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然
“……他錄制了超過90張專輯……”——“里面有一半是我偷學別人的!”
“……17次獲得格萊美獎(注:現(xiàn)已18次)……”——“忘了這件事吧!”
“畢業(yè)于茱莉亞音樂學院……”——“不,不,不。那是他瞎編的?!?/p>
事實上,所有這些介紹都是真的。馬友友,廣負盛名的天才大提琴家,4歲開始學習大提琴,6歲表演個人獨奏,7歲參加全美電視直播的音樂會,由美國指揮家伯恩斯坦介紹登場,臺下聽眾包括時任總統(tǒng)肯尼迪和前任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16歲之前,他已經(jīng)和世界最知名的頂級交響樂團合作過,在歷史悠久的音樂廳舉辦過音樂會,錄制發(fā)行熱門專輯。他的確在音樂界的殿堂茱莉亞音樂學院上過學,在少年部名列前茅,但后臺的馬友友并沒有說謊——距離畢業(yè)還有一年的時候,他退學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去確認,自己要不要成為一個音樂家。離開茱莉亞后,他進入哈佛大學,專業(yè)是人類學,當時他非常認真地考慮過畢業(yè)后不再拉琴,去當一個人類學家。他在大學期間取消了大量演出安排,專注地研究人,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觀察他們的生活,聆聽別人的想法,跟物理學家討論,陪哲學家聊天,和生物學教授探討人,也開始閱讀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讀唐詩宋詞,琢磨《紅樓夢》里形形色色的人。
畢業(yè)后,馬友友回到了起點,依然是大提琴家,依然和世界最優(yōu)秀的樂團合作,依然錄制古典曲目,但他變得有點兒不一樣了。他開始出現(xiàn)在更多古典音樂邊界之外的地方。在兒童啟蒙節(jié)目《芝麻街》里,在市民公園的角落里,在沒有音樂廳的中東沖突前線,在嘈雜的人群之中,馬友友在拉大提琴。
馬友友熱愛音樂,但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真正熱愛的是人”。他關(guān)心他人,不是出于一種禮貌的客套,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好奇?!拔业娜松鷽]那么有意思,不值得寫一篇長報道,我也就值得你寫一篇很短很短的小文章。不過,我遇到過很多非常有趣的人,應該說,我的經(jīng)歷比我有趣多了?!瘪R友友笑著告訴記者,“音樂是我的空氣,它讓我能夠呼吸。不過,音樂對我來說,像晚上去看滿天的星星,或是看一幅世界地圖,它讓我感覺到在自己之外,有一個更大、更寬闊的世界。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到一個人眼睛里那份發(fā)現(xiàn)新知的驚喜,新鮮的發(fā)現(xiàn),新鮮的領(lǐng)悟,身邊的每一件小事都是嶄新的。我們能從彼此身上學到的東西太多了?!?p>
這位音樂家在采訪中用多半的時間講述他在其他人身上發(fā)現(xiàn)的了不起——中國音樂家吳彤在疫情期間寫了新曲子;太平洋上的漁夫可以憑借海浪識別方向;他的小孫子如何學會了走路;最后一次在中國演出時,他遇到的西安人設計出很棒的建筑。僅剩的時間里,他也很少講自己,反過來問我,困在家里的隔離日子,你是怎么度過的?
正是這樣的馬友友,在新冠疫情暴發(fā)的2020年,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同事商量:“有那么多醫(yī)護人員在防疫前線,我們可以做些什么?”
