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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馬車

      2021-04-18 23:45:14譚鏡汝
      廣西文學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李蘭卡車

      1.覃肖

      特朗斯特羅姆《果戈理》:

      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

      快乘上火焰馬車離開這國度。

      我記得去第四勞教所接父親那天是新歷四月初,平樂縣城的雨水正盛。我坐在一輛大卡車的后廂里,身旁一個叫李沅的男人拿著啤酒瓶倚靠在黑油油的車壁上,他先是不停地打電話,吵鬧著想要跳下車去,隨后又開始嗚咽不止。當他如個嬰兒那樣吵鬧完以后,便昏昏然睡了過去,臉上掛著尚未干涸的淚痕,好似去年夏季在暴雨后我目睹的一具被艷陽所蒸發(fā)的尸體,大片的水痕在他頭發(fā)上冒著蒸汽。我從去年夏天的夢境里醒過來,望向李沅腳下那個骨灰盒,它依然安穩(wěn)地停在那里。死一樣的寂靜壓住了我對骨灰盒中承載的故人的回憶。

      藍色卡車皮上噼里啪啦的雨聲刺激我無限地想往窗外望去。外面此時該是雨水席卷著馬路,晦暗的暮色在晚間的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可卡車后廂沒有窗子,我只好像個塌方以后被困住的礦工那樣去懷念天空,癱坐著一動不動。人無聊的時候只能找本書看看或者回憶什么。于是我聽著噼里啪啦的雨聲,像是在小便時仰起頭,聽液體觸碰便池的聲音——一個小時前的事情填滿我的思緒。

      一小時前,我接了個勞教所看守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是覃肖吧?他問我。

      我說,是啊,你是哪位?

      他頓了頓,說,哦,你爸出來了,晚上六點前來接一下他吧。

      跟夢一樣——我聽完他的話,站在肅穆的殯儀館里直發(fā)懵。

      喂,我朝電話那頭嚷著。卻只傳來嘟嘟聲。我想著這個熟悉的聲音究竟是誰。追溯的意識穿過今天的雨幕,像芝諾那不動的飛矢在迷茫地找尋靶心。

      轟的一聲,我面前一些西裝革履的人紛紛跪倒在一幅遺像前,哭號聲隨之而起——我記起了這個熟悉的聲音。三年前父親進入勞教所時我在另一個縣城工作,當時也是四月。我下了班準備去商店買盒煙,經(jīng)過斑馬線時電話響了起來。我站在馬路的這端接起電話,對方和我說:我是第四勞教所檔案處的。

      死騙子,我罵道,于是撐起傘便橫過馬路去。紅燈亮了起來,在雨里像是一個帶血的小人兒。

      我叫馬忠,不是騙子。他說,你父親是上個星期四進來的,現(xiàn)在情緒很不穩(wěn)定,希望你們家人能來看看。

      我繼續(xù)朝那個帶血的小人走過去,全然忘了交通規(guī)則。馬忠?我心里想著這個名字,確乎是從前生活的縣城里一個廣為人知的人名。這時我撐傘的右手好像有些晃動,從傘上落下的瀑布頃刻間向我左半身漫去。一束昏黃的燈光向我沖來,好像小時候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時我總愛躲在半人高的雜草堆里,那個叫李牧的同伴拿著家里的探照燈射在我臉上。他總是大喊:我抓住你了!

      一輛黑色的桑塔納撞在我濕漉漉的左臂上,我連同雨傘和瀑布一齊倒在水里。我記起來了,馬忠住在鎮(zhèn)子的最東邊,是個瘦弱的男人。黑色桑塔納里走出來一個黑影,高大又瘦弱。我的視角漸漸清晰,一個女人的影子在雨幕和車廂的阻隔后閃現(xiàn)出模糊的輪廓。我對她很熟悉。我對很多事情都十分熟悉,記憶是一個成年人的生活陷阱。我認為那個女人的名字叫作馬芳。

      我坐在卡車后廂里,路途之遙遠使得我們顛簸了一個小時。喝醉酒的男人在我身邊唱著早已過時但如今又重新新潮的粵語歌。我們這里離廣東很近,大家多多少少會說廣東話。我想起馬忠給我打的那個電話,父親在被關(guān)了三年后終于出來了。其實我與父親很久沒說話了,不僅僅這三年——可能有三十年了。我掰著手指數(shù)我的年齡,又想了想如今的年月,我有三十歲了吧?我問自己。

      覃肖,你快三十了吧?開著卡車的靡維諾問我,他昏昏欲睡,不停抽著真龍煙。我透過卡車駕駛座與后廂間的小窗瞥了他一眼,是那種很便宜的劣質(zhì)煙,村里的野孩子時常買來裝大人的樣子抽著。

