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鋒
楊明齋是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建時期著名的革命活動家。1920年4月,他作為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派往中國的特使維經(jīng)斯基的翻譯和助手來到中國,來往于北京、上海、濟南等地,會見李大釗、陳獨秀,推動并幫助各地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的早期組織。他參與建立并加入上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和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起組,參與創(chuàng)建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擔任俄華通訊社負責人、外國語學社社長,與張?zhí)滓黄鸶肮伯a(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匯報工作,參加共產(chǎn)國際三大,是中共二大代表之一。1925年10月他率第二批學生赴莫斯科中山大學后留校負責總務工作。
長期以來,楊明齋的身世和下落不為人知。2000—2001年,我在拍攝紀錄片《開端》過程中,采訪過多年來致力于尋找和研究楊明齋的中國石油大學教授余世誠,了解到山東黨史界從改革開放之初就開始尋找這位為建黨作出重要貢獻的“忠厚長者”,余世誠甚至直接給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寫信詢問,才得知楊明齋在1938年蘇聯(lián)肅反擴大化中被處決。關于楊明齋的身世和在俄羅斯的經(jīng)歷依然有許多謎團,尤其遺憾的是,楊明齋的照片沒有找到。
2016年4月,楊明齋的檔案和處決前的照片被發(fā)現(xiàn),這位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先驅者的真實相貌和身世之謎終于得以公開。
李達、董必武、張國燾、羅章龍、包惠僧等人,對楊明齋陪同維經(jīng)斯基一行從海參崴來到中國,先后在北京、上海拜訪李大釗和陳獨秀,參與建黨、籌辦外國語學社等活動都有過詳細的回憶。他們都提到楊明齋一口山東口音、身材高大,但對楊明齋到底是山東什么地方的人,他是什么時候、如何到的俄國,以及20年代后期以后的經(jīng)歷和下落都無從知曉。
從1979年開始,中國石油大學教授余世誠和山東黨史界的同志們就通過各種渠道對楊明齋的身世和下落進行調查。由于資料匱乏,困難可想而知。有人以為他不一定是山東人,就算是山東人,100多個縣,何處去找?也有人認為他很可能在蘇聯(lián)有家室,肯定是又回蘇聯(lián)去了。
1981年夏天,余世誠等人在訪問山東早期黨員黃秀珍的時候,意外得知楊明齋的消息。黃秀珍說:
我1925年11月,和許多青年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楊明齋在學校當翻譯并參加經(jīng)濟方面的管理工作。我的老家是山東諸城,他的老家是山東平度,我們是近鄰的老鄉(xiāng),一來二往就熟了?!劣谒瞧蕉瓤h什么地方的人,我就不清楚了,你們可以調查,會查到的。在莫斯科中山大學時,他已有四五十歲的樣子,胖胖的,高高個,而我們這些學生,許多不到20歲,比他要晚一輩。他是一位性情耿直、很關心青年的好老頭,我們一些女同學常向他要糖吃,記得他還買過一只鵝,燒了給我們吃。我們都親切地叫他伯伯、叔叔。他當時沒有結婚,還是單身漢。我們女孩子跟他開玩笑,問他為啥不找個俄國女同志?他說不愿意找俄國人,要找一個“滿洲腳”(即不纏足的)中國老婆。