隔離在家的日子,他開始在線上拉琴給他人聽。他在自己的書房里,給超過1800萬個陌生人演奏過改編自德沃夏克交響樂的《回家》《飛越彩虹》,還有“二戰(zhàn)”期間的經(jīng)典老歌《我們會再相聚》。
恢復現(xiàn)場演出之后,他和老朋友鋼琴家凱瑟琳·斯托特合作,把這些曲目錄制成一張專輯,并在高雄舉行了演奏會。這張專輯叫《慰藉與希望之歌》,里面既有德沃夏克、門德爾松、拉赫瑪尼諾夫,也有世界各地的民歌和小曲子,還有電影配樂和流行歌曲,全部是能夠喚起溫暖回憶的熟悉旋律。這一切的開端來源于馬友友在辦公室下的決心,“你看,我這里有一把大提琴,我可以做點事。”
2021年3月的一個周末,馬友友到自己家附近的社區(qū)學校里接種新冠疫苗。現(xiàn)場空間很大,寥寥十幾人隔開很遠的距離分散坐著,有負責疫苗接種的工作人員,還有在同時段接種的附近居民。打完疫苗后需要在現(xiàn)場留觀半小時,他又拿出大提琴,戴著口罩為他們拉琴,空曠的大廳回蕩著巴赫的曲子和舒伯特的《圣母頌》,演奏結(jié)束后,現(xiàn)場的人們熱烈地鼓掌。當?shù)赜浾叽掖亿s來,但馬友友很快走了,他說,這只是給他人的“一點回報”。
他的兒子尼古拉斯說,小時候不明白“大提琴家”的意思,看父親總是拖著一個大箱子去機場,他一度以為父親是在機場修飛機的工人?,F(xiàn)在的父親還是一樣,整天拖著大提琴箱,飛往世界各地演出,“他是一個想要給世界帶來改變的人,只是他的手邊正好有一把大提琴”。
馬友友的父親馬孝駿是中國小提琴第一人馬思聰?shù)膶W生,在法國留學完成音樂博士學位,1954年申請回國,因為遲遲得不到回音,只好拖家?guī)Э谌グ屠璧牟宛^打工。馬友友出生的時候,全家生活拮據(jù),住在又冷又舊的小房間里,后來不得不舉家搬到美國。音樂是他們顛沛生活里少有的樂趣,他們的家里常常播放著巴赫,那是父母在和孩子分享美的禮物。
音樂生涯的起點上,父親馬孝駿也監(jiān)督兒子練琴,但他要求兒子每天最多只練習巴赫的兩個小節(jié),能品嘗一點音樂就足夠了。20世紀最偉大的大提琴家巴勃羅·卡薩爾斯聽到7歲的馬友友拉的琴,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叮囑他不能只練琴,“永遠要留些時間出去玩棒球”,并告訴馬孝駿:“不要給他任何限制,讓他自然而然地長大?!?/p>
父母在并不輕松的生活中保護了一個孩子的天真。馬友友沒有參加過音樂比賽,也從沒有因為練琴挨過打,他不需要用音樂掙一條出路,也沒人要求他這么做。最初學琴的日子里,父親只讓他每天練15分鐘琴,練琴是為了學會專注,剩下的時間他們要一起做游戲,吃好吃的,講有意思的故事。姐姐在家里拉小提琴,馬友友拉大提琴,兩個人有時候爭曲子,“這是我的大提琴音樂,你不能拉”,母親糾正他們,“音樂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音樂是大家的”。她常常請求身邊的人不要稱呼他天才,并反復告訴兒子,你和大家一樣,不是異類,也不是天才。
在馬友友的世界里,音樂只是音樂,和大提琴相處的時間是一天當中最放松之時。6歲的馬友友已經(jīng)能自己摸索出同一首曲子的不同拉法,每一種發(fā)現(xiàn)都是能分享給他人的喜悅,他常追著媽媽演奏給她聽,“你喜歡嗎?”伴隨音樂一起長大的是他的好奇心——為什么大提琴那么大,而小提琴那么???為什么巴赫會寫這首曲子?他寫這段旋律時,是開心還是難過?為什么這一小節(jié)要這么拉?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音樂始終是快樂、自由、無憂無慮的,不是謀生工具,也跟尊嚴、地位、生存壓力無關(guān)。這份純粹為馬友友贏得了音樂上的成功,也帶來了并未刻意追求過的名與利。16歲的馬友友已經(jīng)世界聞名,各種聲音都對他說,你是天才。因為音樂,他飛到世界各地,在每個有演奏會的晚上都能收到鮮花和歡呼。聲名讓他的生活變得容易,他能得到任何一場NBA比賽的門票,他跟同學打賭,自己能輕易贏得女孩子的吻。
那時候,美國作曲家利昂·基爾赫納提醒他:“你是一個了不起的音樂家,但你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聲音?!边@個提醒困住了馬友友,自己的聲音是什么?音樂意味著什么?
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伯恩斯坦曾有一個風靡美國的音樂啟蒙節(jié)目《年輕人的音樂會》。面對著坐滿觀眾席的小孩子,他讓整個交響樂團配合他的講述,反復演示,向孩子們證明,音樂的意義也許是讓你又哭又笑、浮想聯(lián)翩,但音樂本身不構(gòu)成意義,音樂里會誕生豐富的感受,但重要的并不是音樂。
找不到自己的聲音,16歲的馬友友開始抽煙,喝酒,逃課,不按時練琴,下雨時故意把琴蓋打開,讓大提琴淋雨。他用“瘋狂”來形容自己叛逆的青春期——做一個音樂家?得了吧。從一個音樂廳飛去另一個音樂廳,把古老的曲目拉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音符都在循環(huán),這個職業(yè)到底意味著什么?
