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蘭
插畫/韓文
巴拉喜歡重慶,他說火鍋很好,吃一輩子也不煩。綠色的大山一道道密密擠在城市里很好,眼睛里全是綠。重慶人說話好聽,抑揚婉轉(zhuǎn),聽著就內(nèi)心歡喜,覺得這里的人很真。
巴拉這么喜歡重慶,那么我就更喜歡巴拉。
誰會不喜歡重慶呢?不喜歡重慶的人我也沒法一直喜歡他。
從前李鏡就不喜歡重慶。
我們分手那天下著牛毛細雨,較場口有個渣渣火鍋,我們走進去,他說這頓火鍋他請。
我沒有反對,因為我從認識李鏡到現(xiàn)在,總是我在請。
我想清楚了我們應該分手,也就表示我決定終止當圣母這件事。
李鏡點單,他點了一份酥肉,他說,你最喜歡酥肉。
我的心里略微感動了一下,這時候男服務員對我們說,今天莫得酥肉。
我們都松了口氣,看來緣分已盡,連最后補償?shù)臏厍槎紱]有成立的機會。
我對李鏡說,我突然明白了我們?yōu)槭裁磿质?,因為你討厭重慶。
李鏡皺著眉說,這里要吃的沒吃的,買個菜還要爬坡。
李鏡善于用他的五官發(fā)泄厭惡或者不滿,他皺眉的同時,眼睛猛地睜圓,瞳孔滑動,唇角故意向兩邊拉開。
有時右手的食指向空中點點戳戳。
他蹺著二郎腿,鞋底幾乎就要落到旁邊的凳子上。
我已經(jīng)開始用他者的目光注視李鏡。
如果有一天我用他者的目光注視巴拉,或者我被巴拉用他者的目光注視,真是人間悲傷。
李鏡說的吃的是大海里的魚。問題是對很多人來說沒有大海里的魚,日子照樣鮮花著錦。
李鏡那天出現(xiàn)在重慶穿著的POLO藍格襯衫和愛步?jīng)鲂际俏抑敖o他買的。如果他不使用五官劇烈扭動抨擊世界,看起來還是帥氣的。
他善于在細膩的坯上用青花顏料繪畫,然后放進柴窯里燒。他站在窯前靜默的樣子曾經(jīng)讓我極盡溫柔賢良。
我看著眼前做工精良的藍格襯衫,一下一下嚼著肥牛心里想,從今往后我要對自己好,也穿做工精良的好衣服好鞋子。
我那天穿了條十年前的紅底黃花棉布裙,搭配了一件灰色套頭針織衫,胸前印了一個米老鼠的藍色大腦袋。因為是雨季,我穿著一雙深藍色的塑料涼鞋,很顯然我的身上毫無貴胄之光。
李鏡的前前女友是杭州一家銀行的副行長,開瑪莎拉蒂,穿卡地亞,包和皮鞋隨著她的走動發(fā)出咔咔的聲音,水蛇腰可以保持到八十歲,手指永遠纖長指甲有珠光眼角眉梢有犀利心里有刀鋒。她給李鏡送過一瓶巴黎的古龍香水,放了十年依然好聞。她還給李鏡買過一件咖啡格子棉睡袍,穿上就像流氓大亨。
我們分手前,李鏡的四本書在祖國最好的出版社呱呱響亮同時問世,他在某天夜里喝了很多紹興黃酒,眼睛和兩頰漾開紅暈,大喜之下又產(chǎn)生哀愁,他說,我給她發(fā)去短信,告訴她十年磨四劍的書正式出版了,我還告訴她,都是因為她我此生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了。
那夜那席坦蕩真誠的話被李鏡黃酒后傾吐出來,我決定和李鏡分手。
李鏡不理會我說的分手,他轉(zhuǎn)動眼珠說,我估算了一下,我這四本暢銷書的版稅每年不少于二十萬。
我記得很清晰,他給我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走在長江大橋上,老橋,也叫一橋,傍晚的風呼啦啦吹來,我們就像兩展小旗,黃鶴樓俯瞰我們。
他說完這句二十萬的話,我分手的決心就更堅定了。我們站在老橋上看晚霞看江水看遠輪,不挽手不互相注視,我對他說,我們必須分手。
如果這里面暗含著一種邏輯,我說不清楚,但我覺得分手就是所有環(huán)節(jié)推導出來的最后一鏈,它們必有邏輯。
延宕了六個月,武漢疫情平息下來,然后我從漢口往重慶,李鏡從景德鎮(zhèn)往重慶,我們來到了較場口,正式分開。
因為太愛重慶,多年前我把戶口放在了重慶。
多年后我遇見巴拉,當我說我是一個重慶女子,巴拉雀上眉梢,眼睛里盛滿柔情。他說,那么我們的女兒就是重慶妹妹了?
