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曄
中國古代的傳記分為很多類型,既有列居史部文獻、在中古時期已經成熟的史傳與雜傳,也有列居集部文獻、唐代以后漸盛的行狀與碑志(墓志銘、墓表、神道碑等)。而較之程式化書寫的志狀,集部中還有抒情性更強的一類傳記,學界或稱之為“傳體文”;基于與史傳、雜傳、碑志、行狀諸類對應的考慮,筆者從羅寧之說,稱之為“文傳”①羅寧、武麗霞:《論傳記傳敘之名稱及相關概念—兼評〈八代傳敘文學述論〉》,《新國學》第8輯,成都:巴蜀書社,2010年,第35頁。?,F存較早的文傳,如《大人先生傳》《五柳先生傳》《五斗先生傳》等,意在抒情、言志,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紀實作品;而庾信的《周使持節(jié)大將軍廣化郡開國公丘乃敦崇傳》、李翱的《故東川節(jié)度使盧公傳》等,以人物的政治履歷為敘事主線,類似于史傳或碑傳的一種變體,其后亦蔚為大流。文傳在唐宋時期的演變,朱迎平、孫文起等已有論說②朱迎平:《唐宋傳體文流變論略》,《學術研究》 2010年第5期;孫文起:《論宋代文章總集與“傳體文”文體地位的確立》,《北京社會科學》 2016年第10期。;至于明人文傳的特點,郭英德先生有專論,大致呈現為平民化、奇異化、主體性的發(fā)展之勢③郭英德:《論明人傳狀文的文體特性與文化內涵》,《人文雜志》 2007年第5期。。基于已有的研究成果,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來說,那些順應文學發(fā)展的主情作家,從創(chuàng)作內容的角度來說,那些在生命中求奇嗜異的非主流人物,成為了明代文傳的研究重點。在此批評標準之外的作品,則被視為乏善可陳,較難進入明代散文研究的視野之中。
李開先的文傳創(chuàng)作,在明中葉的作家中,可謂獨樹一幟。不僅數量上頗為可觀,文筆亦瀟灑雄練;而且涉及李夢陽、何景明、康海、王九思等多位復古文學家,無論作為文學史料還是文學批評,皆多補益之處。如馮小祿將這一類型視為“作家傳”,專門關注其在文學批評史中的意義。①馮小祿:《作家傳:值得重視的文學批評形式—以李開先為例》,《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0年第3期。雖然作家自云其詩“作不必工”“信口直寫”②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序》,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2頁。,然詩文體性有別,這不妨礙我們對其特定文類之寫作技法的探究,及對不同傳類之間互鑒與聯動的考察。事實上,李開先不僅從史傳、志狀、詩文等傳統文本類型中汲取養(yǎng)料,化舊為新,而且還將小說、戲曲中的一些敘事手法植入文傳創(chuàng)作之中,體現出一位明中葉前沿作家對文學流變動向的自覺捕捉與具體實踐。
古典傳記發(fā)展至明代,表現出了一些新的特點,且多出自名家手筆。但對這些新變的挖掘,不應只停留在優(yōu)美曉暢的文辭或自由放任的人性精神。作品內容的時代進步固然重要,也更能讓當代讀者心有戚戚,但技法上的革新與求變,在某種程度上更具試驗的色彩,也更需要創(chuàng)作者的精細考量。作為杰出作家的李開先等人,無論在姿態(tài)還是責任上,都應擔負起這份自覺。我們固然可以從文辭的角度去評價他們的優(yōu)秀作品,但如果他們的自我定位不只是獨立的作家,而是文學演進的主導者,那么,僅從藝術審美的角度去評價他們,維度就顯得有點單一了。四庫館臣認為他“不甚爭文苑之名”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七《閑居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85頁。,但任何批評家的說法,都不及作品自身的論證力。在當時漸興的敘事文學領域,李開先既有做優(yōu)秀作家的潛質,也有成為文學引導者的覺悟,盡管他對通俗文學發(fā)展的那些遠見,未必被視為傳統意義上的“文苑之名”。由此來說,我們對前沿作家之文學品質的探究,仍太執(zhí)著于基于文學本體研究的藝術審美特征,而對基于作家文學思想的在文學史坐標中的自我定位與前瞻,尚需給予更多的關注。
西方學術視野下的傳記(Biography),可關聯至中國古代文獻中的史傳、雜傳、碑志、行狀、文傳等多種以人物事跡為記敘單元的文體類型。但若回到中國文學的歷史現場,作為著述之體的史傳、雜傳,與作為文章之體的碑志、行狀、文傳,既有不同的書寫樣式及文體源頭,也有不同的表達功能及作者立場,其中差別易識可辨。當然,任何文類都不可能一成不變,不同文類之間的體制壁壘,亦難阻止它們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的互滲,及由此造成的某些文類在寫作風格與技法上的創(chuàng)新,這也是自六朝以來一貫存在的現象,亦當報以會通之理解。
如已有研究成果所示,文傳并非穩(wěn)定不變,其在宋元明清時期的發(fā)展樣態(tài),與唐代及以前的發(fā)生樣態(tài)有很大的不同,演變出很多新的體性特征。對后來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文傳的早期正典樣態(tài),是創(chuàng)作時需要參照的一個標準,我們借此判斷哪些文體屬性是在文傳的演變過程中產生的,此中關系不難理解。本篇想再深入一步,指出這種演變不僅在語言藝術層面制造出了觸目可感的新的美感特征,還指向了作者面對不同史源及其素材局限時的處理方式對其寫作過程中的具體技法的影響,制造出另一種觸目難覺的更細微的美感特征。我們可從三個較宏觀的維度來考察這個“創(chuàng)作之前”的問題。
首先,文傳的早期正典偏私人述懷,他者敘事非其重點。如《大人先生傳》《五柳先生傳》《五斗先生傳》等,其主要目的在個人的議論與言志,并不在史實事跡的留存。由此觀之,后來發(fā)展出來的各類次一級的文傳樣式,如直抒胸臆的自傳、借底層人物論世的諷喻傳、以物諷世的假傳等,才是文傳演變的正流。而對私人性的寫作來說,如果傳主是實在的他人,那么,對其逸事見聞的搜采就相當重要,作者需要掌握傳主的第一手素材,而不是對已有志狀的簡單再加工。但現實中的底層人物未必留有行狀或碑志,缺少了前文本固然讓作者的寫作難度變大,但其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亦大。在此情境中,即使傳記文獻發(fā)展至明清時代,仍有兩個屬于早期文傳的問題需要被重新關注:一是見聞素材在明清文傳中還能發(fā)揮多大的作用?二是作者表達其議論或言志的方式,又表現出哪些新的特征?簡單地套用早期傳記的研究方法,或唯當代審美標準下的敘事美學是瞻,都有失之偏頗的一面。
