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雨桐
算起來,李姥姥如果還在世,應該100多歲了。她是78歲那年走的,當時大院里許多人都去了殯儀館跟她道別。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唏噓著說,還沒看到一個老人走了,會有這么多鄰居來送行的,頭一回。
說起來李姥姥算是鄰居,又不算。算,她住在跟我們大院同一條街,不算,她跟大院的人幾乎不“犯事”:不用一個水龍頭,不用同一個公廁,更不是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
但我們都把她當成鄰居,而且是關系很密切的鄰居。不光我們大院,周圍的其他3個大院也是如此。
李姥姥是我們居委會的主任。
我們那個居委會在辦事處所屬群眾組織里,是最大的一個,有400多戶人家,將近3000居民。成分也最復雜,七十二行幾乎行行都不缺。
李姥姥很早就是居委會主任,從我記事時就知道她是我們這條街上的“頭”,因為母親經常到她家拉呱,有時也領著我們兄弟幾個一起去。李姥姥有個孫子跟我們一般大小,我們去了就跟他玩,不妨礙大人們的事。
李姥姥住在臨街的一處平房里,3間小屋,中間是廚房和過道,右屋住著孫子,左屋李姥姥自己住。這是處老房子,解放前就有了。沙石混合地面,淺黃色,上了地漆。每回到她家,留給我印象特別深,也讓我很羨慕的是,她家的地面總是擦得一塵不染,透著明亮的光澤,以至于都不好意思踐踏。每次母親都囑咐我們,脫了鞋赤著腳進去。但每次李姥姥都會“埋怨”母親:孩子嘛,講究哪么多干什么?地臟了再擦就是了。
我想象不出李姥姥干活時該是什么樣子?她長得瘦小,弱不禁風的身板,加上白皙的皮膚,很像書中描寫的文弱淑女,但她卻是童工出身,干了十幾年的包裝工作,最后把身體干垮了,只好回家“休養(yǎng)”。
但李姥姥很要強,什么事都不麻煩別人,能干就自己干。她正在上中學的孫子長得人高馬大,她卻很少讓他干活,除了從公用水龍頭上拎水這樣的重活她確實干不了,不得不依靠孫子,其他家務活幾乎不讓他沾邊。她給孫子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
李姥姥很看重學習,見到我們這些孩子,說不上幾句話就問學習情況,然后就是千叮嚀萬囑咐:毛主席都說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可不要學我,睜眼瞎。我一直納悶,李姥姥為什么說自己是睜眼瞎?她應該識字呀!每次母親給她東西看,她都戴上老花鏡瞇著眼看半天,然后說自己的意見。怎么會說是睜眼瞎呢?我問過母親,母親沒正面回答,但說李姥姥確實很聰明,別看只上過識字班,文章過目幾行就會知道全篇在說什么。“這么厲害呀?”“就這么厲害。”母親有些佩服地說。
果然,有一次我領教了。那天母親領我去李姥姥家,恰好她孫子不在,我只好隨母親來到她的房間。李姥姥坐在炕上,那是用青磚壘起的土炕,幾十年前許多進了城的鄉(xiāng)下人依然對土炕情有獨鐘,許多人家,特別是老人不睡木板床,喜歡土炕。李姥姥的炕很干凈,炕沿用半圓的竹筒壓邊,那竹筒天長日久磨得閃閃發(fā)亮,摸上去油光光的發(fā)滑。
母親拿出一封信對李姥姥說:“他三舅要辦調動,想調回來?!崩罾牙呀舆^信,戴上老花鏡,舉著信看了一會說:“他三舅也不容易,讀了大學,分到了外地?,F(xiàn)在結了婚,卻又與愛人分居。回來吧,不管怎么說,這里是根。有你這個姐姐在,就等于回了娘家。我有數(shù)了,等單位來外調時,我會把他三舅的情況和你們家的情況好好介紹給人家?!崩罾牙衙业念^,看著母親說。
回來的路上我問母親:“李姥姥怎么知道你要請她說好話?”母親說:“她多聰明??!那信估計她能看明白1/3就不錯了,但意思一下子就清楚了?!?/p>
