉的整套宮廷茶器,更是填補了唐代茶史研究中的空白。一同出土的文物中,有十三件瓷器被記載為“秘色瓷”,器型包括碗、盤、碟等。
赤、橙、黃、綠、青、藍、紫,秘色到底屬于哪一色呢?要弄清這個問題,還得從文獻入手。宋人曾慥的《高齋漫錄》記載:“越州燒進,為供奉之物,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宋人周輝《清波雜記》記載:“越土秘色器,錢氏有國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這兩條文獻,為我們理清了秘色瓷的兩個關鍵問題。第一,秘色瓷由越窯生產(chǎn),并且是越窯瓷器中的頂級作品。第二,所謂秘色,并非是一種特定顏色。因為這種瓷器需進貢皇帝,臣下不得賞玩。久而久之,就成了神秘的瓷器,故而稱為秘色瓷。
秘色瓷作為宮廷珍寶,非帝王之家不可染指。那么徐夤又是怎么得到的呢?說來也巧,五代十國時期,越窯歸吳越國所有。徐夤所在的閩國,又與吳越毗鄰,自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再加上五代十國時期,皇權更迭頻仍,制度并不被人嚴格遵守。徐夤這才有機會拿到上貢后剩余的秘色茶盞。
搞清楚了題目背后的故事,我們便可以來看正文了。
全詩共八句五十六個字,可分為三個部分來賞析。
第一部分,自“捩翠”至“吾君”,贊美的是茶盞的秘色。
捩,音如列,可解釋為折斷。晚唐陸龜蒙就有“凌風捩桂花”的詩句。只是陸氏折的是桂花,徐夤折的是翠枝。這里的“捩翠融青”四個字,形容的是秘色茶盞的顏色。那不是一種簡單的綠色,而是將嫩枝折斷后,露出的悅人青翠。
如今人們形容秘色瓷時,還多引用陸龜蒙《秘色越瓷》一詩中“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兩句。其實陸氏在《茶甌》一詩中形容越窯茶盞,也有“豈如珪璧姿,又有煙嵐色”兩句。宛如珪璧碧綠,又似千峰翠色,這都與“捩翠融青”有異曲同工之妙。話說至此,就不可再解釋了。古漢語太美,我硬翻成白話則大煞風景。想體會秘色之妙,讀者朋友讀詩就可以了??偠灾?,釉色這樣美妙的茶盞,自然要“陶成先得貢吾君”了
第二部分,自“功剜”至“江濆”,描述的是茶盞的功用。
剜,音如灣,就是用刀挖的意思。唐代晚期,越瓷的原料加工和制作都很精細。器形規(guī)整,胎面光滑,釉層勻凈,胚體顯著減輕。釉色滋潤而不透明,隱露精光,如冰似玉。徐夤形容茶盞晶瑩剔透,仿佛是從皎潔的明月中挖下來一般,又像是從薄透的寒冰里刨出來一樣。功剜明月,輕旋薄冰,徐夤筆下的茶盞不再是簡單的盛水器,而是擁有極致美感的藝術品。
沒盛茶湯的空盞,已經(jīng)很美了。當秘色茶盞中再注滿茶湯,則又是另一番氣象了。春水,即茶湯的雅稱。盛在盞中,卻又變?yōu)榫G云。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們要從陸羽的《茶經(jīng)》中尋找答案。
陸羽《茶經(jīng)·四之器》中寫道:“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蛘咭孕现萏幵街萆?,殊為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晉杜育《荈賦》所謂:‘器擇陶揀,出自東甌。甌,越也。甌,越州上,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受半升已下。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p>
