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紅英
內容提要:近十年對二戰(zhàn)后歷史的書寫受到了世界范圍文學界的重視,《世紀病人》同樣激發(fā)于戰(zhàn)后一代記憶歷史之重負。小說塑造了一位在當下自居于“他者”位置的“世紀病人”,以感性經(jīng)驗再現(xiàn)了其人半生遭際的三段迥異的生活歷程,講述了一個關于時代的故事,由展示過往時代在人物心靈劃下的深刻烙印,質詢了當下對于不久前歷史的健忘。這一歷史追憶也顯露了作者/敘述者攜帶著“一體化”時期的精神基因,其自命為“病人”的痛苦,則因于“一體化”時期理想的失落,而其精神結構又使其拒絕融入新的生活。如何面對這樣一個為共同體理想受挫的他人及其痛苦,為這部小說提出的尖銳問題。
隨著時間流逝,記錄“短促二十世紀”歷史,日益構成歷史見證者的壓力。新世紀后,中國回憶錄、口述史的出版頗成一股熱潮,諾貝爾文學獎對書寫二十世紀歷史的作家也越發(fā)青睞。而近十年,二戰(zhàn)后出生的一代人,其記錄歷史的壓力,突出表現(xiàn)于,諾貝爾文學獎2012—2017年的頒獎中,除愛麗絲·門羅,其余五位獲獎者的寫作都與戰(zhàn)后歷史密切相關;而其中,莫迪亞諾、阿列克謝耶維奇和石黑一雄,都致力于探索歷史在個體心靈深處留下的印記,似訴求于在讀者內心輻射動蕩歷史帶來的沖擊,從而延續(xù)見證者對歷史的認識。
李曉樺的長篇小說《世紀病人》出版于2014年,其正好誕生在世界范圍文學界對二十世紀后半葉歷史的看重之時,顯在地同樣激發(fā)于戰(zhàn)后一代懷有的記憶歷史之重負。這部出自20世紀80年代最受矚目的青年軍旅詩人①對自身過去半生展開追憶的小說,因作者/主人公過往的人生歷程恰跟中國當代歷史的階段性發(fā)展一致,而作者/主人公的生活也始終處在時代旋渦的中心,加之作者身為大院子弟具有大歷史的情懷和眼光,小說對自我個人經(jīng)歷的敘述,便是一種對當代中國歷史的敘述——因而,自我書寫與歷史敘述之間的可轉換性,才是推動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內在動力,對歷史的追憶實是其激情所在。
李曉樺書寫驟變的歷史對個體帶來的命運性影響,也側重于講述歷史在個體心靈深處留下的印記。他盡數(shù)一個孤獨穿行在當下的人物自閉而又無聊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伴隨對驟然失去的過去兼及深情與反思的回憶——它使人迷戀的時代氣氛、精神狀態(tài)和價值觀念,它所提供的不同的行動樣式和理想承諾,以及終究被時間證明的虛妄與殘酷,企圖再現(xiàn)已被遺忘的時代側影。相對于石黑一雄等對小說人物心靈傷痕展開的理性探究,李曉樺感性地展示了自身所攜帶的“一體化”時代的精神烙印。
盡管對歷史的敘述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內在動力,由小說書名可知,它的落腳點仍是指向由世紀之交導向的現(xiàn)在時。小說對當下生活的敘述,也占了較多的篇幅。因而,小說出版當年舉辦的研討會,發(fā)言者多關注于人物新世紀后移居加拿大的生活。②
確然,全球最宜居城市的風光移民和“世紀病人”之間具有的反諷張力,率先展現(xiàn)了這部小說獨特的敘述視角。若非“病人”,也許便沒有講述過去、追憶歷史的必要了。這“病人”又不是一個用于探討抽象人性的角色——如伯格曼、基耶斯諾夫斯基電影中仿佛天生罹患憂郁癥的人物,他由特定的歷史時間——一個為全球化、市場經(jīng)濟、消費主義主導的世紀之交所框定。在這種情形下,對當下移民生活的講述,便表現(xiàn)為對“我”當下病癥的講述;其敘述的心理動機,則是建構創(chuàng)傷氛圍,以道出塵封于歷史深處的隱情。
