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龍
我的老家,把下凍雨稱作“下凌”,凍雨下得重叫做“黑皮凌”。凌讓那些暗淡的事物突然間有了光澤,為萬物套上一個殼子,做出一個模,晶瑩透亮,紋理清晰。下在翻犁起來的土塊上,就齜牙咧嘴,露出許多尖銳的鋒芒;下在長條型的扁茅草上,剝下來就是一把長劍;下在椎栗葉上,仿佛就是一枚葉化石,脈絡(luò)清楚,堪比藝術(shù)品;下在一朵冬櫻花上, 就把那小小的花朵點亮了, 紅得妖艷, 光彩奪目。下凌,氣溫低,滴水成冰。夜里, 瓦溝里收集了少量的雨水,慢慢往下滴,就在房檐上掛起了一排白花花的“凌棍子”,不斷向下生長,變長。二米高的田埂上,有個排水口,水往下沖,最初是懸空的,半路才沖到埂上,水花四濺,沾在旁邊的草葉草莖上,凝固,加厚,變大,奇形怪狀,超越了草葉草莖的原樣,大自然犯了自由主義,只要水滴有個附著的地方,就無規(guī)則凝結(jié),讓人無法準確的描述,只有圓的像燈泡,其它的就雜亂無章,只是一片光芒,閃著冰清玉潔。那是一片散發(fā)著冷艷光芒的凌,對于在鄉(xiāng)村過著單調(diào)生活的孩子,是一種致命的誘惑。我滿心歡喜。妹妹說,太好看了,可惜拿不著。我看了下,從上往下取是夠不著的, 唯一的辦法是從下面這丘田涉水而過去拿。那是一種十分刺激的心情,腳踏進寒冷的水里,如千萬根針刺進肉里,但還是阻擋不了我向那一片冰的光芒、那一片美接近。冰之美是短暫的,化了之后就只能留下回憶和想象。
定居縣城后,每年都會迎來一場小雪, 多數(shù)年份都只有薄薄的一層,沒多久就化了。只有 1999 年那場下的大。屋后的草坪上堆了一尺厚,那時女兒剛滿五歲,看到大雪高興得不得了。我與她合力堆了一個雪人,她用圓形的餅干安上了眼睛,用胡蘿卜充當鼻子。
許是氣候變暖的緣故,縣城的雪越來越成不了氣候。有些年份一個冬天下兩三場, 但都白不了地,上午飄飄灑灑下上一陣,草皮上、菜葉上薄薄的一層,下午就化完了。
看雪,就只有到舍得去。因為海拔都在二千米以上,舍得被稱為“高原上的高原”,每個冬天都會下幾場雪,凌更是家常便飯。氣溫低,下小雨,北風(fēng)一吹,樹上、草上就白了。舍得的冰雪古已有之,但以前為什么沒引起人們的注意呢?因為資訊不發(fā)達,加上到舍得的路不好走,去一趟要走五個小時。往往是冰雪都化了,才有從舍得來的人說一句:上面下雪了。或者:舍得出現(xiàn)了霧淞?,F(xiàn)在不同了,彈石路通了,一個多小時就能到。有了微信,一有冰雪,就有人拍了視頻或照片在朋友圈曬,人們看得見雪下得多大,霧淞有多壯觀。耐不住誘惑的,就駕了車趕去, 看雪拍雪,發(fā)朋友圈,誘惑更多的人。
以前擔心下雪行車不安全,沒有湊看雪的熱鬧。
去年十二月初,得知舍得下雪,女兒提議去看看,我們沒有在下雪當天去,而是次日晨才出發(fā)。從普者黑出發(fā),到達新溝農(nóng)場的時候,天晴了,大太陽。但為了滿足女兒的心愿,我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驅(qū)車前往。沿著盤旋的山路往上爬,接近舍得寨子了, 才看見路邊三七棚的遮陽網(wǎng)上有一小片白雪, 心里不禁有些失落。穿過舍得寨子,往草場方向行駛,但見草場上殘雪星星點點,以為看不到更多的雪了。轉(zhuǎn)過一個彎,眼前的景致讓人驚呆了!