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恥
一
現(xiàn)在可以感同身受了吧,但我反而有一陣子沒聯(lián)系她了。她們說我通透,而今我明白那時我只有居高臨下的虛假共情。無分別是一種太難抵達的境界,簡直可以成佛,于我,這輩子終究只能心向往之。過去時光里無數(shù)相關(guān)的細節(jié),那些或沉入黑洞或升往長空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壓癟在我記憶的西北角,它們是一層灰色的濾鏡?!盎疑且环N值得信賴的顏色,比黑、白更好,更真實,更常見?!彼f,眉眼笑著。她笑著,像一朵向日葵。她已經(jīng)老了。特別是得病過后,她臉上的皮膚很快松弛了。萬幸的是,很多人吃內(nèi)分泌藥臉上長斑,她沒有,她臉上的皮膚還如得病前那樣白皙?!澳憧?,你不是恢復(fù)得很好嗎?和健康人沒什么兩樣?!庇杏讶碎e嘮。“你們是空氣,我是霾,怎么能一樣呢?”她中文系畢業(yè),說話喜歡類比。她曾經(jīng)非常喜歡喝紅酒,朋友圈里經(jīng)常發(fā)的都是她家先生從某個國家?guī)Щ貋淼募t酒照片,高腳杯底淺淺一層紅酒,當(dāng)當(dāng),兩個瓶子向?qū)Ψ絻A斜。偶爾,她也會曬自己釀的紅酒,從到鄉(xiāng)下的圩場找野生葡萄,再到回家洗、摘、晾,一直到一層葡萄一層冰糖擠壓到大玻璃罐里發(fā)酵。她有意無意地在照片背景顯示自己的車標(biāo)、家里的阿姨、院子里的草坪和雕塑。我知道,她在曬紅酒,更在曬她的幸福??珊荛L一陣子,她從朋友圈里消失了。我知道,我知道,她設(shè)置了朋友圈分組可見,還設(shè)置了朋友圈三天可見。她希望自己在別人眼里是完美的,她也曾認定自己的生活趨近完美。疾病猝然而至,絕望時刻籠罩著她。醫(yī)生對她說,你這病理分型想死都沒那么容易,好好活,幾十年不在話下。但不安像胸壁的傷疤,一直貼著她,她擺脫不掉它們?!笆迕组L的一只蜈蚣趴在你的身上,如果是你,你還能淡定嗎?”她問。那是她患病兩年之后。在這之前,即使對最好的朋友,她也從未提及那場她自稱讓她“殘缺”的手術(shù)的細節(jié)。三年以后,確認我和她患上了同一種病,在醫(yī)院的病床前,她撩開上衣,讓我看她的傷痕?!捌鋵?,沒那么可怕,也沒那么丑?!彼f。我去摸那根線,用五根手指,彈鋼琴般體會那根線與周圍組織的細微差別。胸壁下的一根骨頭鼓起來,她說蜈蚣在爬山。我反駁,根本不是蜈蚣,只是一根線。她說,三年蜈蚣瘦成一條線,往后最好瘦成一條閃電。仔細看,那道疤痕還真的比周圍的皮膚顯得更白,像一道光。
都過去兩年了,應(yīng)該恢復(fù)九成了吧。但她說自己的抑郁反而更嚴重了,老是覺得“空?!薄N矣X得“空茫”是她自造的一個詞,意思應(yīng)該約等于薛定諤《生命是什么》里的 “負殤”。這本書還是我借給她的。做完手術(shù)她說自己一晚難得睡著一小時,腦袋里四萬八千個念頭,永遠千軍萬馬在干仗。當(dāng)時我包里正好有這本書,就掏出來放在她床頭。我還隨意推薦她讀《相約星期二》,讓她把《心經(jīng)》背下來。結(jié)果她告訴我她只讀完了薛定諤的書。她由薛定諤的書聯(lián)想到自己的病。她說,這個世界的組成,大分子是有序的,小分子是無序的;相對的,人體就是個大分子,身體里的細胞就是小分子。大分子的有序戰(zhàn)勝小分子的無序,生命存在;大分子的有序敗于小分子的無序,生命消逝。“生命的演變過程就是一個負殤過程,萬物最終歸于虛無。我的無序的癌細胞很快要戰(zhàn)勝我的身體了,我很快要消失了。癌細胞是貪心的不想死的細胞,結(jié)果要把宿主弄死?!彼f。她越陷越深,與我希望她讀完書能稍微解脫的本意背道而馳。我讓她一定讀一些經(jīng)書,或者到網(wǎng)上去找一些經(jīng)書來聽聽。