作為過去的對照,小說對“病人”——亦即當下之“我”病態(tài)生活的講述,概言之,突出了兩種狀態(tài):一是自我禁閉;二是無聊。前者既指向抑郁般的精神境況,又是一種將自己與外界區(qū)隔開來的行動;后者則屬于“我”對當下生活的強烈感受。這兩者共同寫照了一種自居于“他者”位置的心理狀態(tài)與生活狀態(tài)。
首先,與一般講述移民故事的小說常迫不及待、興高采烈地展示異域風情不同,這部小說開篇便帶出一股幽禁的氣氛。本來是新鮮事——溫哥華的“學校沒有大門,也沒有圍墻,看上去不像是個學?!保瑓s令“我”想起“在北京,學校都是有圍墻的……無關者禁入”。接著,“我”更是認為,這所沒有圍墻的學?!跋褚蛔爬系谋O(jiān)獄”。同樣在第一章,小說寫“我”中午獨自在家吃飯——“蹲靠在衛(wèi)生間的浴缸旁邊”:“蹲靠”是個把身體包裹起來的局促動作,“衛(wèi)生間”是一個幽閉空間——如果讀者記得小說《私人生活》中罹患“幽閉癥”的人物對浴缸的“情有獨鐘”③,更能直接意會這個場景的幽禁意味。
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開篇的幽禁氣氛,便是“我”內在心境的投影。這一著力渲染的情緒基調,在故事的講述中,通過人物對自我心理不事掩藏的自陳,實亦貫穿了整部小說。在小說種種幽禁場景的提示下,“我”自我禁閉的心理狀態(tài),亦便逐一在其對應物中得以顯形,寫照“我”在慣性的對外界的警惕/拒絕行動中,將自己幽禁在抑郁的精神狀況里面。其本質在于,目及的事物都成了“我”心理的投影之物——這些由“我”之內在情緒著色的事物,在“我”對它們的警惕/拒絕之下,如同一堵堵密不透風的墻,又把“我”禁錮起來。
從癥候性的行動而言,“我”對外界的警惕/拒絕,顯著體現(xiàn)于“我”對溫哥華自然風光之美的無感。中國文學素有寄情于景的傳統(tǒng),如趙園先生說——“享受山水”是“中國式文人的一種傳統(tǒng)態(tài)度”④。李曉樺20世紀80年代詩歌對風景也有細膩的描寫,《藍色高地》尤其表達了他對自然的傾心,但《世紀病人》中風景之美全然是缺席的。“我”移民到以風景著稱的城市,卻仿佛蟄居于窒息的空間,連風景都使之壓抑。小說對溫哥華的介紹只有寥寥幾句:“這里是溫哥華,美洲大陸的西部,太平洋的東岸,一座依山傍海的城市?!毙≌f對風景稍細致的刻畫,止于描述窗外環(huán)境,以示家里過分安靜。柄谷行人認為:“風景是和孤獨的內心狀態(tài)緊密連接在一起的……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fā)現(xiàn)的?!雹葸@位自我禁閉的“病人”,則將風景也視為“外部”——他在其中投射了對外界的警惕/拒絕。
“我”的警惕/拒絕,還體現(xiàn)于“我”對外部世界中的人和事十分排斥。“我”在溫哥華沒有生活中往來的朋友,日常謀面都是僅有幾句交談,不產(chǎn)生真正對話的人物。同樣陪孩子讀書的“女人幫”,她們的愛好不外養(yǎng)狗和看電視,是“我不想搭理的人”。僅一次與多人相處——受托送幾位國內來購物的客人到機場,“我”諷喻他們?yōu)椤昂谝麓筌姟??!拔摇睂εc華人相處不耐煩,對于外國人則盡可能隔絕交流。身處以英語為官方語言的加拿大,“我”卻拒說英語——致使常去的咖啡館服務員以為“我”是啞巴?!拔摇边€把白人情侶握一起的手形容為“耗子”,強調白人女警有個“巨型的屁股”,排他心理格外昭然。