其次,文傳的早期正典偏下層書寫,不追求正統敘事。一般來說,能夠入史的人物,就不應為之撰寫文傳,顧炎武說得很清楚:“列傳之名始于太史公,蓋史體也。不當作史之職,無為人立傳者。故有碑、有志、有狀而無傳。”“自宋以后,乃有為人立傳者,侵史官之職矣?!雹兕櫻孜渥?,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一九“古人不為人立傳”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106頁。故在嚴格意義上,通過文傳記錄上層人物的事跡,是對史傳之職能的越俎代庖,有失著述義例。國家權力及儒家意識形態(tài)下的文體秩序,既賦予了特定人群修史的特權,而隨著時代的需求發(fā)展,也用文傳的形式保留了非史官作家為那些未能入史的中下層人物立傳的權利。如果說為底層人物立傳,往高處說是為小人物存史,往低處說是作者言志的一種方式,那么,用文傳來寫上層士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往低處說不如志狀原始、可信,往高處說又“侵史官之職”。由此,難免生出對文傳與志狀之關系的一些警思:如對文傳寫作技法與美感特征的發(fā)掘,不能回避史源而視之為孤立、封閉的文本;又如文傳與行狀、碑志形成的各有側重的互文性關系,是否已經成為作家的一種創(chuàng)作自覺,亦須深究。所有這些都需要我們用更具體的案例論證,來取代經驗式的直率判斷。
再次,文傳的早期正典側重片段書寫,不追求完整敘事。早期有一類文傳是結合文集序而撰寫的,“序”通“敘”,本就有介紹人事行跡之義。如盧藏用的《陳子昂別傳》,自云“君故人范陽盧藏用,集其遺文為序傳,識者稱其實錄”②盧藏用:《陳子昂別傳》,《文苑英華》卷七九三,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4192頁。;李商隱的《李賀小傳》,則是對杜牧《李長吉歌詩敘》的補充,開篇云“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③李商隱:《樊南文集》卷八《李賀小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64頁。。這種“序?傳”關系及其作為文集副文本的功能性特點,決定了作者會將寫作重心放在一些最能體現人物精神及形象的片段事跡上,而不追求敘事的全面性。另外,“序體傳”有一個獨特的優(yōu)勢,至少有傳主文集作為基本的文獻保障,即使沒有親友提供志狀,也可以從文集中發(fā)掘出足夠多的行實信息。隨著南宋以后因印刷業(yè)發(fā)展而來的當代作家文集刊印的盛行,這一取材路徑在后來的文傳寫作中漸成常態(tài)。
以上三種特點在明清時代的新貌,在李開先的作品中皆有體現。與一般的文傳不同,李開先并不諱言他所倚賴的原始文獻,這為考察古人如何將文本素材轉化為文傳作品提供了絕好的案例。甚至他專門撰寫了《康王王唐四子補傳》,將不同文獻的層級差異徑直放大。只要沿著李開先的提示,找到他所倚賴的原始志狀或作家文集,通過細致的文本對比,便可以探究明人對不同傳記類型的態(tài)度及相應的處理方式,包括文傳中各段落因其史源的不同類型而造成了寫法上的細部差異。
從常理來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一篇文傳之前,需要有一定數量的參考文獻。不同文獻的史料優(yōu)先級、來源途徑及在現實中的獲取幾率,是有差別的。從李開先的表述來看,如果為士大夫文人撰寫文傳,那么,首要的參考文獻是志狀。蓋行狀出自親友之手,在傳記的原始性上擁有其他文類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而碑志多出于名家手筆,在材料的取舍和語言的優(yōu)美、簡練上,可資借鑒。他寫《對山康修撰傳》,就自言“久欲作傳報之,索其志狀不可得。急了心愿,乃以平日所聞并其文集及關中士夫集有可采者,強成篇章。以俟他日有得,更當增補之”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對山康修撰傳》,《李開先全集》,第920—921頁。。足見行狀、碑志的史料優(yōu)先級,要高于“平日所聞并其文集及關中士夫集”。但志狀在被收入撰者的文集并刊印之前,尚不是公開流通的文本,而需要向傳主家人或朋友索求,外地文人不易尋得,亦可想見。
如果再細究的話,會發(fā)現在無志狀可鑒的情況下,其云見聞、作家文集、周邊文集三種文獻類型,彼此間在史料的優(yōu)先級上亦有一些差別。以下將以傳記文學中的人物對話內容為考察對象,適當地結合其他事例,開展更細致的探源工作。之所以選擇對話,是因為言說的復制一直是歷史書寫中較極端的一種情況,它處于歷史記憶、歷史想象的邊緣地帶,較易引起讀者對敘事細節(jié)之真實性的質疑。特別是李夢陽、何景明二家,作為晚輩的李開先未曾謀面,其所撰傳記中的人物言論有否依據,又在多大程度上被文章學義法所改造,對這一批傳記的紀實性而言,是很有效的一塊試金石。
首先,對傳主別集的使用,仍是時人在志狀之外最主要的取材途徑之一。蓋志狀的內容限于篇幅及風格,未若文集中內容之豐富與鮮活。在李開先的傳記寫作中,明確對傳主文集有過參考的,至少有李夢陽、何景明、康海、王九思、呂柟、呂高、王慎中、唐順之諸家。但嚴格來說,讀過文集未必等同于充分利用了文集,除非我們在其文傳中找到一些看似虛構、實則唯文集獨有的對話故事。如《李崆峒傳》中有一段李東陽、楊一清預測陜西鄉(xiāng)試解元的記載:“與鳳翔張鳳翔稱為‘二杰’。西涯曾貽書邃庵曰:‘今年解首,將屬之華州張潛乎?’邃庵復曰:‘若無李、張二生,潛不后矣?!耙娫囦?,崆峒名居第一,西涯服且稱曰:‘邃庵果是知人。’”②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李崆峒傳》,《李開先全集》,第927頁。案:此處“鳳翔張鳳翔”或有訛誤,張鳳翔為漢中府洵陽縣人,與鳳翔府并無關系。然查原刻如此,姑存之。此逸事未見于崔銑撰墓志銘、徐縉撰墓表,在李、楊二家文集的書牘中亦難尋蹤跡,唯見于《空同集》卷五八《張光世傳》。又如《何大復傳》中記臨洮知府李紀對少年何景明的賞識,“謂其夫人曰:‘汝視予貴耶?何氏子異日貴不止此?!敝僚R行送別,“執(zhí)大復手泣曰:‘吾小友抵家,幸自愛,勤苦讀書。不待壯,當以功名顯天下?!雹劾铋_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何大復傳》,《李開先全集》,第933—934頁。此逸事未見于樊鵬撰行狀、孟洋撰墓志銘,唯見于《大復集》卷三六《福建都轉運鹽使司運使李公墓志銘》。由以上二例,可見李開先對空同、大復的文集有過較全面的閱讀。生動細致的對話描寫未必指向作者在虛構性寫作上的能動性,反而是他從各種文獻類型中廣泛采集寫作素材的明證。連這種外人安知的故事橋段都可以找到明確的史源,那么,我們不能因為文傳的創(chuàng)新性審美有別于其他程式化的傳記類型,而忽視了其中同樣重要的嚴謹與求實態(tài)度。
其次,對傳主周邊人物之文集的使用,也相當重要?!犊低跬跆扑淖友a傳》述康海“數次援人于死地,弗望報也,而獲生者反造謗焉。因為《差差辭》及《中山狼傳》,而后咎有所歸矣”④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康王王唐四子補傳》,《李開先全集》,第965頁。,是現存較早認為康海因友人以怨報德而蒙屈的材料之一。而且,李開先明言《補傳》“俱本志狀直書”“對山志則馬溪田,狀則張?zhí)ⅰ?,自有史料來源,并非采諸見聞。然遍查馬理《對山先生墓志銘》和張治道《翰林院修撰對山康先生狀》,皆無線索,唯呂柟《對山先生康公墓表》中有“慶陽李獻吉,詞賦追比漢魏,自謂一時詩豪也,嘗犯宦官劉瑾,系獄幾死,先生用策解脫。李既免死,后著他人文字日擅其美。李名士也,猶且不識,況其他也”①呂柟:《涇野先生文集》卷三二《對山先生康公墓表》,《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9冊,合肥:黃山書社,2016年,第656頁。一句,雖未明言康、李嫌隙,至少認為李夢陽不了解康海的真正為人??紤]到呂柟子呂畇曾委托李開先刪訂《涇野先生文集》,那么,中麓所說的“關中士夫集中有可采者”,確為他一貫的史料整理之法,并非虛言。
