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滿族。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發(fā)表文學作品400萬字。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shù)是歷史的鄉(xiāng)愁》,小說集《鼠年月光》等多部。國家一級作家。
想著過去的事物仿佛它們剛剛開始存在。
—卡內(nèi)蒂
碗
我站在碗沿上茫然四顧,這是我對碗的最初認識和心靈寫照。那時我家隨父親的水文站在遼東的大山里轉(zhuǎn)悠,全家五口人靠在糧站領的那點糧食是填不飽肚皮的,好在村里給水文站的家屬也分了一點地,我們?nèi)铱倓訂T,肩扛手刨,好歹能把地種上。那是最艱難的日子!父親是城里人,自然不懂如何種地。母親來自鄉(xiāng)村,所以家里家外的活計就全憑母親一雙巧手了。種地是個力氣活,最累的是往地里運糞。還是少年的我肩膀還沒長成,就挑了兩只大土筐,每日搖搖晃晃地趔趄于那高低起伏的田埂上。偏偏那地又在一個山崗上,好多時候會連人帶筐滾下溝里。汗珠子浸到傷口就會蜇得很疼。我咬咬牙,頑強地爬起來,繼續(xù)往山崗上挑糞。其次呢,就是拉犁。村里農(nóng)民都有牛和馬,而水文站的家屬就只有用肩膀拉了。我們跟相鄰的農(nóng)人借過犁杖,我和父親在前面拉,母親在后面扶著犁杖。我和父親的腰弓成驢背,土坷垃被犁鏵分開,地壟彎彎曲曲地向前延伸著,日子向前延伸著,我漸漸地長大了,對糧食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碗的另一頭,一直緊緊聯(lián)系著饑餓和溫飽。我在碗沿上茫然四顧,這后面是藏著擔憂的。碗沿上佇立著的無數(shù)先祖?zhèn)?,是幾千年農(nóng)耕文明的最真實的寫照。碗是人們吃飯的家什,碗里盛著土地,盛著山川河流日月星光。我曾畫過一幅油畫。畫面中央就只蹲著一只碩大的碗,碗沿上是荷鋤扶犁的鄉(xiāng)親—天地驀然小了,而碗大了。碗里的天地是我少年時代全部的土地河山。
在我最初的記憶里。我家的碗是那種白釉粗瓷的二號碗,碗沿上還有一道淡藍色的線。碗的大小剛好能填飽我們的胃。兒時的生活異常艱辛清苦,肚子里是缺少葷油星星的,正在長身體的我們往往一碗粗糧是填不飽的,尤其是苞米粥,總要喝個三兩碗,但很快又餓了。胃像個無底洞,而碗總是空空的。
我們漸漸長大了,父母也漸漸老了。而飯碗?yún)s慢慢變小了。如今,少兒時代的那種大號土碗早已不知去向。碗越來越精致。由粗瓷換成了骨瓷。而故鄉(xiāng)卻遠了,鄉(xiāng)情淡了,鄉(xiāng)親成為遙遠的一座座墳。碗飄浮在空中,仿佛一輪清涼的月亮,月光喂養(yǎng)著我的詩歌。
父親早已亡故,母親的發(fā)上滿是白霜。碗依然空著,像母親哀怨的眼神兒。
我在古玩市場上淘了一只民國時代的藍花大碗,碗壁上滿是鋦釘,碗口還豁了口。我把它放在案頭,每日癡癡望著,像望著故鄉(xiāng)。我不知這只碗被多少雙手捧過,碗里的糧食喂飽過多少胃腸,那些被喂飽過的人,或許早已成為塵土,而碗依然在這世間流浪。那兒時母親呼喚吃飯的聲音,依然在耳邊回蕩。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淚流滿面。碗像一座小廟,靜靜佇立在人煙稀少的小路盡頭。碗供養(yǎng)著我們的精神,使我們感念土地之恩,家園之恩。因為有了這碗,我們活著才有底氣。
缽
缽是盛放東西的陶制器具,形狀像盆而又略小,日常用來盛飯菜、茶水等。當然,缽還有另一層意義,即僧人所用的食器,有瓦缽、木缽、鐵缽等。一缽之量恰好剛夠一僧食用。據(jù)傳僧人云游時,只被允許帶三衣一缽。此缽(缽多羅,佛語)則為其向施主乞食之用。
我的朋友,詩人楊鍵經(jīng)常畫缽。
戒律中規(guī)定比丘不得儲有多缽,護持缽當如護持自己眼睛一樣,應當常以清水洗凈,除去垢膩,且出家人只許使用瓦缽、木缽和鐵缽,其他的一律禁止。缽是入世苦修的伴隨。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羈絆是物欲,憂貧不憂道?!睏铈I兄那隔世的苦行僧式的生活,雖屬個人選擇,卻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書寫了“無”與“有”的不等式關(guān)系。古樸人性和天籟回音是他對生命苦楚的藝術(shù)表達,與當下那些假借苦難的美聲唱法,遠遠拉開了距離。
水利萬物而不爭。一只碗和一只缽,恰恰是人類不能說謊的安身立命之所在,是文明的物化,是二十世紀廢墟上僅存的東西,是一種天生的信仰和胸中逸氣的載體。
而一粒米,是現(xiàn)世的珍寶嗎?