其次,自我禁閉使“我”對風景之美視而不見、排斥與人交往,但“我”精神又非自足的,離開人群的孤獨感和失落感“我”也有,因而又深感生活之“無聊”?!拔摇睂τ谧约罕环Q為“一爹”——“全溫哥華第一慣兒子的爹”的解釋,頗能說明其生活與內心處境:
這是我目前唯一的事情。我無所事事,無事可做,也沒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去做。世界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情了,屬于我的世界不要我了,屬于別人的世界更不要我。
小說中,唯一跟“我”達成對話的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物——“我靠”,通過與之講電話,“我”得以聽說各種溫哥華故事打發(fā)無聊。這人物虛實不定,如美國電影《美麗心靈》中納什教授的朋友查理一樣,給“我”帶來虛幻的陪伴和對話關系。這樣的交集在“我”看來竟——“幾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最重要一部分,是我賴以活著的支撐”。
因此,雖自覺承擔了追憶歷史之重負,《世紀病人》在講述當下生活中展示的這一生活于世紀之交的“病人”形象,卻極其具有當下性。這一人物的存在,使筆者頗認同于韓炳哲對全球化社會中“他者”之缺席的理解:“他者的時代已然逝去。那神秘的、誘惑的、愛欲的、渴望的、地獄般的、痛苦的他者就此消失。如今,他者的否定性讓位于同者的肯定性。同質化的擴散形成病理變化,對社會體造成侵害。……如今的病態(tài)時代標志不是壓制,而是抑郁。具有毀滅性的壓力并非來自他人,而是來自內心?!雹拮晕医],實是一件格外費力的事,其根本上是在一個“他者”消失的時代,自居于“他者”的位置:“病人”既要用力拒絕外部世界,又要用力承擔拒絕的后果;而他的主動拒絕,使當下社會暴露其無聊,⑦也使他自己成為從眾人中區(qū)隔開來的持否定性的“他者”?!安∪恕迸c外部世界的格格不入,隱含了一股對“同質化”的對抗激情——對抗跟外界融為一體,對抗外界取消他的獨特性,以捍衛(wèi)他與眼前時代格格不入的主體精神。
小說以“世紀病人”為題、立足于“病人”當下生活,但若認為小說只是講述了一個活動于世紀之交人物的故事,可能無法把握小說的主旨和精彩之處。程光煒先生也表示:“這部長篇有一個基本的敘述特點,這就是作者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絮絮叨叨?!@種敘述有一個好處,就是你非常清楚作者和主人公的精神狀態(tài)是什么,他們對時代所引起的個人精神問題,在小說中有十分精彩有力的展示。但這種寫法拋開了總體框架,以及一些必不可少的主要人物,包括這些人物賴以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歷史矛盾等東西,它把主人公以這種方式隔離了出來?!雹嗳绻麑⑿≌f看作對人物故事的講述,這部小說是多有不足的。它帶有意識流的傾向,卻又未據(jù)此對人的精神展開深度的探索,失之“絮絮叨叨”。小說對人物不同時期生活的講述,也主要是對個人經(jīng)歷的講述,創(chuàng)作只像是過分自戀的自我表達。
程光煒先生實指出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訴求——“對時代所引起的個人精神問題”的“十分精彩有力的展示”。在筆者看來,這一小說的精彩之處,正是作者的寫作動機和小說的主旨所在。如前所述,《世紀病人》通過對人物不同時期生活的敘述,來表達作者對過去半個世紀歷史的體會和認識——自我書寫與歷史敘述之間的可轉換性,才是推動作者進行自我敘述的內在動力。因此,“時代”事實上才是這部小說最重要的書寫對象,小說通過人物故事,講述的實質上是一個關于“時代”的故事。