      水在雨刷的蹂躪里變得像是褪色的墨水畫,公路上不時有解放牌卡車滑過。已經(jīng)三十了,維諾叔,我說。其實維諾叔的名字很奇怪,他真名不叫這個,誰也記不起來他真名叫什么,后來大家伙連他為什么叫靡維諾都記不起來了。他的本身被世界遺忘得干干凈凈,“靡維諾”這個名字像個水缸扣住他,水流恰好淹沒他的全身——所以我時常同情他,連本來的名字都不再被人呼喚??ㄜ囀蔷S諾叔的,他天天開卡車,所以大家也很同情他。

      他把小窗拉開遞給我一支煙,我接下后邊抽煙邊跟他聊天。這種劣質(zhì)煙很嗆,三十年前父親也常抽,那時候只有維諾叔買得起煙,大家都抽他的。這是那天維諾叔跟我說的。

      現(xiàn)在都不抽了,就我還抽,他說。

      巨大的剎車聲響起,卡車在雨里滑行如迷舟。到了,維諾叔說。

      李沅叔被突然的剎車弄得措手不及,像是在斗毆時被撂倒了一樣,我看了看醉醺醺的他,啤酒瓶擺得如同一片森林。

      媽的,靡維諾,他喊道,開車還是沒輕沒重的。維諾叔笑著跟他對罵??词厮饷娴挠曷暫艽?。

      我給馬忠打了個電話。喂,我說,馬叔,我們到了。

      你們?他疑惑道。對,還有維諾叔他們,我說。他笑了,哦,“四君子”都來了啊。然后聽見他拍了拍身邊的什么東西,行,你出去吧。想必是對我爸說的。

      覃肖,照顧好你爸,他說完就掛了電話。我沒來得及說“好”,父親便從一堵墻后面走了出來。我拿了傘和維諾叔跳下車,李沅叔則睡眼惺忪地抱著一個紅木盒子跟上我們。

      維諾叔向著那堵墻喊了一聲,覃然!這邊兒!

      我爸便從看守所的燈下邊走了過來,其間有一片樹林,樹上立著一個被雨水洗刷的鳥窩。我猜想應該是喜鵲。它們看有人走過便嗚咽地啼叫起來,原來是烏鴉。就算是喜鵲,在這樣的雨水和暮色里也應該變成烏鴉。父親朝我們揮手,像是撥開霧氣走過來。他變得很瘦,當然只是感覺,因為我認為人在監(jiān)獄里待久了都會變得很瘦,就像在黃昏時只應該飛著漫天烏鴉而不應該出現(xiàn)喜鵲那樣。我看到他濕漉漉的頭發(fā)耷拉在頭頂。

      維諾、李沅,媽的,你們都來了。父親笑了。

      父親又問道,哎?李蘭呢?

      李沅叔紅著臉拍了拍紅木盒子,這兒呢。他說。

      什么時候的事?父親茫然道。

      剛剛。李沅說,在殯儀館拿了骨灰盒我們就過來了。你說巧不巧。雨拍打在此刻的無聲里。

      我看到了他,朝他點點頭,他也朝我點點頭。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覃縣長了,我有資格跟他這樣打招呼,我想。我跟維諾叔說:你一路開過來累了吧,我來開回去。

      那走吧,覃肖來開,我們坐后面,他們?nèi)齻€人上到卡車后廂——應該是四個人,李蘭叔的盒子還很熱。

      開車歸途的路上雨變得小了,但雨幕依然在車燈前形成,我感覺這樣很美,所以經(jīng)常靈魂出竅般盯著雨幕看。后面很吵,他們一直在說話,在黑暗里說不同的人名。有些名字我認識,昨天才見到過;有些名字很熟悉,但只是無意識大海里的一個浮標,燈光一閃便再不知道是什么了。

      忽然他們說到馬芳這個名字,我的手為之戰(zhàn)栗。而后燈光一閃,我才想起我光看著雨幕,左手手里的劣質(zhì)真龍煙燒了半截,煙霧刺向我的眼睛,前方強光突然襲來,然后是轟隆一聲,不像是殯儀館里的突然下跪,倒像是七歲那年在鎮(zhèn)子里看到的蔗糖廠的爆炸。

      七歲那天有很多煙和很多光突然出現(xiàn)在傍晚的天空,我們以為是北極光,南方的小鎮(zhèn)是否脫離了大陸一直隨洋流飄向了白令海峽?李牧和我說白令海峽可以看到極光,還有不穿衣服的俄羅斯人走在冰上,他們手里捧著黑色的書,一個人念著,一群人跟隨他往東邊走。

