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中午,作家安昌河正坐在家中喝茶,突然手機一陣響——是陌生號碼。安昌河猶豫著點了“接聽”,手機還沒湊到耳朵邊兒呢,就聽話筒里傳來一個男人慌慌張張的聲音:“哥,你要救我!”
來電話的人叫余元,安昌河和他不算很熟。八年前,安昌河有個叫《富貴的足球》的劇本投拍,余元是劇組的化妝師。安昌河印象中這人化妝技術不錯,也挺能侃的。
電話里,余元約安昌河見面,說是有急事。安昌河答應赴約,但余元神秘兮兮的,不停更換見面地點,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余元說他掌握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正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兩人終于碰了面,安昌河見余元一副張皇失措、驚恐不安的表情,也難免緊張:“怎么了,你殺人了?”
“殺人的不是我!”余元警惕地環(huán)視了四周,又側耳聽聽有無可疑的動靜,然后才壓低嗓門,湊近安昌河,說:“是胡老板!”
安昌河一愣:“誰?”
“胡老板!”余元提高了點兒聲調,怕安昌河不記得似的,提醒道,“投資你電影的那個……”
安昌河輕輕一笑,點了點頭,擺手打斷了余元的話。這個胡老板,他哪會不記得?當初,因為資金問題,《富貴的足球》遲遲沒能開機,是胡老板讓事情有了轉機。本來是件好事,但這胡老板著實讓人頭疼,粗暴、自以為是,仗著有倆臭錢,總是擺出一副為所欲為的派頭,把劇本糟蹋得不成樣子。
安昌河心里嘀咕:要說他殺人,也不是沒可能!
余元說:“我找你,是因為這么多年里,只見你有膽量、有底氣和他對著干!”
“你好好說,究竟怎么回事?”
余元剛想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又堅持要再換個安全的地方。他說因為胡老板的人此刻正到處找他,他嫌周圍人多眼雜,沒辦法提心吊膽地來講那驚天的秘密。得,誰讓安大作家實在好奇呢,只能把余元帶回了家。
兩人來到安昌河家,余元猛灌了幾杯涼茶后,開始說事兒了——
自從上次合作后,余元和胡老板也好些年頭沒聯系了,直到一個禮拜前,胡老板突然給他打來電話,說有件私事要找他幫忙,說是余元當年的化妝術,給胡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掛了電話的第二天,私家車將余元接到了一個偏僻的山村,車在一棟豪華的別墅前停下。宅子門口掛著挽幛,院子里哀樂低回,紙扎匠忙忙碌碌……胡老板披麻戴孝,正忙著應酬前來吊喪的親朋好友,看他那一身重孝,就知道是他家老人去世了。
余元趕緊扮出哀傷的樣子,要去靈堂給亡者上香禮拜。他剛到門口,就被人扯進了后院的一間屋子。余元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屋子正中有一張桌子,桌子上躺著一具尸體,尸體被一塊白布蒙著頭臉,但看得出來,應該是個男人。
這是誰?人被硬邦邦地置于桌上,身上沒有一床壽被,身下更是連草席也沒一張……這冷清寒磣的場景,與外頭厚禮重孝的氛圍簡直是鮮明對比。余元當下就判定,這桌上的尸體,絕對不是胡老板的親人,倒應該是仇敵。
胡老板進來了,二話不說就往外掏錢,一沓一沓的,擺在桌上。
“這是五萬塊?!焙习逵置鲆粡堈掌f給余元,指指桌上那具尸體,說,“你把那人給我整成這個樣子,完事后還有五萬塊!”
余元這才知道,胡老板要他來辦的這件私事,是給尸體化妝,更準確地說,叫易容。他不禁有些心慌:“胡老板,你得跟我講,這究竟咋回事呀?”
“沒‘咋回事這一說,事兒辦完,出大門你就得永遠忘了!”胡老板干脆的話語里,透露著一股子狠勁,“能忘嗎?不能的話,再加錢,或者我給你想別的辦法!”
