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在呆若木雞的士兵刀槍環(huán)護之下,漫步走向刑場。他手夾香煙,顧盼自如,再一次高歌吟唱,并不時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1935年就義,時年36歲
瞿秋白(1899-1935),江蘇常州人。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lǐng)導人,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卓越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理論家和宣傳家。1922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7年擔任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主席,成為黨的最高領(lǐng)導人。2009年被評為“100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
瞿秋白擲筆整衣,昂首走出房門,見陽光灑滿院落,兩排上了刺刀的士兵站在院中。山坡不遠處是宋希濂的辦公室,這時的宋希濂,正挑起窗簾,偷偷望向院中正赴刑場的瞿秋白。
國民黨被俘將領(lǐng)口述瞿秋白被捕細節(jié)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在福建長汀羅漢嶺下英勇就義。當時,國民黨第36師駐扎長汀,師長就是聽過瞿秋白講課的中將師長宋希濂。瞿秋白是由宋希濂部直接審訊并奉蔣介石“就地處決,照相呈驗”的命令執(zhí)行槍殺的。1949年,宋希濂被俘。20世紀60年代,宋希濂曾回憶:
4月下旬,我接蔣介石南京密電,稱“據(jù)可靠情報,共匪頭目瞿秋白在你部的俘虜群中,務(wù)必嚴密清查”。我立即命令師參謀長向賢矩執(zhí)行,幾天后得復電,說14團俘虜中有個可疑的人,面容消瘦,自稱林琪祥,職業(yè)醫(yī)生,上海人,但操蘇南口音。我即命令師參謀長親自前往,速將此人解往長汀師部審問。
當時,軍法處處長吳淞濤向我作了匯報。他反復審問瞿秋白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yè)。每次瞿秋白都不緊不慢地答復:我叫林琪祥,36歲,上海人,職業(yè)醫(yī)生。
吳松濤有意長時間靜默,并不時觀察瞿秋白的神色,只見他半合半閉著眼睛,臉孔蒼白消瘦,端坐的樣子像一個打坐的和尚。吳在一段時間的寂靜之后,突然一轉(zhuǎn)身使勁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大聲說:“你是瞿秋白,不是林琪祥!民國16年(1927年)我在武漢聽過你講演,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你不要冒混了吧!”瞿秋白仍然不緊不慢地說:“你們搞錯了,我不是瞿秋白!”吳松濤這才使出最后一招,喊來叛徒指認,叛徒說:“我用腦殼擔保,他就是瞿秋白。我說了不算,還有他本人照片可核對?!?/p>
在叛徒當場的指認下,瞿秋白竟坦然一笑,說:“既然這樣,也用不著這位好漢拿腦殼作保,我也就不用‘冒混了。瞿秋白就是我,十多天來我的什么‘林琪祥‘上海人之類的筆供和口供,就算作一篇小說?!?/p>
我聽完吳淞濤的匯報后,便命令下屬先不要再提審瞿秋白,并批示“優(yōu)裕待遇,另辟間室”,首先給瞿秋白改善生活環(huán)境和條件。
在改變生活條件前,我首先去瞿秋白的囚室看了他。我提出好好給他治病,他答復用點藥減輕病痛尚可,認真的治療則完全沒有必要了。我說兩國開戰(zhàn)尚且對戰(zhàn)俘傷病員實行人道主義,何況你我都是一國的同胞。他卻厲聲說,蔣介石1927年靠血腥鎮(zhèn)壓革命起家,不顧國難當頭而發(fā)動五次反革命圍剿,請問這人道主義又扔到哪里去了?