      我撞車了。在雨里我艱難地打開車門,卡車整個翻倒在了路邊??ㄜ嚭竺媸且淮笃?,一匹馬被拴在曠野里,四周只有稻草人和微弱的螢火亂飛。我爬出來前沒忘記拿上那包香煙,還剩兩根,我便坐在圍欄上抽著。父親他們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必是在卡車里吧。還有李蘭叔的骨灰盒,上面貼著他的大頭照。李牧成了孤兒,想到這兒我不免哀傷。

      我還想起十幾歲的時候去維諾叔家里吃飯,酒過三巡,父親和李家兄弟還在一邊劃拳。那天也下了小雨,南方總是雨腳不斷。維諾叔醉醺醺地坐到我旁邊,問我:

      讀書嗎?

      我沒看過卡爾維諾。我說。

      他尷尬地笑了笑:不是卡爾維諾。

      那是什么!

      詩。我給你背一段?他扶著沙發(fā),長發(fā)散開在粉紅色的沙發(fā)布上。

      他清了清嗓子,可聲音依然沙啞:“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快乘上火焰馬車離開這國度!”背完后他便笑了,我當時想的是他怎么不叫“靡詩歌”或者“靡靈魂”,反而叫靡維諾,真是奇怪。

      什么是火焰馬車?我問他。他已經(jīng)睡在了沙發(fā)上,手里的香煙燃到指間。長發(fā)似雨。

      我點上最后一根香煙,透過燃燒的煙草和卷紙——那火星之間——我看見卡車翻倒在地上,像是在雨水里被點燃了一樣。

      2.吳華

      波德萊爾《情侶之死》:

      我們交換唯一的一閃,

      像一個長長的嗚咽,

      充滿情別。

      吳華的眼睛很紅,像一個血泊。這是我對他唯一的印象。他被關(guān)在陽安監(jiān)獄時我去看過他一次,那時我代表編輯部去陽安采風,想起維諾叔與我說過,吳華被關(guān)在陽安監(jiān)獄里。

      我去看他的那天沒有下雨,是三月難得的好天氣。所謂好天氣,也就是只有霧。我在大霧迷茫的江上坐船,從水庫一直順流而下。我問那個很胖的船夫,監(jiān)獄在哪?他說順流而下就到了。于是我便坐在船尾,江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桃花山里飄落下來的紅色花瓣泡在清澈的水里,散發(fā)出綺靡的香氣。胖船夫總能躲開往來的船只,他說從前他也是鎮(zhèn)長。我點點頭,現(xiàn)在的鎮(zhèn)長是父親,所以我保持沉默。

      現(xiàn)在也像桃花一樣落咯……他說,你去監(jiān)獄做什么?

      我看看他,見人。我說。

      家人?

      我聳聳肩。他可能覺得我是個怪人,所以便不再和我說話。下了船我把錢付給他。他數(shù)著錢,我給他遞去一根煙,他接過,依舊數(shù)著錢不看我。你是覃肖吧?他問。我點點頭。

      在鎮(zhèn)政府見過你。他笑了笑,然后把錢放進兜里,劃著船進了霧里。水波分開又閉合,船尾像水蛇一樣潛沒進朦朧里。

      我進了監(jiān)獄的等待室,說要找吳華。獄警叼著煙問我是哪來的,我說和他是一個鎮(zhèn)的,他爸死了,鎮(zhèn)上叫我來帶個話。我把身份證給他看了,他記錄下以后便走了進去。幾分鐘后吳華戴著手銬出來,滿眼血泊。

      我隔著窗子望著他,感覺像是在照一面鏡子。他是否也有這種感覺?我不清楚。但那天他和我說了很多話,足足有半個小時,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大家都得了失語癥,遇上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便想捉著一吐為快。

      那年源頭鎮(zhèn)的鋼鐵廠倒了。我就去了廣東。他揉搓著紅色的眼睛說。

      大巴車上很多人,都是下崗的人。車上在放粵語歌,放了一路。我前面坐著個女的,長得跟碟片上的林憶蓮一模一樣,是他媽真的一模一樣。我問她叫什么。

      馬芳。她說。我想她一定敷衍我,隨口說了個假名字。我讓她把身份證拿給我看一下。她說,你是警察?我搖頭。但她還是給我看了,身份證上居然他媽真的寫著“馬芳”。去年她去陽安東邊的監(jiān)獄看我,我就問她,當時在大巴車上為什么把身份證給我看?她搖了搖頭,說你只關(guān)心這個?然后扭頭就走了。我真想抽我自己一巴掌。

      后來你們?nèi)チ四睦铮课覇枀侨A。

      先是去了佛山,扛了兩個月大包。然后去了東莞,進了紡織廠。

      就這樣?

