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
晚上,思緒東游西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來。
大概是我十歲的時候,我媽給我買了一套明黃色的夏季套裝,上裝是無袖寬松背心,下裝是過膝短褲,那好像是我這二十年來擁有過的顏色最鮮艷的衣服。
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穿著它的那個清晨里我所有的興奮、忐忑和緊張,但那些興奮和緊張僅僅持續(xù)了一個上午,因為我馬上就因為心中的負罪感而換掉了。回想在應試教育下度過的十幾年,我好像從來沒有在學校穿過裙子。
高中的時候學校要求統(tǒng)一穿藍白校服,不管在哪個季節(jié),十六七歲的男生女生們,都被包裹在寬大的幾乎看不出身體輪廓的運動裝校服里。
別人當然不會因為這么一件普通的衣服而注意到我。仔細想來,那件衣服引起的慌張,更多的是害怕被老師注意到,害怕老師的目光停留在鮮艷的顏色和裸露的胳膊上。
從十歲到十八歲,在女孩們溫柔欣喜地綻放著的八年里,我聽見了有些人關于這種改變的各種各樣的評價,沒有對于青春的美麗和勃勃生氣的贊美,而是明譏暗諷。
他們不愿意看見花朵們盛開,因為他們覺得還未到盛開的季節(jié),于是有的循循善誘,而大部分則拿出了剪子,把那些“多余的”都剪除了。但他們不知道,有的植物是一年生的,會在一年之內完成生長、開花、結果和死亡的全部過程。于是這些植物便在還是一粒種子的時候就拼命蓄勢,在成為一個花骨朵時像一只努力咬破繭子的蝴蝶一樣努力綻開,然后一把冰冷的剪刀卻伸到了花萼處,咔嚓一聲,一切戛然而止。
至于明年……再無明年,因為她們再也不會綻放了。于是,彼時的我,扮演著一個努力學習、既不花枝招展也不惹是生非的好學生的我,將老師的每字每句都看作絕對正確的箴言的我,麻木地旁觀了那些女孩子被罵后哭哭啼啼的臉。
終于在十年后,我才開始思考:那些當年從我耳邊滑過的評價到底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這么多年,我都是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學,不敢穿漂亮裙子,不敢坦然接受他人對容貌的正面評價,不敢嘗試單馬尾之外的其他發(fā)型,甚至連顏色鮮艷的發(fā)卡都不敢用。因為我受到的教育對我說:美麗是錯誤的,美麗是罪惡的。
如今我二十歲了,可以自己決定買什么樣的衣服、穿什么樣的衣服,可是打開衣柜,映入眼簾的卻是大面積的“黑白灰”,正正經經的款式,不露背不露臍,沒有任何可指責為“出格”的部分。如今,自是沒有人再會指責我。
甚至在某一天,我媽發(fā)來消息,大意是說春天來了,多買幾件顏色鮮艷的衣服。當時我笑著對同伴說,只有小孩子才會穿得花里胡哨吧。如今才恍然覺得,作為一個好像從沒有叛逆期、從沒有頂撞過老師的好孩子,原來那些溫暾的馴服的時光已經沉聚為一片黑暗的深海,在我的骨子里刻下了一股濃重深刻的名為自卑的悲哀。仿佛有一些東西在那個我尚且不懂得是什么的年紀就已經死去了,以至于在過了需要穿校服的年紀后,我的身體仍然被那些板型死板和顏色單調的校服所束縛。
十七歲時學歐洲歷史,老師講文藝復興宣揚的人文主義,說人文主義強調人的個性解放,正視人的欲望和價值。那時的我覺得稀松平常,想著尊重人的個性發(fā)展在現代社會已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人文主義已經過時,如今卻終于體會到了這個早已于五個世紀以前便存在的理論的價值。
原來這么多年,我一直以來的自由和個性,都只是自以為的自由,自以為的個性,脖子上套著枷鎖而渾然不知,被牽著鼻子走路還以為是自己的選擇,就像盧梭于幾個世紀前提出的另一個真理:“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钡F在,我不想再做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