為了便于深入調查,黃秀珍在給余世誠的信中再次介紹楊明齋的外表說:
他是一個高個子胖老人,凸臉,粗眉大眼睛,面色黑紅。他好發(fā)脾氣,對人直爽沒有轉彎抹角的虛偽做作。那時蘇聯(lián)女多(占52%),男少,找個蘇聯(lián)老婆很容易,有些中國商人還娶了年輕的少女。老楊沒找俄國女人。
在得知楊明齋是平度人之后,余世誠立刻和平度縣委黨史辦公室的同志到平度展開調查。他們一方面查閱縣志、戶籍、楊氏家譜,一方面訪問老黨員、老干部、老農民,甚至對前清秀才、當?shù)孛骱透岸砣A僑都一一進行了排查,先后發(fā)現(xiàn)了兩個與楊明齋同名、四個經(jīng)歷類似的人。他們對這六個人的家庭狀況、出生年月、青少年時代、社會經(jīng)歷、出國回國時間、家鄉(xiāng)傳聞以及最后下落等多方面的情況進行了分析和考證,發(fā)現(xiàn)這六個人都不是他們要找的楊明齋。余世誠在接受我們采訪時說:
當時在石油大學也曾出現(xiàn)“楊明齋熱”,我們發(fā)動山東籍的學生、教工都來找楊明齋。順便說個笑話,為了調查楊明齋的下落,我三次去平度,一開始是時任黨史辦主任兼黨校校長的崔學良同志,山師畢業(yè),他和我一起調查,后來才是黨史辦的新主任張升善與我配合。張升善是老資格工農干部,不知黨史常識,他把出席一大的共產(chǎn)國際代表荷蘭人馬林,當成了一位姓馬名林的“河南”人,到河南省開封地區(qū)查找了許久……
為了廣泛發(fā)動群眾,平度縣委在有線廣播和《平度大眾》報上公開征詢。三天后,馬戈莊社員楊德信來信說,他的伯父楊好德就是縣委要找的楊明齋。
余世誠他們隨即趕到馬戈莊,見到楊德信。這是他們采訪楊德信的記錄:
我大伯楊明齋,他的學名是楊好德,“明齋”是他的字,可是在外面都叫他楊明齋,“好德”這個名字倒不常用了。小名“百歲”。我大姑今年是104歲(經(jīng)過我推算,她比我大36歲,我今年68歲,她當是104歲了)。大伯可能比大姑小兩歲,這樣,楊明齋應生于1882年。
我大伯楊明齋很早就闖“崴子”(海參崴)去了。何時走的?我不知道。我聽老人說過,他闖崴子后,過幾年就回來一次,一共回來過三次。最后一次是我五歲的時候,即1920年,我剛剛記得事。
楊明齋在家讀過幾年私塾,結過婚,生過一個孩子叫“周”,大名叫楊延年,此人早已死。我大伯母早就去世了,我從沒見過她。……伯父楊明齋1920年來家那次,我聽母親談過一些情況?;貋砗笞≡阱佋钋暗厣希w一條毛毯。我祖母問他:“有錢沒有?有錢置幾畝地吧!”他說:“置地干什么,能喝上黏粥就行了?!边@次回家住有十多天,走時把我四叔楊好益帶到濟南讀書。但四叔調皮,不久就被學校開除回來了。楊明齋這次回來,我略記得事,我記得他戴一頂大白帽子,高高個,很魁梧,不同尋常人。別人也說他脾氣怪,不大和凡人談話。
……楊明齋在國內的活動情況,我也聽到過一些:說他,會七國話,在上海翻譯外文。還說他很早就是共產(chǎn)黨,在一個什么共產(chǎn)黨小組工作過,和周恩來在一起過。這是我21歲時從黃縣回家時聽說的。還聽四叔講過,楊明齋在北京、上海、濟南都住過,地址我不詳。1931年“九一八”后,音信全無。
伍修權為楊明齋題詞
根據(jù)楊德信提供的線索,他們又采訪了和楊明齋一起闖“崴子”的同村的楊仁曲和在旅順的楊好賓的兒子楊德華,基本確認了楊好德就是他們要尋找的楊明齋。為了慎重起見,他們又兵分三路,到北京、上海、廣州等地進一步查閱有關文獻資料,對楊明齋的名字進行考證。結果在廣州博物館林洪暖(《張?zhí)住返淖髡撸┑膸椭?,發(fā)現(xiàn)了楊和德(俄文譯音)與張?zhí)坠餐鸩莸摹蛾P于建立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中國支部的報告》,楊和德和楊好德譯音極近,楊好德即楊明齋!至此,對楊明齋身世的調查,才真正有了結果。
接下來,就是弄清楚楊明齋建黨之后的經(jīng)歷和下落。
據(jù)《包惠僧回憶錄》記載,一大之后,陳獨秀回到上海就任中央局書記,一開始和馬林鬧得不可開交,后來由于法租界巡捕到陳獨秀處搜查,逮捕了陳獨秀夫婦和正在陳家的包惠僧、楊明齋、柯慶施等人。這說明,楊明齋和俞秀松在一大之后不久,就從俄國回到上海。