余元雖然好吹牛,但在劇組混了這么多年,本事還是有點的,他輕輕松松地就可以將一個美貌的少女,化妝成為丑陋的老嫗;也能讓瘦子扮成胖子;讓中年漢子回到青春少年。不過,這回卻是給死人化妝,難免頭皮發(fā)麻,脊背生涼氣。事已至此,余元只能打開工具箱,硬著頭皮,僵手僵腳地工作起來。漸漸地,他有點習慣了這個環(huán)境,膽子也大了點兒,手也靈活了,自然,心思也多了起來。
瞧著照片上這位老人的容貌,和靈堂里躺著的那人一模一樣,像極了胡老板,不消說,就是胡老板的親爹!怪了,他明明躺著個爹在靈堂,為啥背地里又要將這具尸體化妝成爹呀?這演的哪出???最要命的是,這個即將被掩蓋真實面目的死者,到底是誰?
余元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既害怕又好奇,想立馬撒腿遠離這破事,又忍不住想繼續(xù)探個究竟。他檢查了死者全身,沒有發(fā)現刀口或是槍傷,又仔細看了脖子,沒有勒痕。難不成他是害病死的?瞧著死者的面容,頂多也就七十來歲光景。皮膚光潔,肌肉飽滿,指甲修剪齊整,手上沒有一點繭皮……余元通過這些,初步可以判定這原來是一個健康的人,應該還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體面人,而且,不大可能是正常死亡!
說到這兒,余元拽過安昌河的右手,捏著他的中指,摸了摸第一個指關節(jié),那里因為長時間握筆,被筆桿磨出了繭子。
“跟你一樣,他也是個寫字的!”余元神秘兮兮地說,“跟你說,胡老板找我給尸體化妝的事,我也摸了個八九不離十了,他是要讓那個倒霉蛋代替自己老爺子進火葬場……”
“為啥?”安昌河略一思忖,“難不成他要安排老爺子土葬?”
“對!”余元說,“自《殯葬管理條例》發(fā)布以來,我們愛城這地方一直嚴格執(zhí)行。胡老板在社會上有頭有臉的,就算有那念頭,也不會明目張膽地去干出格的事,但背地里使些手段還是會的,畢竟他有錢,不是嗎?”
“不惜殺人?就為了讓他父親完身安葬?”安昌河覺得這推斷太不可思議了。
“官做得越大,越是戀棧!人越是有錢,越是愚昧!”余元為自己得出這樣的結論很是自得,“況且,事實可是擺在那里呢!”
余元說,他做完化妝工作已是第二天傍晚了。胡老板過來仔細瞧了,很滿意,為此又額外賞了他兩萬塊錢,只是再次叮囑他,出門就把這事給忘了。在道別的時候,胡老板突然伸手拍拍余元的腦袋,陰惻惻地說:“你這顆腦袋瓜子,大概也就值十二萬吧?”
說到這兒,余元變得有點激動,說回到家中,他就噩夢不斷,眼前老是出現那具在自己手底下逐漸變了容貌的尸體,他還夢見胡老板重金雇的殺手,用各種方法來追殺他。他剛逃脫一輪,又來了新的一輪……他無處可逃,但又不甘心坐以待斃。
安昌河聽著,微微皺起了眉頭。他看著余元,覺得他有些緊張過頭了,似乎并沒有講出實話。胡老板是不是個信守承諾的人,還真不敢說,但這人不大可能在余元離開后,就派人追殺他,如果有此必要,為什么還要讓他走出院子呢?一定是余元先搞出了什么動作。
在安昌河的逼問下,余元只得說了實話。他說他剛剛離婚,因為錯在己身,所以他差不多是凈身滾蛋。剛剛拿到的十二萬,還沒捂熱,當夜就被債主索去了。所以,他心一橫,決定利用眼下這個好不容易撞上的秘密,發(fā)上一筆橫財!
安昌河問:“你勒索胡老板了?”
余元嘆了一口氣,說他給胡老板打了個電話,說手上有個項目,希望獲得胡老板一百萬的贊助。胡老板問他是個什么項目,余元說,是部電影,名字叫《尸體們的奇異生活》,說的是人死了,但是尸體會說話,暗藏的秘密最終會暴露……胡老板還沒聽他講完,就說:“這個電影很有意思,我資助你三百萬吧!你是過來拿錢呢,還是我叫人把錢送過來?”余元說:“你就把錢打到我卡上吧!”胡老板爽快地說:“好啊,你等著??!”