讀了費勇《心不累的活法:心經(jīng)修心課》,她把家里的葡萄酒翻出來,未經(jīng)先生同意,到處送。她不再期待先生推掉應(yīng)酬回來陪自己,而是極力主張他如常生活,鼓勵他每周三次雷打不動到體育館游泳,有學(xué)術(shù)活動有展覽有會議安排時該開會開會該出國出國。她持續(xù)平躺、大眼圓睜。確診前所有的日子,排山倒海地向她涌來。過去時光里那些幸福的事物,一直在意識的最深處,顯得現(xiàn)在的她是多么的卑微而無能。即使在和從國外回家探望自己的兒子相處的幸福時刻,內(nèi)心深處,情緒的陰霾也時隱時現(xiàn)。她破了自定的戒,作勢去搶兒子帶回的美國巧克力,大口嚼手工牛軋?zhí)?,仍無法去除那枚抑郁的黑痣。沒做手術(shù)前,她怨恨老天爺對自己不公,覺得自己沒做什么壞事,為什么老天爺要讓自己面對生死考驗,但現(xiàn)在,她把自己的病歸于“活該”。喝酒,吃肉,熬夜,晚育,抹過多的化妝品,染發(fā)燙發(fā),生了孩子幾乎沒喂奶,喜歡在外吃飯,這些都是她找到的自己確信的與患癌的關(guān)聯(lián)。“你多么幸福呀,先生事業(yè)有成,兒子帥氣優(yōu)秀,你應(yīng)該能很快走出來才對呀!”現(xiàn)在我知道,說這些話的我,并不真正了解她的內(nèi)心。我試圖讓她釋懷的說辭,卻更加深了她的負罪和懊悔。她在網(wǎng)上搜索,無意發(fā)現(xiàn)“病恥”這個詞,就像在書本里學(xué)習(xí)了火車這個詞又在圖畫里認識了火車卻第一次見到火車的孩子。她把“病恥”寫在筆記本兒里,用水性筆一筆一畫地練,一頁一頁地練。她盯著一排排的字,感覺越看越陌生,越看越覺得這些字像一排排的爬蟲。她到先生的床頭柜去找打火機,把筆記本拿到陽臺,在一個不銹鋼盤里把它燒掉,灰被沖進了廁所。
二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打電話告訴她,我也患乳腺癌了。她不相信,斬釘截鐵地說,應(yīng)該是醫(yī)生弄錯了。我確認是真的,活檢報告就在我手里。結(jié)果她竟然大哭起來。她不安慰我,只是哭,引得我倒還安慰起她來。哭夠了,她擤擤鼻涕,說,你別動,我到醫(yī)院來找你。半小時后她來到醫(yī)院。在醫(yī)院的病床前,她撩開上衣,讓我看她的疤痕?!翱纯?,可怕嗎?丑嗎?”她盯著我,問。 “其實,沒那么可怕,也沒那么丑,一條線而已,”沒有停頓, 她很快自問自答,“可怕又能怎么樣呢?我的肉身和我合為一體,我能拿它怎么辦?”“人都是一截一截地活的,庸常的人生,苦樂交替,我又怎能要求我的日子都是樂的呢?”靠著病床,我說出三年前安慰她的道理來安慰自己。她不說話,只是盯著我,就像盯著三年前的自己。過去那么多的時光里,我常與她聯(lián)系,期待拉她走出心理的陰霾。而今,我與她共處一片黯淡的天空,終于可以同病相憐了。她給我送來骨頭蟲草湯?!岸嗪赛c,多喝點,多喝點才有力氣把癌細胞趕走?!闭f話時,她的臉上現(xiàn)出難得的光。她帶來《梅奧拯救乳房全書》《生如夏花》,書里夾著心形的書簽?!斑@病,想死,也沒那么容易。”她說,用她主治醫(yī)生的口吻,擲地有聲:“好好活!” 她發(fā)了一個朋友圈,顯示的是骨頭蟲草湯的圖片,要求我給她點贊。我們的身份似乎有了天然的轉(zhuǎn)換。我很快施行了保乳手術(shù),她們贊我堅強,我卻知道這只是面對困境時的本能對抗。大病理結(jié)果出來了,我需要八次化療,二十五次放療,五到十年內(nèi)分泌藥物治療。她的病理分型要比我好很多,當(dāng)年全切手術(shù)后直接內(nèi)分泌治療,免除了化療、放療?!澳憧?,不管你怎么慘,總還有比你更慘的,”我和她開玩笑,“你連化療都不需要做,而且已經(jīng)康復(fù)三年了,多好呀。我化療很快會掉頭發(fā),等你看到我的光頭,你的抑郁會一掃而光的!” 她乜斜我一眼,懟道:“你看得多淡呀!”
