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中泳
人總會在不經意間模糊了真實和幻想,就像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走廊窗欞下一列陽光,整齊劃一地猶如哨兵,門旁的雨傘上,剎那攢動出一個壁虎;路過女生宿舍樓下,麻雀和那些常年昏睡的老狗也正在晨曦中散步。突然間,發(fā)現(xiàn)每天走一遍的小路旁,那些草都郁郁蔥蔥了,而陽光此時則猶如一個畫家,躲在云后面,在地上暈出一片片金黃。那柏油馬路的黑,傾訴著這片土地的安謐,鱗次櫛比的不僅僅是高樓,更是樹木和生靈。走進7-11,買了一份早餐,你可以邊吃邊走,沒有人來打擾,服務員的微笑會讓你心滿意足;一直到圖書館前的樹林里,松鼠來覬覦手中的飯團,你大可以分享它一點,只是它卻倏地不知道去哪了。我沒有太多的留戀,這樣的情形時常在東海校園里發(fā)生,有時候甚至讓我遺忘了懷念為何物,因為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可能在離去后常常神游與此,感嘆不已。這片猶如喬托筆下的上帝之城,在一千米外的路斯易教堂頂端被神庇佑著,那些文理大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似乎都在贊頌著上帝的垂青和榮光。而我,放慢了匆匆的腳步,用心神去感觸每一寸的柔軟和細膩,然后心慢慢飄回到那一天的臺北,這樣的感受是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有時候,脫離了現(xiàn)實的謄寫,你就會進入一種高亢的精神狀態(tài),語詞和情緒被血液和氣味充斥在一起,就像不同宿主的病毒與病毒之間的融合,鍛造出生命最原始也最復雜的形象。肉眼和平凡的視角是永遠不會體味這樣的存在方式,只會被其看似無理性的外表給恫嚇并且持械做出無謂的保護姿態(tài),而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下的這一個人,不會過于理會尋常邏輯下的因果律,僅僅是微笑,僅僅是散發(fā)著熱和光。很多人稱這樣的感受叫自由,卻更多的人迷失在自由下的迷茫之中而對自由嗤之以鼻;卻不明了,常識下大維度的世界是何其的貧乏和單調。那些沉浸在景色與網(wǎng)絡羨慕聲中的魂靈,完全沒有感知到我們存在的哪怕最簡單的道理——那些最美的景色,那些最耀眼的夕陽,那些最妄意的旋轉和月光下肅穆禮堂旁的吟唱,就是這個道理的最佳闡釋,那是我們活下去的理由,因為每當回頭,我們都會覺得自己曾經自由,曾經與最愛的人一起,自由。
如果選擇一種最好的方式去記錄臺北,或許就是時間。當某一次不經意間聽說艋舺是臺北的發(fā)源,回憶起那些鈕承澤鏡頭下的臺北往事,那些黑白的鏡頭,氤氳的廟宇和褶皺著卻笑吟吟的臉龐,一時間浮上了心頭。我不過是在前一天設計了一個劇本,做了幾份道具,而一切的展開,其實都是時間和心意。在臺北車站,我們不期而遇,同樣的等待,一樣的欣喜與疲憊,都被某種特殊的情緒抵消掉了。而最完美的一天,從下一站龍山寺開始。
中國的文化孕育了某種廟宇中心論,盡管如今廟宇已非城市的中心,卻永遠是艋舺的中心,時間的中心。龍山寺的獨特魅力,在于臺灣本土繁蕪的宗教結構,當我們還在疑惑如何擲筊與求簽的時候,其實各路神明已經對我們微笑過了。如果說廟宇有什么特別,我說不出,或許這一切要在記憶里找吧,因為遠處的剝皮寮也只徒有其表了。那些最真實的存在,或許只能從路上黑黢黢的本地人的臉龐上去猜測了。閑適,安逸,老人家的來來往往,預示著這個破落貴族的持續(xù)不破的氣性,恰處在這個小島最繁華的城市邊緣。這樣再合適不過了,回憶和過去總是美好的,哪怕它如今再低調,也代表了一個過去,一個開端。而我們的下一站,就是代表了現(xiàn)代和過去的交織點,西門町。這是第三次來西門町了,發(fā)現(xiàn)西門町的呈現(xiàn)方式,是講述。當鏡頭里那個女孩為父母長輩講述這樣一個六十余年的商業(yè)中心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時間的綿久和親情的感召力。再次路過臺北車站,我們匆匆用鏡頭記錄一些別離和相遇,內心或許泛起漣漪,卻誰也沒有提起。
臺大或許是一個憩息之地。太陽匆匆跑過了最高點,然后朝著人們飛襲,讓眼睛上流的汗去交換最美的暈染,而風也漸漸盤起,在地上的落葉中回旋著,在空上沙沙地回旋著;臺大之于我們,兩個行走的路人,是短暫的停留,比西門町和臺北車站更值得停留,那是一種自由的味道,無論以何種方式,開始醞釀和擴散。作為臺灣的最高學府,卻看不到什么高樓,也沒有其他學校里充斥著的摩托的轟鳴。椰林大道就像好客的主人,在不經意間回頭的時候,讓你感到溫暖。我們都沒有機會讀臺大,作為外人,會覺得有點破舊,有一點不符身價。卻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都是錯了,那些進出圖書館的學生臉上的微笑,還有手里的書,都是力量無窮的,連給我們拍照片的外國帥哥,都讓我們感受到一種細致和周到。興致是被一顆彈力球引起的,這一點我與他不一樣,只是會去懷疑,是否這喚起內心童真的一面攝影機有無記錄。人最真的莫過于童年,敢愛敢恨,哪怕不招人喜歡,卻自得其樂。如今的我們,哪怕周身黃金,名滿四海,卻總是束手束腳,何況我們更多的是被內心的期待所束縛。小小的一顆彈力球威力如此,或許是連她都沒有注意到的。我們倆其實都喜歡學校,徜徉,夕陽,椰林,還有自行車的鈴聲。說不定會在某個角落邂逅,或者會在某本書中獲得解放,一切皆有可能,相比于門口熙熙攘攘的公館夜市,水源市場,在路邊喝著五十嵐聊天的時候,我們的心或許還在臺大的校園內,幻想著一切最美好的青春和走過的路。
