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凡
編者按:
古人用“雨紛紛”和“欲斷魂”這樣的語言來烘托渲染清明時節(jié)的氛圍,以此抒發(fā)內(nèi)心的愁緒。今人則通過更加冷靜克制的文字,在看似平常的敘事中寄托情感。那些中華民族得以延續(xù)長存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與習俗,其實是在提醒身處“快節(jié)奏”生活中的我們:放慢腳步,不要忘記……
前幾天,整理書櫥,整理出一件老物件,那是一張很破舊的船契,是我家那艘十噸小船的船契。解放前,爹娘常年駕著一艘小船,在長江內(nèi)河漂泊,靠運輸貨物為生。1956年,各縣都成立了航運合作社,后來改成航運公司,這樣,我家總算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以前,一趟貨運完,我爹總要把船泊在碼頭,等待有客戶來碼頭招攬船只運貨,有時接不到生意,船就要在碼頭泊上幾天?,F(xiàn)在,水上貨物運輸業(yè)務(wù),都由航運合作社(公司)統(tǒng)一承攬,爹只要直接上合作社(公司)的調(diào)配室接運輸單子就行。
航運合作社(公司)每月也發(fā)工資,工資分兩塊計算,一塊是運費,即:噸位×公里數(shù)×運價,一塊是裝卸費。一般來說,貨物裝卸都由碼頭工人負責。不過,也有運氣好的時候,碼頭工人來不及裝卸,就由船戶自己裝卸貨物。比如,卸一噸石頭五毛錢,我家是十噸船,就有五塊錢,這在當時已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爹有肺病,身體不好,整天咳嗽哮喘,干不了力氣活?!笆郎先龢涌?,撐船、打鐵、磨豆腐?!比澪夷锍缘昧丝啵粋€女人家,撐船、搖擼、背纖、抬石塊一樣不落后,能頂個男人干活。還有一個是我大哥,大哥小時候生病,打多了鏈霉素,導致耳朵聽不見,因此又聾又啞,但是大哥很勤快,閑下來不是扎拖把,就是編靠球(一種水上運輸工具),還有一把好力氣,二百斤重的貨馱在肩上,臉不紅,氣不喘。所以,到月底,我家拿到的工資比別的船戶也落不下多少。
不過,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家家戶戶都生一大堆孩子,一家起碼有六七張嘴吃飯,靠著爹娘那點工資,難免捉襟見肘。孩子們一個個都像鳥窩里的雛鳥,伸長脖子,張著饑餓的大嘴巴。
好在我娘會過日子,每次工資發(fā)回來,她都是先預(yù)留下孩子在岸上航運小學念書的開支,然后扣下買糧食、買油鹽的錢,剩下的才分配給每天買菜。這樣,我家每個月只能在發(fā)工資那天,吃到一次肉,而且,吃的還不是什么正經(jīng)肉,都是些豬骨頭、豬腳爪、豬肚肺、豬大腸,因為它們比肉便宜,最不堪的是豬尿泡,幾乎是白送。我娘認為最合算的是豬骨頭,買來八分錢一斤,燉湯吃完了,剩下的骨頭,放在太陽底下曬干,賣給廢品收購站,還賣七分錢一斤。到了過年,娘就買一只豬頭,放鍋里烀爛了,拆去骨頭,有一大堆肉,我們兄弟姐妹就過年幾天肚子里有點兒油水。
靠娘供給的飯菜,蛋白質(zhì)和脂肪嚴重攝入不足,我們只得從其他地方去補充。春天發(fā)桃花水,大量的雨水從田里溢出來,涌向河岸,順著一道道溝溝往河里沖,河里的魚兒要戲水,便逆著這股激流奮力往上游,但是魚的力量終究敵不過水流,沖上去又掉下來,這時,我和弟弟就用撈魚的網(wǎng)兜去兜,這樣,我們就可以逮到很多魚。大哥雖然聾啞,但心靈手巧,不但會做撈魚的網(wǎng)兜,還會編捉黃鱔的竹簍,有時候船泊在鄉(xiāng)下,大哥便帶我們趁著月色去放黃鱔籠,抓來的魚和黃鱔,我們叫娘放在鍋里煮。
有時要運的貨噸位比較多,一艘船運不了,那就需要幾艘貨船在一起“打幫”運輸。常與我家“打幫”的周嬸子家工資發(fā)下來就到街上去買肉吃,船行到哪個碼頭,周嬸子也是要忙著打聽:岸上哪里有肉鋪子?一家大小經(jīng)常吃得滿嘴油光光的。因此,周嬸子家開支幾乎是一個月接不上一個月,到了月底,就吊了鍋底,要問人借錢開伙。
我娘從不喜歡向別人借錢,她雖然看不上周嬸子的“持家之道”,但還是經(jīng)常耐心地教導周嬸子如何節(jié)省過日子。比如,那個時候計劃供應(yīng)是每人一個月四兩油,家有孩子在岸上學校讀書的,每個月將孩子的糧票油票往學校里一交,家里計劃油便剩不下多少,不夠,又要花錢去買黑市油炒菜。我娘教周嬸子先放一點水把鍋燒熱,然后炒菜,菜炒好了再往菜里滴些油,這樣既節(jié)省了油,炒出來的菜看起來還是油汪汪的。