我真的看淡了嗎?她們總這樣說。但我終于知道,很多時候,云淡風(fēng)輕只是理念世界的一種境界,實際生活中,常人終難抵達。確診后漫長的歲月,疾病的隱喻一直橫亙在那里。即使能有快樂的時光,那因疾病而起的陰霾仍可能隨時蔓延開來——它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在她得病初期,我應(yīng)該勸說過她,讓她凡事看淡一些,這樣才能少一些困擾。我還讓她不要把乳房看得太重,因為切除乳房和割掉一截盲腸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那時我確實是這樣想的。翻看得病前的日志,里面確實有一個似乎透徹的自己。我過得樸素、平和、寧靜,自認注重精神超過注重物質(zhì),關(guān)注靈魂勝過關(guān)注肉身。而現(xiàn)在,我終于深刻理解了“肉身是靈魂的牢籠”的實相,也體悟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隔膜?;顧z的時候醫(yī)生用一根粗針從腫塊里取出絲狀腺體,一根、兩根、三根。雖然打了麻藥,但我仍可感受到一個異物在自己的身體里橫沖直撞。醫(yī)生把取出來的腺體放到一個提前裝著藥水的袋子里,讓護士送到病理科。之后,傷口被醫(yī)生用長長的紗布綁起來,紗布繞過后背,胸部被壓得平平的,呼吸受到極力壓迫。手術(shù)時先行麻醉,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全身麻醉,醫(yī)生應(yīng)該是從我左臂的留置針給的麻藥,就像有一陣浪從我的左側(cè)涌過來,才到胸口我就失去了知覺。術(shù)后不久開始第一次化療,化療之前往健側(cè)手臂放置PICC管,四十多厘米長的管子從左臂的血管直通心臟的大靜脈,為的是避免化療藥物對小血管的傷害。護士讓我不要緊張,說打了麻藥一點兒也不疼,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我的肌肉一直緊張著,直到十幾分鐘后護士宣告置管成功。傷口的外面留下了幾厘米長的管子和一個輸液頭,它們被一塊透明的膜蓋住,最多一個星期要到醫(yī)院沖管換膜換輸液頭,否則容易引起血栓或者感染。肉身以它的方式宣告自己的重要性!紅色的化療藥水通過給藥泵進入血管,我可以想象藥水在自己的全身游走,它在阻斷快速生長的癌細胞擴張的同時也殺死了同樣快速生長的好細胞。我的化療反應(yīng)不算是最嚴重的,但失眠、嘔吐、脫發(fā)、口腔潰瘍、乏力這些癥狀還是如期而來。好在日子不會停滯,不管怎樣,時間都在一點一滴地溜走?;剡^頭來看,八個周期的化療竟然過得挺快的。最后一次化療結(jié)束,護士把PICC管從我的身體里拉了出去,傷口滲出一小塊血,另一個護士快速地用棉簽壓住了。疼呀!我喊。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從確診到化療結(jié)束,我還沒為我的病流過一滴眼淚。我告訴她,我特別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她說想哭就哭唄。我說我哭不出來,她看著我,問,要不要我替你扇自己一大嘴巴子?我轉(zhuǎn)臉向著她,來吧來吧來吧,扇我個大耳刮子吧!求你了。她笑了,我卻看到了她眼里的淚。“我能跟你說讓你把這事看淡點嗎?”她問。我篤定地回答:“當(dāng)然!你當(dāng)然可以把我跟你說的話還回給我,責(zé)無旁貸?!?她笑著,然后用手背抹掉情不自禁的眼淚。醫(yī)生說她的抑郁是“微笑抑郁”,在我得病之前,她從沒在我面前掉過淚。但自我確診之后,她在我面前總是笑了哭,哭了笑。
三
日子一寸寸地在過,生活的浪一陣陣地打過來。化療結(jié)束不久,我開始了放療。隆冬歲月,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坐車到醫(yī)院去排隊放療,她在多米尼加共和國的海灘上給我發(fā)來信息。她說她體會到了久違的不緊繃的快樂,失眠狀況也改善了不少?!斑@里沒有人認識我,沒人認識的感覺真好。”微信里,她給我發(fā)來穿著泳裝的照片,一條漂亮的沙麗耷拉在前面遮住了她的胸。我了解她,也能理解她。她曾經(jīng)如此驕傲,正如她曾經(jīng)那樣地自卑。她跟我說過童年的遭遇,她的父親是“文革”時在兩個不同派別武斗過程中被人胡亂打死的?!拔业哪赣H,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拉著木板車去給自己的丈夫收尸。偌大一個縣城,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忙。母親帶著我和九歲的哥哥,把父親拉回鄉(xiāng)下老家,挖了一個土坑,直接就埋了,甚至連張席子都沒找到來卷一下!真正的孤兒寡母的痛呀!”頓了一下,她旁若無人地盯著遠處,說,“你不會懂的。” 多年后,她終于逃離了那個小縣城,她把母親接到自己身邊,她甚至親自給母親張羅了一門親事。