缽,漢魂囤積之所,更像一只鼎,它承擔著重負。在這難言的自性世界里,充盈與空無幾成一體,是寂寂然的如如不動,遺世千載。
一念如佛,也是一切因與果的六道輪回之所在,像暗夜里的浩瀚星空,充滿了能量。
這使我想起意大利繪畫大師莫蘭迪的畫,那些在灰燼、塵埃和沙礫的背景下呈現(xiàn)出的器物的靜謐與莊嚴,當我們深入其間,必有某種東西自內(nèi)心升騰而起,化為虹光和照耀。
法國大詩人雅各泰對莫蘭迪做了八次沉思,他帶領我們觀看這花朵、風景、乃至于碗缽?!八駛€僧侶,在與世隔絕中背離了時間,卻描繪出世間的無盡相。”那器物,它神秘而簡樸,如青草,如石塊,在遙遠的道路盡頭,將夢和記憶以及欲念思緒交織起來。聲、色、形、味,通通化作一道光,照著火焰熄滅后灰燼般的魂靈。
人類是悲憫的嗎?人心的熱忱與渺茫其實僅僅是這微妙的平靜,是風暴逝去后的寬恕,如同光。
我醒來,在無邊無際的桌面上,這紀念碑式的莊穆,是謙卑與尊貴的縮影,是史前立石,輪廓粗糙而自我,像印象主義者的閃爍其詞,像花朵盛開、枯萎,將生命凋零的脆弱和朝生暮死的迅疾一起忽略掉,只剩下木頭、雪和冬日的清寂,只剩下那灰色僧人—一只素燒的缽在那佇立,他只說出一個詞:忍耐。
盤或碟
碟是日常生活中較小的器皿,相對盤和碗來說,碟是小姐身邊的丫鬟,總躬身縮肩站在角落里。而盤是大家閨秀,帶著氣場和威然,是匠人廣闊胸襟的體現(xiàn)。日本一個陶藝家說,盤子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能讓陶匠的心情無處可藏,大概就是所謂內(nèi)心世界的延伸吧。所以當一只陶盤放在面前,如果它看起來又純凈又讓人安心和愉悅,一定是觀者心無旁騖的原因。
盤是餐桌上的主角,盤總占據(jù)餐桌的顯赫位置,如同朝堂上的君王。盤中的菜肴色香味俱佳,使盤身價倍增。而碟、碗或湯勺,均是它的仆人。
但盤并非趾高氣揚,而是襟懷坦蕩,不像湯缽和調(diào)料罐,總藏起隱秘的心思。盤讓美食一覽無余,并勾起食客們的品嘗欲望。當酒酣耳熱時,盤中的殘山剩水,宛如由盛及衰的江山,寫盡了榮華過后的沮喪和頹廢。
而碟仍小心翼翼立在一旁,如同一貫忠實的仆者。碟往往是調(diào)味品的所在,是醬醋和鹽末的主打。碟不事張揚卻又割舍不了,是這場盛宴交響曲中的伴唱與和音。當一干人飽態(tài)洋洋醉態(tài)畢現(xiàn)時,碟以黯然之心被廢棄的餐紙覆蓋。
鍋
“我背了一輩子大飯鍋?!边@是母親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兒時我并不理解,因為母親每次說這話時,臉上似乎滿是怨氣。那怨氣既對著父親,又對著兒女們。
是啊,煮飯的鍋怎么能背在背上呢?
母親沒有工作。年輕時母親一定是個美人胚子,因為現(xiàn)在即便年過八旬,也依然膚色磁白,彎眉慈目的。母親出身鄉(xiāng)村,用出生于城里大戶人家的祖母的話來說,母親是屬于莊家院兒的身份。這話母親記恨了一輩子,現(xiàn)在還總拿出來發(fā)泄一番,盡管祖母已仙逝多年。
因為當村干部的大舅的安排,母親十七歲時去了水庫工地當播音員,與同在水庫當技術(shù)員的父親相識并戀愛。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籃球場上。父親是個出色的中鋒,母親立刻被那個高大、帥氣的城里小伙吸引住了。他們同居并結(jié)婚,很快就生下了我、二弟和三弟。從此母親背飯鍋的生涯開始了。
我一直覺得母親嘴里的這個“背”字特別形象,它不僅讓我想起“背井離鄉(xiāng)”,也想起了數(shù)千年來中國婦女所受的苦和難?!氨场睆哪撤N層面上講,有被壓迫的意思。母親做了一輩子飯,皆源于父親是一個懶漢。
母親大半生把操持家務當做主業(yè)。那時父親掙的工資少得可憐,又加上父親好喝上幾口酒,工資的三分之一自然用在了這項口福上,每月扣除領糧的錢,一家五口人吃菜上學買油鹽醬醋的重擔基本上由母親一人承擔了。平日里上山采山菜、種地養(yǎng)豬、做飯燒柴,母親無所不能。雖然后來我們逐漸長大,可以搭把手協(xié)助母親,但幾十年來做飯的勞務,一直還由母親一人操持。
我家的鍋是兩口大號鑄鐵黑鍋,鍋灶的旁邊還裝有一只木制風匣,母親系著灰布圍裙在鍋邊忙碌時,我時常蹲坐在小板凳上負責拉風匣。灶膛里的火苗隨著風匣推送的節(jié)奏一閃一爍跳躍著,映紅了我臟兮兮的小臉兒,也映紅了母親汗津津的俊臉。所以從兒時起,熱氣騰騰的鍋在我心里就成了生命中最能蘊藏能量的所在。鍋不僅能熬出香噴噴的苞米粥,鍋壁上也能貼出一圈金燦燦的牛舌餅和地瓜土豆酸菜餃子。在那個貧寒的年代,鍋是所有欲望的總和,是夢的集散地,也是一個鄉(xiāng)村女人幸福和希望的寄托。