再次,亦須留意李開先自言的“平日所聞”。見聞的傳播方式與志狀、文集有很大的不同,傳統的文獻考源之法未必奏效??偟膩碚f,在對見聞的考索中,目擊者與口述者是很重要的兩個環(huán)節(jié),②早期中國的史書多重見聞,本屬常事。但通過對史家與目擊者、口述者的關系考實,將口述傳承落到實處,并非易事。相關探索,可見李開元:《論〈史記〉敘事中的口述傳承—司馬遷與樊他廣和楊敞》,《司馬遷與史記論集》第7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34頁。相關論證雖無法做到如文獻考源一般確鑿,但口頭敘事作為古代文傳有別于其他功能性傳記的重要一面,亦應予以重視。仍以《李崆峒傳》《何大復傳》為例,這兩位文壇前輩,李開先均未有識面的機會,何景明離世時他弱冠尚未中舉,而李夢陽離世那年剛進士登第,未及拜謁。與為其他前賢撰傳相比,因李、何聲名遠播,李開先在志狀、文集的閱讀上頗為便捷,但他沒有親炙其教的經歷,也造成了與傳主間的實在距離感。采編各種他處而來的逸聞,成為他完善此類文傳寫作的重要方法之一。李開先在《李崆峒傳》篇末自謙“傳據素聞,或不得其真”,固然是為征引何、呂、崔、王、霍、黃、袁七家文字作一鋪墊,但也明示這篇傳記采用了不少書籍文獻之外的口述材料。
那么,這些見聞的口述者到底是誰?顯然不是中麓從未謀面的李、何本人,較大的可能來源于四段交游經歷。一是嘉靖十年(1531)春,時觀政戶部的李開先運邊餉至寧夏,“偶遇康對山,坐談即許以國士”,歸途訪王九思,“談倦則各出所作,互相評定,半夜而寐,或徹夜不寐者凡五、六夜”,又“在長安與對山眾士夫盤桓二十余日”③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渼陂王檢討傳》,《李開先全集》,第925—926頁。。這次西北之行,讓李開先對弘正陜西作家群有了較深入的認識,而已故的領袖人物李夢陽,自是關中文人追懷當年風流盛況的話題焦點之一。李開先提到崆峒祖阡時,云“嘗聞有詩寄崆峒者”,應該就是這次游歷時聽說的。二是嘉靖十一年(1532)至十二年,李開先在京城任戶部主事期間,與馬理多有交往。李開先在《溪田馬光祿傳》中回憶嘉靖十二年冬差管徐州倉、馬理置酒作餞未果之事,足見二人當時的親密情誼。有意思的是,現存最早有關《中山狼傳》刺李夢陽的說法,見于黃佐的《董大理傳》,他就是從馬理那里聽聞“其后獻吉反嫉害德涵,優(yōu)伶至為《中山狼》雜劇以刺獻吉,然德涵未嘗仇獻吉也”④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二九引黃佐《董大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681頁。。作為明中葉陜西文學的核心士人之一,馬理于嘉靖三年至十二年間長居兩京文壇,官至光祿寺卿,他成為關中文事流傳于嘉靖廟堂的主要口述者,有其合理的一面。三是從其座主王教處聽聞。李開先與李夢陽的唯一交集,是在嘉靖八年(1529)進士登第后,“托舉主王中川致書,時崆峒已病,枕上得書嘆息,以為世亦有同心如此者,俟病愈復書。至九月念又九日,不起矣”⑤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李崆峒傳》,《李開先全集》,第931頁。。這份遺憾也成為李開先撰寫《李崆峒傳》的主要動力之一。王教是河南祥符人,嘉靖二年(1523)科榜眼,而祥符是開封府的附郭縣,李夢陽自正德九年(1514)后長居于此。作為開封文壇前、后兩代的標志性人物,王教知曉空同晚年事,不足為奇。如《李崆峒傳》曰“晚景富貴驕奢,以其據紛華之地,而多賣文之錢”,顯然聽聞自一位熟悉李夢陽開封生活且不諱言的友人。四是在京任職期間,從鄉(xiāng)前輩李廷相處聽聞弘正往事。以藏書家著稱的李廷相,是弘治十五年(1502)康海榜探花,至嘉靖十八年(1539)以戶部尚書致仕,其間除嘉靖四年(1525)出任南京吏部侍郎外,余皆任京官,可謂弘正文學復古運動自始至終的見證人。李開先追念“初則以同姓同鄉(xiāng),繼則以同朝同志,不以年長官尊自處,惟以功崇業(yè)廣是期,所以推愛延譽者,不能殫述”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蒲汀李尚書傳》,《李開先全集》,第904—905頁。,又云“中麓子向為太常少卿,提督四夷館,館在東安門右,與蒲汀書屋近而且便,時時過從,翻閱書冊”②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一一《淳化帖跋》,《李開先全集》,第1041頁。,可見受其長期關照。雖然李廷相對李、何的認識不及康、王等人那么深刻,但三十年的朝堂見聞足資閑談。
較之所采空同見聞的多種來源,李開先筆下的大復見聞的來源相對清晰?!逗未髲蛡鳌分斜A袅瞬簧偕鷦拥娜宋飳υ?,但有一段寥寥四五人的私密交談尤引人注意,那就是何景明的臨終遺言:
大復病危屬后事:“墓文必出崆峒手?!睍r孟有涯、張昆侖并其侄士在側,相與私議曰:“自論詩失歡后,絕交久矣。狀去,崆峒文必不來。吾輩并樊少南、戴仲鹖,亦可攢輳一崆峒。”③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何大復傳》,《李開先全集》,第933頁。
李開先自云“嘗慨其事,此又傳之所由作也”,可見對傳世的樊撰行狀、孟撰墓志不甚滿意,因此有了為這位“無傾蓋遭逢及一字往復”的文壇前輩作傳的動念。而在此事僅有的幾位見證人中,有一位后來成為了李開先的密友,即《昆侖張詩人傳》的主角張詩,他就是向李開先當面述說大復掌故的口述者。《昆侖張詩人傳》中說他自洞庭歸后,“至汝南視其何師之疾,相守七日,師卒,乃旋京師”④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昆侖張詩人傳》,《李開先全集》,第900頁。。與《何大復傳》的文字構成了明顯的互見關系。張詩是順天府人,李開先說“予以子言交游六七年,頗稱知己”,可知從嘉靖八年李開先登第,至嘉靖十四年張詩去世,他們在京城的交往從未斷絕,相當密切,自然也從何門高弟那里聽聞了不少大復的逸事。
綜上而言,在李開先的文傳寫作中,基于材料來源的各自特點,有不同的處理方式。處于第一層級的志狀,較之其他傳記類型具備材料的原始性,較之其他早期素材具備行實的完整性,自然被優(yōu)先考慮。以致在無法“索其志狀”的情況下,李開先的文傳只能算“強成篇章”。而在已有志狀的情況下另撰新篇,則涉及對前作的文學批評,如李開先認為“墓志出后渠手者,豐神絕不相似。蓋崆峒豪宕,而后渠簡古”⑤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李崆峒傳》,《李開先全集》,第927頁。,對孟洋、樊鵬等人意欲“攢輳一崆峒”的行為亦表達了含蓄的否定。在他看來,即使是嚴守寫作軌范的志狀文本,其撰者文筆及所形塑的傳主性格,也要與傳主本人“豐神相似”。用文傳的主體性特征來引導志狀的寫作風格,固然是一種批評的苛求,但也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作的變通。
