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漫談兩題

虞時中

祝家莊是塊試金石

在古典文學(xué)名著中，給人印象深刻的“三打”有兩處，一是《西游記》里的“三打白骨精”，另外一個就是《水滸傳》里面的“三打祝家莊”了。從第四十六回《病關(guān)索大鬧翠屏山 拼命三火燒祝家莊》開始到第五十回《吳學(xué)究雙用連環(huán)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終，施耐庵用了整整五個章節(jié)來寫，實在是因為打祝家莊這個事件太重要了！這應(yīng)該是梁山水泊主動出擊，目的指向非常明確的一次戰(zhàn)斗。然而細(xì)讀之下，個中細(xì)節(jié)卻十分不堪，梁山水泊好漢們在攻打祝家莊中展示出來的格局個性，無形中也為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

表面上看起來，打祝家莊是一只報曉雞引發(fā)的血案。楊雄、石秀、時遷一起去投奔梁山泊，夜宿曉行，來到祝家店留宿借米做飯，不承想時遷偷了店上的報曉大公雞煮熟，三人一起吃了，隨后與店家發(fā)生糾紛打鬧，直到時遷被莊上的人抓走，隨后楊雄、石秀、杜興、李應(yīng)去祝家莊要人未果，楊雄、石秀一行到梁山泊把前前后后與晁蓋和宋江說了，于是就激發(fā)了梁山泊攻打祝家莊的決心。事實上，祝家莊是一定要打的，因為宋江闡明了必打祝家莊的四點理由：一是與山寨報仇，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是請李應(yīng)上山入伙。這真可謂是一舉四得。這四點理由，前面兩點可忽略，后面兩點才是實貨：要壯大梁山泊，必須要儲備人財物！而祝家莊里這些都具備！

但在攻打過程中，祝家莊這塊試金石卻試出了梁山泊一眾的亂相。首先是魯莽沖動。在未經(jīng)充分準(zhǔn)備的情況下，宋江率眾去一打祝家莊，前軍到了離祝家莊尚有一里多路，宋江才在中軍帳里坐下，和花榮商議：聽得說，祝家莊里路徑甚雜，未可進(jìn)兵，且先使兩個人去探聽路途曲折。便派了楊林、石秀前去偵察。最后石秀是弄清了祝家莊的道路機(jī)關(guān)，可是楊林卻被活捉。在隨后急忙去解救楊林等人的途中，宋江又犯了冒進(jìn)的錯誤，差點被祝家軍包了餃子。

其次是用人不當(dāng)。在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莊》里，一丈青扈三娘一騎青馬上，掄兩口日月雙刀，引著三五百莊客，前來祝家莊策應(yīng)。宋江早已耳聞扈三娘的厲害，內(nèi)心卻還是輕敵，派出矮腳虎王英這好色之徒出戰(zhàn)。扈三娘拍馬舞刀來戰(zhàn)王矮虎。一個雙刀熟嫻，一個單槍出眾。兩個敵十?dāng)?shù)合之上，宋江在馬上看時，見王矮虎招架不住。原來王矮虎初見一丈青，恨不得便捉過來，誰想斗過十合之上，看得手顫腳麻，槍法便都亂了。不是兩個性命相撲時，王矮虎卻要做光起來。所謂“做光”，其實就是見色起意！書中寫：那一丈青是個乖覺的人，心中道：“這廝無理！”便將兩把雙刀直上直下砍將入來。這王矮虎如何敵得過，撥回馬待要走，被一丈青縱馬趕上，把右手刀掛了，輕舒粉臂，將王矮虎提脫雕鞍，眾莊客齊上，橫拖倒拽，活捉去了。后欒廷玉打傷歐鵬、活捉秦明，宋江又被一丈青追趕正走投無路，直到遇林沖前來相救，才把一丈青捉了去。這里，宋江的選人用人大有問題，與之交戰(zhàn)并未精銳盡出，而是藏精蓄銳，讓王矮虎、歐鵬、秦明等一些頭腦簡單、武藝平常的人當(dāng)先鋒，而把林沖等得力干將放在后面，不輕易使用，從而造成了戰(zhàn)局上的被動。

再次是毫無底線。在第五十回《吳學(xué)究雙用連環(huán)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里，梁山泊的好漢們里應(yīng)外合打勝了祝家莊，寫到祝彪見莊兵走來報知，不敢回，直望扈家莊投奔，被扈成叫莊客捉了，綁縛下。正解將來見宋江，恰好遇著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頭來，莊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掄起雙斧，便看著扈成砍來。扈成見局面不好，投馬落荒而走，棄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然而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里，把扈太公一門老少盡數(shù)殺了，不留一個。叫小嘍啰牽了所有的馬匹，把莊里一應(yīng)有的財富，捎搭有四五十馱，將莊院門一把火燒了，卻回來獻(xiàn)納。聞人報道：“黑旋風(fēng)燒了扈家莊，砍得頭來獻(xiàn)納?！彼谓愕溃骸扒叭侦璩梢褋硗督?，誰教他殺了此人？如何燒了他莊院？”只見黑旋風(fēng)一身血污，腰里插著兩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個大喏，說道：“祝龍是兄弟殺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廝走了，扈太公一家都?xì)⒌酶筛蓛魞?，兄弟特來請功?！彼谓鹊溃骸白｝堅腥艘娔銡⒘?，別的怎地是你殺了？”黑旋風(fēng)道：“我砍得手順，望扈家莊趕去，正撞見一丈青的哥哥解那祝彪出來，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廝，他家莊上被我殺得一個也沒了！”如此血腥之事，宋江最后也只是輕描淡寫：“他這廝違了我的軍令本合斬首，且把殺祝龍祝彪的功勞折過了。下次違令，定行不饒！”