鍋的一端始終通向胃口,鍋是家的象征物,也是一個家庭主婦愛恨情仇的傾訴之地。淚水和汗水在鍋沿上滾動,勞動通過土地長成的谷物現(xiàn)在重新回到鍋底,成為清水、蒸汽和熱量的冉升。像一首歌謠從擴張的喉嚨出來回蕩在原野,鍋蓋把鍋的每一次秘密保留到烈火舔舐鍋壁后的傾情一現(xiàn)。鍋在母親的背上,而母親是家的土地和田園。
如今,我家的鍋早已改朝換代全部現(xiàn)代化了,電飯煲是日本進口的,高壓鍋、鋁蒸鍋也是國內(nèi)的名牌。鍋是越來越精致了,生活也越來越奢華了,而故土遠了,母親背上的鍋成為遙遠年代傷感的謠曲。
瓶
束腰的美女子,我總是這樣稱呼。我對瓶的認識來源于兩種:一是父親的酒瓶子;二是水文站測流取水樣用的大號玻璃瓶子(我父親那時經(jīng)常用來裝酒)。記得我妻子第一次來我家串門時,曾無比驚訝于院子里整齊碼放的啤酒瓶墻,那是我父親的赫赫戰(zhàn)績。他是酒的兒子,但他也是我爹—滿族稱為瑪瑪。我把我父親用空酒瓶壘的墻當成了我的樂園,我看見螞蟻在那兒攀爬,老鼠在那兒做窩,陽光和蜻蜓因為癡迷于玻璃的閃爍,會經(jīng)常在某一凸起處停駐一小會兒,還有雨水、秋霜和冬雪。我和鄰居的小伙伴們用酒瓶子當武器相互投擲,我還用一只厚厚的酒瓶底兒當單筒望遠鏡的鏡片。在那微藍且綠的圓形厚玻璃片兒的透視下,整個世界都有了玄妙神奇的改變,像是童話世界的忽然呈現(xiàn)。我經(jīng)常癡迷其中流連忘返甚至想入非非,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國王,可以擁有這世間的一切,而現(xiàn)實是我瘦骨嶙峋的屁股經(jīng)常會因此挨一頓父親的胖揍。
當然,關(guān)于瓶的記憶并不都是美好的。我開始痛恨我家那堆成墻的酒瓶子了。這源于每次發(fā)工資后父母激烈的吵架?!昂取?,喝死才好呢!”每次吵架后,母親都會瘋狂地砸那些酒瓶子,而父親則紅著眼睛怒視著我們。有一天晚上母親和父親在炕上打起來,父親也狂怒,他下死手打母親。母親披頭散發(fā),用一床棉被來阻擋父親的拳頭,我和弟弟被嚇傻了。“還不快去叫人來……”母親哭著喊我,我這才麻溜下炕,光腳跑了出去。
母親要離婚,淚眼婆娑地望著縮成一團的我們,心不久又軟了。父親在水文站做檢討,保證不再提前預支工資買酒喝。事情總算平息下來。但這情形總持續(xù)不了多久。不久,父親故伎重演,酒瓶里蓄滿母親的絮叨和我痛苦的眼淚。
鄰居毛驢奶奶的兒子樹魁子當了海軍,放探親假時回到故鄉(xiāng)。那年代河里的魚兒非常多,村人們除了用絲網(wǎng)捕撈,還喜歡自制炸藥炸魚。有一天,樹魁子用玻璃酒瓶做了一枚新型炸彈,據(jù)說其殺傷力驚人,但毛驢奶奶一直限制兒子去河邊,因為村里算命的張大仙給算了一卦,說樹魁子今年有難,毛驢奶奶深信不疑,一直看著這寶貝兒子不讓出屋??墒且惶熘形纾懬珥懬绲南娜罩形?,樹魁子還是翻墻去了空曠無人的河邊。不久,村里人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炮響,之后就看見通往河畔的沙土路上,搖搖晃晃走回來一個血人,近了,才認出是樹魁子,海軍衫上一片殷紅,一只袖管空了,眼珠子也像鳥兒,飛到了河畔的大柳樹梢上……
從此我對那美麗的玻璃瓶竟有了一層恐懼感。
瓶,束腰的美女子。如果春天到了,北方鄉(xiāng)村的黃泥窗臺上,會不經(jīng)意間看到有人用舊酒瓶續(xù)上清水,插一束開得正盛的映山紅或野櫻桃花。這情景總會勾起我的鄉(xiāng)情,總有淡淡的憂傷彌散其間。最質(zhì)樸的,我該稱呼你什么呢?
而梅瓶當然是最美的瓶了,它尊貴、富麗,是出身大戶深宅的器物,像大家閨秀,因氣質(zhì)高貴而傲然屹立。已不屬我鐘情的范疇了。
有一次,我在河灘上撿到一片綠寶石般閃爍的靈異奇物,在陽光普照下像冬日里的一塊冰晶瑩剔透。我把這寶貝捧在手里反復摩挲把玩,我確信那是一塊寶石,就把它送給了鄰居家的小青。小青是個大眼睛的小女孩,我喜歡小青已經(jīng)好久了,可是我父親與她父親關(guān)系并不好,我們倆只有偷偷來往,好像地下情人。小青在水里游泳時像條魚,而我像只穩(wěn)穩(wěn)的大木船。小青把那片綠色的東西藏在花布衫的口袋里,時不時地會拿出來,瞇起眼睛在陽光下照一照。那是一塊玻璃瓶的碎碴子,被水的手緩慢地磨圓了,時光成為它最珍貴的亮色—童年的時光!