三個小時后,余元下樓去買煙的路上,一輛黑色小車沖他飛馳而來,如果不是他事先警醒,早成了車下亡魂。看著那輛車絕塵而去,余元驚恐萬狀,他知道這已經不再是錢不錢的事了,而是死不死、怎么死的事了。他知道自己辦了件蠢事,但后悔已經來不及了。他給胡老板打電話,胡老板說:“我正在給你準備錢呢,你著什么急呀!”說完,胡老板就掛了電話,余元再撥過去,對方已經不接了。
這事,安昌河越聽越不對勁,開始有些著急了,他問余元:“你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對我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余元說,胡老板在本地經營了幾十年,誰搞得清楚他的頭頂上有多少保護傘?況且余元自己在這樁事情里頭扮演的也不是什么好角色,助紂為虐、敲詐勒索……搞不好也會吃官司的。最要命的,那收取的十二萬肯定也會被逼吐出來。
安昌河盯著余元問:“那你找我干啥?”
余元說他也是有一番考量的。首先,安昌河是個有影響的人,胡老板忌憚他,絕對不敢傷害他;其次,安昌河有背景,父輩是紅二代,妻子一家都是警察,老丈人還是本地公安局局長。更重要的一點,余元發(fā)現,胡老板其實對安昌河挺敬重的,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除了安昌河,這世間敢跟我講狠話的人還沒出生呢!”
余元觍著臉,求安昌河出面跟胡老板再“溝通”一下,希望他能慷慨一點,多少資助一些。
安昌河瞪著余元,說:“你小子想什么呢?你跟我講了這些,再讓我跟胡老板去講錢,想把我也拽進你這個爛泥淖?”
余元趕緊擺手,轉而又問:“那你能不能借我兩萬塊錢?我想遠遠地躲一陣子!”
嗨,這小子!安昌河突然意識到,這家伙剛才講了那么多,沒準兒全是騙人的,恐怕就是圖錢!不過,他剛才講得聲情并茂,哪怕當寫作素材來聽,也挺帶勁。這事如果是真的,后面恐怕還有很多可挖的呢!于是,安昌河說:“兩萬夠嗆,一萬吧?!庇嘣憩F得倒是爽利,說:“好,一萬就一萬!”
拿了錢,余元并沒有著急離開,他神神秘秘地講:“哥,一會兒我叫個快遞,給你送個東西。這東西放我這里不保險,你可一定藏好,因為所有的秘密,估計都在里頭!”
送走余元,安昌河越想越覺得這事劃不來,為了這么個亂七八糟的故事,竟然付出了一萬塊的代價。這時,妻子來電話,要他到老丈人家里吃飯。老丈人今天告別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正式退休。
家宴上,安昌河聽著那幾位警察親人聊著各種案子,他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最近可有人報失蹤?”妻兄說:“倒是有幾起?!卑膊訂枺骸翱捎欣先?,七十歲左右的?”妻嫂說:“有?!卑膊訂枺骸澳械??”妻嫂說:“是女的。”
一串問答后,妻兄首先表示奇怪:“哎,你咋打聽這些呢?”
安昌河只能說最近要寫個東西,想了解一下這方面的情況。他本以為就此遮掩過去了,不料回家的路上,妻子卻問他是不是有事情瞞著她。安昌河笑了:“我能有啥事瞞著你?”
“哎,說真的,你是不是有啥隱瞞著我?”妻子的表情很嚴肅。
安昌河心想:我能咋說?我說今天有個愛吹牛的家伙,來跟我吹了個關于尸體和富翁的故事,然后順理成章地從我手里拿走了一萬塊錢?那還不把她笑死?再說,她可是刑警大隊重案組的“神探”呢!
安昌河笑著對妻子說:“真沒啥事,別瞎想啊!”
到家的時候,門衛(wèi)遞給安昌河一個快遞包裹,是個小小的盒子,輕飄飄的。安昌河沒在意,一路拿回了書房,但是拆開的時候,掉出來的東西卻把他嚇了一大跳——那是一截手指,絕非道具!