張國燾在《我的回憶》中記載,黨的三大通過了關于國共合作的決議,但這個決議等陳獨秀等回到上海后卻在黨內遭到激烈的反對。談到這個問題時,張國燾特意寫到楊明齋:
中共中央為說服這些反對意見,真是煞費氣力。譬如一向以崇拜陳獨秀先生著稱的楊明齋,就曾指斥加入國民黨的政策,無異是將中共出賣給國民黨,為此與陳大鬧一場,并聲稱不愿與陳再見面。這個性情耿直的山東人自請調往甘肅工作,因為那里國共兩黨均尚無組織,自然不發(fā)生合作問題。中央無法說服他,只有允許他的要求。楊明齋與陳先生大鬧的舉動,事前我并無所聞;事后,他曾為我慷慨而言。我雖勉以團結的大義,也無法改變他的初衷。此后,我再就沒有聽見有關他的消息。
余世誠等根據(jù)張國燾的這段回憶,向甘肅有關部門調查,證明甘肅的黨組織是1926年由宣俠父等開始組建的,與楊明齋無關,因此在甘肅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楊明齋的線索。
為了查清楊明齋的下落,余世誠等在中央和地方黨史部門的支持下,先后向老同志或知情者發(fā)了200多封調查、請教的函件,鄧穎超、蔡暢、王會悟、伍修權、黃秀珍、匡亞明、李楚離、劉子久、羅章龍、許德珩、丁君羊、劉仁靜、李錦蓉、何連甲、李爾重、吳德等都回了函。通過這些調查,并進一步查閱檔案和回憶資料,基本搞清楚了楊明齋建黨以后在國內的經(jīng)歷。
黨的三大以后,楊明齋到北京擔任中共北方區(qū)黨報《工人周刊》編委和勞動通訊社編委。在北京北長街99號福佑寺喇嘛廟一個配殿里,一邊養(yǎng)病一邊整理1921年以來參加“中西文化論戰(zhàn)”,批評梁漱溟、梁啟超、章士釗的文章,出版了《評中西文化觀》,在學術界引起反響,羅章龍回憶說“蜚聲國內”。
1925年春楊明齋被黨中央派到黃埔軍校蘇聯(lián)顧問團翻譯室工作,與周恩來相識。1925年10月下旬,楊明齋在送走中山大學第一批學員后,又親帶第二批學員共百余人從上海乘船去蘇聯(lián),這批學員中有張聞天、王稼祥、烏蘭夫、伍修權、馬駿、
孫冶方等。從海參崴乘火車到莫斯科后,楊明齋被中山大學留下負責總務工作,前后有兩年多時間。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楊明齋強烈要求回國,黨中央派他到北平工作。他隱居在景山西街西板橋(現(xiàn)20號),進行改造中國社會的理論研究和探索,到1928年10月完成了《中國社會改造原理》上卷,1929年2月出版。由于北京白色恐怖日益嚴重,黨組織安排他到河北豐潤車軸山中學以國文教員職業(yè)為掩護,繼續(xù)從事下卷的寫作。下卷1929年6月完成,并出版。
關于楊明齋在車軸山中學的情況,1928年在該校讀書并擔任過學校黨支部書記的宋敏之在1984年《黨史通訊》第8期上作了詳細的介紹。宋敏之說,當時在國民黨豐潤縣黨部中共產(chǎn)黨員占了絕大多數(shù),建立了由共產(chǎn)黨員組成的教育系統(tǒng)的領導班子,學校聘請了一大批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知識分子任教,各地的革命青年和進步知識分子匯集到豐潤縣車軸山中學,楊明齋就是在這種形勢下,于1928年冬來到豐潤縣車軸山中學擔任國文教員的。宋敏之還介紹說:
為了躲避國民黨反動派的追捕,楊明齋同志在學校化名楊和賢。他是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大眼睛,留著小黑胡子,那時像有60歲的樣子,是新聘教員中年歲最大的一位。介紹他來校的是王德周。關于楊明齋同志的革命經(jīng)歷,王德周對我講過,但為了保證楊明齋同志的安全,在他任教的一年中,除極少數(shù)幾個人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來歷。學校黨支部召開會議也從來不叫他參加。在豐潤中學附屬小學成立第一個黨支部時,曾請楊明齋同志在少數(shù)幾個黨員中講過一次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他從第一國際講到第三國際,大約講了四五個小時。這次講話給我的印象極深,因為我們參加革命的初期還很年輕幼稚,這次講話使我們增長了很重要的革命知識,堅定了我們?yōu)楣伯a(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的信念。