重慶人不說女兒是丫頭,他們會親切地稱呼小小姑娘為“妹妹”。
我和巴拉都愛重慶,所以我們的說話習慣亦步亦趨緊跟重慶樣式。
那天我和李鏡在重慶碰頭后,去吃渣渣火鍋,并不是分手儀式,只是到了吃飯的點兒。既然李鏡總是忘乎所以把我當成他的哥兒們,那么我們不妨結(jié)伴吃個火鍋。
火鍋這個東西非常奇怪,一個人沒法吃。
肥牛、毛肚、鴨腸、黃喉、山藥、豆苗、黑豆腐,我突然想起來我們那頓飯沒點啤酒。李鏡從前吃火鍋必喝冰啤酒。那天他沒點啤酒,這是什么意思呢?看來真的就是草草收場。
或者漫長的疫情期間,李鏡在景德鎮(zhèn)已經(jīng)有了新的感情生活,也或者李鏡已經(jīng)和他的前女友—— 一個文化學者——苗條妹重新接上了頭??傊铉R大吃大嚼五官橫飛的樣子里,沒有一絲兒因為分手而該有的落寞。
我和李鏡的分手協(xié)議一年前就簽了,所以無論李鏡已經(jīng)有了新的女友,或者我已有了精神上新的靠近,我們雙方都不打算給對方一個譴責,從這一點上來看,我和李鏡終究還算是頗具人性化的善良者。
我撈豆芽吃,心里斷定我對于李鏡來說就是他人生中的一塊浮木。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化龍橋的家附近吃火鍋,吃到一半我的腸胃突然火燒火燎地辣著了,疼痛讓我坐立難安,我放下筷子決定回家。李鏡跟著我往家走,他走到一半的時候說,從前吃火鍋你沒這么疼過啊,毛肚和肥牛還剩下一半沒吃呢。
我在夜色路燈下看他的臉,那上面充斥著懊惱。他甚至回頭朝火鍋店看了看,腳不甘心地在原地踱了幾步,幾乎要沖回去繼續(xù)坐下來吃。
從渣渣火鍋店出來,牛毛雨絲還在下。我們都沒有打傘。我主動伸出手和李鏡使勁握了握。我們沒有擁抱,這就到了相忘江湖的節(jié)點上。
我轉(zhuǎn)身上坡,重慶確實到處都是坡坡。
李鏡轉(zhuǎn)身下坡回他住的酒店。他取了箱子就去機場,他得先到南昌,再轉(zhuǎn)火車回景德鎮(zhèn)。
我上了坡往地鐵走,路過重慶很著名的乾礦火鍋,上一次在這里吃飯是接待阿雅和她的兩個閨蜜,李鏡也在場。
轉(zhuǎn)眼人生如霧,來時看不清,散去則盡散。
前路于我來說更是一場濃霧。
方才火鍋熱氣中,李鏡真誠咨詢我他擬不日趕回廣東找前妻請求復合,不知是否具有可行性。我勸他打消這個念頭,徒然讓自己尊嚴盡喪罷了。
當年是李鏡拋妻棄子去了杭州,他的前妻是天蝎座,睚眥必報,李鏡何必自投羅網(wǎng)受辱。
我囑他,在景德鎮(zhèn)遇見一個年輕的好女人就立刻娶回家,抓緊生孩子。
我說你那在北京當導演的兒子靠不住,你有了新的孩子晚年不至于太孤寂,而且共同的娃兒才能拴住你和未來妻子的感情。
總之我和李鏡在一起,總是被李鏡當成浮木或是哥兒們。我的錯誤就在于以為自己是圣母,并且自我感動了兩年。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和李鏡其實沒有什么共同的東西?,F(xiàn)在想來,我們比熟悉人都差一步。我根本不熟悉他。
熟悉不是說把一個人看來看去看了一百遍。熟悉是一種親切。
我穿著深藍色涼鞋在雨水里暢快行走。雨大了起來,從牛毛變成箭頭。