處于第二層級的傳主文集,由于是傳主留下的親撰文獻,在凸顯人物的主體性上有先天的優(yōu)勢,自不待言。而配合文集序撰寫文傳,自《陶淵明傳》《陳子昂別傳》《李賀小傳》以下一貫如此,算是文傳中較悠久的一個傳統。而且,如果不考慮單篇傳記在記敘完整性上的類型優(yōu)勢,那么,與文集中的大量碎片化材料因反映當事現場而具有的即時特征相比,連志狀都表現出蓋棺方可定論的某種滯后性。李開先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通過細微的改寫,將原作者的自敘性文本轉化為傳記作者的他敘性文本,不僅最大限度地維系了材料原有的人物主體精神,也在寫實層面盡可能地保留了當事人筆下的“第一現場”。對此四兩撥千斤的效力,李開先有相當自覺的認識。
處于第三層級的周邊文集,主要是傳主親友撰述的作品,其意義在于強化傳主所處的文學網絡及其生態(tài)的立體感。從書籍流通的角度來說,這是嘉靖后期的李開先在撰寫文傳時漸趨顯著的優(yōu)勢,即反映生平創(chuàng)作整體面貌的文集已經可以在作家晚年或離世后的較短時間內刊印,并較快地實現了群體性的流通,使得文傳作者有機會擁有更多的材料,以勾畫一個更鮮活的文學世界。李開先所云“關中士夫集”的意義,正在于此。他獲取這些文集的途徑主要有三:一是訪購刻本,如早已通行、“家藏戶有”的《空同集》《大復集》等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六《邊華泉詩集序》,《李開先全集》,第616頁。李開先對李夢陽文集的訪購相當全面,他在《李崆峒傳》中說李夢陽所著詩文除全集外“仍有《敘拘集》《結腸集》《嘉靖集》《晞陽子集》”等(第931頁),恐非簡單的書目記錄,而是有實物藏書。因《閑居集》卷八《誥贈中議大夫王公合葬墓志銘》節(jié)錄了一段“李公夢陽答何公景明書”(第752頁),討論合葬墓志銘的義例,相關內容未見于存世《空同集》,可見李開先有更豐富的文獻來源。;二是受贈刻本,如李廷相致仕后“寄新刻書冊博見聞”②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蒲汀李尚書傳》,《李開先全集》,第905頁。,另李開先雖未說康海、王九思文集如何得來,但他既然可以“屢次致書其家索其志狀”③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康王王唐四子補傳》,《李開先全集》,第964頁。,那么,手頭已有的“刻行文集”也可能來自康、王家屬的寄贈④朱孟震《刊對山康先生全集敘》曰“于今數十年,而始得從關中讀其集”;王世懋《對山先生集敘》曰“余至關中,首索先生集讀之”,可見嘉靖本《對山集》在陜西地區(qū)之外的流通效力相當有限。李開先家居山東,通過商業(yè)渠道購得此書的可能性亦小,較大可能源自康海親友的寄贈。;三是家屬因委托編刪、撰序而奉寄謄抄本,如李開先自述呂柟子呂畇“屢以書屬予刪定其集,取其有關要者,止留數冊,簡便可傳”⑤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九《涇野呂亞卿傳》,《李開先全集》,第892頁。,呂高“《江峰漫稿》,余將序而刻傳于世”⑥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江峰呂提學傳》,《李開先全集》,第942頁。。我們既要認識到李開先所在的嘉靖時代之于印刷業(yè)變革的關鍵意義,也要留意能率先享受這種書籍流通與資料獲取之便利的依然是有較高社會聲望與經濟基礎的士大夫文人。
處于第四層級的見聞,因其口頭文本特征,最顯著的表現是敘事的鮮活性。當然其局限亦大,即見聞的多寡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采風者的社會網絡。這一傳統,至少可溯至《李賀小傳》“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⑦李商隱:《樊南文集》卷八《李賀小傳》,第464頁。。李開先對此相當重視,他在收到唐順之家屬寄出的荊川志狀時,感慨“獨荊川事多所未知,以其歷官政績,林下人無由與聞耳”⑧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康王王唐四子補傳》,《李開先全集》,第964頁。。這里的重點不在唐順之的歷官政績,而在李開先的林下處境。因為歸居鄉(xiāng)里,遠離廟堂,他的見聞來源在很大程度上被切斷了。先前的見聞提供者如康海、王九思、馬理、王教、李廷相、張詩等人,大多不是山東籍文人,中麓與李廷相的交往也主要發(fā)生在京城。可見若要將見聞作為長期穩(wěn)定的傳記素材,跨地緣關系與中央政治經歷尤為重要。由此反思,現今學界對文人交游或社會網絡的認識,不應局限于一種人際關系的靜態(tài)呈現,更應視為一種隨時變化的信息流通渠道。當然,浸染廟堂已久的士人,大多對未置可否的傳聞入傳持較謹慎的態(tài)度,如何進一步打破此間壁壘,正是以李開先為代表的嘉靖一代作家的前瞻所在?!皞鲹芈劇钡摹独钺轻紓鳌放c“舊曾聞”而“想像為傳”的《老黃渾張二惡傳》,⑨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李崆峒傳》《老黃渾張二惡傳》,《李開先全集》,第931、908頁。正代表了李開先根據傳主的不同階層身份,所走出的兩條不一樣的以見聞立傳的寫作之路。另外,詩話、筆記等雖屬于見聞的另一種文本轉化形式,且不需要當事人離世即可入書,但此類著述的“成書即刊”情況,在嘉靖時期尚不成氣候,對故人離世未久即意為立傳的李開先而言,還無法作為一種穩(wěn)定、高效的素材類型予以參考。
有關李開先所撰文傳的“文苑傳”屬性,馮小祿先生已有論及,他將此類“作家傳”視為一種特別的文學批評形式。并將16篇作家傳所涉的15位傳主(另有一篇《康王王唐四子補傳》)分為三個系列:以李夢陽、何景明、康海、王九思、呂柟、馬理為代表的弘正復古派及其周邊作家,以唐順之、王慎中、陳束、呂高為代表的嘉靖唐宋派及其周邊作家,而王教、潘高、袁公冕、蘇洲、張詩等文學人物,則對前兩個作家系列起到配合的作用。①馮小祿:《作家傳:值得重視的文學批評形式—以李開先為例》,《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0年第3期。
李開先的這種文學批評形式,在體制上,是對正史“儒林傳”或“文苑傳”的移用;而在文筆上,可上溯至《左傳》《史記》之法。由于馮文珠玉在前,筆者不再就其中的文學批評思想作整體的介紹,而將關注點放在作者對當代文學史書寫的多種“介入方式”上。
