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群 楓月
前段時間,懷揣著一顆對喜劇的熱愛之心,我走進影院看了近期的票房黑馬《你好,李煥英》,結果哭得稀里嘩啦。散場后,我仍感到意猶未盡。
“讓媽媽高興”,這是《你好,李煥英》全片最主要的人物動機和劇情線索,片中的包袱和笑點都穿插在了賈曉玲為了“讓母親李煥英高興”而做的所有事中?;蛟S這正是這部電影引發(fā)如此大共鳴的原因,電影表達了一種女兒對母親的普遍心理需要,即盼望母親的肯定、認可和贊賞。母親高興就是自己高興,母親高興就是自己的成就和價值 。當這種需要因為母親的突然離世而無法得到滿足時,“無法讓媽媽再高興”這個想法在女兒心中引起的痛被放到了最大,轉化為深深的內(nèi)疚。難怪有影評人說,賈玲是通過電影實現(xiàn)了自我療愈。
記得之前看過賈玲接受采訪的視頻,她說:“我覺得媽媽走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樂,我這輩子的快樂都缺少一角。”可見,賈玲更需要做的事情也許是——“我需要讓自己高興”,而不是“讓媽媽高興”。因為“讓媽媽高興”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人的快樂誰也給不了,我們能做的是讓自己高興。正如影片中媽媽李煥英說的那樣:“我呀,我只要女兒健康開心就行。”讓自己快樂,是我們能為家人做的最大的事,我想這才是影片最值得深思的地方。
那么,這部電影真的能讓許多在母子(女)關系中有著類似遺憾的人完成療愈嗎?如果我們放不下“我需要讓媽媽高興”這個執(zhí)念,我們真的能與自我和解嗎?讓別人高興,不是我的責任。沒有取悅別人,沒有獲得別人認可、肯定和欣賞的企圖,才是真正的自己。不管是在親情、愛情還是一般人際關系中,無一例外。
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只有父母之愛是為了分離??墒?,天下有太多的母子是共生體,認為對方應該對自己的情緒負責,這種現(xiàn)象在深受孝道影響的中國尤其明顯,“讓父母不悅”動輒被扣上“不孝”的帽子。
《被討厭的勇氣》一書作者岸見一郎來中國舉辦公益分享會時講過一個故事。有一次他在韓國舉辦新書分享會,一個男孩問他:“老師,我非常喜歡一個女孩,可是我的媽媽不同意我跟她在一起,否則就與我脫離母子關系。我該怎么辦呢?”他回答:“喜歡這個女孩、決定和她在一起是你的課題,你的母親不同意你們的關系、無法接納你的另一半,那是她的課題。如果你足夠有勇氣,那就告訴你的母親:接不接受是你的事兒,請你尊重我的決定?!钡Y果卻是,這個男孩不悅地瞪了岸見一郎一眼,轉身離開了。岸見一郎所提倡的,正是阿德勒個體心理學所主張的課題分離,幫助我們拿回自己生命中的主動權,對自己的生命負全然的責任。以這個標準來看,很多子女都沒有從父母身邊成功分離出來。
心理學大師歐文·亞隆在《媽媽和生命的意義》一書中提到: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在游樂園里坐纜車,無意中看到媽媽就在圍觀者中。于是,他揮舞著雙臂大喊道:“媽媽,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從夢中驚醒后,他赫然發(fā)現(xiàn),即使母親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卻依然活在他的記憶深處,一刻也沒有消失。原來自己一輩子的努力,潛意識是想要“證明”給母親看,希望得到母親的認同。他寫道:為什么到了人生的盡頭我還要問“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媽媽?”終我一生,我都在追求解放和成長。難道我既沒有逃脫我的過去,亦未擺脫我的母親?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亞隆恐懼,也感到挫折與無奈。已經(jīng)成為世界赫赫有名的心理治療大師的亞隆,著作等身,成就非凡,可內(nèi)心卻還是一個小男孩,依舊在渴望得到母親的認同。事實上,在每個孩子的內(nèi)心里,都存在著對于完全接納自己的“理想母(父)親”的完美期待,尤其當父母沒有能力讓自己高興的時候,如父母去世時,被父母認同、被父母看見變得不再可能,虛弱的人格便會讓孩子般的內(nèi)心,在潛意識里變本加厲地尋求認同。
只是,我們在很多時候并不自知,因為我們的潛意識有各種各樣的偽裝,比如孝心、事業(yè)心等。賈玲在電影中寄托的也是這樣一種私人的情感,她努力用編小品、拍電影的紀念方式維持與母親的這份聯(lián)結,執(zhí)著地追尋著這份認可。而對自身有清晰覺察的歐文·亞隆,用想象對話處理了這部分情緒。他既表達了對媽媽的感謝,同時向媽媽提出了在精神上分開的請求:“媽媽,我們得分開,不要相互束縛,才能成為完整的人。世界上每一個人基本上都是孤獨的,這雖然很殘酷,卻是事實,我們得面對它。因此,我希望我有我自己的思想和夢想,你也該有你自己的。媽媽,我希望你不要再縈繞在我的夢里?!?h3>取悅愛人的企圖讓自我分離
在親密關系中,我們也常常會有取悅所愛之人的意圖,終日活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面具之下。同事薇薇反復地說:當你對戀人好到總是想去討好對方,甚至做些原本不愿做的事情以讓對方高興時,你就是在與自己分離。那時,你不是真正愛對方,也不是真正地愛自己,因為你已經(jīng)失去了對自己的誠實。薇薇說她的經(jīng)驗是用兩年的抑郁時光買來的。