在三打祝家莊里，宋江團(tuán)隊表現(xiàn)出來的魯莽、輕率、好色、嗜殺等缺陷，無形中也在表面轟轟烈烈、熱鬧非常的場景里，泛起了一絲絲寒冷的涼意。

多姿多彩入云龍

入云龍公孫勝在《水滸傳》一書里，是一個濃墨重彩的人物，這位本領(lǐng)高強(qiáng)的好漢，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內(nèi)心銘刻著一條正直守信和恪守孝道的底線，這條線也成為了他最后能夠得到全身而退完美結(jié)局的保障！

一身正氣是公孫勝的底色。公孫勝最先出現(xiàn)在第十五回《吳學(xué)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yīng)七星聚義》里，當(dāng)時公孫勝向晁蓋介紹自己：“貧道復(fù)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清先生。貧道是薊州人氏，自幼鄉(xiāng)中好習(xí)槍棒，學(xué)成武藝多般，人但呼為公孫勝大郎。因為學(xué)得一家道術(shù)，亦能呼風(fēng)喚雨，駕霧騰云，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云龍。貧道久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jìn)見之禮，未知義士肯納受否？”隨后公孫勝明確告訴晁蓋說這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這之中可以看出，是匡扶正義的內(nèi)在動力，在激發(fā)公孫勝主動尋找晁蓋，一起干出一番事業(yè)。

孝順親人是公孫勝的暖色。公孫勝雖是個時時能駕霧騰云之人，但對家中的老母親則十分孝順。在第四十一回《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中，看到宋公明父子團(tuán)圓，晁蓋大辦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無意中觸動了公孫勝的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了，未知如何？”于是在眾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lǐng)說道：“感蒙眾位豪杰相待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貧道自從跟著晁頭領(lǐng)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xiāng)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xiāng)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lǐng)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貧道之愿，免致老母親懸望?！倍谓f：“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fā)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惫珜O勝則回復(fù)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chǎn)山莊，老母自能料理。貧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彪x別時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彀盤纏足矣?！蓖ㄟ^這一番對話動作，公孫勝對金錢物質(zhì)的淡泊，對家中親人的牽掛清晰可見。

而后來直到第五十三回《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獨劈羅真人》，公孫勝卻還是沒有回來。當(dāng)時為破高廉，吳學(xué)究對宋公明獻(xiàn)計：“只除非快叫人去薊州尋取公孫勝來，便可破得高廉。”于是叫戴宗和李逵在九宮縣二仙山找到公孫勝的家，戴宗又讓李逵唱黑臉，恐嚇公孫勝的老母，才逼公孫勝現(xiàn)身。此時，公孫勝道：“貧道幼年飄蕩江湖，多與好漢們相聚。自從梁山泊分別回鄉(xiāng)，非是昧心：一者母親年老，無人奉侍;二乃本師羅真人留在座前?？峙律秸腥藢?，故意改名一清道人，隱居在此?！敝钡酱髯诳嗫喟Ц妫骸叭羰歉绺绮豢先r，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義，從此休矣！”公孫勝才說：“且容我去稟問本師真人。若肯容許，便一起回去?！贝酥行⑿目梢娨话?。

言而有信是公孫勝的亮色。當(dāng)時宋江去拜訪羅真人時，真人對宋江有過交代，等完成使命，卻望公孫勝還放：“一者使貧道有傳道之人，二乃免他老母倚門之望?！彼谓匀皇菨M口答應(yīng)。后來公孫勝助宋江完成任務(wù)，公孫勝便稟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咐小道，令送兄長還京之后，便回山中。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就今拜別仁兄，辭別眾位，便歸山中，從師學(xué)道，侍養(yǎng)老母，以終天年?！彼谓姽珜O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開;今日弟兄分別，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fù)汝前言，心中豈忍分別？”即便是在這番情深意切的話語面前，也未能打動公孫勝分毫！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只得曲允?！彼谓偃炝舨蛔?，便乃設(shè)一筵宴，令眾弟兄相別，筵上舉杯，眾皆嘆息，次日，眾皆相別。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上包里，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

在水滸那一大群草莽英雄里，這個內(nèi)心正直善良、不慕榮華富貴、道術(shù)運用得當(dāng)不濫殺無辜、對師長母親尊敬有加孝順備至的入云龍公孫勝，真可算得上是七色江湖里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