我避開同他爭辯國共兩黨的是非,重申來看他是詢問他生活和健康上有什么要求,他倒直爽地說,他作為病人,不反對看病吃藥;作為半拉子文人,要寫東西,需要筆墨紙張書桌;又說他寫東西習慣上需要煙酒,但他身無分文,僅有的財物全被保安團的兵搜走了。我當即答復,這些要求均可滿足。
我的下屬都表示不解,甚至目瞪口呆。我于是解釋:以柔克剛是一條古訓。對瞿秋白這樣聲望大、位置高的人,不能像對待平常人那樣,要以情感人,親近他,軟化他,才能談及其他。
一開始我的感覺不錯。生活環(huán)境一改變,瞿秋白每天作息有規(guī)律,寫詩詞,刻圖章,舞文弄墨,頗有點悠然自得。以至于不久我的部屬凡是能接近他的,包括哨兵,都向他討字要印章,他都有求必應。就這樣過了半個月,下屬天天向我報告瞿秋白的情況,把他寫的詩詞、書法、印章送給我看。
一天,我的目光正停留在瞿秋白書寫的小楷詠梅詞《卜算子》的最后一段上:花落知春殘,一任風和雨,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我正邊看邊思考著瞿秋白的心態(tài),盤算著如何同他交鋒,譯電員送來南京和東路總指揮部催問瞿秋白情況的電報——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我決定次日由我單獨提審他——我怎么也沒有料到,經(jīng)過第二天上午三個小時的舌戰(zhàn),竟宣告我的苦心策劃完全無效。
“我從被認定身份之后就沒有打算活下去”
犧牲前,瞿秋白與宋希濂有這樣一段對話:
瞿秋白:談什么?你發(fā)問吧。重復的話,我不想說。我正在寫東西,我的時間不多了。(瞿秋白當時在寫《多余的話》,詳見本刊2020年第9期《瞿秋白家風》)
宋希濂:你正在寫什么,可以談?wù)劙伞?/p>
瞿秋白:寫完后可以公之于眾,也會送給你看的。我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回顧往事,剖析自己,讓后人全面地了解我,公正地對待歷史。但是,這里邊沒有共產(chǎn)黨的組織名單,也沒有紅軍的軍事情報。如果你今天要問的是這些,那是會白費時間的。
宋希濂:我看先不要封口為好,隨便談,說到哪兒算哪兒,好嗎?
瞿秋白:那么,宋先生,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宋希濂:聽便。
瞿秋白:你說上中學時就讀過我的文章,請問你當時對我在文章中所宣傳的主張,是贊成還是反對?
宋希濂:我曾經(jīng)相信過你的主張,走了一段彎路。但是,眼前的事實證明,你的那套主張在中國行不通。不僅七年前我本人拋棄從前的信仰做得對,就是在今天,我還想奉勸你也做一名三民主義信徒,以發(fā)揮你的才華。
瞿秋白:中山先生是中國革命的先驅(qū)者,這是毫無疑義的,但通觀世界政治潮流,對比各種主義、學說,當時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倒像是一盤大雜燴,無所不包,而又缺乏真諦,并不能最終解決中國的出路問題。可稱道的是,孫先生順乎潮流,合乎民意,果斷地確定了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三大政策,實現(xiàn)國共兩黨合作,重新解釋了三民主義學說即新三民主義,在當時的確起著推動中國歷史前進的作用。但時至今日,蔣介石背叛革命,屠殺人民,是名副其實的法西斯蒂,還有什么資格談?wù)撊裰髁x呢?至于共產(chǎn)主義學說,在蘇聯(lián)正在變成現(xiàn)實,在中國也為覺悟了的農(nóng)工民眾所接受,而為蔣介石所深惡痛絕,也可以說是心驚膽戰(zhàn)!要不然,蔣介石何以要運用百萬兵力一次又一次地“圍剿”蘇區(qū)呢?所謂共產(chǎn)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歷來更是各種反共分子的陳詞濫調(diào)。好了,我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爭辯這些不合時宜,你我都不必浪費時間了吧!