薇薇是個慢熱型的女孩,一開始對前男友感情不深,然而架不住對方的追求攻勢,便陷了進去。那時候,她和前男友還在讀大學,雙方家里經(jīng)濟條件都很一般。前男友送給她最貴的一件禮物是一條石頭記的項鏈,她當時感動得不行。她知道他愛踢球,就幾個月攢下來500元,為他買了雙阿迪的球鞋。前男友說哪一件衣服好看,她就會一直穿;前男友批評她不該與哪個人走得太近,她便有意和那人拉開距離……薇薇把對方的認可看成是愛,把對方對自己生活的干涉當成了關心。
她從未和對方說過,其實她不喜歡那件衣服,其實她認為那個人是個很值得交往的朋友……她從來沒有質(zhì)疑過“告訴對方自己的真實想法會讓他生氣”這個念頭。這段感情以前男友提出分手而告終,薇薇卻一直無法釋懷。整整兩年,每當想起這件事,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兩年里她求助了很多心理學的課程,最后才找到自我救贖之道。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認可和贊賞的需要比別人來得更加強烈。她是家里的老大,還有一個小兩歲的弟弟,爸爸是典型的重男輕女,為了生弟弟,甚至冒著丟掉體制內(nèi)工作的風險。弟弟從一出生就不乏關注,而她只有通過努力扮演父母眼中的乖小孩,才不至于被冷落。填寫高考志愿時,父母考慮到弟弟還要上大學,家里經(jīng)濟負擔重,就讓可以上一所“985”名校的她報考了免學費的軍校。從小到大,她都以為外在的認可比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更重要。
保持良好的人際關系與自我滿足之間的平衡點往往很難把握,但《被討厭的勇氣》一書帶給人們看待這個問題的一種新角度。
薇薇說,當感到前男友最初對她的那份認可時,她覺得那么溫暖和舒適,想抓牢它,害怕失去。她明白了,自己對對方的不舍不是真正的愛,而是不舍自己的付出,因為這些付出并非心甘情愿。她一直在為滿足對方的愿望而努力,有時還假裝他的愿望就是自己的愿望,但她內(nèi)心很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想那么做。所以她的付出,帶有犧牲、委屈討好、讓對方高興的意味,期待以此來換取對方的愛。
對于朋友或是陌生人,我們總是能做到待人以善,可是當別人動輒要你為他的不高興負責時,我們該不該退讓呢?
前幾天我忙著出租房子,一對在教育機構工作的中年夫婦看中房子,并爽快地付下預定金簽了合約。作為房東來說,總是希望找個素質(zhì)高的房客,畢竟,房東房客間最好的關系狀態(tài),是彼此都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在我眼里,他們應該是溝通起來很順暢的優(yōu)質(zhì)客戶,很愿意把房子租給他們,并在簽約前主動做了一些讓渡。
第二天,就在我長舒一口氣時接到了中介的信息:“租客說臥房的床有點小,能不能把那個床搬走?他們自己買個大的?!闭媸桥率裁磥硎裁矗∥覊毫藟后@說:“這個不好換,一是家具拆了我們沒地方放,二是轉賣也賣不出價錢,損失太大。”過了5分鐘中介又來做我工作,想必是房客施壓了。我說:“這樣吧,他們可以把床拆掉,購買新床,但租約到期搬離時,需要恢復原狀。”
說實話,如果在簽約前他們提出這個需求,我會選擇不租給他們,本來租房圖方便,我想讓自己的物品租給最合適和最需要的房客。但話又說回來,房客提出這樣的需求,我在保證自己權益不受侵害的基礎上這樣講,應該是合情合理的。到了下午又接到了中介的電話,說房客提出能不能押一付二。合同里明明寫著押一付三,行內(nèi)的常規(guī)也是押一付三,為什么要提出這樣的要求呢?我明確地向中介表示不同意。過了一會兒中介又來電話說,客戶要和我通話。
對方的意思是,屋內(nèi)的家具設施與他們的預期有落差,雖然付二還是付三對其無所謂,但是付二的方式會讓他們舒服些。潛臺詞就是,她需要我做出對應的讓步以平衡她內(nèi)心的落差。她一再強調(diào),我對小床的處理方式?jīng)]有讓她不高興。
我當時回答她的語氣還算比較平和,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對一個50多歲的大姐說這樣的話還是過于尖銳了。我說:如果你沒有不高興,為什么要提出修改預定的付款方式?我并沒有把我的房子夸得天花亂墜,我?guī)鷮嵉乜戳?,向您呈現(xiàn)了它真實的面貌。很遺憾,您在做出決定后感覺到了落差,但這種落差是您個人原因造成的,并非我造成的,每個人需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結果,而不是找別人為你的好心情買單……我的話還沒說完,大姐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突然想到,當我們的需求未能得到滿足時,并不總是能夠去反思自身的需求是否合理,而是會覺得“因為你讓我不高興了,所以你得做出一些事情來補償,讓我重新高興起來”。具有這套思維體系的人終究會在生活中受挫——當把快樂的遙控器拱手讓給別人,便與自己內(nèi)在持久的快樂源頭斷了聯(lián)結。
當天和互為心理督導的同事分享了我的這個覺察。她說,你的話激起了對方的防御,其實只需要簡單溝通:“我喜歡你,我很想讓你高興,但是不,我不愿意接受這個要求?!?/p>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