對不熟悉的人,她總模棱兩可地讓別人誤以為繼父是她的生父,她希望別人認為她成長于一個完整的家庭。那是她認可的完美,即使虛幻,也能滿足她內(nèi)心的渴求。她精心地構(gòu)筑完美的一生,很多時候甚至把自己感動了。如果不是患了癌癥。她假設(shè)?!盀槭裁词俏夷兀繛槭裁床荒苁俏夷??”她無法停止地交叉詰問,提問的對象是無盡的虛空。深夜,丈夫睡著了,她一個人輕輕地走到客廳,看著對面兩棟樓星星點點亮著燈的窗戶,有時候胸悶得厲害,有風(fēng),她深深地呼吸?!靶乜趷灥秒y受的時候,我想過自己用刀把它劃開。”她跟我說……她曾經(jīng)用沒有開瓶的紅酒瓶砸過自己的腦袋,砸了幾下,卻再沒勇氣,最后連把酒瓶砸在地上的沖動都莫名消散了,兀自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也許,追求完美的潛意識投射在身體上形成了最深刻的病因。不完美的人生對于她來說是一種羞恥。相對于已經(jīng)逐漸穩(wěn)定的身體上的疾患,這讓人無法擺脫的 “病恥”,似乎更加難以痊愈。?。⊥昝?,多么美好的一個詞語??墒牵@世上真的有完美嗎?到哪里找得到完美?想到這,忽然來了一陣沖動,我摘下厚厚的毛線帽,拍了張光頭照發(fā)到朋友圈。我想說,人生沒有完美,但不管如何,我們都得邁步向前。
她從炎熱的多米尼加給我打來電話。你為什么要告訴別人你生病了呢?你為什么要告訴別人你患了乳腺癌了呢?你應(yīng)該把這些不便告人的事情隱藏起來呀!你已經(jīng)是作家了呀,你應(yīng)該愛惜自己的名聲啊。她生氣地說著。你戴著假發(fā)不是挺好的嗎?你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光頭照發(fā)到朋友圈呢?你覺得朋友圈的都是朋友,都會關(guān)心你嗎?沒幾個人會關(guān)心你的,大多數(shù)人會看你的笑話。你怎么那么幼稚呢?還不趕緊把照片刪掉。她給我指示。我無言以對。得病后,除了家人和最好的朋友,她一直瞞著自己生病的事實。實際上,大多數(shù)的人都知道她患了乳腺癌,人家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趯θ诵缘淖罨玖私猓依斫馑倪x擇,但我自己秉承的原則是不刻意伸張也不刻意隱瞞。我不能說自己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相對于完美,我更看重真實。我堅信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苦樂交替的,更多的時候,甚至苦多于樂。頻繁來往于醫(yī)院,我見證了太多的病痛與苦難,我看到了太多比我活得更苦的人。我并不認為那些比我苦的人更可憐,正如我不認為那些比我健康的人更值得羨慕。所有的人都是可憐的,以前我不了解這點,現(xiàn)在我有了深刻的體悟。我曾經(jīng)是健康的,盡管身邊不斷有人罹患疾病,甚至是癌癥。曾經(jīng)我以為這些都是別人的事,而我,這輩子定會健康地活到老。我看不見健康里隱藏的疾病,正如我看不到生里面隱藏的死?,F(xiàn)在,我終于看到了。當(dāng)我看到別人的不幸,我不再覺得它們與我無關(guān),我應(yīng)該感到慶幸,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無處不在的關(guān)聯(lián)。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表達我的感受,地理上的巨大空間也阻隔著我們,我想我應(yīng)該等待更合適的時機再和她交流。我告訴她,前面還有兩個人就到我放療了。她說,這次度假回國后她打算申請移民了,“這應(yīng)該是對我最有效的藥,能夠治好我的病恥?!睆V播里在叫我的名字,我和她說了再見。從候診室快步走向放療間,除去上衣,平躺在X射線機器中間,我默念阿彌陀佛,希望我和她都能天助自助。
四
一個面目猙獰的木頭小人,這是她從多米尼加給我?guī)Щ氐亩Y物。小木頭人做工異常精細,卷曲的頭發(fā)扎成小辮,黑色肌膚上的汗?jié)n隱約可見。“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這個小木頭人能給你帶來好運”,她把那個非洲小人放在我的書架上,“你不覺得她奇特的表情里有隱隱的可愛嗎?”她問。她終于不再一味追求外表華美的事物了,那些她以前會自動屏蔽的一些東西,突然很自然地進入了她的生活。那一瞬間,我忐忑不安的心終于像石頭一般落了地,我想我不必過多地為她擔(dān)心了。
