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雪萍
每要執(zhí)筆,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黔驢技窮、胸?zé)o點墨,如果還有那么點寫作的動機,大概是叫作情懷的東西吧。于情懷,沒有比家鄉(xiāng)更濃的了。鄉(xiāng)情,是散不開的霧,繚繞而又纏綿,是淡不了的奶,醇厚而又香甜。
然而,始終覺得開篇俗氣,配不上我的深情,配不上我的故土。溧水的南邊是我家,家的南面是石臼湖,湖的南面是高淳。新金陵四十景,石臼湖是其一。請允許我稱之為“我家的”石臼湖。作為寫作素材,我啟蒙時寫她,少年時寫她,今天依舊,且讓她姓了諸,膨脹一下我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
存在就是故事,故事一說便是千年。從虛無的神話到真實的歷史,度娘能告訴你一個又一個關(guān)于石臼湖的故事。而我,只想說我的———她,是詩一樣的存在。
石臼湖是季節(jié)性湖泊。三月桃花盛開,人們管那時的初潮叫桃花水。她靜悄悄地,款款而來,我們識破她的漲退,完全靠著湖邊的石頭,一寸、一寸又一寸的石頭,被湖水蠶食,你便知道湖水漲了。父輩大概只需聞著水氣便能知其遠(yuǎn)近。如果說三月,她還帶著羞澀,輕挽裙袂,微挪蓮花,那么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則完全打消了她的顧慮。既要來,何必還藏著掖著。大大方方地,迎著匯入她胸懷的溪流,她一路小跑,朝著岸邊、村莊來了,熱辣辣的,活潑潑的??赡苣阕蛱鞗]仔細(xì)看,今天的水位就能讓你吃驚,仿佛你不曾是湖邊人似的。別吃驚了,捕魚的大好時候啊,籠子、絲網(wǎng),本事夠大你還可以徒手,捉幾條上水魚,溪邊拽幾根狗尾巴草,串上,搖搖晃晃上了岸。梅雨霽,暑風(fēng)和。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六月六,水頭白??窗?,此時的石臼湖,水冒著尖兒似的,呈淺盆狀的石臼湖達(dá)到最大程度的飽和。李白游石臼湖,寫下“湖與元氣運,煙波浩難止”,此作必是夏季。也只有夏季,才配得上這元氣滿滿的詩作。季風(fēng)氣候,總會讓湖邊的娃黑上幾圈。南風(fēng)吹來一叢叢水草、菱角藤,隨著浪頭蕩啊,蕩啊……細(xì)腿兒的白鷺,于水草之上兀自翻飛,偶爾浪涌鳥退,浪退鳥落,此消彼長中,鳥兒們秀著弄潮小技。也許,它們原本是歡呼來著,耳旁卻只是浪擊巖石,“砰砰”聲不絕于耳……“少婦棹輕舟,歌聲逐流水”業(yè)已湮滅于時間的洪流中,即便如此,此情此景,也是會令人心生愉悅的!
如果,你一定要選擇冬天來,我只能告訴你,去看看天鵝吧。冬天的石臼湖,容顏遲暮,已然成為一個巨大的淺水灘。不告訴你,你是不會看到距離岸邊幾百米之外,有一批遠(yuǎn)方的客人。有多遠(yuǎn)?貝加爾湖,西伯利亞!接納這一兩萬只天鵝,是石臼湖的胸懷,更是父老鄉(xiāng)親的胸懷。退漁還湖,拆除圍網(wǎng),還這些可愛生靈一片靜謐的處所,一直是我們的追求。唯有生靈,才能讓石臼湖活得蓬勃。大概農(nóng)歷十月的時候,你就會看到小學(xué)課本里的情景:一群群候鳥,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東落一處,西落一處,便在湖里安了一個臨時的家。天鵝沒有你想象中的潔凈素雅、長頸廝磨,絕大多數(shù)是灰色的,遠(yuǎn)看就像濕地里撒了一片又一片的麻袋。我知道我的粗鄙比方已經(jīng)破壞了你對天鵝一切美好的想象,不過換作我,我還是會跋山涉水,一睹其風(fēng)采。僅僅壯觀,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理由。陣勢浩大,叫聲壯觀,白日,空中的天鵝閱兵式地排空而至,“咕嘎咕嘎”地與先到的天鵝招呼著,聲音粗獷而響亮。冬日的石臼湖,萬籟齊收,寒風(fēng)蕭瑟,天鵝,需要這種靜謐,而石臼湖,大抵也是喜歡這種熱鬧的,畢竟冬日漫長。入夜,溫暖的被窩中,如果你聽到有那么一兩下渺遠(yuǎn)的叫聲,不用奇怪,那是天鵝的夢囈,它夢到了春天的歸路,一路向北,一路高歌!一切,正如它來。
也許,法國普呂多姆的天鵝更符合你浪漫的標(biāo)準(zhǔn):
它懶洋洋地游著,柳葉一片
無聲地擦過它的素肩。
有時,它遠(yuǎn)遠(yuǎn)避開幽暗的叢樹,
優(yōu)美地,從深深的岸邊游出,
為了祝捷它所贊賞的白色,
它選中了陽光輝映的水澤。
他的天鵝寫著高貴,鍍著優(yōu)雅,仿佛不曾經(jīng)歷千山萬水跋涉之艱難與狼狽。然而,讓我們這樣去想象一下石臼湖天鵝的曾經(jīng)——西伯利亞的寒流喚起它們遠(yuǎn)方溫暖的記憶,是該走的時候了。呼朋喚友,扶老攜幼,它們跟著大部隊開始遷徙,一路顛沛流離,有迷途,有獵殺,有疾病,也有遺棄。記得2017年的冬天,終于抵達(dá)石臼湖的天鵝,遭遇一場強寒流。寒風(fēng)凜冽,冰封湖面,沒有了食物,天鵝繞著湖面盤旋,叫聲凄慘,聲聲似是責(zé)問:為什么到了南方,南方又成了北方?是我認(rèn)錯了南方,還是從來就沒有飛出北方?讓人好生擔(dān)憂它們的命運。這么一群歷經(jīng)磨難的勇士,難道不值得我們引頸駐足么?如果你還在感慨,死生契闊,不能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不能與子偕老,你不妨停下細(xì)看,天鵝都是成雙成對的,歷經(jīng)滄桑,“我們”——還是“我們”!慢悠悠地,它們或是覓食,或是啄翅清理,偶爾展翅,也必是兩重天空之中的夫唱婦隨。所以,不潔白,也就由著它們不潔白吧,人生有多艱難,信念就有多堅定。堅定的,總是美麗!
近日,我去湖邊散步,又驚訝于湖濱景觀的建設(shè),路燈整齊明亮,路旁設(shè)施儼然如城市公園。露天電影喧嘩著,然而并沒有幾個觀眾,人潮已經(jīng)涌向廣場舞聚集地。哦,曾經(jīng)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也興起了廣場舞,于城市已成詬病的廣場舞,于農(nóng)村倒是一種突破,一種多元思想的萌發(fā)。畢竟,這個時代,有什么是不可以改變的呢?遐想間,寧高輕軌上一列地鐵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在漆黑的夜間,列車的光亮讓列車像一支射出的箭,載著人們,去傾聽石臼湖另一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