      其余的你可以去找我的案卷,多的我不想說了。

      那你說說馬芳,我說。吳華說,她有什么好說的?反正當時在東莞,社會治安差得很,工人住宿區(qū)那里也有需求,那東西又能掙錢,我想弄錢,她也樂意去賣。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好說的。

      那你跟她呢?我問,難道沒有一點事兒?

      他摳著指甲,挑著眉毛看我,我跟她能有什么事?無非還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回來那天,我跟她說,我要回去了,你跟不跟我走?她當時不知道在外面傍上了哪個大款,說什么都不愿和我走。我把她弄到出租屋外面那個臭水溝邊上,拿刀架著她脖子。我當時真是瘋了。

      我說:把衣服脫了!她沒什么表情,就把衣服脫了,我好似看見小時候養(yǎng)的蠶蛹在蛻化成蛾——養(yǎng)蠶是很痛苦的,因為你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就失去了蠶的身份。所以我看見她的樣子,其實悲從中來,什么感覺都沒了,只想趕緊收拾東西坐上車跑走。當時是下午五點半吧,好多工人都下班回來,站在路邊圍著我們兩個人。有個叫“大眼珠子”的輕紡工,他真他娘是個畜生,我出去以后一定第一個感謝感謝他。大眼珠子笑著起哄:吳華,你別啊,你他媽是不是男人!

      我瞪了他一眼,在雨里卻說不出話來。我蹲下身去,雨慢慢變大。

      后來呢?

      他笑了笑:后來?我收拾了東西,買了張長途車票就回來了。你可以去查我的案卷,我說了,我不想再多說。

      我準備起身,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便又叫住他:吳叔。

      嗯?

      吳天爺爺走了,我說,前天走的。他望了望我,又抬頭看了看頭頂晃動的白熾燈,說,知道了,他留下什么東西了嗎?

      我說,他讓我給你帶句話。他盯著我看,說,老頭說了什么?

      他讓我跟你說,家里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他。后來他出獄以后,我又去過一次陽安,當時我已經(jīng)是編輯部的主任,帶部門編輯到陽安采風。一路上聽那個本地司機說,吳華放出來以后就在鎮(zhèn)子里擺了個小攤賣煙賣酒,但他自己是煙酒不沾,整日深居簡出的。有過一個外地的女的來找他,但也沒了下文。去年雨季的時候死在了家里,拖出來的時候嘴里還放著一條煮爛的魚,跟他的尸體一樣臭。桌上有一沓錢和一個戒指,雨水漫進了他那個爛房子里,差點把桌上的錢給卷走。

      我問他,那個戒指是什么?

      他含糊不清地說,戒指就是戒指嘛,沒什么特別的。只知道戒指上面刻著一個英文字母,寫著什么“M”。

      3.覃然

      魯迅《野草·秋夜》:

      黑暗會吞并我,

      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我跟覃然的關(guān)系,正如光明和黑暗之于人類。我想起有一次去靡維諾家吃飯,維諾叔照例在酒過三巡后坐到我旁邊,問我看不看書?當時我十七歲,已經(jīng)在高中讀過卡爾維諾了。我說,我不太喜歡卡爾維諾。他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右手沉重而無力。

      他問:那你喜歡什么?

      我說:魯迅。

      好,那給你念一首魯迅的。他先念了“我以我血薦軒轅”,我搖搖頭說不喜歡;于是他又念了魯迅的《野草》,“黑暗會吞并我,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我想了想,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兒。我說,我很喜歡。但他已經(jīng)滾落到沙發(fā)下面睡著了。

      我和父親覃然就是這么一種關(guān)系,我走不出他的影子,但卻時刻都在痛苦地擺脫。

      相較之下我更喜歡靡維諾,雖然覃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官,而維諾叔只是個開卡車的。維諾叔的爸爸靡蘭是我爺爺?shù)暮糜眩瑑扇水敃r在鎮(zhèn)上生產(chǎn)隊的纖縫社當會計,關(guān)系要好。所以覃然和靡維諾也成了好朋友。爺爺跟我說,他這輩子就兩個朋友,一個是你靡蘭爺爺,一個是吳天伯伯。只是后來吳天和爺爺交惡,不過那是“文革”中的事情了。