安昌河發(fā)了好一陣呆,先是拿筆把那截手指撥了撥,發(fā)現它是中指。然后他壯著膽子,用紙巾捏著指頭,拿到臺燈下細瞧,看見第一個指節(jié)上,有輕微的凸起,那凸起部分明顯是繭子。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右手,基本確認這手指的歸屬了……明亮的臺燈下,那指腹上的紋路格外清晰,一圈一圈,仿佛只要解開它們,一個驚天的秘密就昭然若揭!
安昌河猶豫到凌晨,還是決定不要把這事告訴妻子。他想了想,這截斷指應該是余元從那具無名尸體上偷偷切下來的,他想拿它當胡老板的把柄也好,或是想留著以后當破案線索也罷,至少現在還沒想驚動警察?,F在,這么個關鍵的東西,落到自己手里,該怎么處置,安昌河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將那截中指包好,再裹上一層塑料布,裝進一個精巧的茶葉罐子,悄悄放進冰箱冷凍室的角落里。
第二天早上,安昌河起晚了一些,沒想到一貫忙得腳不沾地的妻子竟然破天荒地做好了早餐。吃飯的時候,妻子兩眼盯著安昌河,最后忍不住問道:“你真沒啥事兒?”
安昌河笑道:“我能有啥事瞞住你的火眼金睛呢?”
“那就好?!逼拮釉掃@么說,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沒過多久,安昌河就接到了胡老板的電話。他倒也不意外,胡老板這樣的人物,得到點風聲,還不簡單?電話里,盡管胡老板的聲音聽起來很鎮(zhèn)靜,但安昌河還是感覺出了他的慌亂。
一番寒暄過后,胡老板開門見山:“余元可是找過你?”
“是的,”安昌河說,“他來跟我談個電影,說你愿意投資,請我?guī)退麑懸粚懕咀??!卑膊痈杏X到胡老板聽得很認真,心想,也沒有猶豫的必要,順口就告訴了他電影的名字——《尸體們的奇異生活》。
“好啊,我很想知道這部電影的故事,如果真是精彩的話,我很愿意投資它!”
胡老板迫不及待地要跟安昌河見面好好談談。安昌河就約他在奧斯卡影城的咖啡廳見,那里人多,就算他胡老板膽子比天大,也不敢輕舉妄動。
準備出門時,安昌河想起什么,于是折轉身,走進廚房,拉開冰箱,卻發(fā)現冰箱被整理過。他的心頭隱約有種不祥之感。他翻遍了冷凍室,也沒找到那個精巧的茶葉罐。
茶葉罐不見了!哪里去了?安昌河給妻子打去電話。
妻子問:“怎么大喘氣的,出什么事了?”
“你整理冰箱了?”
“是啊,怎么啦?”
“你看見過一個小茶葉罐嗎?擱冷凍室的……”
“茶葉罐?有啊,我扔了?!?/p>
“扔啦?”安昌河幾乎是驚呼起來。
妻子說:“是啊,扔了?!?/p>
安昌河越想越覺得哭笑不得。妻子平常是個很少過問柴米油鹽的“警界神探”,今天一大早起來,卻破天荒地給他做了早餐,還順手整理了冰箱。妻子說,她剛打開那個茶葉罐就聞到了一股子怪味兒,趕著上班沒細看,和那些過期的酸奶、霉爛的蔬菜一起扔到外頭的垃圾箱了。
妻子問:“里頭有什么重要的東西?”
安昌河只能說沒有。
“聽你的聲音,好像我丟了你什么珍貴的東西呢!”
沒等妻子掛了電話,安昌河就奪門而出,直奔垃圾箱,那里面已經空空蕩蕩。
前往奧斯卡影城的路上,安昌河有些回不過神,心頭就如同那個垃圾箱,空空蕩蕩。站在咖啡廳門口,他穩(wěn)穩(wěn)神,做了好幾遍深呼吸,才往里走。
胡老板老遠就站起了身子,看看安昌河,又往他身后張望,然后問:“余元呢?”