壺
我總覺得現(xiàn)在的電水壺不叫壺,它只是另一種假托了壺的怪物,因為它并不具備壺之美。
關(guān)于壺,如果說到紫砂壺,估計三天三夜也說不盡吧。我有一友,是美院畢業(yè)的高材生,后來因為做生意掙了很多錢,就玩起紫砂壺的收藏來,還建了個博物館。有一次我去他那里拜訪,去時送了他一對玉貔貅。友人過意不去,非要送我一紫砂壺,并大度地一揮手說,博古架子上的任你選。我其實是不懂紫砂的,所以就隨意瀏覽一遍,目光落在一方形小壺身上。伸手拿過時,瞥見友人一咧嘴,我明白他心中的不舍,就又若無其事放回了原處,并對友人說,還是你替我選吧,我又不懂。友人便選了一只米色圓蓋兒的方壁器形小壺送與我。我回家后將其閑置于抽屜里,至今也沒曾用過。
我見過日本陶藝家小野哲平燒制的一只凹蓋圓身粉引茶壺,非常美。還有一只粉引線刻小壺,提梁是用木藤系的,也很特別,內(nèi)心瞬間涌起了強烈的想擁有的欲望。器皿雖然不會開口說話,卻能在人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據(jù)說器皿會經(jīng)過人類的使用而暗暗生長。在珍貴的時光中,緩慢改變的器皿將把使用者的意趣和個人品格在器皿內(nèi)部日漸生成,并逐漸熟落出現(xiàn)更美的光澤。那是培養(yǎng)心靈的時間之器,是無限記憶的蓄存,也是器皿傾聽自己聲音的過程。
就像泥土與火焰因窯中的原始力量的合成,從而獲得涅槃與新生一樣,這是握在手中的幸福時光,是人與自然保持親密關(guān)系的一種方式。
所以說,好的一只壺將是一個人的生命之旅的最忠實的伴侶。
“手是誠實的,手永遠不會欺騙你?!蹦俏蝗毡咎账嚰以@樣說,他說得非常好。當一把精心挑選的壺被你握在掌中時,帶給你的不是欣喜,不是不安,而是接近于泥土的很舒坦的會意,是在漫漫人生之路上對心靈供應的養(yǎng)分。
寂靜的黑色器皿和溫柔優(yōu)美的白瓷,當然,還有集萬千喜愛于一身的紫砂……在這些器皿面前,凡人的苦惱似乎都會在靜峙中云淡風輕,揮揮手就消散了。只有千年萬載的器皿,只有壺中的日月才是整個宇宙世界。就如辛棄疾的詩“壺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長”所描述的,一個人面對器皿時的內(nèi)心是靜謐的,堅持保有土壤氣息是所有制陶人的夢想。我在前不久去長沙附近的望城參加一個藝術(shù)活動時,參觀了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銅官窯古街,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只綠釉的當?shù)孛摇澳嗳藙ⅰ庇H手制作的壺,是一個好友贈送的。我把玩許久不忍放下,我為那只壺的美流下了熱淚。
壇
壇是個忽大忽小的詞兒,大的可以說成天壇、地壇、月壇,小的可以說成我家的咸菜壇、醋壇和酒壇。我今天說的當然是作為日日之器的家用之壇。
壇能說成天壇地壇,自然有莊嚴高聳的神圣之意。因為在古代,舉行祭祀和誓師等大典進行叩拜祈禱的人們,必然要以土石筑高臺,以期更接近于渺茫無垠的天穹,借以向神言說,那是何等神秘的事情!而現(xiàn)實中那種口小肚大的陶器能被命名為壇,一定也是沾了些仙氣兒的。
據(jù)說楚國人把庭院也稱為壇,這和現(xiàn)代人把種花養(yǎng)草的苗圃稱為花壇是一個道理的??傊瑝饲f而有度量。是天圓地方的小社稷。
兒時我家是擁有數(shù)尊粗瓷瓦壇的(那時可以上供銷社購買)。一尊用來腌咸菜,一尊用來腌咸鴨蛋,還有一尊略小些的,用來盛鹽巴(我家那時用的是大粒鹽)。除了酸菜缸和大醬缸,我家另外的寶貝就是這三尊青釉壇子了。
那時候每到秋天,青蘿卜、白蘿卜、鬼子姜、長豆蕓豆以及各種山菜,那只大號壇子總被母親裝得滿滿登登的。那是每戶北方家庭必備的食物。就像一只忙碌的小松鼠或小野豬,為了度過漫長的冬季,必須要把這一切儲藏好才不至于餓肚子。至于咸鴨蛋,就更是我們一家過年過節(jié)來貴客才能享用的口福了。腌咸鴨蛋的壇子里不僅僅只有鴨蛋,還有鵝蛋和雞蛋,只不過是以鴨蛋為主,才習慣這么稱呼。我家那時隨父親的水文站總住在河邊,所以母親總愿養(yǎng)些家禽以解日常之需??墒丘B(yǎng)雞時經(jīng)常會遭遇黃鼠狼的襲擊。記得好多個夜晚,只要聽見屋窗下的雞舍里傳來母雞們大呼小叫的騷亂聲,母親就會一骨碌爬起來赤腳奔向院里。因為起得匆忙,手中往往不知何時會順手拿起個家什揮舞壯膽,有時是個笤帚疙瘩,有時是燒火棍之類的??傊?,母親一邊大聲吆喝一邊叫著:三毛野獸黃鼠狼子—臭!
然而往往那時現(xiàn)場早已一片狼藉,狡猾的黃鼠狼子早已咬死三五只母雞了,并且還會將那只雄壯的大公雞咬得一地雞毛。母親這時常常氣惱得不行,憤怒得不行,會一屁股坐在雞舍邊放聲痛哭。待到父親和我們也穿上鞋趕到外面,一切早已不可挽回了。父親倒很高興,說咬死就咬死吧,正好吃肉下酒解解饞。我們也相跟著興高采烈。我們肚里的小饞蟲早被勾引出來了,哈喇子都流出二尺長,全不理會母親的悲傷。
再說那群鴨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有好幾次到了傍晚,鴨群不知從覓食的河邊返回家中,反倒順流而下向遠方游去,害得母親和我一口氣要追出數(shù)十里遠,才能把它們追到。
“連家也不知道回的東西,太可惡了!”母親瞪著眼睛罵道。
可是又舍不得殺了吃肉,畢竟還能下一壇咸鴨蛋。我家五口人到了端午節(jié)的那天,是要煮上一鍋每人一份分而食之的。由于我家的鴨子每天在河里捕魚吃,所以那鴨蛋腌出來就特別鮮美適口。我不像兩個弟弟分到手后一頓大快朵頤,而是小心翼翼每餐只吃一點點,這樣品嘗美味的日子就會被無限拉長,心里也有個盼頭。
母親也舍不得吃,最后往往又給了弟弟和父親。我父親嘴饞,又喜歡喝酒,常常那咸鴨蛋還沒腌到時候,就偷偷撈些做了下酒菜。母親為此常和父親吵架,又把壇子用布繩系上,并在上面壓了塊石頭,但也擋不住偷吃的手,無奈之下也只好不斷往里續(xù)些新下的鴨蛋。
唉,那總也填不滿的壇子,該多令母親傷心啊!