對“三系列”之群落結構的設置,是較顯性的一種介入方式。我們不妨先對每一篇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予以考證,以探問李開先在結構細微之處的用意。在前兩個系列的文傳中,以《渼陂王檢討傳》《對山康修撰傳》最早,其創(chuàng)作時間在嘉靖三十年(1551)王九思離世后。雖然康海離世更早十一年,且李開先“久欲作傳報之”,但因“索其志狀不可得”,此事一直未果?!稖勞橥鯔z討傳》云“予初碌碌,賴二翁稱揚有名,鄙作亦賴之得進,雖為之作傳,如拙畫工”②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渼陂王檢討傳》,《李開先全集》,第926頁。,可見兩篇文傳的創(chuàng)作時間較近。接下來是《涇野呂亞卿傳》,文中提到將傳稿“焚脈泉墓上”③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九《涇野呂亞卿傳》,《李開先全集》,第892頁。,則作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李冕離世后;《溪田馬光祿傳》再后,因文中有“近為涇野作傳,見者以為太長,此則縮而短之”④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九《溪田馬光祿傳》,《李開先全集》,第893頁。的說法,這兩篇是創(chuàng)作時間相近的另一組。然后是《李崆峒傳》,作者意在“有以報相知”,既然康、王、呂、馬四人皆有傳,自然輪到關中文壇領袖李夢陽。對李開先來說,空同雖沒有前四人那樣對自己有直接的提攜之恩,但在書信問安后得到彌留老人“世亦有同心如此者”的評價,也算是相知一場了。等《李崆峒傳》寫完,便要考慮與諸公齊名的何景明的傳記問題。李開先與其“無傾蓋遭逢及一字往復”,但此時已帶上了“一時齊名者,既各有之矣,此不可獨遺”⑤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何大復傳》,《李開先全集》,第933頁。的思想包袱,或者說“作家傳”至此規(guī)模,撰者已有較自覺的文學史書寫訴求,他對公共輿論的考量開始勝過了私人情感的左右。對上一輩作家群的記敘,至《何大復傳》告一段落。⑥案:對復古六家傳記的寫作序次,馮小祿認為李、何二傳撰于呂傳之前,筆者則認為撰于馬傳之后。李開先說“以王、康、呂、馬、李、何六傳”贈馮惟訥,基本上就是六篇傳記的寫作序次。而接下來好友馮惟訥的提議,讓李開先的關注點下移至同輩作家,開始了對“嘉靖八才子”中已故四位的文學史評價。此事在《后岡陳提學傳》中說得清楚,當馮惟訥來函索讀新作時,李開先“以王、康、呂、馬、李、何六傳應之”,得到了對方“雄文老筆,凌軼子長”的高度評價,且建議“王、唐、陳、呂數子與公,以文章氣節(jié),彪炳當時,其聲實可方駕弘、德間矣。今諸子稍稍有厭世者,公不可不各為一傳,以備信史”⑦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后岡陳提學傳》,《李開先全集》,第936頁。。四篇中唯《荊川唐都御史傳》作年可考,撰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羅洪先離世后,因文中有“念庵近亦作古人”⑧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荊川唐都御史傳》,《李開先全集》,第957頁。一句。而四篇的創(chuàng)作時間下限,至晚在隆慶元年(1567)同為“嘉靖八才子”的趙時春離世之前,當年秋李開先脾病發(fā)作,翌年亦去世。十篇的先后順序大致如此,但考慮到《康王王唐四子補傳》明言“初予欲為康、王、王、唐四子作傳,屢次致書其家,索其志狀不可得……乃后各家陸續(xù)寄至”,觀其語氣,四篇的寫作未隔太久,如此則十家傳記或在較短的五年時間(1563—1567)內完成,也更符合系列作品多集中寫作的特點。
至于王教、潘高、袁公冕、蘇洲、張詩等人,馮小祿未對其“配合作用”的含義作出解釋。私以為,若視作靜態(tài)的文本,首先,他們作為李開先的知遇人、文友或周邊奇人,共同構成了一組當代文人的群像(若不論“作家傳”性質,還包括費宏、張茂蘭、李廷相、劉守、洪漢甚至黃彬、張暄);其次,他們承擔起了在作者李開先與“今文苑”核心作家之間的中介作用。不僅長居廟堂的李廷相足以承上啟下,即使深入底層生態(tài)的無賴舉人黃彬、張暄,李開先亦“向見陳后岡以高蘇門意作《老黃傳》”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老黃渾張二惡傳》,《李開先全集》,第908頁。,而“渾張”向河間知府袁軒冕借肩輿壯觀之事,顯然聽聞自其兄袁公冕,考慮到陳、袁二人正是中麓另兩篇文傳的主人公,其中的循環(huán)互見關系,自有其意。但考察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唯《中川王亞卿傳》云“連日為相知作傳,而舉主顧可無之”,與《何大復傳》“思有以報相知,不自量其才力卑下,勉強作傳”②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九《中川王亞卿傳》、卷十《何大復傳》,《李開先全集》,第896、933頁。相應,當作于同一時期;其他如潘高、蘇洲、張詩等傳記的創(chuàng)作較早,當時的李開先還沒有對近當代文壇名家進行整體回顧的自覺想法。如《潘春谷傳》中有“今年丁巳正月八日,對客痰作,午覺申逝”③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九《潘春谷傳》,《李開先全集》,第857頁。一句,則作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潘高離世當年;《昆侖張詩人傳》雖難考具體作年,但李開先說“集已刻傳……乃撰此附諸其集之后”④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昆侖張詩人傳》,《李開先全集》,第902頁。,查《昆侖山人集》僅有明嘉靖二十年刻本,為山人好友方九敘等輯校,則中麓撰文時間不至于相隔太久,否則何來“附諸集后”呢?那么,與其說這些文傳之間存在后見的主次關系,或者說在次要人物的文傳中發(fā)現了名家見聞的口述史線索,不如說李開先的早期寫作順序,本就基于日常生活中的親疏關系,還未對文學世界中的位次結構有自覺的考慮。在我們眼中的口述者與口述材料的互見之法,實為李開先的自然順應之舉,至于在實際效果上達成了對作家群傳的結構性布局,更應視為偉大作家基于豐富創(chuàng)作經驗的水到渠成之事。
前及馮惟訥評李開先的文傳可以“凌軼子長”,固然有虛譽的成分,但《史記》作為當時在復古潮流與館閣導向的雙重影響下的古文經典,在正德、嘉靖年間被多次刊印,其敘事技法為李開先所吸收并運用,亦在情理之中。
為了起到與志狀有別的不避美丑的敘事效果,李開先作了多種嘗試,其中就包括對《史記》慣用的“互見”法的摹習。如《對山康修撰傳》中有“當時附瑾者,不一年由郎署、府守即至正卿。君為修撰八年,不陟一階,是果瑾黨耶”⑤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對山康修撰傳》,《李開先全集》,第918頁。的一段感慨,以此凸顯康海在銓選上的守正姿態(tài)。雖然李開先沒說這位坐上直通車的“附瑾者”是誰,但其《六十子詩·劉近山璣》曰:“郡守即正卿,身不失徽名。黨禍免波及,知幾去國輕。”自注云:“離郡才一歲而為正卿,人不議其驟進。瑾敗先一日而致政,人皆服其見幾?!雹蘩铋_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四《六十子詩》其一《劉近山璣》,《李開先全集》,第415頁。從本意來說,作于嘉靖三十六年的《六十子詩》在追念故人,不應寓貶其中。但文本互見白紙黑字,鑿鑿俱在,無論《對山康修撰傳》作于其先或其后,一歲而至正卿是否另有其人,李開先理應想到如此特殊的互見將讓讀者對號入座,給劉璣聲譽帶去潛在的傷害。從這個角度來說,不避美丑的含蓄批評,是他介入當代文壇的一種自覺寫法。