安昌河說:“他忙著呢?!?/p>
“那個關于尸體的本子,是個什么故事?”胡老板顯得很憔悴,面色青灰,眼窩深陷,眼球布滿血絲,聲音沙啞。安昌河覺得,如果不是那一身名牌和手腕上的大勞力士硬撐著,今天的胡老板看上去和落魄的商人沒啥區(qū)別。
安昌河說:“余元跟我講了一點他的想法,我還沒答應幫他寫呢!既然你有投資意向,肯定是被他的故事和人物有所打動的,何不談談你的看法呢?”說著,他看著胡老板,胡老板也看著他,兩人就那么微笑著對視著,就像一對相持不下的賭徒,在比試誰更能沉住氣,等著對方亮出底牌。
“事已至此,咱們就不繞彎子了。”胡老板嘆口氣,神情哀傷,“我不管余元都跟你講了啥,但事情絕非他說的那樣。他添油加醋,危言聳聽,其實就是想訛我!”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昌河擺好了認真傾聽的架勢。
事情似乎很簡單,而且都在情理之中。一個關于救贖的故事,乍一聽,還挺感人的。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胡老板的父親是秦村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這一年,村里來了個年輕人,據說曾經是個大學生,被趕出了校園,原因很簡單,就是他的父親投敵叛國了,他自然受到了牽連。就因為這層關系,這個年輕人走到哪里,就挨批挨斗到哪里,簡直像過街老鼠一般,因為人人都見不得他,所以就落下了個“爛紅薯”的綽號。
到了秦村,情況一下子就不一樣了。胡老板的父親說:“古言道,公是公,婆是婆,父親犯過,哪里有兒子受罪的道理?”秦村人也都覺得這話在理,所以不再拿他說事。被如此善待,爛紅薯自然感恩戴德,除了勤奮勞動,還總想著怎么報答胡老板的父親和秦村的百姓。
因為連年歉收,秦村人日子過得非常艱苦,一年中有大半年,米缸子都是空的,好多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爛紅薯找到胡老板的父親,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靠國家救濟糧是不頂事的,靠群眾自力更生也不現實,餓得鋤頭都拿不動,講什么精神都是白講。只有靠一樣東西,然后通過兩年時間,來徹底改變這種狀況。
胡老板的父親問什么東西,爛紅薯說,紅薯。胡老板的父親說:“紅薯?我們種的有呀!”
爛紅薯說:“種的面積不夠,品種也不行?!?/p>
見胡老板的父親一臉茫然的樣子,爛紅薯就給他講起了紅薯的歷史——在明朝之前,中國人口一直增長不明顯。自從明朝萬歷年間,從菲律賓引進紅薯之后,中國人依靠這種“生食如葛,熟食如蜜”的東西,實現了人口的大增長。所以爛紅薯覺得,秦村應該盡可能地在旱地上都種上紅薯,而且必須換上新的品種。目前秦村栽種的品種,也不知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完全老化了,所以要重新培育和改良。
“培育新品種?”胡老板的父親問,“誰懂這個?”
爛紅薯說:“我懂,我大學時就是學這個的?!焙髞恚弥习甯赣H開的介紹信,不知道跑了哪些地方,都以為他失去監(jiān)管,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卻突然回到了秦村,背了一口袋紅薯新品種。
爛紅薯首先搞了一片試驗田,結果大獲豐收,一蔸五六根,大的兩三斤,小的也有七八兩。第二年進行大面積推廣,整個秦村到處都栽種了他培育的新品種。看著長勢喜人的藤蔓,家家戶戶都忙著挖紅薯窖,但很快就發(fā)覺不對勁了,因為紅薯的廂垅不見鼓脹,都八月了,刨開一看,只見麻繩般的根系,不見拳頭大的莖塊。這下,爛紅薯也慌了神,失魂落魄地在紅薯地里兜了一陣圈子,然后趁著夜黑,竟然屁股一拍,跑了。
爛紅薯這一跑,可把胡老板的父親害慘了。第二年開春,秦村出現了餓死人的現象,還有不少人家背井離鄉(xiāng),開始了逃荒。事情鬧到上頭,調查組就來了……胡老板的父親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大家對胡老板的父親怨言紛紛,嚷著要他賠償損失,還有的吵上門去破口大罵,甚至對他拳腳相加。一直受人敬重的老爺子哪受得了這般刺激?他大病一場,險些丟了性命。
病愈后,胡老板的父親整個人都變了樣子,整天神神道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天上響個雷,都會被嚇得摔個屁股墩,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后來胡老板做上了生意,情況才稍有改善,可看起來不愁吃不愁喝,出入都是寶馬奔馳的,老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卻依然很糟糕。他特別怕死,對過去也充滿怨恨,認為自己好心沒好報,是爛紅薯禍害了他,讓他這么多年都像一條落水狗一樣活著。
不久前,胡老板的父親因為病入膏肓,行將就木。也就在這時候,一個老者突然出現在秦村,跟人打聽胡老板的父親。他一見胡老板的父親,就深深地一鞠躬,連聲說著“對不起”。時隔這么多年,胡老板的父親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顫抖著胳膊指著他,老淚縱橫,扯著哭腔說:“就是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啊!”