楊明齋同志最初給人的印象是似乎有些怪癖,比如冬天里他不合時宜地穿一身純白布面的絲棉襖、棉褲,像雪地里的獵人一樣。但相處時間稍長,這位老同志儉樸的生活作風和對同志、對學生的忠厚誠摯態(tài)度,使人感到可親可敬。周恩來同志曾經(jīng)稱明齋同志是“忠厚長者”,我亦深有同感。
有一次,楊明齋同志說要去中央,要去調解黨中央與陳獨秀的矛盾。后來王德周同志向他解釋說,黨中央與陳獨秀之間的問題不是偶然的誤會造成的,也不是僅僅在某些政策上的分歧問題,而是重大政治路線的斗爭,是不能靠調解解決的。因此,楊明齋放棄了“調解”的打算,沒有去中央。
1929年冬,楊明齋決定從東北偷越國境去蘇聯(lián)。我記得當時北京的宋匡我還說要跟他一起去蘇聯(lián)。他在離開豐潤縣中學之前,曾把他所著的《中國社會改造原理》一書上下兩冊送給我一部。1929年冬,學校放寒假時,楊明齋即辭去學校教員職務,到北京做去蘇聯(lián)的準備工作了。楊明齋同志以后的情況我就再未聽說。
正當余世誠等人苦于不知道楊明齋的最后下落時,偶然得知,1954年,周恩來在中南海的家中和曹靖華的一次談話中談到過楊明齋的下落。余世誠等人當即給曹靖華去函詢問,得到證實。余世誠在《楊明齋調查記》一文中對這次談話作了這樣的描述:
周總理問曹靖華:“你的俄語是在哪里學的?”
曹靖華答道:“在上海?!?/p>
總理又問:“是漁陽里6號嗎?”
曹老答:“是的?!?/p>
“是楊明齋教的你吧?”看來周恩來同志對建黨初期楊明齋在上海漁陽里6號主辦外國語學社的情況很熟悉。
曹老答道:“正是,只是分別后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一直查詢不到他的去向?!?p>
上海漁陽里6號,楊明齋在此創(chuàng)辦外國語學社,培養(yǎng)翻譯人才
周總理滿懷深情地說:“楊明齋是山東人,是個忠厚長者。后來他生病,蘇聯(lián)送他到西伯利亞養(yǎng)病,那里條件比較好,但后來病死在伊爾庫茨克。”
但楊明齋是在哪一年去世,去世前有什么經(jīng)歷,依然不得而知。
從1983年起,余世誠等向蘇聯(lián)莫斯科、伊爾庫茨克、哈巴羅夫斯克、符拉迪沃斯托克等楊明齋可能居留的地方發(fā)函,請求協(xié)助查找這位老同志。
1984年12月,蘇聯(lián)科學院新西伯利亞分院歷史文獻和哲學研究所學者科米薩羅夫來信告知,他在莫斯科訪問了“著名的專家舍維廖夫,他就楊明齋的問題和克雷莫夫談了話;根據(jù)克雷莫夫的談話材料證實,楊明齋被處決了”。但詳細情況依然不清楚。
1986年6月,蘇聯(lián)科學院顧問郭紹棠來華訪問,在上海參觀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時,曾向館內工作人員談及楊明齋在蘇的一些情況。他說,楊明齋在30年代到蘇聯(lián),被蘇邊防軍抓住,說他“偷越國境”。后經(jīng)共產(chǎn)國際證明,才獲釋并到了莫斯科。他在共產(chǎn)國際機關宿舍住了兩年,中共代表團王明曾會見過他。1937年蘇聯(lián)開展肅反運動,楊明齋不知道是病死了還是被捕了。據(jù)郭紹棠分析,可能是被捕了,他說:“因為如果是病死了,我應該是知道的?!?/p>