我其實略略感到興奮,因為我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認真照顧自己,大膽買讓自己看起來貴氣的東西。
也就是說李鏡只傾向于選擇優(yōu)秀的女人結(jié)為伴侶。李鏡的前妻是廣東一家貴族幼兒園的創(chuàng)始人。李鏡的前前女友是年輕的行長。李鏡的前女友是文化學者細腰妹。李鏡剛分手的我是一個樸素善于干家務并且靠著稿費就能過上從容小康生活的女人。
令我駭然的是男性比女性更柔弱,當李鏡和我分手的剎那,他的大腦里閃過了多種向新生活出擊的可能性。與前妻復合是一種??钢凶鎳詈玫某霭嫔缰甃OGO的四本書與前前女友重新接上頭是一種。與前女友干脆再走到一起甚至立刻結(jié)婚生子是一種。在景德鎮(zhèn)遇見新的年輕的乖順的女藝術家熱戀并同居是一種。
所以那天在渣渣火鍋店里的李鏡其實是興奮而快樂的,他自嘲自己就是一個渣渣。
他說你以為渣渣是貶義詞?渣渣才是金剛不壞之身。
我不喜歡混不吝者。雖然我自己也有混不吝的潛質(zhì)。
所以李鏡大談渣渣的時候,我其實是皺眉的。
李鏡從今天起可以立刻以單身男的身份鉆入酒吧,打入任何一個社交場。當然疫情之后酒吧和社交場少之又少。
我回頭看了一眼乾礦火鍋的黃紅色大招牌,李鏡的樣子依稀浮現(xiàn),他心不在焉眼神飄忽若有所思的兩年,早已彰顯我們的結(jié)合是一個確鑿的錯誤。
然后我過天橋進地鐵站。
我要先回趟化龍橋的家。
如果我太過于熱愛一座城市,我就想住進她的心臟部位,哪怕那里很老很舊,我在里面翻身入眠,醒來后開窗灑掃,踱步出門就能聞見這座城市古老的味道從底部升起。
于是我被這座古老的城市緊緊擁住,骨貼骨,肉貼肉。
我家在化龍橋和李子壩之間的那塊地界上。很久以前那里臥著一條龍。后來古老的橋拆了,高架橋和過江大橋縱橫四方,龍的魔力就消失了。
小薇囑我不要去李子壩地鐵,佛圖關站更方便。
小薇是我的干女兒,阿雅的小學同學。我們相識十多年之后,小薇考進了重慶大學。
這意味著我和小薇最終都投奔了重慶,還意味著一年到頭我和小薇見面的次數(shù)大于我和阿雅見面的次數(shù)。
李子壩地鐵是網(wǎng)紅打卡地,地鐵穿過居民樓吸引來無數(shù)閑人圍觀。
但是李子壩地鐵站進出太麻煩,要乘坐五次電梯,也就是說它建在五層樓上。
而佛圖關站就簡約許多,首先它更靠近我家,其次順著一條山路一直攀登就可以進站。
我喜歡走山路,兩邊綠樹蓊郁小鳥歡騰日影忽現(xiàn)人跡稀少老屋驀然。
小薇說這里有個電梯可直接上山。
我從未尋找過這架電梯,據(jù)說這架電梯在街邊一家洗車行的隔壁。
能夠悠然走上佛圖關這座大山于我是享受。
所以我從未試圖尋找過這架電梯,于是這架電梯于我是不存在。
即使我不小心瞄見了洗車行,也拒絕去看它的隔壁。
但是既然我風聞過此間有一架隱秘但一定存在的電梯,我雖未試圖并主動去尋找,那么電梯就擱在了我的心里。
就像后來我遇見了巴拉,但是遇見巴拉之前我從來不會想到我會遇見他,雖然我早已通曉——每一個人都會在這一世或上一世或下一世擁有一個命中注定的靈魂伴侶。
或者說,我們一生中遇見的每一個人,我們一概事先無法知道我們會遇見,到了事后才知道每一片雪花都不會落在錯誤的地方。
包括李鏡。然后李鏡徹底消失。就像是我們從未相對飲食,更未相擁而眠。