孟繁華先生亦言:“‘世紀病人’是‘多余人’譜系中的人物。不同的是,他還在追問關于歸屬、尊嚴、孤獨、價值等終極問題?!雹帷笆兰o病人”之為“多余人”就在于其當下進行的病態(tài)生活,而其與“多余人”的不同,則在于其對病之根源的自覺追問。小說的主題實為:在對人物不同時期生活的講述中,圍繞種種“終極問題”展開對歷史的追憶,從而對時代迅疾更替下社會亦迅速遺忘不久前歷史——罹患嚴重失憶癥——構成質詢。
從“時代”劃分,這部小說正好可分三部分理解。按照敘述先后、“我”的身份和經(jīng)歷,第一部分是20世紀90年代之后,“我”下海經(jīng)商結束后在溫哥華做兒子的全職陪讀;第二部分是20世紀80年代,“我”身為青年軍官和詩人的階段;第三部分是20世紀80年代以前,“我”身為大院子弟初入部隊的青少年階段。小說對第一部分內容的敘述,如上文所述,最令讀者印象深刻的是在對“病人”無聊生活的講述中展示其自居于“他者”位置的處境:小說對其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經(jīng)商生活基本忽略,對溫哥華移民生活的敘述,重在展現(xiàn)其此時自我禁閉的精神與行動狀態(tài)。小說對第二部分內容的敘述,也沒全面交代“我”20世紀80年代生活狀況,只挑了幾件彼此之間無直接關聯(lián)的事件,講述“我”充滿干勁的行動狀態(tài)及對詩人身份的認同。最肅穆的場面,來自對1983年去30高地采訪的回憶,它是“我”離戰(zhàn)爭最近的一次。也著重回憶了“我”如何投入地寫詩和與文壇眾人會面,極力強調人物的光彩和與之相處時愉快、盡興的心情。小說對第三部分內容的敘述,亦挑了幾個彼此獨立的事件,強調其時度日的清苦、人懷有的崇高感和“我”對軍人身份的認同——“我”自14歲展開的軍旅生涯作為美好往事得到著重回憶。
一般而言,小說如要講述人物不同時期的故事,會借助于某些彼此聯(lián)系的事件。如石黑一雄的《遠山淡影》,敘事通過講述過去發(fā)生了什么、今天又發(fā)生了什么,借助相關事件突出今昔生活之間的延續(xù)性,來探究戰(zhàn)爭在人內心留下的創(chuàng)痕,從而傳達作家對戰(zhàn)爭與人性、人生的理性思考。莫迪亞諾的《暗店街》實也有相近的訴求。對比之下很明顯,《世紀病人》致力于把人物不同時期對生活的直覺感受傳達給讀者。它不斷強調的是今天心情怎樣、過去心情怎樣。它也依賴于情節(jié),但情節(jié)只是為了展示心情,因此片段化。它更傾向于建構不同時期有血有肉的心理現(xiàn)實。在小說建構的這些直覺般的生活感受中,讀者便也從感性的角度體認了三個時代的巨大差異。短短五十余年間,“我”的自我身份認同由軍人到詩人再到“一爹”,因此,很好地寫照了半個世紀的時代變遷。這三個時代在“我”內在精神及其所支撐的行動力的反差中,便也暴露出巨大裂縫,突顯歷史斷裂的本質。
“短促二十世紀”似乎過去很久了,好長一段時間人們都朝向未來生活,但當下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卻不斷地說明,未來未必意味著一切都比從前、現(xiàn)在更好?!妒兰o病人》對時代的書寫絕非一種個人情緒,它是一次回首、一種懷舊,但它并非沉溺于過去,它同時也在反思當下與過去的關系。“最好的時光”原本是唐諾的文章題目,他說:“所謂最好的時光,指著一種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為它美好無匹從而我們眷戀不已,而是倒過來,正因為它永恒失落了,我們于是只能用懷念來召喚它,它也因此才成為美好無匹?!