邢窯在北方,越窯在南方,都是唐代知名的窯口。二者的瓷器各具特色,很難比出高低上下。在唐代百姓看來,不裂口,不漏水,便是好瓷器了。但陸羽以一位茶學家的視角,比對出了邢窯與越窯的優(yōu)劣。
《茶經(jīng)》中寫邢窯如銀似雪,越窯如玉類冰,都是對于瓷器釉色的形容。不同釉色的茶盞,會將茶湯呈現(xiàn)出不同的狀態(tài)。邢窯因為釉白,所以茶湯注進去會發(fā)紅。越窯因為釉青,所以茶湯注進去會發(fā)綠。青綠的茶湯,最符合唐人的審美。所以在茶器的選擇上,陸羽主張取越窯而舍邢窯。《茶經(jīng)》中“越瓷青而茶色綠”一句,正是對徐夤“綠云”二字最佳的注解。
律詩的五六兩句,與前面的三四兩句一樣,都集中描寫主題。只不過轉個角度,換個說法罷了。美味的茶湯,在秘色瓷盞的映襯下,泛著幽幽的碧光。遠遠望去,仿佛是一枚長滿綠銹的古樸銅鏡。定睛一看,又好似一片剛從江邊摘下的嬌嫩荷葉。茶盞,因茶湯而更加靈動;茶湯,因茶盞而搖曳多姿。最終,茶湯與茶盞融為一體,共同呈現(xiàn)出絕世美感。
第三部分,自“中山”至“十分”,體現(xiàn)的是作者的幽默。
中山,是美酒的一種,典出《搜神記》。傳說中山國的狄人釀出的美酒能讓人一醉千日。竹葉,也是美酒的一類。這種酒絕不是用竹葉釀造的,只是因酒色淺綠似竹葉而得名。如今山西的名酒中,仍有竹葉青,算是唐代遺風了。醅,音如胚,指的還是酒,只是未經(jīng)過濾而已。這就奇怪了。前面六句一直講茶事,最后徐夤筆鋒一轉,怎么又改聊酒了呢?
其實作者在這里,用了一個比喻的手法。正如陸羽《茶經(jīng)》中所說,越窯瓷的釉可將茶湯映襯成綠色。乍一看,盞中盛的仿佛是碧澄澄的竹葉美酒一樣。徐夤拿著茶盞開玩笑地說:這碧瑩瑩的湯水是茶嗎?怎么越看越像是竹葉酒呢?我這多病之身,會不會喝下去就醉了呀!
若單從字面解釋,最后兩句確實不容易讀懂。只有結合茶學知識,才可以體會詩人的情懷。畢竟,茶詩是愛茶人所寫,要理解茶詩的含義,體會茶詩的美妙,還需成為愛茶和懂茶之人。
到底如何選擇茶器?這是現(xiàn)如今愛茶人常常思考的問題。陸羽選擇了越窯,是考慮了茶器與茶湯之間的互動性。茶圣告訴我們,天下的茶器只有兩種,其一是宜茶的茶器,其二是不宜茶的茶器。
徐夤《貢余秘色茶盞》一詩的價值,絕不僅僅在于記錄了一款傳說中的茶器。詩人遵循著陸羽《茶經(jīng)》的視角,細致描述了茶湯與茶盞之間的互動。這首茶詩雖以茶盞為題,實際上仍以茶湯為中心。這樣的茶事美學思維,仍值得今天的愛茶人借鑒。
宋代建立后,秘色茶盞并未受到持續(xù)性的追捧。這是因為自唐入宋,煎茶變成了點茶。宋代斗茶以茶湯純白鮮明、著盞無水痕或咬痕持久,水痕晚現(xiàn)為勝。因此,茶盞就要以易于觀察茶色與水痕為宜。黑釉瓷茶盞,最適合斗茶之需。黑盞雪濤,互為輝映,黑白分明,相得益彰。秘色茶盞,釉色太淺,不適宜宋代點茶之需,自然也就漸漸退出了茶事活動。
茶器是飲茶活動與陶瓷藝術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融匯結合的產(chǎn)物。隨著飲茶習慣的變化,以及陶瓷藝術的發(fā)展,茶器也在不斷重組,從而滿足不同時代背景下的茶事需求及審美取向。所以五代的秘色瓷也好,宋代的黑釉盞也罷,都是“時勢造英雄”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