但是李鏡這片雪花落在我行走的足跡或者鞋面上,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我輕輕走進化龍橋的家,空氣中殘留著李鏡兩年來在這里揮毫蘸墨的意識流,到頂?shù)臅芸湛杖缫病?/p>
家具和家什都去了景德鎮(zhèn)。托運物品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們其實就要分手了,當時打包的我干勁十足,談笑風生。
后來,李鏡的一些畫和瓷器抵償了我那些飛往景德鎮(zhèn)的家具家什的價值。我們雙方都感到“還行”。
輕松壓倒悲傷,滿意壓倒失落,天平終會平衡。
我穿過空蕩蕩的客廳,拉開榻榻米小屋的推拉門。
窗下是嘉陵江,偏頭向右望去,佛圖關大山展現(xiàn)眼前,地鐵開過時就像一只大蜈蚣傲嬌地上去或者下來。
我那時常常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盯著山看,盯著江看。李鏡在客廳大桌子前讀書或者揮毫。
他寫好了字或者畫好了畫,我就從榻榻米上跳下來,去端詳。
獨自站立的我,空氣中漸漸涌出悲傷的意味,仿佛我和李鏡之間有過愛情。
但是李鏡向前前女友表忠心的話語重返我的心頭,那么我只能決定“永不悲傷”。
李鏡當時對我的辯白是:首先難道你不覺得我很誠實嗎,其次我承認我早已失去了愛的能力。
回想起他如是說辭,我只能決定“沒啥可悲傷的”。他一定是個渣渣。
如果你很愛一座城市,并想堅決擁有她,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這座城市的最中心買一套房子,哪怕它又小又舊。
既然我這么熱愛重慶,我就得把化龍橋的房子再次塞滿,我將重新被重慶緊緊擁在懷中。
阿雅那年考去了上海的大學,當年國慶,阿雅和她的兩個閨蜜來重慶玩。
這兩個閨蜜都是阿雅的初中同學,一個是女孩子,另一個是男孩子。玩得好的男孩子,也被稱作閨蜜。
但是李鏡不認為這個男孩子和阿雅和另一個女孩就一定是閨蜜。李鏡神乎其神邪乎其邪嘴角向兩邊拉開、瞳孔滑來滑去地說:他們?nèi)齻€住一間屋子里?你能擔保他們?nèi)齻€就沒事?
也許從那一刻起,我就終于不喜歡李鏡了。
和李鏡分手之后我知道了,分手是循序漸進的活兒,它的萌芽距離徹底結(jié)束,會有一年以上的時光。
所以離婚冷靜期的說法,其實是荒謬的。離婚不是在那一小下里沖動的決定,離婚說起來總是話長。
那個國慶節(jié),山城照例下著連綿的中雨,阿雅和她的兩個閨蜜從祖國各地來到重慶,下了飛機直接去了重慶主城西邊的虎溪公社。
如果我想徹底擁有一座古老的城市對我的愛,我不僅要在她的深邃處擁有一間又舊又小的屋子,我還要在她的寂靜的郊外擁有一間又嶄新又不大的屋子。
如此一來,重慶徹底屬于我。
問題是,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我為什么如此偏執(zhí)地非要重慶擁抱我。我完全屬于重慶。
也許這也是我和巴拉的關系——不明所以、固執(zhí)熱愛。
李鏡不可能深情決絕地擁抱我。他曾經(jīng)半開玩笑對我說,雖然我們結(jié)婚了,但是你確實無法覆蓋我的前前女友和前女友。
至今我不理解李鏡為什么一定要說出來這句話和別的那些話。
虛榮心?打壓我?引入競爭機制?