      “文革”里的事情我說不來,也說不清,因為我總是在千奇百怪的故事里聽到,拿捏不準孰真孰假。就像爺爺說,父親出生的時候他正拿著鎮(zhèn)上唯一一把沖鋒槍在鎮(zhèn)口的炮樓前跟隔壁村落的紅衛(wèi)兵打仗,對面丟了個燃燒彈把他褲子燒著了,他還堅持開槍打死了很多個——只不過不太會用槍,打死的都是鎮(zhèn)口汽車站養(yǎng)的雞。所以被扛下戰(zhàn)場回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家里又添了一個大胖小子,當時他感到睪丸被灼燒得劇痛,于是給我爸起名叫“覃然”。然,燃也。爺爺這樣跟我解釋道,但為之付出的代價是爺爺?shù)淖蟛G丸被輕度燒傷,所以父親再也沒有其他弟弟妹妹,成了家中最小的一個。

      覃然當時常跟他那幫朋友說:我這兒子,長得跟我一點都不像。性格倒像是維諾。說的就是我,所以很長時間里我都不知道我的名字究竟從何而來。后來我讀大學念了中文系,上古漢語課的時候老師講到“肖”字。當時我正在睡覺,所有的同學齊刷刷把目光看向我。

      坐在我旁邊的大飛拍醒我說:喂,覃肖,老師說你呢。我立馬正襟危坐望向老師。那老師戴著個幾百度的近視眼鏡,鼻梁被壓得很扁。她拖著細細的腔調(diào)說:肖,從月。啊,說的就是一個人的面目。在古代什么意思呢?

      她看看寂靜的課堂,又自顧自地說:就是小孩的面貌跟父母十分相似,稱之為“肖”。說完大家都望著我偷笑,大飛說,你跟你爸長得是不是很像呀?我聳聳肩,又睡過去。其實我沒睡著,我在想我的名字,覃然給我起名字時到底在想什么?我真與他很相像嗎?

      覃然十八歲那年入伍當兵去了,據(jù)爺爺說他當時從家里一直哭到鎮(zhèn)口,鎮(zhèn)口停著一輛裝載新兵蛋子的敞篷卡車,他的朋友靡維諾、李沅、李蘭都在那里等他。李沅和李蘭說:以后就等著你有出息了。

      覃然點點頭,淚水還在打轉(zhuǎn)。靡維諾說,我給你寫了首詩,給你念念。覃然揮了揮手,說,現(xiàn)在就別念了,該走了,我裝到口袋里去吧。于是靡維諾把寫著詩的紙塞給他,紙上全是靡維諾手心的汗,摸著就像是前天和他們一起去小河游泳時還摸著的水草那樣。

      靡維諾也在哭,哽咽聲里不時夾雜著種種道別,“此去經(jīng)年”“送君南浦”等。李沅說,別念了!快跟覃然道別吧。

      那輛敞篷卡車便從鎮(zhèn)口一路向南開走了,那天是陰天,下午便下了小雨,而后大旱了三個月。父親后來回憶說,他坐在卡車上,身邊的人都在兀自惆悵。他腦子里只有李沅、李蘭和靡維諾的聲音在無限縈繞。再見啦,覃然!李蘭喊得最大聲。

      三年后覃然退伍回家,被分配到了鎮(zhèn)上的農(nóng)場工作,有了編制和工資,算是他這一生仕途的開端??烧l也不知道以后是怎么樣的,覃然當時只是像三年前那樣繼續(xù)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跟著三個和三年前一樣的男人——他覺得三年回來后應該是物是人非,但依然看到的是鎮(zhèn)上的小橋流水和雨霧重重,他不知是開心還是傷心,但總之是每天混在街上。

      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們“四君子”,所謂君子,我想是對他們最好的概括。因為他們不同于普通的混混,覃然當兵回來,長了一身腱子肉,每天活躍在球場和農(nóng)場里,算個風云人物;靡維諾比較怪異,每天悶在屋里看書,每周不辭辛苦騎車去到十幾里地外的鎮(zhèn)高中聽當時學生們的詩會。他的車后座總是坐著一個女人,她是那個高中的教員,每天的裙子都不重樣,馬尾辮在自行車后座上一搖一擺地晃動。有時候下雨她便給靡維諾打著傘,鎮(zhèn)上有文化的人都說他們是白娘子和許仙。

      后來她果然成了靡維諾的老婆。只是她的面貌在我的記憶里早已模糊了。她是在一個洪水大起的季節(jié)離開了這個死氣沉沉的鎮(zhèn)子,離開了中國南方的假卡爾維諾。在一次他們大人的聚會上,靡維諾和我說,她走的那天洪水從他們家樓下經(jīng)過,污水上漂著上游新鄉(xiāng)村櫻花園里的幼小樹苗,而洪水散盡時,一根樹苗已經(jīng)扎根在了泥濘滿布的街道上,它腳下倚靠了一朵黃色野花。靡維諾又說道,人的來去與自然的生息之道并不相同。究竟有什么不同?他已經(jīng)喝得很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李沅和李蘭是一對兄弟。我問過爺爺,為何李善爺爺這樣給他們起名。爺爺抽著煙說:李善嘛,是個文化人。當時李家一共八兄弟,老大李想早夭,那李家老婆又一口氣連生了七個。李善便從《楚辭》里“沅有芷兮澧有蘭”一句挨個給他們起名。李沅最長,李蘭最幼。只是這李善不是個善茬啊,當時“文革”的時候還想搶我的沖鋒槍,媽的。說完爺爺便繼續(xù)抽煙,像是在想已經(jīng)故去的李善的模樣。