二十五次放療結(jié)束,她陪著我開車回老家看望父母。“我喜歡你的老家,因為這里和多米尼加一樣,沒人認識我?!彼f。我們坐在堂屋里烤火,把糍粑放在火鉗上加熱。糍粑鼓起來,皮被烤得焦黃,一股清香,是城市里沒有的味道。我和她談起童年,我告訴她,小時候我常站在院子里望著遠處的山,想象山外的世界,內(nèi)心有一種荒蕪感,很害怕一生就圈在大山里?!拔业耐旰湍愕耐旰纹湎嗨啤!蔽腋f。她看著我,似乎覺得詫異。是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多地看到了世間萬物相同的一面。我們有著不同的父母,不同的童年生活,可是我們的生活何其相似,人類的生活是何其相似!我們的一生都在不斷地逃離嗎?我們逃離的是某一個地方,還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與生俱來的恐懼,最重大的應(yīng)該就是死亡。我們都知道生里面帶著死亡,但我們不愿意被任何事提醒自己是會死的,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拒絕談?wù)撽P(guān)于自己的死亡,我們不喜歡把“死”這個字眼和自己鮮活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如果我們說到死,往往只與別人有關(guān)。那只蟑螂被我打死了,幾千公里外的一個地方發(fā)生海嘯或者礦難,死了幾十個人,或者是車禍、墜機。“明天和意外,我們永遠不知道哪一個會先來”,這句話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被人引用爛了,它是真的,解釋了一種實相。但大多時候我們都只是說說而已,從心理防御的角度,我們也更愿意想象意外只會在別人的生活里降臨。
即使發(fā)生了意外,大多數(shù)人也都還在好好地活著,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波瀾不驚。這樣的事實之一,是父母并沒有因為我患病而過分焦慮,他們看到精神尚可的我,又看到患病三年后仍活蹦亂跳的她,釋然了。年近八十的他們白天下地種菜,或者在桂花樹下閑聊,晚上他們在一樓的堂屋看電視,困了就走到房間里躺下。他們一人一間房,房門并排著,父親的房間里呼嚕聲山響。深夜,她在二樓靠南的房間看書,母親起夜上廁所,看到二樓的房間還亮著燈,爬上樓來,隔著門對她說:“你真的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呀!”她不敢吱聲,趕緊把燈滅了,上床睡覺。
“真是到了那個節(jié)點了,阿姨的一句話一下子點醒了我。哦,不對,應(yīng)該是點睡了我?!钡诙?,她一早醒來,就跑到我的房間,興奮地和我說話。她猛然意識到傷害自己的其實是對事物的想象,而這對于她來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這次回鄉(xiāng),她給我?guī)砹艘惶姿齾⑴c策劃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譯文集。精裝的暗灰色的封面,燙金的文字熠熠生輝?!拔乙馨堰@三十本一套的書讀完就好了?!蔽艺f?!斑@些書就是讓你回老家的時候讀的,給你四十年,應(yīng)該足夠你讀完這套書了吧。”她看著我,眼睛瞪得老大。她不再要求我把朋友圈的光頭照刪掉,只是囑咐我,天冷,注意保暖,要戴著帽子,別著涼了。
窄 門
一
吃完父親準備的愛心早餐,母親邁步走向?qū)儆谒牟藞@和田野。田埂上的野草掃過她的腳踝,石頭沉默著任她踩踏。偶爾,她會在樹底下坐著喝水,有時是喝我們買回家的酸奶或王老吉。站在三樓的陽臺遠遠地看著母親,她那小小的身子,那躬著的脊背,令我疼惜不已。我關(guān)上電腦,下樓,沿著田埂去到母親的菜園。我跟母親說,我備課累了,來給你挑兩擔(dān)水淋下菜,順便鍛煉鍛煉身體。母親扶著鋤頭,微笑地看著我,說,那你不要裝那么滿,挑兩擔(dān)就回去備課。
母親的菜園并不大,但滿滿當(dāng)當(dāng)竟然栽了二十幾種作物。鄉(xiāng)下的風(fēng)在沒有建筑物遮擋的田間自由地翻騰,鳥兒也在撒野歡唱。我想起了蕭紅寫的菜園:“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秉S瓜是多么自在,玉米是多么自由!它們綠了,它們黃了。它們隨風(fēng)搖擺,它們隨歲月榮枯。它們不哭。
母親每天和這些植物相伴,似乎把它們看作親人。自然里隱藏諸多智慧,萬物間實相不停呈現(xiàn)。母親在菜園里看到了平等的眾生了嗎?透過那株被蟲啃壞的辣椒苗,她是否已經(jīng)體悟到自己的命運?所有人的命運?
我挑了幾擔(dān)水,母親淋了幾塊菜地。太陽慢慢地爬上山了,母親催我回家,讓我備好課搭父親去趕圩,或者搭父親去趕完圩回來再繼續(xù)備課。母親交代我給她批發(fā)一小箱冰激凌?!耙郧岸际悄愀鐜团l(fā)回來的,現(xiàn)在只能叫你來做這個事情了”,母親略帶懇求地說,像一個請求大人給自己買玩具的孩子。多想告訴母親,即使你的兒子還在,你同樣可以叫你的女兒做任何事情呀!這些話滾到嘴邊,又被我用舌頭卷回去咽到肚子去了。