當時街道居委會的權力不小,就業(yè)、參軍、入團入黨這些“大事”,都要走居委會政審這道程序。某種意義上,李姥姥掌握著許多人的前途和命運。所以鄰居們有這方面事,首先要跟李姥姥打招呼,生怕在居委會這關過不去。李姥姥心眼好,但凡找過她,或者即便不找,她總是盡量給人說好話。幫了人,李姥姥從來不對外說,更不要說炫耀了。當時內查外調屬于保密范疇,要求不能對外傳。但有些居委會主任沉不住氣,私下賣個人情,聽幾句感激話,換得一臉得意。李姥姥從不干這種事,即便有人打聽到她給說了好話,登門感謝,她也很少承認,說這是工作,用不著感謝,換上別人也會如此。
不過,李姥姥的“善良”是有分寸,而且是有原則的。那年大院有個青年報名參軍,體檢關過了,單位政審也過了,但到了李姥姥這里“卡殼”了。這個青年曾偷過鄰居的“年貨”,而且不止一家。當時派出所要立案,李姥姥給“擋”下了,說居委會可以出面好好教育、管理。畢竟還是個孩子。派出所給了李姥姥面子,沒再追究。李姥姥跟小青年父母和本人談了好幾次話,事情就此壓下去了。小青年就業(yè)時單位來政審,李姥姥沒說這一段。但這次要參軍了,李姥姥交了底。
小青年暴跳如雷,跑到李姥姥家門口破口大罵。李姥姥并不畏懼,打開門對小青年說,你看你這個樣,你自己說,當人民解放軍合格嗎?解放軍是大熔爐不假,但不是什么材料都可以放進去的。你可以就業(yè),但你不能去當兵。起碼我就覺得不放心。
李姥姥看人很準,一語成讖,多年后這位小青年舊病復發(fā),盜竊單位油票,被判了刑。
上世紀70年代,許多居委會主任一職“名存實亡”。但李姥姥“巍然不動”,依舊在行使著“權力”。有人也想讓李姥姥靠邊站,但一查她的身世,蔫了。李姥姥貧農出身,很早就跟隨父親進了城在煙廠當童工,還有,她的丈夫跟她一個廠,解放前夕參加了護廠隊,是骨干,解放后當了廠工會主任。上世紀60年代初,因積勞成疾過世。她的3個兒子和1個閨女,要么是共產黨員,要么是共青團員,在單位都是積極分子。三代“紅色基因”的背景,想下手都不敢。
那陣子街道上正常的工作停了,但李姥姥仍閑不住。居民大院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來了事。李姥姥不知道則罷,知道了肯定要出面“干預”。有一回,大院一戶鄰居被拉在大院門口挨批。那是一對老人,都有病,常年不出個門,平時買菜什么的都是鄰居幫忙。這對老人被強迫站在一個長條木凳上,一會兒就支持不住了,老太太暈倒在地上。鄰居們看了都覺得有點太不人性,但又都不敢多言。于是有人就跑去報告了李姥姥。李姥姥當時也有病,但還是顫顫巍巍地來了。
看到有人正在往卡車上搬東西,李姥姥問:“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對方說要遣返老人回老家。李姥姥說:“他們老家在哪里你們知道嗎?”這句話一下子把對方問楞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回答好。有一個領頭的問:“你是誰?”李姥姥說“我是居委會主任,我對他們家里的情況最了解。他們解放前就跟著祖輩闖關東,現(xiàn)在祖籍沒有任何親人了。解放后他們先隨著大兒子去了太原,后來去了二兒子的徐州家,10年前又跟著小兒子來到這里。你們說把他們遣返到哪兒去合適?”“他是地主?!绷硪粋€人吼道?!笆堑刂鞑患伲@個地主是怎么來的你們知道嗎?是過繼給別人當兒子,弄了個高成分。其實他家里并不富裕。你們想想,哪有人愿意把自己孩子過繼給別人當兒子的,還不是因為家里有難處?”李姥姥說完,眾人面面相覷,顯然,這些歷史他們還是頭次聽說。
“這么著好不,我們街道也有組織,幫著你們監(jiān)督。如果他們敢亂說亂動,就向你們報告。還有,大熱天的你們跑幾百里路把他們拉到原籍去,我想人家肯定不會收留。你們想想,無房無地無親無友,冷不丁回來了,豈不是給人家貧下中農添麻煩?”李姥姥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始作俑者說。