本巹≈焯煳膭t說:“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有一個他自己的最好時光,唐諾說侯孝賢比較特殊之處在于,他同時也記憶了臺灣這不會回頭如單行道的最好時光?!雹庖蚨?,對過去/歷史的追憶,其本質是為了抵抗全然的遺忘。相較于唐諾、侯孝賢、朱天文態(tài)度的溫和與冷靜,李曉樺情緒化的對當下生活的“絮絮叨叨”,對時代變化中的喪失有著更多的深省。
趙園先生曾說:“‘學’是可以在時間中積蓄的,‘性情’卻難免于時間中的磨損。”?《世紀病人》在敘事上似乎頑固地抵抗小說的結構模式,采用了一種片段化、跳躍性的以情緒帶動情節(jié)的呈現(xiàn)方式,這自然源于詩人的寫作習慣,卻恰好提供了一種另類的時代記憶。
洪子誠先生在界定“當代文學”含義時指出:“‘當代文學’這一文學時間,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學‘一體化’趨向的全面實現(xiàn),到這種‘一體化’的解體的文學時期。”?這個“一體化”的實現(xiàn)到解體的過程,大致發(fā)生于20世紀40年代后期到20世紀90年代初。其除了指向左翼文學“一體化”,也包含文學生產(chǎn)、組織方式的“一體化”。因之,20世紀80年代雖不強調左翼文學規(guī)范,文學生產(chǎn)仍具有較高的組織性、覆蓋面廣的文學思潮此起彼伏,亦有著較顯著的“一體化”特征。相對而言,學界似普遍意識到20世紀80年代面對問題的思路延續(xù)了20世紀50—70年代的二分法,卻較少探討知識分子20世紀50—80年代精神結構相近的一面,其都受“一體化”模式形塑。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視野延伸的理解中,《世紀病人》三個時代內容,“我”對自身充滿認同感的生活都算處在“一體化”時期。盡管新時期初社會轉型幅度不小于20世紀90年代初,“我”卻沒感到內心經(jīng)受太大沖擊。而20世紀90年代初揭幕的多元生活模式、價值觀念、精神狀態(tài),卻使“我”深感不適。究而言之,李曉樺在追憶往事/歷史中對其三段生活內在精神的自我敘述,所體現(xiàn)的對應于文學史分期人的精神的階段性變化,正反映了其有著形成于“一體化”時期的精神底色?!拔摇痹诋斚乱浴安∪恕弊跃?,痛苦之如影隨形、無處排解,而姿態(tài)又頗高來高去,已跡近于朝代變換中對舊日不忘、無意于新生活的遺民。
切實而論,雖有自覺的反思與自嘲,“世紀病人”仍可命之為“一體化”時期精神的“遺民”,其自居于“他者”位置而有的深切痛苦體會,莫不可囊括于這一獨特的身份能指之中。盡管程光煒、陳曉明等先生都直言小說敘述手法之不足?,小說在其敏感而又細膩的對不同時代生活的再現(xiàn)性書寫中,確也呈現(xiàn)出不同時代的精神特征和人物風貌。
小說對“我”青少年生活的敘述,主要聚焦于軍人身份之上,而貫穿其間被高舉的是與之緊密相關的——英雄主義,其痛點則在于對英雄主義的洞穿和無法棄絕。
追憶20世紀70年代生活時,小說選取的角度和講述的語氣,與其時公開發(fā)表小說有著頗為相近的一面。小說重點講述了步兵“我”如何練習“走路”:“我的眼睛要看地下的白線,一條又一條白線排列整齊,延伸開來,每條白線之間的距離是七十五公分,一共有一百二十條白線……”此般事無巨細的描述,正體現(xiàn)該時期小說的顯著特點。?這反映了生活方式的單一,也表明其時人們分享了激昂的建國熱情和頑強的吃苦毅力。雖小說沒直接道出支撐其熱情和毅力者為何,在“我”對當下生活的自陳中卻有深切表現(xiàn)——“我”對兒子強烈的保護欲,“我”無比懊悔沒能救下無辜的波蘭人,此類事跡莫不顯露刻骨的英雄主義情結。