      覃然退伍回家后在農(nóng)場里工作,因為籃球打得好,又寫得一手好字,被縣里的領(lǐng)導看上了,遂被抽調(diào)到政府辦當一個掛職秘書。那天縣領(lǐng)導來鎮(zhèn)上視察,正好鎮(zhèn)政府各工廠間在舉辦籃球賽,覃然所在的農(nóng)場百分之八十都是女生,平時花枝招展地路過鎮(zhèn)上,街道上的青年都要吹口哨,哪里會打籃球。鎮(zhèn)上的人說農(nóng)場只能組一支“娘子軍”,可偏偏讓一個覃然帶著大家打到了決賽。

      后來李蘭叔和我說過一次,你爸當時在球場上,其他四個男人都是擺設,實屬離譜。

      領(lǐng)導那次來視察,恰巧決賽正在進行。當時的縣長是個籃球迷,視察完水庫的工作后連雨衣都沒換,便站在球場邊看覃然帶領(lǐng)著“娘子軍”打比賽。那場比賽覃然一個人得了四十多分,比鋼鐵廠那幫人加起來得的分還要多。當時在鋼鐵廠工作的李沅叔叔氣得不行,在場上直朝著覃然怒吼:你他媽能不能別跑那么快了!追都追不上。

      比賽打完后覃然一個人倒在裁判席旁邊,周圍的人紛紛圍了上來。縣長走了過去,對著大家喊道:散開散開!圍著他想把他悶死??!

      你是誰?。坑袀€人朝他嚷道,老子就要圍。

      是縣長啊!

      那個人一溜煙兒就從球場那頭跑開了,惹得大伙兒笑個不停??h長蹲在覃然旁邊,有人遞水給縣長:縣長……你……你喝水。

      縣長擺擺手:給他喝啊,還給我干嗎啊?然后又朝著覃然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有人說道:他叫覃然。然后的然。

      縣長點點頭,你明天去縣里勞動局一趟。留下一句話便搖擺著那件大雨衣走了。覃然倒在地上,大家用水淋他的頭,他的嘴唇一直囁嚅著。誰也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后來靡維諾和我說,他當時蹲在覃然耳邊,聽到他說的是“馬芳”。

      覃然去了縣里以后,在辦公室干得風生水起,很快便把編制轉(zhuǎn)到了縣里。七年后他當上了科長,后來又隨那個縣長到了隔壁縣任職。覃然后來時常會在應酬完后喝得大醉地跟我說,其實他一點都不開心。

      我問他,那你什么時候開心?

      他說,看錄像的時候。隨后唱起一首粵語歌,我也不知道他在唱什么。看錄像什么時候不能看呢?那時家里還買了影碟機,碟片多得數(shù)不過來。直到后來李蘭叔叔去世之前,我到市里面的醫(yī)院去看他,我才明白為什么覃然說“看錄像”的時候最開心。李蘭當時很有錢,錢多到數(shù)不過來,但覃然也是因為他的錢才進了監(jiān)獄里。

      所以我去看望他的時候很猶豫,我不知道是誰害了誰。

      他住在醫(yī)院最好的住院樓的最好的病房里,房間里只有一個病床,但有一個五十平米的客廳,彩電、冰箱、洗衣機一應俱全,廁所比公共廁所還大,還有一個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的浴缸。保姆是醫(yī)院配的,是個十分年輕的小姑娘。我走進去的時候她正歪倒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頭發(fā)散亂,電視里放著什么文藝片,難怪她昏昏欲睡。

      我走到臥室里,李蘭叔叔在床上掙扎著。我問他,蘭叔,怎么了?