這位老者,就是當年的那個爛紅薯。這么多年,他跑哪里去了?他跑國外去了。這么多年了,孑然一身,一直在做紅薯研究。當他終于完成了皇皇百萬言的《紅薯史》后,覺得此生還有最后一個心愿未了,那就是回到祖國,向胡老板的父親致歉。
等老爺子平靜下來,爛紅薯來到他跟前,剛要道歉,沒想到老爺子似乎又腦子犯糊涂了,他沖著爛紅薯大喊大叫起來:“快把他攆走,他是火葬場的人,不要把我送去燒了!我還會活過來的啊……”
見到昔日的恩人神經兮兮、驚恐萬狀的樣子,爛紅薯問胡老板究竟怎么回事。胡老板本不愿搭理他,但架不住爛紅薯一再追問,就說,他父親不止一次說過,自己不想被燒成灰,他想以完身安葬。因為曾經有個陰陽師告訴他,他日后死了,只要完身安葬于胡家祖墳東南角的一棵古槐下,便還會活過來。因為胡家祖墳那片地是整個秦村最好的風水寶地,四周茂林修竹,最能藏風聚氣,那棵千年不壞的古槐就是佐證。老爺子起初并不相信這話,但那陰陽師越說越神乎,說老爺子命中有一劫,要替人背鍋,蒙受冤屈,再得三年陽壽,是老天作為對他曾經遭受苦難的回報。這話一下子說得老爺子老淚直流,從此對自己能復活一事是堅信不疑了。
不過,等提到當地關于殯葬的法規(guī)時,胡老板就一臉愁苦了。爛紅薯聽了,沉默良久,輕嘆一聲,說:“好吧,就讓我來幫他實現這最后的心愿吧,也算我的贖罪?!闭f完,他就走了。
此后,每隔一兩天,爛紅薯就會過來探望胡老板的父親。他告訴胡老板,已經找到了實現老爺子心愿的方法,只是老爺子一時清醒,一時糊涂,一會兒有出氣,一會兒沒進氣……搞得爛紅薯的神情也越來越怪異,陰晴不定的樣子。
胡老板嫌他煩,要攆他走。爛紅薯說:“你先聽了我的想法,再決定是不是攆我走吧?!彼南敕砂押习鍑樍艘淮筇獱€紅薯說他原本是想買具尸體,用來替老爺子進火葬場,但他現在改主意了。他覺得這樣的買賣太缺德,無異于殺人。更何況準備賣尸體給他的那人,是他的故人,和胡老板的父親一樣,也曾經對他有恩。所以,“舍身飼虎,割肉喂鷹”,他一直在讀佛經,現在終于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想了一晚上,他決定用自己的身體來完成這個交易。
胡老板驚得大吼:“你瘋了吧?”