在“我”當下對戰(zhàn)爭的反思中,小說則直接表達了對軍人英雄主義的反思。小說花許多筆墨講述了“我”在加拿大街邊遇見的美國老兵的故事,辨明為英雄主義所遮蔽的軍人進退兩難的處境。小說也花了很多筆墨談論軍人墓地:那些因援助別國戰(zhàn)爭而葬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中、美義軍,那些曾交戰(zhàn)的雙方卻安葬在同一墓園,那些為新的建設用地而不復存在的軍人墓地,——強調歷史之詭譎多變、軍人的英勇捐軀終究淪為一時一地之爭。
20世紀50—70年代文學中,描寫戰(zhàn)爭中的英雄是一個規(guī)范性要求,在這樣的氣氛下,英雄主義成為14歲便參軍的軍人子弟最突出的精神取向,乃是合情合理的。但作者/敘述者或只意識到其身為軍人有著英雄主義傾向,而沒有意識到英雄主義業(yè)已滲透其思想與生活,因此當下“我”仍不自覺地將英雄主義寄托于對他人的強烈保護欲,卻未有反思。
英雄主義本質上是一種理想主義,從過來人的各種講述中能知道,20世紀80年代也是一個充溢著理想主義的時代。只是這一時期理想主義不是把人導向英雄主義,而是導向知識分子所張揚的精英主義。20世紀80年代的李曉樺,由軍人向軍隊文學刊物編輯和軍旅詩人轉型,恰好順應了歷史重寫中主體經(jīng)由“工農(nóng)兵”向知識分子的轉變。他20世紀80年代最著名的詩歌很好地說明,其成功地將英雄主義灌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在此/我謹向世界提醒一句/從我們這一代起/中國將不再給任何國度的軍人/提供創(chuàng)造榮譽建立功勛的機會”?。
小說“外一章”敘述的那個夏天,作為歷史斷裂的標記及“我”之病癥的隱情所在,則是其步出“一體化”時代的起點?!拔摇北粍舆M入20世紀90年代,成了引發(fā)其時“人文精神”討論中心話題的文人下海經(jīng)商熱參與者之一?!拔摇边@一次身份變化,實也是順應時代潮流的。不同的是,成功創(chuàng)立幾間上市公司、作為經(jīng)商成功者的“我”,卻不再能在這個以資本運作和消費主義為主導的時代完成自我認同的轉變,小說對經(jīng)商生活仿佛不屑提及。
“一體化”時期有相近的精神結構,卻也不僅指其都恣肆著理想情懷,還指向獨特的人物風貌和對人的審美取向,其亦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極不同,這在小說中也得以反映。
在20世紀50—80年代,一方面人們因理想主義而凝聚了強大的共同體意識;另一方面理想主義激發(fā)的英雄主義或精英主義都有助于形成關于“高大全”人物——那種完美主體形象的想象。這顯得很吊詭,正是那樣一個對共同體具有清晰感知的時代,產(chǎn)生了韓炳哲眼中魅力非凡的對“同質化”持否定性的“他者”。小說對20世紀50—80年代生活的回憶中,不斷躍現(xiàn)使“我”懷想的人物:同為軍人子弟的趙建軍強化了“我”之身份認同,交談甚歡的美國女詩人、馴服軍犬的將軍女兒讓人驚艷,30高地犧牲的排長使人沉痛,王朔等作家各有風采,領導們亦是那樣的有人情味。反之,20世紀90年代以來,卻無一人物喚起“我”的認同——連“我”都是病了的。這一迥異的時代境遇,同樣印證了韓炳哲對當下的批判和對“他者”的致敬:“抑郁的人是棲居于一個……不可能產(chǎn)生他者經(jīng)驗的空間內”“在拉斯·馮·提爾的電影《憂郁癥》中,當賈斯汀對他者的渴望覺醒之時,她的抑郁癥瞬間得到了治愈。”?