我想,我家大概只有鹽壇子不必讓母親操心了。那時候吃的都是大粒鹽,雖然便宜,但也要到供銷社去買。那時候家里困難,到供銷社買一斤餅干或一瓶汽水,都要攢好多天的零花錢呢。我能吃到餅干的日子常常是我生病時。感冒了,父親會帶我去衛(wèi)生所打針,那時候父親才會給我買一包用舊課本紙包著的餅干。所以小時候我常常盼著有病??墒强偛荒転榱顺燥灨?,真的發(fā)起燒來吧?但是每次路過供銷社,我總是使勁地聞從那里散發(fā)出的食物的香氣。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口里銜著糖塊兒,就羨慕得了不得。這時只好偷偷地捏一粒大粒鹽放在舌頭上。雖然有些咸,但口里總算有味道了。
罐
罐,盛東西或汲水用的圓筒形的瓦器。在古玩市場,我是淘到一些老器物的,其中就有好多尊瓷罐或陶罐,大多都是民國時代的舊物,也有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泥罐,上面紋著粗樸簡易的花式,倒是很耐看。我用它來盛裝干果,放在茶幾上,客人來時往往驚訝于這器物的古樸和端莊。都覺用作日常有些可惜,但我倒不這樣想。
我曾把一只黑土陶罐的底部鉆了孔,養(yǎng)了一盆偃柏。這比市場上任何花盆都氣派,畢竟是老東西呀,誰會舍得如此用的。但我一直覺得,器物就是器物,本身來自民間,就讓它重新發(fā)揮作用也是好的。
還有一只舊火罐,也被我鉆了眼,養(yǎng)起老樁多肉來。我覺得醬色的釉配上老樁白菊,煞是講究,也最能體現(xiàn)其妙處。
說起火罐,自然想起兒時故鄉(xiāng)于家婆婆的額頭,長年累月總是嵌一塊圓圓的紫痕,像是蓋了一只郵戳,那是她的標記。我時常聽見她人前人后蹣跚著嘆著氣,口里哼唧著像只病母鵝:哎呦喂,我頭疼啊頭疼,頭像裂開一樣疼啊。她就這樣一邊哼唧一邊起身,把雞蛋磕在她家那碩大無比的大鐵鍋里,柴禾引燃時,一會兒鍋里冒出縷縷香氣。那是那個饑饉年代我很少聞到的食物的香氣。于家婆婆臉上現(xiàn)出痛苦狀,哆哆嗦嗦把煎好的蛋盛在一只土陶碗里,不知又往碗里撒些什么,在周邊一圈狼一樣永遠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的孩童們的注視下,一個人縮回臭氣熏天的角落里獨享去了。
據(jù)說,于家婆婆每次吃了雞蛋頭疼就自然好了,這幕情景每隔半月總會重演一次。我不明白她面對那碗香噴噴的煎雞蛋為何面露痛苦之色,但于家婆婆那有節(jié)奏的悠悠然的哼唧聲,卻像故鄉(xiāng)井轆轤的轉(zhuǎn)動聲一樣,這么多年也沒停息過。
除了火罐,北方冬天時常放在廚房外間的尿罐,也讓我記憶深刻。那是什么樣的冬天呀!真是凍掉下巴的寒冷啊,你上外面撒尿,黃色尿液會立刻凍成冰棍。所以到了夜晚,家家戶戶就都在屋里便溺了。我家的是一種黑土陶的類似于壇的一種器物,敦敦實實,并有兩只耳朵。父親只簡單用鐵絲做了個梁,以便清早倒尿方便。好多個夜里,我在睡夢中總能聽見有人嘩嘩的撒尿聲,我的眼前立刻便會浮現(xiàn)出黃濁的尿液歡快噴濺的情景,這總讓人感到惡心和不適。我對我自己在寂靜的夜晚因便溺而發(fā)出的響亮的噴濺聲感到羞恥,但是我又毫無辦法。
有一次,家里來了客人,我借宿到鄰居王叔家。王家是一水兒的三個女孩,雖然也剛上小學,平日里又是較好的玩伴,但我們小小年紀似乎已有了害羞和不安。何況我對王家的大女兒小青還暗生情愫呢。到了半夜,我尿憋得不行,卻不好意思下炕去尿,后來實在忍不住了,這才野貓一般溜下炕,摸黑去了外間。當那種酣暢淋漓的激射聲灌滿我的整個兒耳鼓時,我絕望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后來踅回被窩的一瞬間,我看見黑暗中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眸一直在對我笑望,我趕緊用被子蓋住頭躲了起來。
當然,在那個夜晚,我還聽見了擁有肥碩身胚的王嬸的撒尿聲,那是一種驚天動地的聲音,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的身體里怎么會蓄有那么多的水。還有我暗戀的小青的小解聲,像是小溪流在山澗潺潺流淌。這使我想入非非,我知道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后來的某一天,村莊陷入一片騷動,村里跳大神兒的程嬸說,是方圓數(shù)百里來了黃大仙兒—一種民間的神,只要前去叩拜,就能得到一副神藥,很靈,能包治百病。出現(xiàn)黃大仙兒的山溝溝里,那時早已人山人海了。