一片原始森林銀裝素裹,冰雪閃著白銀般的光芒,白得耀眼。這里是舍得村的龍山,眾多百年古樹密密麻麻聚集成一片黑箐,樹下有許多墳?zāi)梗郧奥愤^,感覺十分陰森恐怖?,F(xiàn)在,樹枝上、樹干上都掛著晶瑩的冰,林間的墳上、石頭上蓋了厚厚的雪,像童話的城堡,不再可怕,整個林子都通透了,所有的物像歷歷在目。那層冰像寫立體字的那一重陰影,按照虬曲的樹干、鐵黑的樹枝的形狀進行勾勒,并照亮事物的本來面目。因為有冰雪的渲染,一切都變得步調(diào)一致,而且富有了詩情畫意。特別是那一樹樹白得徹底的霧淞,直接讓人忽略了樹枝的黑,而只看到了一樹樹白光。在冰的點綴下,苦刺花繁雜的枝杈是有規(guī)律的,就像印花布上的圖案,而那暗紅色的小果子,放在平時肯定被黑色的枝條所淹沒,而在冰的光芒中,還變得顯眼了。即便是枯死的朽木, 在冰的包裹中,也顯現(xiàn)出最后的鋒芒。
如果說龍山上的雜木樹在冰雪世界中突出的是美的多樣性,那么兔子山上那一片華山松林,彰顯的就是美的整齊性。晶亮的松針都順著風(fēng)向歪朝一邊,像上了發(fā)膠的頭發(fā)紋絲不動。筆直的樹干密布在平地和斜坡上, 閃耀著冷艷的光,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冷庫,樹上的冰與地上的雪相得益彰,相互依存,沒有一點融化的跡象。林子外面,一棵單獨生長的華山松樹下,一片開闊的雪野,雪還保存完好,腦子里突然跳出“林海雪原”四個字。雖然陽光已經(jīng)撕開烏云的一條裂縫,但樹林里還是出奇的冷。作為南方人,對冰雪世界的美是難以言表的, 只有不斷的拍照,把不同方位的美盡量留存在手機中,哪怕拍兩分鐘就要停下來搓一會凍得發(fā)紅的手。這是一個網(wǎng)紅景點,2016 年, 楊冪、高偉光、趙又廷等演員曾在這里拍攝了多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的戲。每年的普者黑筆會,我都要陪同外地來的作家朋友到樹林里來烤全羊,夏天的松林遮天蔽日, 滿眼都是鐵灰色的樹干,涼爽極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們就著烤羊、烤雞、舍得臘豬腳喝膩腳酒,喝到興頭上,便開始唱歌,常常喝到不醉不歸的忘我境地。沒想到有了冰封雪蓋,樹林里更敞亮了,更加讓我流連忘返。
大年初一,舍得又下了一場雪。初二早上,我和女兒直奔兔子山,這一次華山松上的冰已經(jīng)全部融化了,地面的雪還在。我十分慶幸能在這個時刻趕到,照片拍出來就有了三種色彩,地面是白的,樹干是黑的,松針是淡綠的,而且松針隨風(fēng)擺動,有了動感和靈性。更愜意的是,林子里不那么冷了, 可以靈活自如的拍攝??赡苁谴舻拈L點,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小景:一棵葉子如傘狀均勻分布的小樹,在雪的映襯下格外醒目;一株藍色的野花在雪地上搖曳多姿……
冰雪讓人看到它的光芒,也感受到它刻骨銘心的冷。為了不要忘記人世間的冷,我年過半百了,一直保持著用冷水洗臉洗手的習(xí)慣。在天寒地凍的日子里,一捧刺骨的冷水撲到臉上,讓我從混沌中瞬間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