母親已經(jīng)八十歲了。作為一個心智成熟的中年人,我知道我應(yīng)該努力給母親帶去快樂而不是傷害。沒有課的日子,我常獨自開兩個多小時的車回老家。偶爾沒有提前通知出其不意地把車開進院子,會給父母帶去留守生活的驚喜。我喜歡回家,喜歡在三樓讀書備課時聽院子里父親攆雞趕鵝的聲音。備課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巒就映入眼簾。走到陽臺,還可以看到菜園里躬身勞作的母親。我甚至有些迷戀這樣的日子?;乩霞业臅r候,如果姐姐們都說沒有空回來,我的內(nèi)心會情不自禁地一陣竊喜,似乎這樣就可以獨占父母的愛,特別是母親的愛。
也許,我應(yīng)該感到羞愧。
二
從柜子的最深處翻出一雙虎頭鞋,那是我哥小時候穿的虎頭鞋。母親又一次痛哭流涕,背對著我。她那被生活壓成彎弓的脊背下,有一種堅硬如鋼的東西。我了解她,也心疼她。穿過歲月破裂的縫隙,我似乎看穿了她命運的秘密。
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兒子,她視作人生核心價值、唯一能依靠的兒子。她怎么可能控制住眼淚呢?她無法自持,她能選擇的也就是背過身去,以此標(biāo)注跟我的距離。她無數(shù)次在我跟前痛哭,同時無數(shù)次背過身去。你快走,你快走,她往身后揮舞抹過鼻涕眼淚的手掌,哭著嚷著,快走,快走,快走……
我的心架在火上烤一樣地疼。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田野里追著母親奔跑。不要丟掉我,不要丟掉我!我邊哭邊喊,我會很能干的,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dān)……我在母親的抽泣聲里觸碰到那個已經(jīng)退到歷史幕布后面的遙遠的過去。那個弱小的、無助的生命為了不被母親拋棄而不斷地奔跑。她多么希望母親能猛然站住,毅然轉(zhuǎn)身,張開雙臂,朝自己相對的方向狂奔而來……
我想象著母親的眼淚滴落在我的鼻尖上,哭著喊,你個沒用的東西,別人逗你玩你還當(dāng)真了!我什么時候說過要丟掉你,那些村里人唯恐天下不亂爛嚼舌根你也信。
很多年過去,記憶中的想象和現(xiàn)實已經(jīng)混雜在一起。有時,我把想象當(dāng)成了現(xiàn)實;有時,我又把現(xiàn)實當(dāng)成了想象?,F(xiàn)在,我已近知天命之年,我知道,我和母親的強弱已然轉(zhuǎn)換。我多么希望母親能在我的懷里痛哭,就像童年時我希望自己能在母親的懷里痛哭一樣。
可是,我的母親,我那背若彎弓卻又寧折不彎的母親,總是背對著我,撕心裂肺地哭泣。
我感到悲涼,同時又帶著一絲悲憫。我悲憫母親,也悲憫自己。
我總是想起童年時母親分配我養(yǎng)的那群羊。為了討好母親,我把那幾只羊照顧得很好。一只小羊出生了,生出來沒到半小時就開始走路。小羊咩咩咩地叫,鉆到母羊的肚子下面拱羊奶,母羊接到信號總是溫柔地站定,任由小羊吃個夠,一副母慈子孝的和諧景象。小羊長大了,母親要把它賣了換錢,我舍不得小羊,卻只能沉默地背著母親偷偷掉淚。
至今,我仍忘不了小羊被新主人強行抱走的情景。小羊那么聽話,那么懂事,即使?jié)M眼淚水,也從未大叫一聲。
三
長久以來,母親是不看我的眼睛的。如果我注視她,她很快就會轉(zhuǎn)過身作勢正忙著趕去別的地方干別的事。那個陰雨綿綿的早上,院墻上泛黃的八棱瓜葉在往下滴水。母親給我穿了一套她親手縫制的新衣服,牽著我的手穿過稀稀拉拉往下掉的雨滴。她沒有帶傘,頭勾得很低。我的小手被她用力地往上拽,生疼。
母親拎著我,拖著我,在陰雨綿綿的初冬時節(jié)要把我送出家門的情景,那么完整、那么清晰、那么生動地進入了我的潛意識。我所感知的,是一種無根的、被遺棄的傷感。不歡迎我為什么要生下我?像一片沃土,那些不斷充實的被母親遺棄的畫面細節(jié),不斷地滋長著我的仇怨。
母親說她懷我的時候從知道受孕開始就不想生。那個受精卵在她的子宮著床,純粹源于在部隊服役的父親回家探親的一次意外。1972年,雖然國家已經(jīng)提出了計劃生育政策,但把計劃生育確定為基本國策并寫入憲法還需要差不多十年的時間。在我之前,母親已經(jīng)生了四個孩子。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又是連干飯都吃不上的窮人家,真的不想生了呀。母親是這樣說的,特別篤定,特別堅決。
懷著身孕的母親頂著被生產(chǎn)隊扣工分的損失到公社醫(yī)院去要求流產(chǎn)。為了節(jié)約時間,她一路小跑著往公社去。開始的時候母親的身子還很輕,去了幾次之后,母親的身子越來越沉重,也就越來越跑不動了。母親說,公社里就兩個婦產(chǎn)科醫(yī)生,她去找張醫(yī)生,張醫(yī)生讓她下個圩日去找黃醫(yī)生;她去找黃醫(yī)生,黃醫(yī)生又讓她下個圩日去找張醫(yī)生。后來月份越來越大,已經(jīng)不可能流產(chǎn)了,她才不得不把我生下來。
多年以后,我讀到了榮格的一句話。他說,當(dāng)一個人的潛意識被呈現(xiàn),他的命運也就改寫了。
在雨里奔跑的意象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進入我的頭腦,我能改寫自己的命運嗎?如果這是我的命運,那么,母親的命運呢?