又如《康王王唐四子補傳》,述康?!皵荡卧擞谒赖兀ネ麍笠?,而獲生者反造謗焉。因為《差差辭》及《中山狼傳》,而后咎有所歸矣”。雖然這里未提到“獲生者反造謗”的具體情況,《差差辭》亦不存世間,但康海力救空同之事,在《李中麓閑居集》中復見于《對山康修撰傳》《李崆峒傳》《何大復傳》等多篇文獻,對未必深曉正德時事的后世讀者來說,若只讀《閑居集》,認為《補傳》文字在隱射李夢陽,是很正常的閱讀反應。這未必是歷史的真實,但互見法的自覺使用者理應對互見的后果有所預估,李開先的敘事傾向及技法,至少表明了他個人的立場及其用意。
當然,在李開先的筆下,對人物之多面性的“直敘”,也是文傳擺脫志狀模式之束縛的重要方式。如以下見聞,筆者未在早期志狀中找到史源,但這則逸聞之所以在朝野間流傳,其特點正在于帶有缺陷的真實:
簿書有暇,即招集名流為詩會。鄰有同官,素不能詩者,會即堅請其來,將分題賦詩,即有家童走報曰:“主母將就館矣。”翌日,群僚相賀:“夜來必是得佳男?!编從孙A眉應曰:“不能隨眾成詩,聊假此為逃計耳。”其恃長不體悉人情,以至于此。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李崆峒傳》,《李開先全集》,第927—928頁。
在崔銑《空同李君墓志銘》中,唯有“簿書外,日招集名流為文會,酬倡講評,遂成風致”②崔銑:《洹詞》卷六《空同李君墓志銘》,《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27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435頁。一句,此處的文字敷衍,實李開先據見聞有所增廣。從中亦可見,傳記寫作中的不避美丑,未必指向傳統意義上的丑聞,也可以就人物的某些性格缺陷予以“審丑”之觀照。而以殘缺來表現人物的真實,本就是早期文傳的特點之一,《老黃渾張二惡傳》強調“傳乃文中一體,善惡皆備可也。諸作者多溢美人善,而惡則未之及”③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老黃渾張二惡傳》,《李開先全集》,第908頁。,實將這一手法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當然,通過對小人物的“審丑”來進行社會批評,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心安理得,而一旦將這種手法運用至可入史傳的正面人物,則需面對在特定文體語境下如何迂回修辭的問題,這屬于一種更精微的技法。
用當事人視角來寫當代文學史,將個人的交游經歷“首尾附益”,拉近作者與傳主的時空距離,是李開先介入當代文學史書寫的另一種方法。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宣示,強調自己就是當代文學史中的重要一員。不僅康海、張詩等人作為目擊者為他提供了大量口述史的材料,他自己亦化身見證人或關系人以現身說法。如《溪田馬光祿傳》開篇云“生前每有書來借書,勉予以學業(yè),兼有身后文之托,傳非予為之,而更可屬之誰”④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九《溪田馬光祿傳》,《李開先全集》,第892—893頁。;《涇野呂亞卿傳》篇末云“先生知予,以王渼陂、馬溪田、康對山三公之薦,在京師忘年與交,別后音問不絕”,又云“予之繼妻,其祖母呂氏,乃先生近派,流寓齊東,舉族往來甚厚,都事君屢以書屬予刪定其集”⑤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九《涇野呂亞卿傳》,《李開先全集》,第892頁。。類似的首尾著墨,在李開先的文傳中相當普遍,也就是說,作者一方面在文體功能及寫作技法上拉開了與志狀的距離,以求批評的真實;另一方面又在拉近文傳的敘事視距,制造出逼近志狀的與傳主的親密關系,以求親歷的真實。如此揚長補短,以達成歷史書寫中“當代”與“批評”的平衡。
一旦將李開先所撰文傳視為“今文苑”,那么,就不得不提他的另兩組作品《九子詩》和《六十子詩》。懷人組詩的創(chuàng)作傳統,最早可追溯至南朝顏延之的《五君詠》,但顏氏與竹林七賢非同時代人,其詩歌意在抒發(fā)個人情志,與其說是懷人,不若說是詠史。自唐代張說《五君詠》、杜甫《八哀詩》始,才發(fā)展為追念故人零落、描寫近當代文人群像的一種方式。對李開先一輩文人來說,先前弘正復古作家們的懷人作品,是尚未消逝的近傳統,如李夢陽《九子詠》、何景明《六子詩》、王九思《五君子詠》、王廷相《十八子詩》等,頗具聲勢。如果說《九子詩》對李開先來說是牛刀小試,那么《六十子詩》的創(chuàng)作規(guī)模直到明末仍后無來者,稍可比肩的唯有王世貞的兩組《四十詠》詩。
李開先的《九子詩》明言效仿李夢陽,采用了“懷人詩”一貫的五古體式。反倒《六十子詩》的五絕體式,并非懷人詩的慣例,故作者須作出“五詠八哀,今古同懷,病中不能長詩,各為五言絕句”⑥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四《六十子詩》有序,《李開先全集》,第414頁。的解釋。所幸《六十子詩》多自注,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詩歌本文篇幅較短的缺憾。據這兩組詩的小序,可知《九子詩》作于嘉靖三十五年六月,所詠為在世好友;而《六十子詩》作于嘉靖三十六年八月,所詠皆已故人物。也就是說,何為“九子”,何為“六十子”,取決于在世情況,無關價值判斷。而李開先的文傳,特別是有關復古、唐宋二派的十家文傳,大多作于《六十子詩》后??偟膩碚f,李開先對當代文學史的書寫,隨感而發(fā)的抒情先于縝密行文的紀人敘事,聲氣相求的友情記憶先于對前輩風神的追懷。因不滿足于“九子”在世卻“無緣再會”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一《九子詩》有序,《李開先全集》,第61頁。的隔空寄托,才創(chuàng)作了《六十子詩》以表達對故人的全面回憶;因不滿足于詩體有限的創(chuàng)作容量,才會用文傳的形式再寓深情,這是一個作者意志從自發(fā)到自覺的變化過程。而十家文傳的寫作順序,先輩在前,同輩其后,與懷人詩的順序正好相反,唯歸因于傳記蓋棺定論的基本原則,后一代人的集體離場終究要稍晚一些。