      他張著嘴,鼻子上的呼吸器好像隨時要彈出去似的。我俯下身去,只聽見他說,想上廁所。我掀開他的被子一看,尿液已經(jīng)從管道里溢了出來,原來是輸尿管被他自己壓住了。我看著他在病床上掙扎的樣子,下半身全是污物,因為化療而禿了的腦袋上生了幾個怪異的膿瘡,像是雨天從地底鉆出的亡命蚯蚓。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但不是吳華那樣的血泊,更像是枯萎腐爛的玫瑰。

      我又想到覃然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而李蘭又被尿液溢滿了全身。我感到一陣痛心。我?guī)退演斈蚬芊稣?,他臉上瞬間充盈起血色,嘴巴漸漸能一張一合,發(fā)出微弱的聲音。

      阿肖,你來啦。他望著我,嘴上擠出一個慘淡的笑。

      我點點頭,說,來看看你啊,蘭叔。

      我望著他,陽臺外的光灑進來,他的光頭像是一面鏡子遇光而放,我感覺自己在寺廟里超度,眼前的和尚正要坐定圓寂。

      他那天下午問了我許多事,外面的事,社會的事,但問得最多的還是四君子的事。

      他笑得很開心,我問他為什么開心。

      他說他聽到客廳的電視在放電影。

      我說,你想看電影?

      他搖搖頭,說:以前在鎮(zhèn)上我開了源頭鎮(zhèn)第一家錄像廳,從廣東低價買進那些盜版碟片,在鎮(zhèn)上放給大家看,狠狠地賺了一筆。當時我把我那個老房子改成了錄像廳,李沅差點沒把我打死。但當我第一次把那個什么潤發(fā)的電影放到大屏幕上的時候,我們四個人——我、你爸、靡維諾還有我哥,我們叼著煙坐在屏幕下面,一人拿一罐可樂,足足把那個什么潤發(fā)的電影看了五遍。每看完一遍你爸就要喊一句:靠,真過癮!

      后來我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一封信,是覃然兩個月前從監(jiān)獄里寄出來的。他沒給我寫什么話,因為我和他早已形同陌路,但信依然寄到了我那里,因為他只知道我的地址。

      李蘭,我們都錯了吧。我要是靡維諾該多好。你讓靡維諾好好寫詩。你也寫寫吧。至少寫詩不會糊涂。

      他只說了這些,于是我便把信留給了李蘭。但到底誰害了誰,我現(xiàn)在也沒搞明白。只搞明白了為什么覃然說“看錄像”的時候最開心,或許是時間害了所有人。如果可以一直是十八九歲,他們便能一直看錄像,李蘭也不會得癌癥,靡維諾還能念念詩歌騙那個教員,李沅可以當作兄長指揮所有人,覃然也能整日在球場打球,然后罵一下那個穿裙子的男人。

      當時間流逝,人便在方方面面都被侵蝕,確乎如此。

      覃然在當副縣長那年還沒結(jié)婚,組織上對于這個問題很關(guān)心,但也拿他沒辦法。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心撲在工作上,是為人民服務的好標兵??h委書記找他談了一次話,問他為什么還不找老婆。

      有相好的了,覃然笑著說。

      有相好還不結(jié)婚?打算談一輩子戀愛啊??h委書記抽著細煙,所以覃然面前一片大霧,有如春天。

      不知道她在哪,找到了就結(jié)婚。覃然說。

      后來有一次出差,覃然代表縣里到東莞談投資。投資是個大項目,一旦談成,縣里的GDP將上升一個臺階。組織很重視,便讓覃然帶著幾個老成的談判高手一起去。后來項目談成了,幾個談判高手回到縣里,縣委書記在鳳凰大酒店擺了慶功宴,卻唯獨不見覃然回來。

      幾個高手說,覃然本來一起買了火車票,但出發(fā)前就突然不見了,他們怕耽誤車程,便先回來了??h委打電話給他,他說明天就回來,問他在哪,他說在派出所。書記大怒:你被抓進去了?覃然笑著說,沒有,正巧碰見一個親戚被抓了,在想辦法花點錢贖出來。

      第二天覃然帶著一個女人回到了縣城,一個星期后他們就結(jié)了婚,一年后生下了我,然后那個女人便跑了,不知去了哪里。那個女人叫馬芳,我一輩子都沒見過她。

      4.馬芳

      卡爾維諾《隱形的城市》:

      假如你想知道周圍有多黑暗,

      就得留意遠處微弱的光線。

      我這輩子離馬芳最近的時候有三次,第一次是出生的時候,當時我只顧著哭,根本不想理會這個面前的女人是誰。第二次是在另一個縣工作的時候,我在過馬路時接了獄警馬忠的一個電話,便被一輛桑塔納撞倒。那個男人冒著雨下車來罵我,副駕駛上坐著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她,我想。因為覃然跟我描繪過馬芳的樣子,我問他,我媽長什么樣?覃然說,很漂亮。