是在傍晚,我和小青以及鄰居的大娘大嬸們,神神秘秘地各捧了一只用紅布蒙著的小罐,里面盛了酒液,前往那個黑幽幽的山坳。月亮時隱時現(xiàn),風吹得樹棵子嘩啦嘩啦亂響。我們畏手畏腳來到一處山坡上。程嬸子四處打量一下,說就這兒吧,我們就齊刷刷跪下了,口中還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程嬸子說,大伙還是離遠一點,別影響大仙兒發(fā)藥。大伙就聽話地躲到樹叢暗處。又約莫半個時辰,耳聽得有人叫一聲:有了有了!眾人便一起擁過去,各自拿起各自的小罐。揭開紅布仔細看去,果然在那有些渾濁的酒液里,有幾個模模糊糊類似頭發(fā)絲兒的東西漂浮著。程嬸說:趕緊喝!我和小青互相看一眼,都將小罐中的酒喝干凈了。往回走的時候,身子驀然輕飄飄的,像是踩在棉花團上。樹和月影一直在眼前晃,也不知是藥勁兒還是酒勁兒。
瓢
瓢來源于葫蘆,確切地說,是切成一半并掏出瓤的半拉葫蘆,稱之為瓢。在高度發(fā)達的電氣化的當今,瓢早已悄然退出了我們的生活。
我對葫蘆并不喜歡。母親用青葫蘆條做成咸菜,倒非常清脆爽口。據(jù)說古人用成熟曬干的葫蘆裝酒,謂之酒葫蘆,我在楊柳青年畫和武俠小說里常見過,感覺怪神奇,而今人用小而漂亮的袖珍葫蘆制成手把件賞玩,亦是一種風雅。
不過,對于那種闊大的沉甸甸的水瓢,我卻蓄滿情感。記得兒時,放學回家或下地歸來時,往往渴得喉嚨冒煙,急吼吼撲到水缸前,舀半瓢涼洼洼的清水,一通猛灌,咕咚咕咚,頓時通體舒泰,涼爽得不得了。
記得在一本小說里讀到,一個小伙子到一個姑娘家討水喝,也是熱得一身大汗,小伙子舀了一瓢水正要狂飲,卻不提防被那姑娘一揚手撒了一層草屑,小伙很是有些惱怒,后來才知道,那是姑娘的善心,是為了讓他喝得慢些,防止被涼水激壞腸胃做下病。
前年重回故鄉(xiāng)—那是一個依然很偏僻的北國鄉(xiāng)村,我在一戶農(nóng)家的水缸里,又看見了一只大號的瓢。我端起來撫摸很久,被水滋潤的瓢有些重量,卻更厚重樸素了。像那些浸滿汗味和油煙味的老棉襖,那是鄉(xiāng)村的體溫,是鄉(xiāng)情的低音,也是母親手掌的溫度。我用那瓢舀些水慢慢喝下,喝水時能嗅到瓢的氣味:一種溫良的食物與土的味道。這該是遙遠的親人的氣脈吧!
我曾聽妻子給我講過這樣一個真實故事。妻子的住在城里的二舅的兒子,小時候去住在鄉(xiāng)下的大舅家玩兒。二舅的兒子渴了想喝水,就站在一只小板凳上想去抓缸里漂浮的瓢,不承想腳下一滑,一頭扎進那只碩大的水缸里了。二舅家的兒子在缸里亂撲騰,幸虧又抓住了那只水瓢,這才沒被淹死。
瓢救了只有五六歲大的那個男孩。瓢像一只小船兒浮起男孩的驚恐。而水缸則像一口井,一直清亮亮地屯著這個有些荒誕的故事。
故鄉(xiāng)的人見我鐘情于水瓢,便送我一只留作紀念。我很驚喜,心里想著如何說服妻子,將家里那些精致的鋁制的舀子替換下來,盡管我知道這土味兒濃濃的家什,早已與現(xiàn)代化的廚房不匹配了。
杯和盞
杯和盞當然是有區(qū)別的。杯通常都有一個把,是盛酒和茶水的用具。茶杯分大小兩種,小杯主要用于烏龍茶的品啜,亦叫品茗杯,是與聞香杯配合使用的。大杯可以直接用作泡茶和盛茶的用具,主要用于高級細嫩的名茶的品啜。
至于盞,它的常見器型為敞口小足、有著傾斜圓潤的胎壁的器皿,大小一般處于碗與酒杯之間。比如宋代有名的兔毫盞、油滴盞、鷓鴣斑等等。
自秦漢以降,飲茶之風日盛,茶具才開始從日常的食器酒器中分離出來,成為單獨的一種。據(jù)說是宋代開始把茶具稱為茶盞的。也許是受宋代理學的影響,宋代茶盞輕盈而優(yōu)雅,造型上更為秀麗挺拔,盞壁斜傾,碗底窄小,如纖足的女人亭亭玉立,充滿文人氣質(zhì)。進入明清以后,茶盞開始被稱為茶杯,并逐漸成主流。器型上與唐宋時期有質(zhì)的區(qū)別,不僅將茶盞茶托合而為一,且比宋代小得多。
以前常聽朋友提“建盞”這一名詞,我當時覺得很神秘。后來才弄明白,建盞是集民窯、官窯和御窯三位一體的高古民窯,其燒制技藝工序復雜,所燒器具含鐵量極高,瓷胎又比較厚,露出的胎體呈灰黑色,俗稱鐵胎。由于在燒制過程中能夠達到一千三百多攝氏度的高溫,釉料中的鐵離子會盡數(shù)析出,在釉面上流動,進而形成獨特美妙的花紋,即所謂的兔毫紋。建盞也正是以兔毫盞為世人所熟知。