有時,接不到運貨單子,在不行船的日子,我娘便將一日三餐改作一天兩頓,上午九點多吃早飯,下午四點多鐘的一頓算晚餐,肚子餓得咕咕叫時,娘便把我們趕到悶頭艙里去睡覺,“睡著了就不餓了。”娘說。
即便這樣,我家還是免不了有偶爾要借錢的日子,那是爹病得厲害了,要上醫(yī)院去看病。那天,船歇在南門碼頭,爹上公司去借錢,想借五元錢去看病,但是錢沒借到,爹又只得趕著搭乘馬車回南門碼頭。馬車在前面走,爹氣喘吁吁在后面追,馬車沒趕上,爹回到船上卻累得吐了血,爹只得住進了醫(yī)院。
爹吐了血,需要營養(yǎng),這回,娘買了半斤肉,這次可是真正的“正經(jīng)肉”──棗紅色的瘦肉里夾著雪白的肥肉膘子,娘煮了一罐肉湯,讓我送給在醫(yī)院住院的爹。
我提著那罐肉湯在路上走著,罐里肉湯的香味一個勁地往我鼻孔里鉆。聞著這個香味,我真想扒開罐子偷偷喝一口,但是我沒有。
雖然我是個男孩,卻是家中最孱弱的孩子,除了我娘外,我處于家里食物鄙視鏈的最底端──大哥要干力氣活,哪怕喝粥,我娘也要撈稠的給他。弟弟還小,他可以用童稚的方式爭取他所向往的食物,得不到,急了可以發(fā)脾氣,把鍋碗瓢盞等船中雜物往河里扔。二姐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心眼總比男孩子多。五月端午,娘包粽子,粽子煮熟了,趁娘一轉(zhuǎn)身,眼瞅不見,二姐就會迅速地拿幾個粽子藏起來,背著人自個兒慢慢吃。而我,長期缺少營養(yǎng),長得最瘦小,力氣也最小,除了躲在船艙里看幾本破書,我是家里最沒有用處的人。有一回,二姐罵我:“豆芽菜!爛死無用,光吃不能干活!”我惱得差點把飯碗砸到她頭上。
也正是因為我老實,娘才把給爹送肉湯的差事派給我,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偷吃,讓娘失望。
既然肉湯不能喝,那就想點別的事情吧,省得肚子里的饞蟲勾上來,把自己饞死,我這樣想。于是,我閉起眼睛想起了秋天的田野,一大片山芋地,天空特別明凈,幾只“叫天子鳥”鳴叫著從頭頂上急速飛過,我娘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去撿農(nóng)民收獲后遺棄在田里的小山芋,雖然只有手指頭那么粗,但是可以吃。今晚回家,就讓娘給我們煮山芋吃,我就這樣一邊走著,一邊想著,把這罐肉湯送到醫(yī)院。
醫(yī)院里爹“喝嘍喝嘍”比過去喘得更厲害,他佝僂著腰,因為吐過血,臉色更加慘白。爹看到我來很高興,我把瓦罐遞給他,他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卻沒有喝,倒轉(zhuǎn)過頭來叫我把這罐肉湯喝了。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從來還沒有過一個人一次可以吃那么多肉、喝那么多肉湯的時候!這時,我想起了來時娘的叮囑:“這肉湯是給病人喝的。”便扭扭捏捏不肯伸手去接??墒堑鶇s摸摸我的腦袋,眼里帶著贊許的目光,點著頭要我去喝掉,最后,我到底沒有經(jīng)受得住這肉味的誘惑,端過瓦罐一口氣把肉吃掉,湯也喝得干干凈凈。這大概是我生平覺得最好喝的一罐肉湯了,滿是油水的肉湯,撫摸著我的腸胃,舒服得我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不久以后,爹就去世了。爹死了,我也不得不輟學回到船上。因為大哥是聾啞人,弟弟還小,娘和姐姐都不認識字,家里只有我上完了小學五年級,船上裝運貨物,需要我去接單子、送單子。一次,船泊在大運河,我從航運公司接了運貨單子回來,經(jīng)過“江北大世界”(現(xiàn)今丹鳳北路),走到阜陽橋上,突然想起了爹。那時,弟弟上學去航運小學要經(jīng)過阜陽橋,幾個“壞小子”攔住弟弟不讓過,還打了弟弟。爹趕過去,呵斥了那幾個“壞小子”,讓他們再也不敢欺負弟弟,可是現(xiàn)在爹沒有了。想到這里,一滴淚水從我的眼角流出來,但是,我馬上又想到,爹不在了,現(xiàn)在我就是家里的頂梁柱,我立即挺了挺還很瘦弱的胸脯,用手抹去了掛在眼角那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