我想起母親在雙搶時分一個人扛起打谷機脫穗筒的情景。母親在田埂下方用肩膀要扛起脫穗筒的時候,大姐二姐在田埂上幫母親出力,上肩站直的那一瞬間是最費力的,扛到肩上就輕松多了。盡管肩膀被壓出了一道道紅印,但母親總能一口氣把脫穗筒扛到目的地。在母親到達目的地之前,大姐二姐已經(jīng)跑步提前到達,她們會幫著母親把脫穗筒放下來。母親的樣子,像一個戰(zhàn)士,一個身體瘦弱但精神強大無比的戰(zhàn)士。
四
母親是在一個秋天的上午戴著大紅花把父親送走的。父親要去當(dāng)兵了。在公社的圩場上。父親把他胸前的大紅花摘下來套到母親的身上,說,以后我們這個家就全靠你了,還有,咱們的兒子也靠你了。說著,父親用手捋了捋母親的頭發(fā),又用手撫摸了一下母親的肚子。那個時候母親的肚子里已經(jīng)懷著我的三姐了,但她送走父親時是歡天喜地的。
一個遠近聞名的郎中給母親把了幾次脈,說母親這次懷的是小子。母親的心也就定下來了。不用出工的夜晚,她坐在煤油燈下做小孩子的棉衣。大姐二姐小時候穿的一扇門的女式小花棉襖應(yīng)該是用不上了,因為一旦生了兒子,母親就不想再生了。在燈下,母親把小花棉襖里的棉花取出來,把它們均勻擺布到軍綠色的對襟小棉衣殼里,然后一針一針地仔細縫好。
做女紅的母親在煤油燈下散發(fā)著驚人的美。她臉色紅潤,目光柔和,眼神篤定。她經(jīng)常情不自禁地和肚子里的寶寶說話。兒子,你爸可是光榮的人民解放軍,你以后也一定要爭氣,好好學(xué)習(xí),像你大舅一樣,考個北京的大學(xué)讀讀,想看天安門隨便去看。到時你一定要帶著媽媽去看看天安門喏。母親盯著自己的肚子,仿佛肚子里的孩子真的聽懂了她說的話。她如此溫柔、如此滿足、如此幸福,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每天不斷變換的憧憬。
小丫頭片子不要這樣看著我,討厭死了!母親往臥室外轟大姐二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嫌棄的神情。穿過歲月無盡的長廊,我看見母親靠在床上,剛剛給三姐喂完奶。三姐的唇角還沾著白色的奶痕。三姐很乖,三姐不像我,她很少哭,但三姐還是讓母親失望了。你跑太快了,跑太快把小雞雞都跑丟了,你那么著急干什么呢?母親氣哄哄地跟三姐說話。
母親總是跟我們說起她常做的那個夢:一個男孩從山的那一邊向她一路奔跑過來,他那么可愛,那么圣潔,精力旺盛,喘著粗氣,跨著大步。太陽很快從山的那一邊升起來了,那個男孩在清晨的陽光下繼續(xù)奔跑。母親像被一種神力定住了一樣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等待那個朝她奔跑的男孩。終于,男孩抵達了立定的母親腳下,仰著臉,看著母親。那一刻,母親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抱起那個男孩,淚如雨下。
五
三姐兩歲的時候,母親再一次懷孕了。母親不再去找郎中把脈,她的夢支撐起她篤定的信念。她繼續(xù)在油燈下縫補對襟的軍綠色的小棉衣。燈光照在木頭窗格上,有一種斑駁的冷清和寂寞。母親想起了遠在云南部隊的父親。父親并沒有要求母親再生,但母親堅信父親是希望有一個兒子的。這個世界有誰不希望自己有個兒子呢?女兒總是要嫁出去的,沒有兒子老了靠誰呢?母親問。
1969年,春天來了,母親終于誕下了她魂牽夢縈的男孩。
母親終于成為一個男孩的母親了。她讓才上一年級的大姐給父親寫信,大姐費力地按母親的吩咐寫了一行字,母親不滿意,把那張紙撕了,自己拿起筆開始寫。母親的臉蛋繃得很緊,臉頰泛紅,發(fā)出難以掩飾的光。
循著母親的人生軌跡,我在意識里一路探過去、探過去。一個女人在探究另一個女人的生命,另一個女人的靈魂。我曾經(jīng)恨過母親,恨她為什么自己是女的卻那么地重男輕女。還記得,我?guī)煼懂厴I(yè)時獲得了全校唯一的保送上大學(xué)的機會,錄取通知書拿回家,母親脫口而說:“呀,又要供你四年,到時候畢業(yè)出來還不是好了你自己?!?/p>
我被傷著了,這句話我可能會記一輩子。
我倔強地努力著,大學(xué)四年一直拿一等獎學(xué)金,畢業(yè)時以年級前三的排名分配到一所大學(xué)任教。有了收入之后,我不斷地給家里置辦東西。電視、冰箱、洗衣機、微波爐、衣柜……也許是無意識地想通過這些來反駁母親的那句話吧。那些家里隨處可見的由我購置的物品,無時無刻不在向母親宣告:你看你看,你們供我上了大學(xué)有了工作也并沒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好了我自己呀,你看你看你看!兒子女兒可以一個樣的呀,你看你看你看!