臺灣人夸臺灣,最多的一個詞語就是自由。他們并不知道自由的維度,精神狀態(tài),政治權利,自由的限度和可能的形式,他們只是說自由,八里電信店里偶遇的女孩子這么說,萊爾富的店長這么說,花蓮民宿老板這么說,郭老師這么說,臺灣的同學介紹的時候也這么說。每個人都有一種自由,我也有。這種自由曾經彌漫在淡水碼頭金色的夕陽之下,曾經流連在淡水中學最深的巷子之內,還有路小雨的家;曾經馳騁在南部最蔚藍的太平洋和印度洋的交界處,吞噬了風的猛烈與不羈;曾經旋轉在高雄最黑暗的夜中,閃爍在城市之眼的最高點;也曾吟游在清境古堡的山巔,化作最熾烈的熱雨,溫暖每一片迷惘而落寞人的心田。它出現(xiàn)在宜蘭的海灘之上,黑色的沙礫,流逝指尖;也曾飛翔在楊梅山頭的速降坡,用淡水河的歌聲召喚,一個疲憊而興奮的騎車人;它與神翩翩起舞在大肚山山麓,也與日月共舞在島中心的潭水之間,以及阿里山高山族人的歌聲之中。它這樣的來去匆匆,這樣的若隱若現(xiàn),我們或許會感激,或許會忽略,無論如何,時間那么久,最后只留下了感覺。而當這一切在自由廣場又被喚醒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我們來到了圣地,來到了這一切的淵源。
夕陽打在中央大劇院檐角,散落了自由廣場一地,踩著光暈的碎片,沒有牽手,我們默默地前進著?;蛟S是黃昏應了心境,她說:下次你來臺灣的時候,每一個地方,都會想起我。眼前的景吞噬了無意義的言語,那些廣場上升騰的鴿子的背影,自由在廣場上散步,我沒有回答,腦海中卻驀然回想——清境被一片樹葉驚嚇到扔掉了佛珠,風吹砂速降坡害怕得差點攥下我的褲帶;是在名統(tǒng)九樓吃完飯一起看照片,走出來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海;是在逢甲夜市嫉妒到拒絕吃熊手刈包,又在邀請吃洋槐凍的時候被同等拒絕;是來臺第一次見到時候的欣喜與膽小,語無倫次在臺北到羅東火車上的故作鎮(zhèn)靜;是在宜蘭民宿里默默地心中扼死襁褓,寫下最無助的謝謝你;是在八里碼頭大聲喊,操,終于到了,又在淡江大學圖書館門口的板凳上與小天使一起等待;在臺中沿路偶遇一席人,驚說這世上真有緣分;是每一次的微笑,是每一次的拒絕,是我的瘋癲還有你的眼,是你的欲說還休和我的死皮賴臉。夕陽慢慢落下,慢慢在我們身上落下,我的回憶被這一片抓不住的寬闊擊碎。不敢觸碰,不敢說,任風吹去,吹成一片。在人生最美好的季節(jié),遇到彼此,融化在臺灣的每一個角落,最真誠的交談,最真摯的追逐,最投入地去愛,最努力地去改變。在這青春的最后歲月,遇見了最好的記憶,遇見了自由。
夕陽還燃燒在天邊,而月亮則升起在另一邊。這夜與日,天與地的交織,太美麗。兩旁的大戲劇院和大音樂廳升騰起了紅色,讓這一片深藍和金黃的交織更加熾烈。廣場上的旗幟,慢慢下降,那一隊士兵,漸漸消失。留下人們的笑言和默語,留下天上的那片云,慢慢散去。我會記得,愛與被愛,懷念的過去和憧憬的未來,都在這一刻停止。你只要在自由廣場上飛奔,跳躍,歡笑,旋轉,甩發(fā),牽手,登高,歌唱,自由便無處不在。當愛與自由在廣場上被黃昏融為一體,那些最淺顯的執(zhí)著和最無意味的言語都成了嘲諷的對象。沒有人在意這樣的時刻是否說出了我愛你,或者相擁相吻,只要見證著自由廣場一段日落和中正紀念堂上月亮的初升就足以迷醉一整晚。那些錯過的,遺憾的,曾經的,未來的,失去的,擁有的,都被日月同在鍛造成了一塊碑,插在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于是,劇本被設計了,然后被遺忘了,場景出現(xiàn)了,然后被揉進了最習慣的行為方式之中。那就是自由了。
或許還要留下最后的詩。太緊張。《The Rose》是我第一首推薦給她的歌吧貌似。沒想到我竟然就在這里唱了。
Some say love, it is a river,
That drown the tender reeds;
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
That leaves the soul to bleed;
Some say love is a hunger,
An endless aching need;
I say love it is a flower,
And you it's only seed.
……
她的名字,就是此刻或者未來不變的回憶,或許會在記憶里濃墨重彩,或許剎那芳華。
或許,以后學會不去糾纏那些逝去的時光的時候,當你回頭時,我還在自由廣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