從《九子詩》一直到王、唐、陳、呂四傳,李開先用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對近當代文學家的群像敘事,實現了一次紀人寫作的呼應與閉環(huán)。除了單篇內部的細部技法(審丑觀照、首尾附益等)、篇與篇間的互見關系(褒貶互見、口述互見等)之外,還自覺地考慮到了群體傳記理應具備的結構性布局。所有這些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介入方式,既凸顯了作者對當代文學史的整體思考,也確保了作者與傳主在文本中的“適中距離”。盡管清人批評此法“自以為任真,其實大壞文體”(后有詳論),但這些創(chuàng)新性的作文嘗試,正是中國敘事文學發(fā)展至明嘉靖時期、在各種內外合力的作用下滋生出來的另一種可能。李開先在傳統詩文創(chuàng)作中的前瞻眼光與探索精神,我們須給予更多的重視,而不只局限于對其戲曲文學世界的熱切觀照。
如前所言,對當代文學史書寫的自覺介入,是李開先文傳的一大特點。除了寫作對象集中在近當代文壇名家外,其寫作手法亦有時代之特色。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借鑒了當事人的敘事視角,前已論及;二是融入了新興的文體觀念,這涉及俗文學及其文體在明嘉靖年間的發(fā)展情況。
早期的文傳寫作,因意在規(guī)避史傳的職能,其中有一種類型即關注社會的中下層人物,其內容及形式難免與底層描寫或俗文學表達相契。但李開先的多數作品,尤其是十家文傳,主要來源于唐宋文傳的變體模式,這固然歸因于當時文學名家多為士大夫的客觀事實,但如何在其中寫出時代文學的新特點,而不是簡單地順應傳統文傳之士人化或士人志狀之文學化的趨勢,也是其探索者的身份蓋過了傳承者的李開先需要考慮的。當然,由于長居林下,李開先亦不失對中下層人物的關注,尤以《昆侖張詩人傳》《雪蓑道人傳》《瞽者劉九傳》《老黃渾張二惡傳》四篇為典型,如何在傳統文傳的“邊緣人”書寫模式中注入新的元素,而不僅是借其外殼,是他需要解決的另一個問題。嘉靖年間的文學生態(tài)及其活力的諸多表現,如新書資源的豐富及其流通的便捷,小說、戲曲在民間的興盛并進入書籍傳播渠道等,都為俗文學元素介入雅文學體類提供了諸種可能。對這一類寫作嘗試,清人是持批評意見的:
李中麓為人作志狀,好用通俗白話,似坊刻小說。自以為任真,其實大壞文體。王、李卻又以《史》《漢》字句貼合近事,齟齬不相肖者極多。二者皆古文之魔障,看歐、曾何嘗有此。②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44頁。
張謙宜是清康熙年間格調詩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嚴格地說,他批評的是李開先的志狀寫作,而非文傳寫作?!昂糜猛ㄋ装自挕保梢栽诶铋_先的墓志銘作品中找到不少用例。如喜用俗諺,《亡妹盧氏婦墓志銘》中“生男如狼,猶恐其羊。生女如鼠,猶恐其虎”,《古泉王君合葬墓志銘》中“盜不過五女之門”;又如《煤客劉祥墓志銘》不僅用“免墮地獄”等釋家言語,且譏評墓主“好名之心”“不知時務”,告請托者“據汝舉止,文去或不能刻石置之墓中”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七《亡妹盧氏婦墓志銘》《古泉王君合葬墓志銘》《煤客劉祥墓志銘》,《李開先全集》,第702、706、716—717頁。,行文中充滿了調侃的語氣,皆為“任真”而“大壞文體”的寫法。既然連以言辭雅正為文體之本的志狀寫作都趨俗化,那么,面對語言風格自由、多變的文傳寫作,作家只會在“任真”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有關清人對“以小說為古文”的批評,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一般認為,此法源于韓愈、柳宗元,至晚明清初侯方域、王猷定等人的文傳創(chuàng)作尤為顯著。②參見李金松:《論明末清初的“以小說為古文”》,《廣東社會科學》 2012年第2期;王慶華:《論清人對古文傳記“小說氣”之批評》,《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8年第4期。李開先所處的明嘉靖年間,并不被視為一個重要的發(fā)展階段。那么,除了群像敘事、今文苑批評之外,在傳記寫作的通俗化進程中,李開先有別于韓、柳、侯、王諸家的特點是什么,將決定其文傳在中國傳記文學史中的另一個位置。
在明代文學史中,李開先是最早順應俗文學潮流的士大夫之一。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院本集《一笑散》、傳奇《寶劍記》《斷發(fā)記》等戲曲作品,其《詞謔》還是較早提及《水滸傳》章回小說的一部文獻:
崔后渠、熊南沙、唐荊川、王遵巖、陳后岡謂《水滸傳》委曲詳盡,血脈貫通,《史記》而下,便是此書。且古來更無有一事而二十冊者。倘以奸盜詐偽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史學之妙者也。③李開先:《詞謔》“時調”條,《李開先全集》,第1553頁。
通過《史記》與《水滸傳》的呼應,中國文學中官與私、雅與俗的界線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消弭,亦使“序事之法、史學之妙”成為凸顯古典敘事之會通及傳承的重要鏈條。除了崔銑輩分稍長外,其余五人皆在“嘉靖八才子”之列。根據六人的行實經歷,這次討論發(fā)生在嘉靖九年左右。④王麗娟:《〈水滸傳〉成書時間新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1年第1期。明末錢謙益也有“昔有學文于熊南沙者,南沙教以讀《水滸傳》”⑤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三二《王元昭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32頁。的說法,可見“八才子”對《水滸傳》文法的關注并非偶然。但摘出“序事之法”,即使旁及文傳寫作的領域,也只暗示了文學類型的傳承性問題。而其創(chuàng)新性問題,需要我們到嘉靖年間俗文學之于中國文學史的最重要特征中去探尋。
私以為,李開先傳記寫作的試驗性,主要有三個方面。首先,即張謙宜所批評的“好用通俗白話”。盡管李開先對李夢陽的墓志銘有“墓志出后渠手者,豐神絕不相似,蓋崆峒豪宕,而后渠簡古”的自覺思考,但在嚴格意義上,傳主的社會身份與撰者的語言風格并不構成必然對應的關系。在現實情況中,中下層人物因其文化水平有限,社會經歷駁雜,行實事跡難登大雅之堂,傳記語言的通俗化就成為作家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途徑之一。但士大夫傳記這一塊,因傳主擁有光鮮的仕宦履歷,作家冒然使用通俗的語言或奇巧的敘事,在一定程度上對傳主的“三不朽”事業(yè)及典正形象有解構之虞,此中分寸,頗難把握。如果說對儒家士人形象與文傳原初功能及風格之間差異的調適,在宋元作家的文傳中早有嘗試,那么,如何順應嘉靖年間興起的俗文學文化潮流,將士大夫傳記的語言及其中人物形象進一步通俗化,則是對明中葉作家之創(chuàng)作能動性的一次考驗。
