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中國與朝鮮半島,山水相連,文化相近,自古到今,關聯(lián)之緊密,朝貢體系之頻繁,似乎要遠在其他中國鄰國之上。不說周秦兩漢,不說魏晉南北朝,就在隋唐之際 ,中國與朝鮮半島,有緊張,也有友好;而橫越兩宋、蒙元,朱明與朝鮮的關系則更為緊密,據說,明成祖朱棣的生母就是朝鮮人;清朝崛起于山海關外,就地緣政治而言,與朝鮮的關系更是不言自明;迨至晚清,中國與日本、沙俄在朝鮮半島的博弈纏斗更趨復雜激烈,眾所周知的甲午之戰(zhàn),起源就是朝鮮問題;此后的日俄戰(zhàn)爭,中國與朝鮮半島又豈能盡作壁上觀?這場較量更是把山海關外攪得周天寒徹。告別帝制,步入共和,進入所謂“中華民國”時代,而無論是北洋時期,還是南京國民政府,因為日本的侵略政策步步緊逼,中國與朝鮮半島深陷水火,夢魘日深,救亡圖存,迫在眉睫。曾四次擔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就是被朝鮮人安重根刺死在黑龍江的哈爾濱,“九一八事變”之后,堅持在東三省的白山黑水間抗擊日寇肆意蹂躪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中,也有朝鮮人的活躍身影。共同的遭遇,共同的危機,共同的劫難,讓中國與朝鮮半島之間頗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慨??谷諔?zhàn)爭期間,朝鮮有流亡政府在中國堅持不懈抗日,在延安一舉成名的著名的作曲家鄭律成祖籍就在朝鮮半島。七十多年前的朝鮮戰(zhàn)爭,鴨綠江口、上甘嶺上、板門店前、大同江兩岸,登陸仁川,多少風煙往事,更是歷歷在目,因此而形成的政治格局綿延迄今,仍在影響著東北亞的大致走向。令人遺憾的是,雖然“韓流”滾滾,韓國的影視產業(yè)令人刮目,不可小覷,而關于中國與朝鮮半島之間的文學文本,卻挖掘不夠,非常之少,似乎與真實的關系往來之密切不相匹配。多年前,有一小說《連心鎖》,不無時代痕跡,也很清淺,有一遲子建的長篇小說《偽滿洲國》,涉及朝鮮半島的部分也是少而又少,而王樹增的《朝鮮戰(zhàn)爭》,是圍繞戰(zhàn)爭而展開的非虛構的紀實文學文本。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來審視新銳作者樸慧仙的短篇小說《全羅道來客》,就有了別樣的意義。
《全羅道來客》講述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發(fā)生在自己家里的與朝鮮半島來客的一段故事?;厥走@樣的往事云煙,展示在中國大陸生活的朝鮮族人的生活狀態(tài),切口很小,新奇、別致、清新、質樸、素淡,頗為好讀,很有林海音《城南舊事》的淳樸閑適,恬淡憂傷。
樸慧仙的《全羅道來客》著眼的是從朝鮮半島的全羅道遠道而來的客人來到關外名城沈陽的細碎往事。這座曾被稱作奉天的城市,自然是見慣了歷史云煙,世事滄桑,但作者從兒童視角,站立在沈陽東陵區(qū)的黨校校園一隅的朝鮮族家庭來展示自己的這個家族在時代變遷中的萍聚飄零,人各天涯。小說中“我”的姥爺是東陵區(qū)委黨校的一位教授,“我”是跟隨著姥爺、姥姥從遼北的黑土地經過一番坎坷方才進入沈陽古城的這所沈陽區(qū)級黨校的家屬樓,時在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之初,改革開放之后的十年多時間,在小孩子的眼中,一切都在悄然改變,處處彌漫著新異與蓬勃。小說中的黨校校園,落寞、鄰里和睦、乏善可陳,她印象至深的是物質的相對匱乏,經常與姥娘奔走在菜市場與家屬樓的居所之間,細心打量著這座城市的細枝末節(jié),各種景象。但從韓國全羅道到來的客人全課長,打亂了“我”們一家平靜如水經常伴有姥爺、姥娘彼此拌嘴的冗長生活。
在那樣的年代,一個有著利益關系的外國人,也是與自己同一民族的陌生人,陡然間進入“我”們的生活。作為女主人的姥姥自然是高度重視,大動干戈,灑掃庭除,除舊布新,也是頗為厚道淳樸的待客之道;但姥爺因為自己的書房被鳩巢雀占,雖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不滿”,也僅僅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最終還是顧全大局隱忍不發(fā),而且對這位全課長學習氣功,不遺余力,古道赤誠,很是熱心。千呼萬喚,全課長終于揭開面紗,隆重登場亮相。
全課長的到來促成的變化,首先是 “我”的家里餐桌愈發(fā)豐盛,嗜酒如命的姥爺,也終于遇到了知音,小酌微醺,很是愜意。但全課長的口香糖只給了“我”而有意無意地漠視了“我”的表姐,引起了姥姥的不愉快,認為這個全課長似乎有點“摳門”。黨校教授的姥爺卻介紹起全羅道人的苦衷與歷史遭遇。全課長的“摳門”還不僅止于此,此后他送“我”的一位親戚一只手表,卻沒有顧及“我”感受,終于引發(fā)了一場不無尷尬的小小“沖突”,“我”童言無忌地說出全羅道人都是“吝嗇鬼”,這樣的少年趣事,真實可信,生動真切,讓全課長的形象更為立體豐滿起來。全課長關于小孩子不能喝可樂的諄諄忠告,全羅道人使用扇子的奇特,都讓當時的“我”悻悻然,如今想來都是有趣溫馨的難得記憶。初衷是學習中國太極拳的全課長,卻對當時在中國一度很是流行的氣功產生興趣,也得到了姥爺的悉心無私幫助。萬柳塘公園、小小亭臺、蔥蘢垂柳,都有他們練功的身影,真是彼此和諧共處其樂融融的生動剪影。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全課長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沈陽故宮與東陵,就要踏上歸程,匆匆回返了,莫非是因為“我”說他“吝嗇鬼”的緣故?這自然是作者欲擒故縱的一種敘述技巧而已。待人誠懇熱誠、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全課長,令人久久難以忘懷,成為“我”童年時光中的一種難得記憶。
樸慧仙的《全羅道來客》,讓我想起曾經活躍在晚唐詩壇的來自朝鮮半島的詩人崔致遠。十二歲就來到中國的崔致遠,曾經做過溧水縣尉。溧水遠在江南,地處僻靜,怎能與繁華熱鬧的長安、洛陽這樣的通都大邑文化中心相提并論?作為異邦人士的崔致遠自然心生失落,倍感孤獨,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至,“秋風惟苦吟,世路少知音。窗外三更雨,燈前萬里心”。崔致遠的五言絕句,出手不凡,令人刮目,故國之情,深沉慷慨,綿遠長流。 全課長當然不能與崔致遠這樣的大詩人同日而語,但他的認真、憨厚、誠摯,還有他身上的“香氣”,卻讓我念茲在茲,揮之難去。樸慧仙還是一個在校的大學生,《全羅道來客》,大概是她的新作,雖然不無稚嫩平淡,散漫如流水,但敘述娓娓道來,婉約而節(jié)制,閃露出經營構筑小說的過人之處,倘若假以時日,堅持不懈 ,誰能斷言她不能在魚龍混雜的喧囂文壇脫穎而出?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