爛紅薯苦笑一下,神情很快恢復了淡定。他說自己這一生坎坎坷坷,這些年來,心里也一直飽受折磨,如果不是想要完成那本《紅薯史》,早自殺八百回了。他在這世間已無任何親人,死后更不知該歸葬何處?,F在書已完稿,他也算是夙愿已了。所以,他決定死去,替胡老板的父親進焚尸爐,到時候請胡老板將他的一把骨灰當成肥料撒在秦村的土地上,也算是對這片曾經厚待他的土地一點報答。
胡老板聽得張大了嘴巴,半天回不過神,正張皇不知所措時,父親那頭又說人快不行了。胡老板匆匆打發(fā)爛紅薯走,爛紅薯倒也沒再堅持剛才自己那個提議,只說他想留宿一晚,也算陪陪老爺子。胡老板懶得再跟他掰扯,便由他去了。
第二天中午,胡老板的父親駕鶴西去,臨終之際,老爺子還在念叨:“不要進高煙囪,要完身安葬,等待重生……”胡老板嘆了口氣,這才發(fā)現,說好要陪陪老爺子的爛紅薯怎么沒見人呢?到了客房,推門一看,胡老板倒吸一口涼氣,只見爛紅薯竟直挺挺地死在了床上。
“前頭半截的事情就是這樣,”胡老板說,“之后,我都遂了他們的心愿。我把爛紅薯化妝成我父親的樣子,送到火葬場,然后把我父親殮進大柏木棺材,葬在祖墳地那棵古槐下。我剛撒掉爛紅薯的骨灰,余元就打電話來了,跟我談起了他的電影項目。我說這個項目很有意思,愿意資助他。當我熱起來的時候,他卻突然涼了下來,人影都見不著了……”
安昌河忍不住問:“那個叫爛紅薯的老人,他就沒留下只言片語,就那么干脆地、毫無征兆地死在了你家?”
“這就是我越想越生氣的地方!”胡老板嘆著氣,“但這人也是個怪人,不管當年從秦村逃跑,還是從國外回來,不是都一聲不響的嗎?”
胡老板說了一大圈故事,安昌河聽著,有時皺皺眉,有時撇撇嘴,最后,他還是明確地告訴胡老板:“你講的這些,我還是不相信……”
“這件事情對于我來說,不重要啦!”胡老板牙疼似的吸著冷風,痛徹心扉一般,說,“我之所以急著要找到余元,因為他可能偷走了我的老爹!”
胡老板又開始對安昌河細說那后半截的事了——解決了父親不進焚尸爐的大麻煩,還有個小麻煩,就是怎么處理父親死后重生的問題。常識告訴胡老板,死后重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但父親生前一次次地提這事,臨終前又一再叮囑,一萬個不放心的樣子,所以,胡老板不敢怠慢。
其實這也不是個難事,停尸一陣子嘛,他要真活過來,一聲咳嗽大家也都知道了,但是依照父親的說法,他是必須葬進棺墓里,仿佛真是要經過與世隔絕、陰陽分離的這個環(huán)節(jié),才有可能重生的,就像果子掉落地里,必須要先腐爛掉外頭的果肉,果核才能破開,長出苗子??墒?,都埋進泥巴地里去了,又怎么知道他活過來呢?因為老爺子自己也講不清楚是在哪一天活過來,是埋葬后第三天呢,還是第五天?總不能每天都扒拉開墳頭看看有出氣沒有,是不是恢復了心跳……父親生前說過,“葬”就是“藏”,之所以要把先祖的尸體在風水寶地“藏起來”,因為那已經不是平凡之物,而是“寶器”,是“法物”,可以聚斂天地靈氣,福澤后代子孫。所以,隔三岔五扒拉墳頭棺材,古古怪怪的不說,不是很容易就把那聚斂的靈氣泄了嗎?