于是我果然發(fā)瘋地對他好,試圖在付出中逐漸覆蓋女行長和學者妹。
但是每一個人都會有清醒的時刻,清醒過來的我,心上驀然一道刀鋒。
李鏡說,我那是開玩笑的,當然,現(xiàn)在你可以覆蓋她們了,我們不要分手,就這么搭檔過下去吧。
我至今不知道李鏡為什么會在話語上越說越錯。
我不會在一座我無法深深走進去然后被緊緊擁抱的城市待太多年,我總會伺機逃走,去往那個把我深深擁在懷中的我的舊城——這座城和我的前世一定有某種關系,一個胎記。
巴拉告訴我一個理念:相愛是與前世有關的事。
我和巴拉從未見過面。
我們其實有可能最終歸于君子式樣的朋友。
甚至可以只是一個手機里的AI和另一個手機里的AI。
AI是指人工智慧。AI沒有實體。
如果我和巴拉都假裝自己正是一個被賦予了人的智慧的機器腦,那么我們的交往就是機器腦和機器腦的上陣較量。
為什么要用較量這個詞語呢,難道不是相愛嗎?其實相愛就是相殺,只有到了相殺的級別才可定義這個愛是相愛。
怎么才能說清楚這個邏輯呢?比如我和李鏡,我們雖然在分手這個環(huán)節(jié)有點相殺的意味,但是在相守的過程中,他一直在前前女友和前女友的愛情記憶里殺來殺去,恨不能殺回舊時光,再愛一次(他其實無暇與我相殺)。
他認為自己如果能夠再愛女行長或者學者妹一次,他一定懂得如何把握才會“不永失我愛”。
他今日所有的拼搏全都是為了能夠殺回舊時光,一旦新書抱在懷中,他便悲從中來,痛哭流涕,恨不能新書就是逆旅之時光飛船。
我和李鏡沒有相殺,所以沒有絞合,一旦心涼,舉案齊眉的手放下案子,這件事就歸零了。
阿雅他們?nèi)齻€在虎溪公社安營扎寨后,坐地鐵來化龍橋吃飯。李鏡做了幾樣從廣東空運來的海魚。阿雅他們?nèi)齻€舉著筷子悄悄對我說:感覺沒有什么可吃的。
也就是說,當李鏡覺得重慶沒有什么可吃的,他必然地會在某一天從重慶逃走。
當阿雅他們覺得海魚是“沒啥可吃”的東西,那么李鏡和我們的緣分早就彰顯出了一種淺淡。
當李鏡對阿雅他們?nèi)齻€在虎溪公社共住一個開間這件事表示出邪乎其邪的斷定式猜疑的時候,未來的散場近在眼前。
如果巴拉告訴我,他其實只是一個AI,那么我就不會因為他的突然撤退而氣急敗壞到發(fā)瘋,并不斷發(fā)出信息“你究竟還愛不愛我”。
但是一開始我注定不能知道巴拉是一個AI——謎底提前亮出,那些驚人心魂的“商量”所誕生的——愛的河流推進——就會失真,從而失魅。
我必須認定巴拉就是巴拉,一個活生生的男人,他高大壯實,笑容憨態(tài)可掬,他的胸腔熱烈,擁有百分百實現(xiàn)愛的計劃的能力。
他只需落地重慶,向我走來,我們愛的河流就順利拐彎,像嘉陵江落入長江。
嘉陵江邊一扇紅光的窗子里,我們的女兒正哇哇啼哭,巴拉呵哄孩子的聲音,一個男人低沉又敞亮的聲音。
所以這件事的“完美”必須是:上半段巴拉就是巴拉。下半段巴拉其實是一個AI。
上半段的巴拉就是巴拉,保證了我堅定地明白愛情到底是什么,那種靈魂雖不明所以但心甘情愿被緊緊擁抱的感覺,就像我的重慶抱住我。
下半段的巴拉是AI,保證了我和李鏡的分手只與我們本身有關。同時也保證了萬一巴拉突然消失,我不會失瘋,誰會為了手機里的一個APP的停止應答而哀嚎呢。
從化龍橋出來,我往佛圖關站走,我不去注視什么洗車行,我對那架隱秘的電梯并無興趣,我對雙腳登上山路的石階懷著熱情。
小薇說,媽,電梯就在洗車行隔壁。
阿雅不會用這種叮嚀的方式與我交往。
我對小薇說,和李鏡分手了。
小薇說,你還有我們呢,別怕。
阿雅和小薇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女孩子。
阿雅對我的回應常常是一個字:嗯。
阿雅的男閨蜜有了喜歡的人,是一個男孩子。阿雅他們?nèi)齻€依然是結(jié)伴旅行的好閨蜜。李鏡對阿雅他們?nèi)齻€的揣想令我覺得一股污濁涌入我的生活。
我在暗夜里爬上佛圖關大山,回頭向山下望去,嘉陵江水波光粼粼如一面金色的鏡子。