我曾得到一友人贈予的建盞,閑暇時把玩于掌心之中,細細觀賞。但見其黝黑如夜,表面看起來似乎黑無一物,看久了卻仿佛有隱秘閃爍的點點星斑閃耀其間,美麗無比,真好似浩瀚無窮的天宇周行運轉(zhuǎn),令人產(chǎn)生無限的遐思和聯(lián)想。在這浩渺無垠的自然中,萬物賴以生生滅滅的基質(zhì),恰是蘊藏于這小小的深邃莫測的一握之中?!八偷卯旙塾癖K空”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去臺灣作文化考察時,偶然購得當?shù)刂铺彰业氖止げ璞?,素燒的杯壁與掛釉的把手十分貼切合適,我當即買下來,留做日用賞玩。現(xiàn)在那杯子還天天蹲于我的幾案前,已由一初識的路人變?yōu)槭煊蚜恕?/p>
我父親是個嗜酒如命的酒徒,喝了一輩子酒,卻從無一把好的酒器。他們那代人苦慣了,對器物似乎無甚感覺,日常飲酒隨意拿一玻璃杯即可。我一直以為父親喝酒的玻璃杯太過粗俗,但他老人家用慣了,若貿(mào)然給換作某種講究的水晶杯子或瓷陶酒器,反倒不適應起來,喝酒也就不滋潤了。
人,還在于習慣啊。
我夫人喜歡那種精致透明的器皿,她買了幾只韓國產(chǎn)的貼金線的水晶杯,平日里舍不得用,生怕打碎了,總是將其束之高閣,一直到近兩年,才會時不時地拿出來把玩一下。
其實我也是如此。我是收藏過幾套窯產(chǎn)茶具的,其中一套汝窯產(chǎn)的我極喜愛,也是僅放置于博古架上欣賞,卻一直沒用過,日久了,集了一層灰塵,這才又將其收入盒中放入柜里了。
我二舅哥的女婿,是畢業(yè)于天美雕塑系的高材生,近兩年開始學習柴燒技藝,不久前來我家送我一套專為我燒制的茶具,極有特點,非常珍貴。我喜歡得不行,平日里絕不肯示于人的,偶然想起,便小心翼翼打開木箱,一個個拿起泊于掌心賞玩,瞬間有“此物只應天上有”的心態(tài)。之后便趕緊收起,留作懷想了。
早年讀一友人寫瓷器的詩歌,說的是上好的瓷器高貴如雪,每走一步便是深淵……我覺得寫得極好,抓住了生命的本質(zhì)。剎那與永恒,也只是一念之間吧。
缸
不知從何時起,缸已然是遠離我們?nèi)粘I畹亩嘤嘀锪?。那敦實、厚重而偉岸的粗瓷瓦缸,似乎早已被人們從生活中排除掉了。說起來還真是讓人感到憂傷和不可思議,即便在有著漫長冬季的北國—那以腌制的酸白菜為主菜的大東北,家家戶戶也無需再用大號瓦缸來制作這無可比擬的美食了。因為市場上到處都可以買到某某公司出品的袋裝酸菜,甚至還有為家庭主婦們切好的開口即食的現(xiàn)成品,只要你肯花錢。難怪,缸像一位悵然若失的老者,漸漸遠離了我們的視線。
我懷念那像一尊峻拔屹立的小山岡似的瓷缸。
說起來,我與缸是有著深厚的情感的。缸就像我早逝的祖父、我前年病故的父親,或像我遺失的故鄉(xiāng)老宅,那里面蘊藏著我童年全部的隱秘與憂傷。
兒時,我家是有一口大號粗瓷水缸的。缸與井,是連成一體的圣物,中間是一條曲曲折折的鄉(xiāng)間泥道。我放學回家,頭一件事是抓起浮在缸沿邊兒的水瓢,舀半瓢涼洼洼的清水咕咚咕咚喝個夠。
當然,我的一個任務就是把缸里的水挑滿。那時我家隨在水文站做工程師的父親常常住在偏遠的鄉(xiāng)下。井離我家倒不太遠,但是一個少年挑兩滿桶水,也是夠沉的。一口大號水缸往往需要挑三擔六桶水,你能想象一個少年搖搖晃晃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的模樣。冬季天黑得早,往往當我俯身石頭井沿用扁擔鉤挑起一只水桶汲水時,一低頭,恰好會看見一輪滿月的碎影。
我父親是個懶人,他總能找到各種理由不去挑水。我在家里孩子中排行老大,自然這繁重的體力活,就落在尚未發(fā)育成熟的我的身上了。那時,我對我家那口巍巍然的大瓷缸真是又敬畏又氣惱。它肚皮也忒大了耶,似乎總也填不滿。小時候我曾幻想,要是能把山泉水直接引到缸里就好了,我叫它來它就來,我叫它停它就停。不過后來我又想,若果能如此這般,那我不就成神仙了?于是又為自己的瞎想不安和自責起來。
除了那尊大號水缸,在我家的菜地中間還有一只二號缸,母親叫它大醬缸,那是我家的寶藏。