其次,嘉靖時期雖不是俗文學興起的最早階段,卻是白話小說的傳播媒介由口頭轉變?yōu)闀闹匾A段。在這個轉變的關捩點上,口述史意義的再開掘,成為李開先傳記寫作中的另一個潛在試驗??v觀中國古代的敘事文學,在今人眼中大致分為史部、說部兩塊,前者偏紀實性敘事,后者偏虛構性敘事,二者演變頗多交纏,但其起源遠近各殊。由此,敘事文學的文本屬性從口頭轉化為文字,也可分為兩個關鍵時期:第一個是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相當多的半官方或私家著史采用了口述史的材料,最典型的就是《左傳》《史記》。口述史的優(yōu)良傳統在中國史家的歷史書寫中一直得以延續(xù),但總的來說,自《漢書》以后,隨著編撰者對官方歷史檔案愈發(fā)倚重而漸趨邊緣。第二個是晚宋至晚明時期,即話本、雜劇、南戲、彈詞等民間說唱表演藝術,被整理者抄錄成文甚至刊印成書,逐漸以閱讀而非聽唱的形式為更多民眾所接受,最典型的即明代小說“四大奇書”。
從現代學科分類的角度來說,前者屬于口述史料(強調見證人),后者屬于口傳文學(強調傳播者)。但我們也不否認,歷史書寫中的口述環(huán)節(jié)有很多文學性的元素,至晚自南宋《文章正宗》而下,《左傳》《史記》中的諸多段落已被視為名正言順的“敘事之文”。深受復古文學思想影響的李開先,對此有足夠深刻的認識。但如此解釋,尚不能將李開先與稍早的復古諸家區(qū)別開來,其特別之處在于,他生活的正德、嘉靖年間,恰是有史料可證的古代章回體小說刊印的較早時期。我們不禁要問,一方面,當時的士大夫文人在熟練掌握了作為舊傳統的《左傳》《史記》中口述史技法的同時,如何看待作為新現象的三國、水滸等說話故事被整理、刊印成書?畢竟二者皆處在“口傳—書面更替”的相類節(jié)點上。另一方面,一旦認識到,在沒有文獻素材的情況下搜集口述史材料如司馬遷,與在文獻素材較豐富的情況下重視口述文本之書面轉化如李開先,就寫作者的立場及對文學性的思考而言,是兩種不同的情況,那么,在白話小說新風的影響下,口述史意義如何再開掘,就成為中國傳記文學發(fā)展至明嘉靖時期的一道“舊題新義”。李開先作為最早一批真誠擁抱通俗文學的士大夫作家中的一員,其文傳寫作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
第三,惡人傳作為一種傳記的新類型,是李開先自詡的一大新意?!皞髂宋闹幸惑w,善惡皆備可也。諸作者多溢美人善,而惡則未之及?!钡珜⒗宵S、渾張二人簡單地理解為字面上的“惡人”,亦未必符合李開先的本意。私以為,至少有兩個問題須先作討論。
一個是惡人傳的抒情模式問題。為惡人立傳,在宋代以后的政治史書寫中成為一種常態(tài),以《新唐書》以來的“奸臣傳”最具代表性。但無關國計民生的普通惡人是否可以立傳,似乎沒有被嚴肅地討論過。其實,這不只是一個傳記分類的問題,還關系傳記文學的抒情性問題。即“溢美人善”有追懷故人、表彰時政的情感效果,在某種程度上,撰者可以通過與傳主美好品格的共情來表達自己的看法;而一旦“直言人惡”,撰者如何完成情感的調動并明確立意,需要尋求另一種語言上的突破方式。而從語言藝術的角度來說,記錄民間的各類負面見聞,實可歸入“審丑”的范疇。只不過對士大夫的“審丑”,止步于對缺陷的書寫,尚不是刻意的丑化,其意在讓傳記中的人物形象更真實;而對下層文人的“審丑”,屬于一種對社會秩序的破壞與解構,是對社會中間階層之擴張所造成的知識人市儈化的一種批判。借對士人群體中的某些陋習的省思,作者完成了情感的另一種交互與表達。
另一個即傳記主人公的身份歸屬問題。在嚴格意義上,老黃、渾張算不上惡人,至多是兩個渾人,須留意他們都有舉人的科名。同樣不拘禮法,我們不再視之為平民詩人張詩、雪蓑般的任情瀟灑,也難以產生嫉惡如仇的對立情緒,唯感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將這篇文章置于唐宋以后分化出來的諸多文傳類型中,到底算表彰庶民精神的市井傳,還是批評文化墮落的士人傳?算直接批評的惡人傳,還是間接批評的戲謔傳?其實沒有那么分明。筆者以為,還是戲謔士人的成分更多些,李開先的立意首在批評士風而非世風,他認識到士人的丑名化較之于惡名化,對庶民社會造成了更普遍的破壞力。及時指出這一知識人市儈化的不良之勢,是士大夫文學批評的責任與道義所在。
一旦明白了惡人傳中的“審丑”傾向,那么,李開先在戲曲創(chuàng)作上的經驗,就成為他有別于同時代其他士人的文學底色之一。古典戲劇中的插科打諢,向來是中國文學戲謔傳統中最穩(wěn)定的文本類型之一,從戰(zhàn)國的俳優(yōu)到唐代的參軍戲,從宋院本中的“副末”到專門的“丑”在元雜劇中粉墨登場,至明嘉靖年間,相關的程式行當及戲曲觀念已相當成熟。李開先“少時綜理文翰之余,頗究心金元詞曲”①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六《南北插科詞序》,《李開先全集》,第562頁。,曾撰《南北插科詞》,對“插科”語言有過專門的探索;其《市井艷詞》既云“是詞可資一時謔笑”,也肯定“語意則直出肺肝,不加雕刻”“其情尤足感人”,以為“真詩只在民間”②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六《市井艷詞序》,《李開先全集》,第566頁。,對戲謔的認知已超越了局限于某些固定腳色的舞臺表演效果,而視為一種反映常人之普遍真情的語言藝術。這種“可資謔笑”又“其情感人”的正面典型,即與李開先同為戲曲行家的雪蓑道人。故《雪蓑道人傳》的“釋疑解嘲”與《二惡傳》的“傳以示戒”③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十《雪蓑道人傳》《老黃渾張二惡傳》,《李開先全集》,第905、908頁。,構成了一組軌轍有別的對比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謔笑”藝術通過文傳寫作對象及技法的歧變,得到了更充分的發(fā)展。
另外,在中國古典戲曲的發(fā)展史中,隨著南戲以來以生、旦為核心的表演體系漸趨成熟,丑角的程式化、邊緣化處境日益突出。這一情況至清末民初稍有緩和,而“正戲丑演”是新中國戲曲改革后才大放異彩的事。李開先的時代,固然決定了他在戲曲創(chuàng)作中無法將反面人物擺至舞臺的中央,但通過思想較自由、體式較靈活的文傳寫作,在內容豐富、功能多樣的文章學體系中另辟新徑,不失為一種變通的嘗試,此或是“傳乃文中一體,善惡皆備可也”的另一層用意。無論李開先對此有否自覺的認識,如置于更長時段的整體文學史中來理解,將讓李開先的這組文傳跳出傳統傳敘文作為史纂之學或文章之學的思維模式,進入更寬闊的敘事之學的討論空間之中。在此視野下的“小說言”,便不再止于“通俗白話”“似坊刻小說”等表面可見的形式特征,而指向了明中葉新文學觀念所造成的諸多隱性的影響。
雅俗文學的互動,一直是近世文學研究中的重要命題。北宋蘇軾、黃庭堅等人以俗語入詩,向被視為“以俗為雅”的創(chuàng)作行為,成為宋詩自成特色的重要標志之一。語言上的俚俗,在很大程度上打通了以詩詞、俚曲為代表的抒情文學領域的雅俗邊界;而在以傳敘文章、小說戲曲為代表的敘事文學領域,考慮到相關文類所能包容的文本空間更大,理應在語辭之外有更具典范性的變化。李開先將口述見聞材料、戲曲腳色行當等紀人特點運用于士人傳記的寫作之中,可視為在文章學層面的一種嘗試。借此視角重觀宋以后的文學,相信還有更多的舊文體創(chuàng)作可以納入雅俗文學互動的考察范圍。通過對雅俗互動之復雜性的深層考察,新的文學史書寫有否可能實現雅俗邊界的消泯,或是古典文學之整體研究可重新思考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