1988年9月,已經(jīng)為查找楊明齋的身世耗費了近10年時間的余世誠,為了徹底查明楊明齋最終的結局,執(zhí)毛筆用漢語向時任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寫了一封信,敘述了楊明齋這位歷史人物在中共創(chuàng)建史中的地位和貢獻,贊揚了這位忠厚長者為中俄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而奮斗的精神,訴說了他們查找這位老布爾什維克的過程和遇到的困難,請求蘇共中央總書記能給予幫助。
1989年2月,余世誠收到了蘇共中央委托蘇聯(lián)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所長季塔
連科給他的一封回信:
尊敬的余世誠同志:
根據(jù)您向蘇共中央提出的關于楊明齋1930年后在蘇聯(lián)居留期間情況的詢問我受委托告知您如下:
據(jù)查存檔文件,1930年1月楊明齋未經(jīng)黨的領導許可,在走私者的幫助下非法越過中蘇邊境。直到1930年秋他都在哈巴羅夫斯克掃盲站當中文教員,后來轉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并在《紅星報》和無線電臺工作。1931年楊明齋被當作叛逃者流放到托姆斯克,在那里當勤雜工。1934年8月行政流放期滿后,楊明齋到了莫斯科并進入蘇聯(lián)外國工人出版社工作,當投遞員,后來又當謄寫——校對員。
1938年2月,楊明齋以被捏造的罪名遭逮捕,并于同年5月犧牲。1989年1月蘇共中央提出建議,對所有由非訴訟機關鎮(zhèn)壓的人都應恢復名譽。
……
蘇聯(lián)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所長
M.Л季塔連科
這是來自蘇聯(lián)最權威的通報。楊明齋的死因之謎終于大白。這位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先驅,在他56歲那一年,如此悲慘地屈死于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令人感慨萬端!
楊明齋畫像的由來
令人遺憾的是,到接到楊明齋平反通知時為止,對余世誠等研究者和楊明齋的后人來說,楊明齋這位“忠厚長者”僅僅是一個名字,因為他竟然沒有留下一張照片!為了彌補這個遺憾,平度黨史辦和余世誠根據(jù)大家對楊明齋“一口山東口音、身材高大的山東大漢”“舉止穩(wěn)重得像泰山一樣”“是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大眼睛,留著小黑胡子”“凸臉,粗眉大眼睛,面色黑紅,好發(fā)脾氣,對人直爽沒有轉彎抹角的虛偽做作”“性情耿直”“脾氣怪,不大和凡人談話”等回憶,參照楊明齋胞弟楊好合的相貌特點,請人創(chuàng)作了一幅楊明齋的畫像,懸掛在他的故居,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楊明齋》一書的封面上就用的這張畫像。
楊明齋為什么私自越境,又為什么會被流放、做苦役,最后以什么罪名被處決,依然有重重謎團。
當時在蘇聯(lián)中山大學學習、后來擔任毛澤東俄文翻譯的師哲回憶,楊明齋在流放地做苦工的時候,他曾經(jīng)去看望,勸他找王明解決生活問題。楊明齋說他決不為五斗米折腰。師哲回憶說,楊明齋雖然外表污濁不堪,不拘小節(jié),但仍不失正人君子氣質。
國內曾發(fā)現(xiàn)一封信,是楊明齋在流放期間寫給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張國燾的,信中透露了他越境去蘇聯(lián)的玄機。他說他給共產(chǎn)國際上書80頁,無非是說明,中國有特殊的政治、文化、歷史,尤其要注意工作的方法和農民的組織,要立下黨的基礎和得信于群眾的根本。對于共產(chǎn)國際在中國革命道路上的指導,他表示了懷疑和不安。信中稱自己向來性情剛直不屈,得罪了人,希望幫他問問,究竟為什么把他流放?他的報告書究竟犯了什么錯?