對方一聽正好下臺階,罵罵咧咧地開車走了。兩個老人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沒來及向李姥姥道謝,李姥姥卻倒下了。鄰居一摸她的頭,滾燙。
居委會主任管得都是婆婆媽媽的瑣事,那些年,鄰里之間鬧個別扭、吵個嘴、罵個娘,是家常便飯,偶爾大打出手也不稀罕。所以,許多居委會主任,大多時間都走東家串西家,滿世界跑來跑去。但李姥姥很少出門。一來她的身體不好,跑不動,一來她也不需要跑,在家里就能把事擺平。這是李姥姥獨特的工作方法,也是她人格魅力的象征。別人學不來,也無法學。每次接到“報告”,李姥姥先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后會告訴“報告人”如何如何處理。如果還不奏效,李姥姥會讓街道小組長通知某一方或者雙方一起到她家,親自勸導化解。奇怪的是,沒有一個鄰居接到通知會無動于衷、置之不理,幾乎百分之百,哪怕滿肚子“委屈”和“牢騷”,也顛顛而去,任李姥姥“數(shù)落來數(shù)落去”。我曾為此問過母親,母親說一點不假。李姥姥在鄰居們心目中的地位和權威是公認的,因為她總想著大家、為大家好,就沖著這,有點良心的人都自覺維護她的威信。
當年大家的生活普遍都不太好,我們大院里平民百姓居多,有些人家工資常?;ú坏皆碌拙蜎]了,相互借錢是常有的事。李姥姥的收入很有限,居委會主任就拿點生活補貼,好在她有4個孩子,每月都寄錢給她。她這里有固定的幾個“債主”,匯款單一來,就拿著李姥姥的戶口本和圖章去郵局取款,然后把圖章和戶口本還給李姥姥,錢留下,算是借走了。沒有借條,也沒有任何其他憑據(jù)。有時趕巧了,用錢的人家多了,李姥姥那里應付不了,她會找到某鄰居,然后說:“你借給某某人多少錢吧。就算我借的?!甭犝f是她借的,沒人不答應。她出面了就等于做了“擔?!薄N矣浀媚赣H就借出去這種錢不下五六回,都是她喊著母親的名字說,“幫誰誰個忙吧,開個口也不容易?!?/p>
李姥姥跟大孫子住在一起,她很喜歡這個從小就在身邊的孫輩,但不溺愛。每天雷打不動檢查孫子的作業(yè)。孫子學習的科目很多,數(shù)學、語文、地理、歷史,還有化學、物理,李姥姥樣樣都檢查。其實誰都明白,李姥姥不可能看得懂。但她還是很認真很仔細地戴著老花鏡,一行行、一字字、一個符號、一個標點都不放過。有一次母親笑著跟她說起這件事,勸她不必對孫子太“苛刻”。李姥姥說:“我只要看看他寫的字整不整齊、潦不潦草、是不是寫滿了作業(yè)本,大概其就知道他認不認真,是不是在糊弄?!鄙鲜兰o70年代,許多孩子去串聯(lián),李姥姥堅決不讓孫子去干這些事,每天照舊檢查學習情況。即便不上課了,她還讓孫子把以前學過的東西再從頭來一遍?;謴透呖嫉谝荒?,我們那條街上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就是李姥姥的孫子。
72歲那年,李姥姥再次堅決要求辭去居委會主任。街道辦事處考慮她年齡確實大了,身體一直不好,決定答應她的請求。但重新選舉時,居民不約而同地又把她的名字寫上了。
公布結果時,她坐在臨時搭建的主席臺上,臉色顯得很蒼白,有些有氣無力。但聽到眾人響亮的、經久不息的掌聲,突然臉上出現(xiàn)了紅潤,嘴角微微顫抖著說:“既然大伙信任我,那,我就給大伙再服務一陣子。”
這一干,便是6年,直到永遠閉上了眼睛。那天鄰居們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都在說:“李姥姥這輩子不容易,活到這個歲數(sh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有意義?!薄坝浀貌??周總理就是這個年齡走的。雖然不能這么比,但她畢竟也是咱居委會的‘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