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敏
魏晉時期,士族門閥林立,與顧、朱、張并稱吳中四姓的吳郡陸氏,始祖為齊宣王之孫陸通,歷二十二世到三國東吳時期,出了位著名丞相陸遜。陸遜追隨孫權(quán)四十余年,統(tǒng)領(lǐng)吳國的軍政二十余年,為人深謀遠慮,他與弟弟陸瑁并行的那段歲月,也是吳郡陸氏盛行無兩的時候。
可惜王朝總有更迭,氏族也不會一直興旺,到兩晉,陸氏雖然也出了許多名士,卻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公元280 年,晉武帝司馬炎滅東吳,陸遜的孫子陸機與弟弟陸云為避戰(zhàn)禍不得已回到家鄉(xiāng)的華亭別墅讀書。
陸機與陸云可不是對這個時代絕望而真正起了歸隱之心,相反,他們是伺機而動,以蟄伏姿態(tài)等待合適的亮相機會。在華亭的十余年,陸機寫了分析吳國為何滅亡的《辯亡論》,他心里清楚,在那個以文章經(jīng)世的年代,他總會再出仕,重振陸氏的聲威。
“方駕振飛轡,遠游入長安”,捧著一身才識,帶著江左名門氏族榮耀的陸氏兄弟終于滿懷理想北上長安、洛陽了。
然而北方等待著他們的卻是對亡國之人的輕視、撲朔迷離的朝堂局勢。西晉到晉惠帝時期,已經(jīng)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晉惠帝司馬衷一句“何不食肉糜”堪稱史上最傻皇帝,這樣搖搖晃晃的中央朝廷周圍則站滿了虎視眈眈的各方勢力,內(nèi)外推動之下,歷時16 年之久的皇族內(nèi)亂“八王之亂”爆發(fā),站誰的隊,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猶如一場賭博。陸機,這位由南入北的士子在艱難的處境中想要努力辨別前路卻怎么也看不清楚,沒有人能預(yù)判未來,于是他賭徒一般將注押在了成都王司馬穎這一權(quán)力勢力身上,他是被時代逼迫做出了選擇。
投靠成都王司馬穎后,陸機被委任為河北大都督,統(tǒng)領(lǐng)20 萬大軍,這是他最風(fēng)光得意之時。直到太安二年(303年)他率軍討伐長沙王司馬乂,卻大敗于七里澗,最終遭讒遇害,被夷三族。
陸機的故事止于那句“鶴唳華亭”的感嘆?!妒勒f新語·尤悔第三十三》:“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fù)得乎!”
陸機《平復(fù)帖》故宮博物院藏
人生如果能重來,他或許不會選擇做這場支離破碎的夢了吧。他一生背負江左氏族的榮耀,被局勢裹挾著向前走,未有一日做過真正的自己。他想要在權(quán)力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未曾想后人記住卻是他的文學(xué)成就和藝術(shù)成就,早知如此,那年的歸隱為何就不能當作真正的歸隱呢,華亭可能才是唯一能成就他的地方。
《平復(fù)帖》是陸機生前寫給一個身體多病、難以痊愈的友人的信札,被認為是現(xiàn)存最早的名人書法,共九行、八十四字。
《平復(fù)帖》的釋文至今未被完全破譯,以下為啟功先生對全信的釋文: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以為慶。承使唯男,幸為復(fù)失前憂耳?!酰▍牵┳訔钔鮼碇?,吾不能盡。臨西復(fù)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缺?。壑~前,執(zhí)(勢)所恒有,宜□(缺?。┓Q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彥先”是陸機問候的這位朋友的名字,但陸機的朋友中有三人的表字叫“彥先”,一位叫賀循;一位叫顧榮,曾和陸氏兄弟一起北上,被人稱為“洛陽三俊”;最后一位叫全彥先。《平復(fù)帖》究竟是寫給哪一位的,目前還沒有定論,但血色動亂之中,“彥先”們的命運卻與陸機完全相反。賀循、顧榮在八王之亂中輾轉(zhuǎn)離開北方逃回南方,他們后來支持瑯琊王司馬睿登基,建立了東晉。若說才情、智謀、魄力,或許他們都不如陸機,但上天的黑色幽默玩笑開起來,可顧不了這么許多了。
陸機的危機屬于兩晉那個時代,于后世,他是幸運的。由于《平復(fù)帖》代表了書法由章草到今草的轉(zhuǎn)折變化,故對后世書法家來說,意義非比尋常。魏晉孕育了二王,開創(chuàng)了帖學(xué)體系,此后延綿千余年之久,可陸機的《平復(fù)帖》卻比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還要早六七十年。都說魏晉是書法高度自覺的時期,從留存實物來看,《平復(fù)帖》便是開魏晉士人自覺之先聲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