這些問題,也是所有黨史工作者和楊明齋的后人一直想弄清楚的。
2016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95周年,山東電視臺啟動了楊明齋紀錄片的拍攝。第二年夏天,山東電視臺的張聞兵和劉衛(wèi)斌,將紀錄片送到中央黨史研究室,張樹軍副主任讓我和他一起審看這部紀錄片。當看到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楊明齋被處決前的正面和側面兩張照片時,他那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的氣度和在異國他鄉(xiāng)慷慨赴死的不屈的神態(tài),深深打動了我。盯著屏幕上這個在我腦海中盤旋了近20年的“忠厚長者”,我的眼眶竟有些濕潤。
張聞兵和劉衛(wèi)斌向我們介紹了他們在俄羅斯發(fā)現(xiàn)楊明齋照片的曲折過程。
攝制組于2016年4月赴俄羅斯拍攝,在莫斯科俄中文化中心主任李宗倫協(xié)助下,到俄羅斯國家政治歷史檔案館找到了楊明齋的檔案卷宗。卷宗里沒有楊明齋的照片,但有多份材料揭開了多年來楊明齋身上的一些謎團。
楊明齋到達中山大學后填寫的個人情況登記表格上顯示,他生于1887年,比國內推定小了5歲,俄文名字施密特。他讀完私塾后,1908—1910年求學于山東法政學堂,也就是山東大學法學院的前身。畢業(yè)后闖關東謀生,在中東鐵路做工兩年,在綏芬河火車站一帶活動過,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東方學院教過中文。攝制組在拍攝過程中,在海參崴一帶見到并采訪了至今還散居著的楊明齋的三弟、四弟的后代。
檔案上顯示,楊明齋在1926年成為俄共候補黨員。
一份中山大學黨員批評計劃案,涉及中共旅莫支部第八黨小組對他的評價,上有“左”傾“對本黨加入國民黨的政策懷疑”的評語,證實了他對國共合作的一貫立場;“對同志態(tài)度不好”則與知情人的回憶吻合,透露了他的脾氣個性。
有一封楊明齋給中共代表團的信,日期不能確定,應該是流放期滿回到莫斯科之后。他在信中說,他多次請求回國,代表團都以他需要醫(yī)治肺病為由沒能讓其如愿,最后他表達了希望回國工作的強烈意愿:“我既是一個中國人,假如我還一息尚存,我就應該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奮斗到底!”
但遺憾的是,他回國的愿望沒有能夠實現(xiàn)。他被安排到“蘇聯(lián)外國工人出版社工作,當投遞員,后來又當謄寫——校對員”,并在這里被捕。
從信的字跡看,楊明齋的手書豪放中透著雋秀,有著很深的中國文化修養(yǎng)。從中可以看出,既讀過私塾,又接受過新式教育,闖蕩過海參崴,辦過報紙、教過書的楊明齋,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翻譯、教書匠。能夠完成《評中西文化觀》《中國社會改造原理》這樣的學術專著,也足以說明楊明齋是一個對中國歷史文化和中國革命有著自己深刻見解的學者型人物。余世誠說:
共產(chǎn)國際不重視農民,張國燾不重視農民,陳獨秀也不重視農民。依靠農民問題形成一套革命理論的是毛澤東這一路,楊明齋是屬于這一路的。因為他與王明和城市中心論頂牛,所以他越告,就把他整得越狠。
一份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人事部的密件提及,楊明齋兩次與黨意見相左,一是建黨初期對國共合作持有異議,二是大革命失敗后與黨意見不合。而另一份材料上,楊明齋對自己的朝鮮族妻子崔琴英的情況進行了詳細的匯報。
以上材料分別寫于1937年10月和1938年3月。此時正是蘇聯(lián)進入“肅反”嚴重擴大化時期。
莫斯科頓斯科伊公墓,埋葬著“肅反”時期部分來自中國的遇難者,包括俞秀松烈士,但沒有查到楊明齋的信息。張聞兵和劉衛(wèi)斌說,他們幾乎絕望了。然而,就在他們準備放棄尋找、打算回國的時候,2016年4月10日,他們在莫斯科街頭看到了由“記憶協(xié)會”置放的照片墻,這個發(fā)現(xiàn)再次點燃了他們探尋楊明齋之謎的希望。幾經(jīng)周折,攝制組找到了記憶協(xié)會資料館,館長鮑里斯·別連金在資料庫中,找出那段特殊歲月中幾十位遇害楊姓中國人的名單,但其中沒有楊明齋。當在電腦中輸入楊明齋、施密特的名字時,奇跡出現(xiàn)了!1935—1953年遇難者名單中發(fā)現(xiàn)了楊明齋的信息,并且顯示他埋葬在莫斯科南郊的布德瓦公墓。但仍然沒有照片,館長說布德瓦公墓遇難者的照片很少。
攝制組驅車來到布德瓦公墓。信息顯示,楊明齋是1938年5月26日被槍殺,這一天共槍殺216人。
遇難時,楊明齋51歲。
攝制組決定再到記憶協(xié)會資料館尋找?guī)椭?,因為照片還沒有找到,而這是他們最迫切的愿望。鮑里斯館長被中國朋友的誠意和執(zhí)著打動,馬上又打了幾通電話,竟然又有了新的線索:俄羅斯聯(lián)邦內務部的一些老檔案,已經(jīng)轉入俄羅斯聯(lián)邦國家檔案館,楊明齋的審訊檔案就在其中!