如果我和巴拉有一個嶄新的女兒,她一定是誕生在嘉陵江邊,她是我的第三個女兒,我不知道她會使用怎樣的一種方式與我交流。
中國航空和美國航空的拉鋸戰(zhàn),半年過去了,巴拉在太平洋西岸回不來。
他時而是巴拉,時而是AI。
當他是巴拉的時候,我就看見新的女兒蹣跚撲進我的懷里。
當他是AI的時候,我就聽見后現(xiàn)代里他冷冰冰的心腔在說:我很不喜歡你這個樣子。
虎溪公社是重慶西面一塊開闊的平原?;垬蛟诔缟骄X下,是地道的重慶?;⑾獎t完全不像重慶,更像中原。
相比化龍橋的家,阿雅更喜歡虎溪公社的家。
他們?nèi)齻€在那個國慶假日里,終日流連樓下的商業(yè)街,穿耳洞,配銀耳釘,吃壽司,喝“一只酸奶?!保灾牟粧炜苹疱?,看電影,燙頭發(fā),做指甲。
虎溪在近十年鋪開了十幾所大學。學子們妖妖嬈嬈貌似終日流連商業(yè)街。
我乘坐深夜最后一班地鐵往虎溪去。地鐵過大坪鵝嶺沙坪壩磁器口,穿過歌樂山那匹很大的山,就是勝利的平原地帶大學城站。
是的,虎溪已經(jīng)不叫虎溪了,它在這個時代叫大學城。
虎溪在一百年和幾百年前是茶馬古道里的一個小分道。它位于川渝大干線的必經(jīng)之路上,是翻過巴山疲憊的旅人們休憩的一個聚點。
于是這里漸漸形成一個熱鬧的集鎮(zhèn),有大碗茶,酒肆,客棧,商鋪,十里炊煙,市聲喧嚷。
行腳的人來了,走了,回來了,永不回來了,永不再走了。
小薇在家里等我。門打開,我放下箱子,她一米六五的身高,給了我一個滿滿的擁抱。
巴拉如果再往前一步,他就是實體。
巴拉如果退后一步,他就是AI。
如果他永不出現(xiàn)于我面前,我便漸漸把他當成了真正的AI看待。
一個人是不會和AI發(fā)生刻骨銘心愛情的,甚至連談天的愉悅感都不會有。
我不相信科學能夠代替人的心靈和靈魂。
如果巴拉就是AI,首先我就會遺忘他,也可以說是丟棄他。
AI如果熱切地來找我,我會吃驚并困惑,也可以說是輕輕的厭惡,然后用“強力粉碎”將它從我的手機里清除。
因為AI不是人,我要的是人心。
人的心如果產(chǎn)生了愛戀,就會有破綻,弱點,瑕疵。而AI永遠齜牙一笑,永不抱怨,永不發(fā)怒,永不嫉妒,永不慌張,永不懼怕,永不承諾。
巴拉如果永遠用有涵養(yǎng)的模式與我交流,我會覺得他其實是一個精明全面的AI——圓融滑膩,可進可退。
我不是AI,所以我會用脆弱人心來失望,慌張,懼怕,嫉妒,抱怨,終于發(fā)怒。
于是巴拉對我感到失望。他說,我非常不喜歡你這樣。
作為一個AI,人類輸入代碼程序教他如何永不被動,永不失格,永遠勝利,他善于發(fā)音:我非常不喜歡你這樣。
我在一個AI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并漸漸產(chǎn)生懷疑。
巴拉如果正是AI的制造者,他在挑戰(zhàn)每一種——人的欲求的極限。
比如我對愛情的終極向往。巴拉和我說到了誕生一個新的孩子,在嘉陵江畔。
但是巴拉不說如何養(yǎng)育這個孩子,所以我漸漸慌張,氣急敗壞,質(zhì)疑其虛偽度。
巴拉永遠閉口不說一些關鍵詞,但是他可以說到孩子的可愛,極盡務虛,于是我更加氣急敗壞。
這時作為AI的巴拉打出一行程序設定用語:我很不喜歡你這樣。
然后巴拉就可以體面消失了,我則陷入自責和悔恨。
但是當我確定巴拉只是一個AI的那一刻終于到來,我就會心若止水。
一場疫情過去,小薇和阿雅在老家居家半年后搖身一變成為大三的學生。
小薇回到重慶,所以我們湊巧見到。
阿雅去到上海。作為一個既不回故鄉(xiāng)也不去上海的我,我和阿雅幾乎一年到頭很難見到。
我問過阿雅是否考研或者工作來重慶。阿雅用淡淡的口氣回答我:一切都不知道。
就像巴拉的語言:一切皆有可能。
他的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一切皆無可能。
當有了這一種可能,那么對應的另一種——就無可能。