宋希濂:瞿先生,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高談理論,而是要看事實!請看當今黨國政令一統(tǒng)天下,委員長秉承先總理的宗旨,實行三民主義,全國民心歸順,乃大勢所趨。共產(chǎn)黨自民國16年之后,苦心經(jīng)營了若干山頭,如今已蕩然無存。以至于像瞿先生這樣的頭面人物,也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共產(chǎn)主義如能救中國,何以這樣奄奄一息,瀕于絕境?你既不愿爭論這些,我也就說到此為止。但我想鄭重地提醒你的,是別忘了眼下你自己的處境。時至今日,你還沒有對我們講一點有關(guān)共黨和“匪區(qū)”的有價值的情況,這對你是很不利的!
瞿秋白:這最后幾句話才是你今天繞著大彎子找我談話的本意,也是為多日來想完成蔣介石給你任務(wù)而使的小手段!但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訴宋先生,幾年來我身患重病,在蘇區(qū)所做工作甚少,管過一些掃盲識字辦學校的事,你不愿意聽這些吧?至于其他情況,我早就說過,無可奉告。我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十分清楚。蔣介石決不會放過我的,我從被認定身份之后就沒有打算活下去。
他盤膝而坐,對劊子手微笑點頭說:“此地正好,開槍吧!”
面對瞿秋白的堅定,宋希濂無言以對,從此再也沒有直接出面找瞿秋白進行這種審問式談話。1935年6月16日,宋希濂突然接到蔣介石密電,命令他對瞿秋白“就地槍決,照相呈驗”,中央社和各大報發(fā)消息。
6月18日是個大晴天。清早進餐后瞿秋白換上了新洗凈的黑褂白褲,黑襪黑鞋,泡上一杯濃茶,點支煙,坐在窗前翻閱《全唐詩》。金燦燦的霞光投進了門窗。他翻閱,吟讀,思索,然后提筆書寫起來。
此時,軍法處長傳令催促起程,瞿秋白于是疾筆草書:
方提筆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贝朔窃~讖,乃獄中言志耳。秋白絕筆
瞿秋白擲筆整衣,昂首走出房門,見陽光灑滿院落,兩排上了刺刀的士兵站在院中。他在房門口駐足,抬頭掃了一眼山坡不遠處二樓窗戶上低垂的帷幕,那里是宋希濂的辦公室。這時的宋希濂,正挑起窗簾,偷偷望向院中正赴刑場的瞿秋白。
10時整,軍法處長傳令出發(fā)。瞿秋白昂首走出36師大門,腳踩著行進的節(jié)拍,輪流用俄語、漢語高歌:“英特耐雄納爾,一定要實現(xiàn)!”這時候,沿途的老百姓駐足聆聽,注目送行;這時候,陽光鋪路,風停樹靜,只有悲壯的歌聲在山城長汀上空回蕩……
進了戒備森嚴、游客一空的中山公園,一桌酒肴已擺在八角亭里。瞿秋白請兩位處長對飲,被拒絕了;又找陳軍醫(yī),說沒有來。瞿秋白一擺手,邁步走向八角亭。
遵照特務(wù)連長的安排,瞿秋白先在亭前拍照。他背手挺胸,兩腿分叉,面帶笑容,為世人留下了一位革命者最后的風采。照相后,他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飲,旁若無人。酒興中他又高唱《國際歌》《紅軍歌》數(shù)遍。默默無語的兵士,他視同送殯的人群;閃閃發(fā)亮的刺刀,他看作送葬打幡的竹竿。
痛飲多杯后,他又放聲歌曰:“人之公余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也!”
歌畢,瞿秋白在呆若木雞的士兵刀槍環(huán)護之下,走出中山公園,漫步走向刑場。他手夾香煙,顧盼自如,再一次高歌吟唱,并不時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中國革命勝利萬歲!”“共產(chǎn)主義萬歲!”走到羅漢嶺下蛇王宮側(cè)的一塊草坪上,他盤膝而坐,對劊子手微笑點頭說:“此地正好,開槍吧!”
哨聲落,槍聲起,瞿秋白飲彈灑血,壯烈犧牲,年僅36歲。★
(責編/陳小婷 責校/黃夢怡 來源/《瞿秋白被俘就義真相》,宋希濂口述、汪東林整理,《縱橫》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