攝制組迅速趕到俄羅斯聯(lián)邦國家檔案館,檔案庫副主任古阿瑪拉·齊科耶夫娜拿出了編號為24399,上面蓋著處決章的俄文偵訊卷宗。卷宗翻開,赫然看到楊明齋在被處決前拍下的正面、側面照片各一張!楊明齋被處決的罪名是:“日本間諜”和“托洛斯基恐怖集團分子”。我們從楊明齋臨死前不卑不亢然而略帶憤怒的表情中,讀出的是一種不屈服!
楊明齋正面照
鮑里斯館長認為:楊明齋百分之百是錯殺,那時候很多人以日本間諜的名義被殺,楊明齋不可能是日本間諜。檔案庫副主任古阿瑪拉·齊科耶夫娜說道:那時候一個普通的婦女都可能被打成日本間諜,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
根據(jù)這些檔案,我們大體可以還原出楊明齋最后幾年的生命軌跡:1930年1月,楊明齋未經(jīng)黨組織允許,在黑龍江虎林越境蘇聯(lián),以個人名義到共產(chǎn)國際總部申訴意見。在西伯利亞荒原和森林的寂寞、寒冷中經(jīng)歷了逮捕、流放,當伙夫、當雜役的艱難歲月,但他始終在思考中國革命的道路問題,后經(jīng)中共代表團幫助,他來到莫斯科,但并未被委以重任,被安排在蘇聯(lián)外國工人出版社做文字工作。他強烈要求回國,沒有得到允許。
1936年,他曾請求共產(chǎn)國際恢復他的中共黨員黨籍,也未得到答復。
1938年2月8日,持有蘇聯(lián)護照的楊明齋在共產(chǎn)國際招待所、莫斯科柳克斯賓館的286房間,被莫斯科州內務人民委員會第三分部帶走。當時,楊明齋等多人被列入所謂李立三為首的“托派恐怖集團”遭逮捕。經(jīng)搜查,屬于他個人的財產(chǎn),估價后被列入一張清單:一個行李箱,四件襯衣,一面舊鏡子,總共價值57盧布。這是他全部的財產(chǎn)。
這些照片和檔案,將重重謎團環(huán)繞的楊明齋還原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在《中國社會改造原理》中曾經(jīng)對權力和地位的關系有過論述,“革命者有權才能干事,但不能用權力謀取地位,要徹底地覺悟到自己來改造社會不是來享幸?!?。他為了自己的理想信念,為了中國革命的前途,不惜犧牲一切,乃至生命。
隨著這張照片的問世和身世之謎的揭開,楊明齋,不再僅僅是一個名字。一個為理想信念不惜犧牲自己一切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終于從一個名字變得立體生動、血肉豐滿。這位光明磊落、上下求索、耿直倔強、人生坎坷的中共先驅,終于能夠魂歸故里了。(責任編輯 黃艷)
作者: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第七研究部影視和多媒體工作處處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