在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他又見到了卡薩爾斯。那是在一場音樂會的現(xiàn)場演出中,“當時他已經(jīng)是一位90歲的老人,幾乎不能再做什么事了,但是一走上舞臺,他的音樂依舊震撼、激昂,那種力量是鼓舞人心的。他已經(jīng)不能再像年輕時候那樣演奏大提琴,但他賦予每個音符的使命令人久久難忘”。
卡薩爾斯有一句名言:“我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是一個音樂家,第三才是一個大提琴家?!彼嬖V馬友友,音樂發(fā)生在音符之間,應該去尋找音樂中“無窮的多樣性”。馬友友去陌生的世界旅行,見更多人,尋找答案。他看到小酒館里忘情彈鋼琴的老人,看到在墓地約會的情侶,“我感覺自己離‘人類更近了一些”。
最大的啟示發(fā)生在非洲的旅行途中,所有人圍著火把一起唱歌跳舞,為部落里生病的人祈福,他不明就里地跟著唱和跳。過了一會兒他問身邊的人,我們在做什么呢?后來他說,正是這個答案擊中了他——“我們在創(chuàng)造意義。”
音樂只有活在人群中才有意義,這也成為馬友友的音樂母題——當音樂響起,房間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在課堂上、采訪里、公開或私下的講話中,他一遍遍重復著同一個答案:不是有270多年歷史的名貴大提琴,不是歷代作曲家留下的曲目,更不是演奏這些音樂的自己,而是聆聽音樂的人?!耙坏┦ミ@一點,音樂的意義就消失了。音樂的成功不在于演奏的音色多么美,樂器多么了不起,而在于它證明了,我們活在同一個世界。我愿意為70個人演奏,40個人也可以,一個人也沒問題,因為只要他從音樂中有所收獲,我的付出就值得了。說到底,音樂是一對一的人的交流,只要有人需要,我就會想辦法給予他,音樂是我能給他人的回報?!?/p>
大學畢業(yè)前,他在哈佛大學的演奏會因為太多人想去聽,有些人沒有搶到票。演出正式開始前,馬友友穿著即將登臺的禮服,扛著琴出來,在走廊坐下來,為那些進不去的人先拉了一首曲子。這種行為打破了演出行業(yè)的規(guī)則,走廊上人聲嘈雜,沒有音響,這種演奏也破壞了古典音樂的神秘、莊重和美,可喧囂中,大提琴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明亮,那就是馬友友的聲音。
許多年后,這個聲音依然明亮,在戰(zhàn)亂中的簡易音樂廳,在“9·11事件”的遺址上。父親臨終時,馬友友在他的床前為他演奏了巴赫《無伴奏組曲》的第五首“薩拉班德”舞曲,這也是小時候父親哄他睡覺時給他聽的曲子。父與子的音樂始終清澈而純粹,他們在巴赫的音樂中告別。
作為音樂家的馬友友有一種罕見的松弛。音樂在他的生命中不背負任何沉重的現(xiàn)實意義。最喜歡的音樂是什么?他的答案是,我喜歡巴赫,累的時候拉一段巴赫會讓我放松,不過要是太累了,我也不愿意拉琴,我會用被子悶起頭來,呼呼大睡?!耙魳凡⒉槐仁澜绺?,不比自然更大,它是一種活法,可它也只是活法的其中一種。那些讓你開心起來的其他方法,你也可以試一試。”
他有兩個孩子,是兄妹倆,從他們小的時候起,他就陪他們出去玩,帶他們吃好吃的,教他們開車,但沒有教過他們音樂?!拔也恢涝趺聪硎芤魳贰N蚁矚g音樂,但音樂不存在一個‘如何享受的問題。這就像活著也沒有一個手冊,指導我們?nèi)绾紊?、怎樣做才算對。你聽到了聲音,它們?gòu)成了音樂,你聽了覺得開心,覺得自己喜歡它,這樣就夠了?!瘪R友友說,他常常覺得古典音樂有過于復雜的分類,巴洛克、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主義、現(xiàn)代主義,“它們只有一個名字,音樂”。哈佛大學的??镉涗浟诉@樣的馬友友,回學校拜訪老師時,老師的妻子當時正在住院,馬友友答應去病房為她拉一首曲子,作為康復的祝福。等他真的帶著琴進了病房,躺在床上的病人反復說,想吃泡菜。照顧她的人提醒,馬友友專程來看望你了,你想要聽馬友友拉大提琴,還是吃泡菜?聽到的答案還是吃泡菜,這位老師無奈地轉(zhuǎn)過頭,卻發(fā)現(xiàn)大提琴家不見了。半小時后,馬友友一頭汗地跑回病房,懷里抱著五六罐不同口味的泡菜。