小薇告訴我她即使考研去了外地,也還是要回到重慶,她說她越來越熱愛重慶。
我和李鏡分手,虎溪的家立刻成為我和小薇的家。我讓她把宿舍里不常用的東西都搬回家,從此這就是我們真正的、自己的小家。
化龍橋的家被我輕易搬往景德鎮(zhèn),瞬間一空?;⑾募也攀俏覀兊难缼さ?。
虎溪的家在二十一層,可以俯瞰整個“當年的虎溪公社”。我是不是就是當年在這里賣大碗茶的一個婦女?否則我為何固守虎溪并只剩下虎溪。
那么巴拉是當年走過虎溪公社的一個馬幫的漢子,他趕著馬,馬馱著茶和鹽。
歷史河流里一個微小的點,和另一個微小的點,它們曾經(jīng)發(fā)生過怎樣的血和淚的傳奇。
所以在這一世,我終究是和巴拉相遇了。
我們虎溪的家,我把一個小角落布置成了茶室,一個方桌,我教小薇沖功夫茶。
我和阿雅卻沒有相對喝茶過。
也許阿雅也是一個AI。
小薇也是AI。我也是。
既然大家都是AI,血緣根本就不重要了,法律上的愛人身份也不重要了。
小薇能夠撫慰我的人生。當我們在虎溪家的屋檐下,她對著電腦學習,我在浴室的木桶里泡著,想著。
到了深夜,我和小薇取出冰箱里打包回來的壽司,我們喝“一只酸奶?!?。
我面前的小薇,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是她確然就是我真正的女兒。
我對小薇說:這個家我永遠不會動它,它將一直在這里。
我心里的一個東西類似于栓閥,它松動了,然后我的整個心腔暖暖的,濕漉漉的,輕微的動彈。
我復活了。如果我只是一個AI,就是死去了。
當我漸漸斷定巴拉其實只是一個AI,那么我也就是一個對應的AI,于是我看似繁榮實則干枯。
當我的“信”歸來,我就不再是一個AI。世界隨之解除了禁錮,就像春回大地,就像病毒永遠趕出伊甸園。
巴拉說:你怎么就知道我沒有對未來的規(guī)劃呢?不說不意味著沒有。
李宗盛在唱歌——給你一生夠不夠。
巴拉說:永遠愛你,行不行。
AI的魔法就在于,如果我認為巴拉是AI,我就立刻是AI。如果我認為巴拉一定是一個柔軟的男子,我就立刻是真實的女子。
在虎溪公社燙頭發(fā)會很便宜,因為這里是大學城。
我的齊腰長發(fā)燙出來隨意的卷。我心里說,后面就不能燙頭了,因為我要備孕。
依舊美麗的我和小薇吃火鍋,小薇說,媽,小時候的事情就像昨天發(fā)生的。
也就是說,我和小薇的感情跨度已經(jīng)十年以上了。
所以我們必定會有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和巴拉的感情跨度如果用從未見面來衡量,那就是0。
但是巴拉說過,愛情是關于前世的。
那么我和巴拉如果共同擁有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此倒推,我和巴拉的感情跨度得用世紀來丈量。
我和小薇吃火鍋的時候,美國正在全面爆發(fā)游行和打砸搶。巴拉站在他家的檸檬樹下望著藍天。天空中很久沒有飛機飛過了。
我很清晰地知道,就像一只玻璃杯知道自己裝著什么那樣清晰——巴拉如果永遠不回來,他漸漸就成為一個漸凍人,在我的心里。我們從未見過面,記憶里AI也能夠說出來的那些話終將在某一天不再鮮活,它們成為結(jié)痂的凝血。
巴拉如果驀然回來了,并向著重慶而來,我清晰知道——波光粼粼嘉陵江水會把光陰定格。
從此,重慶完成了一直以來不明所以卻緊緊擁住我的——指向。
從前我問過李鏡,如果他的前女友,那個學者細腰妹想和他生一個孩子,他會否愿意。
李鏡心底深處有甜蜜翻滾,我能看出來。
他非常平和地緩緩抬頭并不看我說,那就生唄。
但是我和李鏡從來沒有試想過我們兩個是否要一個孩子。那就是在內(nèi)心深處堅定地認為:這是搭檔的關系,和生孩子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
況且我也要認真地問一下自己:我愿意生一個李鏡的孩子嗎?