初冬季節(jié),寒霜打過枝葉,母親就坐在院子里開始選豆料,幾麻袋的大豆要全部攤在席子上。院里的雞鴨鵝狗都已被圈好,母親把圓月形的大籮筐和秫秸編的大蓋簾一一準備齊當。這是冬天里的一個好日子,母親面露微笑,只選我做她的幫手。我誠恐誠惶小心翼翼。我知道這一年大醬的好壞香臭全在下面的操持上了。選料時,母親先把蓋簾兒傾斜到一定角度,然后用葫蘆瓢舀起籮筐里的大豆一瓢瓢傾倒在蓋簾上,讓圓鼓鼓的黃豆順著秫秸的縫向低處滾動。那殘缺的豆子就都留下了,而成熟飽滿的黃豆粒兒會嘰哩咕嘟順勢而下,來到我家的大號鐵鍋里。從早到晚,廚房里蒸汽騰騰,母親和我把全部的豆料填到鐵鍋里煮。就這樣一直忙活到傍晚,一滿鍋的豆料全部熬成美麗的絳色,這才撤火休息。而大豆是不出鍋的,母親叮囑家人,誰也不許掀開鍋蓋。我和弟弟們從鍋臺旁經(jīng)過時,口鼻里全是濃郁的豆香氣。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母親早早起床,把大鍋里熬好的豆子做成方方正正的醬塊,穩(wěn)穩(wěn)當當放在屋中央的大梁上等待發(fā)酵。從此,那像古城墻方磚一樣結(jié)實芳香的醬塊,將和我們一起度過整個寒冷的冬天。
就這樣一直得等到第二年陰歷四月十八,母親才把那些寶貝重新請下來,洗去灰塵,再放到春陽下曬干,然后切成細細的薄片。加上適量的鹽粒,放到醬缸里并放滿冷卻的熟水。“快醒醒吧—小懶蛋,春天早就來了!”母親對那些切成薄片的大醬絮絮叨叨說著,然后用木質(zhì)的醬耙一遍遍擊打。早打一百耙,晚打一百耙,就這樣從早晨到中午,又到傍晚,母親終于把她的大醬做好了。當然了,最后母親還忘不了在大醬里放些花椒、姜和大料。真香啊,一揭開那醬缸的木蓋,遠遠的,那濃郁的醬香就撲鼻而來。我和母親都會闔上雙目,陶醉似地說:真香??!
這么多年,蹲在菜地里那裝滿醬的缸,對于我來說,好像一位遠方的鄉(xiāng)親,我是多么懷念它??!
盆
上中學時住校,母親上供銷社給我現(xiàn)買了一只紅花綠葉的搪瓷洗臉盆。那是我獨自擁有的第一個盆兒。四十余年過去了,盆從最常見的廚衛(wèi)工具和生活用品逐漸剝離出來,似乎喪失了許多功用,比方說洗臉和洗澡,而僅僅作為廚房中的輔助用具了。
想當年,我家是有過一只超大號的用洋鐵皮砸制的洗衣盆的。那時左鄰右舍都沒有這么大的盆兒。晴天里,母親坐在太陽下的院子里,打上一盆清亮亮的井水,把一家人大大小小的衣裳浸泡在那盆里,然后架上搓衣板,慢條斯理兒地一件件洗濯起來。那是一幅多么溫馨美麗的風俗畫啊,遠處的山脈、河流,近處的草房和籬笆,以及一棵郁郁蔥蔥的老核桃樹。母親不時抬起被水浸紅的手臂,攏一攏額邊的發(fā),并滿懷思緒地望一望院門口蜿蜒向遠方的鄉(xiāng)路。母親一定是在想些心事,而洗衣裳這項勞動讓她無比舒心和釋懷。
當然,這只大盆除了洗衣服,也是我們一家的澡盆兒。冬日里,年關(guān)快到時,母親必提前燒一大鍋沸水,然后讓我們兄弟三人輪流站在盆里洗澡。鄉(xiāng)下條件差,根本沒有澡堂,積攢一冬的灰垢全靠這一次的清理,一個個就痛苦得很。母親用力搓,弟弟們縮頭縮腦用勁躲。末了總會換一番責罵和一頓巴掌。洗后的皮膚泛起潮紅,但心里卻受用得不得了。那只大盆在童年的我的心里,是那么寬廣仁厚,仿佛能裝得下全東北的山川湖海。
后來有一天,鄰居家的小紅姐姐來我家借盆兒。她和母親在廚房嘀嘀咕咕,見我留意,小紅姐姐頓時羞紅了臉,麻溜扛起大盆離開了。后來我才知曉,原來是小紅姐姐要出嫁了,她明天要做新娘子了,所以頭天晚上要洗個澡,洗去一身泥垢煩惱,明晨好做個清清爽爽的俏新娘。
當然,除了那只大號洋鐵皮盆,我家還有兩只大鋁盆,母親用它們發(fā)面,烙苞米面餅子。尤其是到了臘月里殺年豬時,那兩只大鋁盆兒就都派上了用場。一只裝肥肥瘦瘦的豬肉伴子,一只裝血腸下貨。待到臘月將了時,北方村里家家戶戶就開始烙油炸糕和牛舌餅了,那是一年中孩子們最快樂的日子!因為不用上學,還可以吃到好吃的,我們總是在雪地里冰面上嬉戲,兜里總少不了剛炸好的套扣(一種油炸面食)。常常,一只大鋁盆安放在柜蓋上,上面蓋了一張報紙,而盆里滿滿登登的全是留備過年的食物。我和弟弟時常會偷拿出一點,以解直流口水的饞蟲。我們怕母親看見呵斥,其實母親早看到了,只是裝作不知罷了。
現(xiàn)在,我從古玩市場上淘來一只民國時期的掛綠釉的面盆。那盆兒雖經(jīng)歲月磨礪,但仍光彩炫目,美麗之極。我把它用作了洗腳盆,說起來好像有些奢侈,但每日傍晚臨睡前,溫一盆熱水,再將兩只汗腳完全浸在綠瑩瑩的瓦盆里,別提多舒坦了。這盆兒厚重滋潤,使腳與盆的接觸順溜穩(wěn)重,像是一次快樂的遠足,或是一種溫習—對古典文化的溫習,或是對古詩詞的溫習??傊?,用民國時期的老盆濯足,另有一番情趣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