我這點小心思,母親應(yīng)該是知道的,每次我問她需要什么,她總是說,你給你爸買,我什么都不需要。
記得那年母親節(jié),我給母親買了個六扇門的大衣柜。之前她的衣服和被褥總是要拿到父親房間的柜子里去放,而她平常穿的衣服就掛在墻邊一個簡陋的木架子上。送衣柜來的小貨車開進院子時,母親非常安靜,她沒有像往常我給家里添置東西時那樣大聲嚷嚷,而是安靜地看著工人移走墻邊簡陋的木架。
那個母親節(jié)的上午,陽光安靜地照在院子的八棱瓜架上,照在母親的床頭。母親沉默著,目光在我的眼睛上停留了幾秒。我就站在她的身旁,她的腰身是彎的,身體很瘦弱。她那瘦弱的樣子,嵌在亮晃晃的日光里,嵌在我心里,生疼生疼的。
我所感知的,是陽光照亮了母親的苦難。這苦難也是我的,女人共有的苦難,弱者、無明者共有的苦難。我想起母親去圩上賣辣椒的樣子。那是我讀師范的一個周末,我朝母親要下個月的生活費,母親說家里沒有錢了,菜園里有一畦地的辣椒長得不錯,要不就摘兩筐辣椒去賣吧。于是我和母親就到地里去摘辣椒,然后我們背著辣椒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到鎮(zhèn)上去。我們把筐擺在集市上,忽然來了一個壯漢,把我們的筐踢翻,說我們占了他的地盤,然后就走了。母親默默地躬著身把筐扶正,撿拾起跌落在地上的辣椒,走到另外的街面上去繼續(xù)擺賣。
我記得母親躬著身子撿地上的辣椒的樣子。那樣子,瘦弱而安靜,和看工人裝衣柜時一模一樣。
六
母親是在她七十六歲那年失去她唯一的兒子的。她唯一的兒子自己選擇離開了這個世界。
是的,我唯一的哥哥是自動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他自殺了。我的哥哥是油罐車司機,因為一場并沒有人員傷亡的事故,他抑郁了。也可能是因為他先有抑郁,然后導(dǎo)致了那場公司損失比較慘重的車禍。我們無法確認,是從他割腕前留下的字條猜測的。
這個世界有一個七十六歲還一直在田間勞作嘴里不時念叨著要給他唯一的兒子盡量減輕負擔(dān)的母親,可是她那唯一的兒子卻一點兒也不留戀這個世界了。
消息是由二姐告訴父親,然后再告訴母親的。我們負責(zé)站在旁邊隨機應(yīng)變。二姐告訴父親消息的時候,母親還在菜園里淋菜。我們商量好等母親回來,讓她吃頓飽飯再告訴她。
這樣悲傷的消息一旦入耳,世界上所有的白天和夜晚都會不一樣了??隙ㄊ沁@樣的。
母親回來了,我們一起在廚房里吃午飯。母親扒拉了幾口飯后,猛然放下碗筷,說,你們一定有什么事情瞞著我,氣氛不對,氣氛一點兒也不對。
我們都放下了碗筷,二姐讓母親到客廳的沙發(fā)坐好,蹲在母親的膝下。然后,二姐一字一頓地對母親說,媽,你又沒有兒子了。
送走哥哥后,我們姐妹有時約著一起回家有時刻意分開單獨回家,總之我們盡量讓家里熱鬧一些人氣兒盛一些。我們把后山的木柴拉回家砍好堆得整整齊齊的,我們?nèi)ゲ砂~做艾葉包子艾葉粑粑,我們開著三輪車去挖紅薯拔花生……
慢慢地,母親不再頻繁地痛哭了。她只是靜靜地坐在客廳里發(fā)呆,她不出門,連每天都要去很多次的菜園也不再關(guān)心。晚上,她到父親的房間睡覺,蜷伏在靠墻的里側(cè),彎著身子,像一只小貓。
母親在流鼻血,她跑到洗臉盆前,我給她遞了一張紙巾。她閉著眼把水往自己的臉上揚,然后又用濕了水的手拍自己的后脖頸,不理我。但我,透過母親堅硬如鋼的脊背,看見了她如水般的命運。我在母親身上看到了自己,我的卑微,還有跟母親一樣似乎堅強實則虛弱的命運。
我把母親的臉掰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哭著嚷道:你不是還有四個女兒嗎,為什么你不能想想你的女兒!你知不知道很可能就是因為你老是替哥哥遮風(fēng)擋雨才使他一點點的風(fēng)雨都不能承受才……
眼淚從母親緊閉著的眼睛里擠出來,混合著鼻血,滴落到地上,和我的眼淚融合在一起。
那天,我打電話說要回家,開車進院子的時候,父親說,母親得知我要回家,早早就把鄰居搬到路口坐著乘涼的石塊搬開,好讓我方便開車進院子。那一刻,看著扛著鋤頭正準備穿過院門下地的母親,我叫了一聲媽,眼淚啪啪啪地掉了下來。
我終于再一次和母親對視了。我看見了母親。我看見了那個那么渴望學(xué)習(xí),帶著兩三歲的弟弟也要上學(xué)的孩童;我看見了那個因為弟弟在教室里拉屎而不好意思再去上學(xué)的十三歲的女孩兒;我看見了那個割草挑到石灰窯去賣,給自己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上學(xué)的弟弟攢路費的二十歲的姑娘。我看見了,那么多的女人,我能聞到她們身上的青草味。她們走著,或者站立;她們背著,或者挑著;她們?nèi)齼蓛?,或者獨自一人。在村莊里,在田野的每一個角落。她們瘦弱,她們剛強,她們似乎對自己的命運看得透徹卻又無可奈何。她們知道所有的苦難,她們沒有怨恨,只是默默地承受。我看見我也身在其中。我的身上有她們,她們的身上也有我。我與她們相同,又與她們不同。我看見她們身上的苦難,并因此深深地愛著她們,就像深深地愛著自己。想到自己與她們時刻關(guān)聯(lián)的命運,我淚流滿面。
【劉永娟,70后,教書為生,桂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有作品在《民族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芳草小說月刊》《紅豆》《南方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p>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