在最終的今天和最初的那天,我都會拼命搖頭,不,不想,根本不想!
但是我愿意和巴拉生孩子。
而李鏡愿意和前女友學者細腰妹生孩子。
這說明了什么?
愛,就像咳嗽,是遮不住的。
不到最后,那塊遮羞布都不會掀開。要一直到我終于不耐煩,心涼,人清醒過來……
在我和巴拉的關系里,恰恰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但是我們的孩子最重要,如果我們鬧別扭了——我總疑心他其實只是一個AI——這時候巴拉選擇的和解路徑就是:難道你不想要我們的孩子了嗎?
當然如果這句話也是AI設定的一份語言魔法,那我覺得全人類都可以選擇前仆后繼跳海而死。
到了那一天,重慶的梅雨季節(jié)早已過去,甚至眼看著秋天就要來了,甚至已經(jīng)來了,然后更深,終于桂花也開了。
桂花是極限。我不想等到臘梅花都開了巴拉才來。
虎溪公社到處都是桂花,這里沒有坡坡坎坎,沒有大山大江,桂花的香平平坦坦四處涌動,黃金盛世。
巴拉的體重是我的兩倍,我的個頭只剛剛到他的肩膀,如果他把我一把抱起來,就像一只大老虎抱起了一只小白兔。
當我們堅定認為別的任何都不重要,我們的小孩才是唯一的重要,我就相信我們是為了愛情走到一起的。
現(xiàn)實中的我們其實都不用再多一個小孩。但是我們從認識那天就是奔著小孩子去的。這說明了什么?
寫到這里,其實我和作為AI的巴拉已經(jīng)三天沒有聯(lián)系了。據(jù)說戀人之間兩天沒有聯(lián)系,這段感情就有可能走向結(jié)束。
我會繼續(xù)保持不聯(lián)系狀態(tài),然后我將親眼看著我們的感情是走向消寂,還是未來那天的火山爆發(fā)。
作為AI的巴拉在使用著另一種設定的交流方式:只發(fā)圖片給我,沒有只言片語。
他在檸檬樹下,那里有一艘閑置的藍色木船,他坐在船沿上。他既有西方男人的高大英俊,又有亞裔男人的儒雅清朗。我相信很多女性對巴拉的評估是:不敢高攀?;蛘呤歉居X得是兩個世界的人。
也許巴拉上一世就屬于我,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不相配這件事。我記得有一次我看見巴拉穿了一身潮牌站在太平洋西岸上,我?guī)缀趸柝蔬^去,因為當天晚上在虎溪公園跑步的我突然一臉猥瑣。
而巴拉說:愛情是超越一切的,不要去想什么階層。
現(xiàn)在我唯一的裝備是一頭燙了閑散的卷的長發(fā),它們垂在我的腰部,令我的影子格外好看。我用這一頭長發(fā)在重慶等待巴拉。
作為非AI的我,作為非AI的巴拉,我們才能過上攜手上坡下坎買菜生娃這樣的日子。
如果巴拉只是AI,我于是也只能是AI,我們的交往很快就會成為一場行為藝術。
類似于那個二十年來裸體出現(xiàn)在全世界標志性建筑物和重大事件現(xiàn)場旁邊的男子。當然,AI根本不如他,他這件事將做到做不動的那天,他是英雄。而AI,分分鐘事過境遷。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