站在當下的對面,以“他者”立場敘述生活的無聊,以直覺般的感受再現(xiàn)過往時代風貌,意圖重振的與今天格格不入的主體精神,其來處正是“一體化”時期,這大概是一種作者自身亦百感交集的處境。時代驟變間,人物的社會角色亦幾經(jīng)轉換。20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由對英雄和精英的呼吁走向對中產(chǎn)階級個體的創(chuàng)造,“我”則從理想主義共同體的一分子,變?yōu)橐粋€獨自療傷的個體——有如海子自殺被看作20世紀80年代終結的標志,而今天詩人自殺只會歸因于個人抑郁。因而,在罹患歷史失憶癥的視野,作者借助小說意圖重構“一體化”時期主體形象追問“終極問題”,卻不免確認為精神抑郁的他人,其所講述的時代故事亦不免確認為他人的故事。如何面對這樣一個他人及其痛苦,也許是這部小說提出的最尖銳的問題。
“短促二十世紀”的提出者霍布斯鮑姆認為:“過去的一切,或者說那個將一個人的當代經(jīng)驗與前代人經(jīng)驗承傳相連的社會機制,如今已經(jīng)完全毀滅不存。……歷史學者的地位遂愈發(fā)比以前重要;因為他們的任務,便是記住已經(jīng)為他人所忘懷的歷史經(jīng)驗?!?這一看法解釋了當代記錄歷史的焦慮背后深層的現(xiàn)實因素。文學界對于記憶歷史的自覺實亦不晚于歷史學界,前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此番高論發(fā)表前亦已展開他們對歷史的回顧。
較之歷史研究對于宏觀經(jīng)驗的重視,文學創(chuàng)作在歷史再現(xiàn)中主要著力于重構個體生命軌跡,以表達作為旁觀或親歷者的作家自身的生命體驗。盡管同樣受個體生命時間激發(fā),發(fā)達國家在20世紀70年代已結束經(jīng)濟騰飛的“黃金時代”,而更早于反思二十世紀歷史“遺產(chǎn)”,對于書寫戰(zhàn)后歷史在人類心靈的留痕,有著較多可資借鑒的經(jīng)驗;近十年方謂之崛起的中國,其文學的類似探索似至今仍在較為初步的階段,李曉樺的創(chuàng)作因而有其意義。
《世紀病人》顯示,在長時段歷史切割為若干不同時代的境遇中,時代在個體心靈劃下的深刻烙印不會隨時代更替而被覆蓋,它雖淡化成不易察覺的精神底色,卻又如個體當下生活中的巨大投影。于此,時代經(jīng)驗對個體人生的影響,似已超過弗洛伊德眼中的童年經(jīng)驗——兩者有時存在某種重合。李曉樺對歷史失憶癥的質詢,也是對由時間連續(xù)性所遮蔽的歷史斷裂的暴露,“一體化”時期感性經(jīng)驗作為裂痕的黏合劑在他的書寫中得以激活;對歷史的追憶,成為自命“病人”的創(chuàng)傷性言說,因而又帶有一種尋求交代的心理動機。至于如何閱讀這樣的文本,或也將始終賴于具體的時代生氣。
注釋:
①李曉樺曾在1988年憑借《白鴿子,藍星星》獲其時全國最重要的詩歌獎項——“全國優(yōu)秀新詩(詩集)獎”(第三屆),同屆得獎者有鄭敏、綠原、北島等。
②⑧⑨?見《“斷根之痛”,或全球化遷徙中不可屈服的失落——李曉樺長篇小說〈世紀病人〉研討會紀要》,出席者為陳曉明、程光煒、格非、賀紹俊、何向陽、胡紅英、李敬澤、李洱、李曉樺、劉偉、孟繁華、喬良、孫郁、宋琳、唐曉渡、閻晶明、殷實(以姓氏拼音為序),《作家》2014年第21期。
③陳染:《私人生活》,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233頁。
④趙園:《郁達夫:在歷史矛盾與文化沖突之間》,見《論小說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12頁。
⑤[日]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5頁。
⑥?[德]韓炳哲:《他者的消失》,吳瓊譯,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第1、70頁。
⑦韓炳哲認為:“同質化的滋長是一個‘充盈著空虛的膨脹體’。他者的消失營造出充盈的空虛?!币姟端叩南А罚瑓黔傋g,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第11頁。在筆者看來,“病人”自陳之“無聊”感,也是內心空虛的體現(xiàn)。
⑩朱天文:《最好的時光:侯孝賢電影記錄》,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326、328頁。
?趙園:《后記》,收入《制度·言論·心態(tài)——〈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續(xù)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15頁。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版,第3頁。
?筆者曾在《七十年代的話語“圍城”——讀〈沸騰的群山〉和〈中國行日記〉》(《文藝爭鳴》2013年第2期)中指出,《沸騰的群山》對礦工們進山伐林過程的描述,其細致程度大概能讓讀者從中學會砍樹。
?李曉樺:《我希望你以軍人的身份再生——致額爾金勛爵》,《金石:李曉樺詩文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131頁。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1914~1991》,鄭明萱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第2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