馬友友會主動適應他人,幾乎所有跟他合作過的音樂家都有這個感覺。他和他的音樂像水一樣,能容納下形形色色的不同。已故鋼琴家萊昂·弗萊舍講述自己有次和馬友友合作,指揮在彩排中途突然改變了對大提琴的演奏提示,這是一次無準備的大變動。他看到馬友友只是笑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很快適應了新的演奏要求,毫無破綻地完成了整首曲子。
這份隨和在頂級音樂家身上偶爾存在,但不常見。一個重要原因是,音樂一旦隨和就很難有所堅持。指揮家卡拉揚靠獨裁者般的暴戾實現(xiàn)了柏林愛樂樂團歷史上風格最鮮明的演奏錄音,小澤征爾和村上春樹對談音樂時曾感嘆,伯恩斯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音樂天才,但他太“想當一個好人”,總是傾聽大大小小的意見,絕對的平等主義損害了他統(tǒng)領(lǐng)樂團時的威嚴,最后,音樂反而失去了統(tǒng)一性。
然而,馬友友始終是馬友友。他和世界上所有知名樂團合作過,跟不同風格的音樂家合奏,跟歷史上最強悍和最隨和的指揮一起工作,他融入了截然不同的背景,卻保留了自己的聲音。音樂響起時,這個聲音把內(nèi)部迥異的群體牽絆在一起,實現(xiàn)共鳴。
或許這才是這位大提琴家真正的天才之處。馬友友活成了音樂的磁鐵,古典音樂不再是一個只存在于唱片和音樂廳里的高雅符號,它把原本并不相通的群體吸引到一起,活到了人群之中。越來越多人喜歡上了弓與弦的交響,電視劇、動畫片、好萊塢大片、兒童節(jié)目、天文學報告會、婚禮、生日宴會上都響起過馬友友的琴聲。他不止一次帶著琴上電視,一邊拉琴弓演示,一邊解釋音樂里的哲學。
馬友友形容自己的工作是“分享生活”,舉辦一場音樂會的本質(zhì)是把作曲家、演奏家、聽眾相聚在同一時空,“演奏音樂的唯一目的,是共同見證真理的誕生”。
他鼓勵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接觸過馬友友的人稱呼他是“喜悅的放射源”。美國記者克里斯塔·蒂貝特采訪馬友友時曾問,即便他不“放射喜悅”,一樣能演奏出震撼人心的杰作,音樂的好壞和品格無關(guān),為什么要始終活成太陽?馬友友是這樣回答她的:“娜迪亞·布朗熱(19世紀法國音樂家)說過,音樂家是牧師,音樂是讓人進入教堂,你要帶著大家把存在升華出更高的意義,至少音樂應該多多少少讓每個人變得更好。當然,我們活到了21世紀,我不太確定這樣的想法還能不能成立,但是我愿意試試,試著讓它成立?!?/p>
事實上,音樂回饋了他一份禮物。已經(jīng)66歲的馬友友在現(xiàn)場演奏時展現(xiàn)出的沉浸模樣,和當年那個初次登臺拉大提琴的小男孩一模一樣,他把這個美夢送給了其他人。在他的生命里,音樂是從未改變過的自由、快樂、無憂無慮。
在關(guān)于馬友友的紀錄片里,他的開場白是,“讓我來先講一個笑話”——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對爸爸說:“等我長大了,我要做一個音樂家?!卑职致犕晗肓讼?,說:“可是孩子,這兩個愿望可沒法同時實現(xiàn)?!?/p>
講完,馬友友自己第一個笑了起來。第一次拉大提琴的時候,他只有4歲,60多年過去了,人群中依然有馬友友和他的大提琴。
(晉 耳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