      那天桑塔納副駕駛座上的女人確實很漂亮,比我見過的所有女人都要嫵媚,可能是雨天的關(guān)系,她成了一種霧化的美麗。

      第三次是在她的葬禮上,我妻子推著我坐的輪椅——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卡車車禍造成的,他們?nèi)齻€中年人反倒沒事,我卻在后來查出了跟腱斷裂,右腳再也不能行走——跟在送葬的人后面。送葬的人有八個,四個雇來的抬轎子的壯漢、我和我妻子、喝醉的李沅還有騎著自行車的靡維諾。當時他們都老了,靡維諾再也不會給我背詩,李沅還是醉醺醺地走在最前頭。

      他們問我,你爸呢?不來送送馬芳啊。

      我說,馬芳的尸體昨天他在火葬場看過了,今天不想來了。

      靡維諾又問我,他的肝癌不好治吧?我低著頭說,是啊,醫(yī)生說晚期了,都是以前應酬喝太多酒弄的。說完我瞥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李沅叔,便不再說話。

      維諾叔嘆了口氣:何必呢。

      葬禮結(jié)束以后,我給那些壯漢付了錢,維諾叔非要給我墊上一半的錢,我執(zhí)拗不過,問他為什么?當時我們坐在剛剛堆好的土丘邊上,春天的風很舒服,難得沒有下雨。泥土的濕度使空氣中彌漫了一股野草的香味。我望向很遠處的小河,還有一片被夕陽染紅的水田,一只被拴住的瘦馬吃著樹下的低草。

      他說:馬芳其實也是老爺子的女兒。

      我驚訝道:靡蘭爺爺?shù)呐畠??那么說是你的妹妹咯?

      維諾叔點點頭:她那年一個人跑了出去,說是去追吳華,誰知道后來怎么樣了?后來吳華從東莞跑回來,我和老爺子去問他靡芳去哪了?他當時滿眼血絲,誰看了都害怕。他說,什么靡芳?不認識。

      然后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和鎮(zhèn)上那幫人說他一路上跑回來殺人搶錢的事情。我記得他說,五六個人啊,進去就捅,拿了四千八百五十塊,明年就去佛山做生意……我和老爺子走了,他一路上都在哭,邊哭邊說:媽的,一個跑了,一個瘋了,老靡家作孽啊。我知道他看不起我,所以權(quán)當我瘋了好了。

      后來你爸結(jié)婚,我開著卡車去縣里參加婚禮,一進門我便認出了她,才知道她改名成了馬芳。誰知道她為什么改名叫這個呢?人總是奇怪的。我理解她喜歡吳華,愛情嘛,來了任誰也擋不住的。

      那天葬禮,靡維諾拖著喝醉的李沅先下了山,我坐在輪椅上看著沒有墓碑的馬芳墳,妻子歪坐在小土丘上抽煙,看黃昏已至。我說,茉莉——這是我妻子的名字——她扭過頭,斜陽掩映著流云從她側(cè)臉劃過,長發(fā)甩在身后,像是很久以前看過的電影,再拿出來看的時候還是喜歡得不得了。

      我瞬間懂了馬芳,為什么要去追隨吳華,追隨一個此前都沒在意過她、甚至不認識她的人。有時候一眼便能敲定人一生的軌跡,比如卡爾維諾透過書本,從南美洲給了靡維諾深邃的雙眼,那雙眼睛從南半球的月亮直直通往中國南方的小鎮(zhèn)上,他便成了靡維諾,且終生不改;比如李蘭在那一年看了香港的電影,主角拿美元去燒了點煙,電影主角的那個眼神便讓他確信,這輩子只有錢管用;比如覃然,在過去人生的某個瞬間,或許是球場或許是入伍的車上,他看到了馬芳站在人群里,這輩子便非她不娶了。

      最后這一個例子,非我自己的猜測,而是覃然在忍受肝癌的折磨時向我吐露的。

      當時他和我說:你可能不是我的兒子。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所以我叫覃肖嘛。我笑了笑,我不知道我該笑還是該如何,總之我對他笑了笑。

      他看了我很久,慢慢說出來一句話:可我還是喜歡她。

      我又笑了。我想象著覃然、李沅、李蘭和靡維諾這“四君子”第一次坐在錄像廳里,我像當時的他們一樣笑著。在春雨落下的時候,南方鎮(zhèn)子里的人心是會為之晃動的,我了然。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靡維諾給我念過的詩:“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快乘上火焰馬車離開這國度?!?/p>

      我寫下這篇回憶的時候已經(jīng)忘了這首詩的作者,但人確實是要乘上火焰馬車,在時空里到處亂竄,然后在靈魂的銀河里了然。

      【譚鏡汝,2000年生,廣西桂林人,現(xiàn)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作品曾獲第一屆路遙文學獎二等獎、第四屆李煜文學獎優(yōu)秀作品獎?!?/p>

      責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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