咋辦呢?這事兒……
胡老板突然想到了高科技。他讓人趕緊從城里買了一款最新的智能健康手環(huán),這玩意兒能測血壓、心電、血糖……關鍵是超長待機,能定位,而且信號極強。胡老板親手將手環(huán)戴在父親手腕上,再和自己手機上的App關聯上,這才松了一口氣。是啊,有了這個東西,躺在棺墓里的父親有輕微的變化,他睡在床上就可以知道。
連日來的勞累,隨著父親的入土消散了,胡老板頓時如釋重負一般,挨著床就酣然入夢。
這天早上,胡老板睡得正香呢,被余元一個電話驚醒了。聽他含沙射影地說要搞什么關于尸體的電影,胡老板立馬聽懂了他的企圖,氣得暴跳如雷,喝令手下必須、趕緊、不惜一切代價把余元找到……正在焦頭爛額的時候,胡老板發(fā)現他手機上的那個App有了動靜——
動靜可不??!收縮壓100,舒張壓70,心率80……再仔細一看GPS定位,竟然在行進中,而且前方就是土鎮(zhèn)!胡老板猛然意識到了這意味著什么,激動得靈魂都出竅了。手下人見胡老板臉色大變,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趕緊過來。一聽,喲,真是大事呀!胡老板的父親真的復活了、重生了,而且爬出了墓穴,正在前往土鎮(zhèn)的路上!
就在幾個人一驚一乍間,動靜又沒了。胡老板晃了晃手機,以為信號不好,可再看,是滿格呢!
“咋回事?”胡老板一拍腦袋,“走,去墳墓看看!”
一群人趕緊往房屋后面的棺山跑去。自古以來,秦村死了人,都安葬于此,所以此地也是很多人家的祖墳地。后來搞“學大寨”,棺山的墳頭被扒拉一多半,開墾成梯田,栽種紅薯、玉米。因為植被破壞,土腳不牢,幾場洪水就把辛辛苦苦開墾的土地沖了個精光。七十年代末,這里就成了一片荒山。陸續(xù)又栽種樹木,樹木成林,固穩(wěn)了土腳,死的人又重新埋上山,這里又恢復成了棺山的樣子。
胡家祖墳就在棺山邊的一片臺地上,盡管胡老板他們已有心理準備,但是眼前的情形還是讓他們感到觸目驚心:墳頭被扒掉了,棺材板兒被掀翻了,陪葬物品被扔了一地。自然,他們沒有看見老爺子。他是啥時候復活的?是剛才App有動靜那會兒嗎?如果是的話,也太快了點吧,人一下子躥出墳墓,一眨眼就跑到土鎮(zhèn)那頭去了?
“老板,”一個手下猶豫了好一會兒,看著胡老板,說,“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p>
胡老板看著眼前這一片狼藉,還沒回過來神。
“我記得陪葬品里頭不是有很多茅臺、五糧液和中華煙嗎?咋一樣都不見呢?”那個手下囁嚅道,“老爺子就算吃了、抽了,那么多,可得花一陣時間呢!而且,也不見一個空酒瓶和煙屁股呀?”
聽到這里,安昌河覺得這事真是又荒誕又好笑。胡老板嘆口氣,說:“其實我也覺著不對勁了,就算我父親復活重生,他也不是一個人,現場肯定有人搭手幫忙,因為在那些被扒拉開的新土上,可是有不少腳印呀!”
安昌河肯定地說:“我可不相信鬼神,也不相信什么死后重生,你父親一定是被盜尸了!”
沒想到胡老板立馬接道:“我認為是余元干的!”
安昌河想了想,覺得余元沒有這個膽量,盜尸者,肯定另有其人,是他胡老板的新舊仇人也不一定,做生意這么多年,明搶暗奪、爾虞我詐的事情,他肯定沒少做,有人報復也不稀奇。
“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來頭,很快就會有結果的?!焙习逍判臐M滿,他的那個App上時不時地就會有動靜出現,這就意味著,如果不是他父親復活后在使用那款智能健康手環(huán),那么使用者就肯定是偷盜他父親尸體的家伙。
正說著話,胡老板電話響了。掛了電話,他很緊張,說話的聲音都在哆嗦。
“你有時間嗎?”胡老板深呼吸一口氣,看著安昌河說,“找著了,還在土鎮(zhèn)呢!”
說起土鎮(zhèn),免不了要再說說紅薯的事。
傳說三國時期劉備入蜀,行至土鎮(zhèn),感到饑餓,就請店家給弄點好吃的,他要慶賀這一路的順利。只是因為連年兵燹,民不聊生,店家根本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最后用家中僅剩的一點紅薯粉,做了碗粉條。劉備吃后,感覺粉條軟糯爽滑,十分高興。后來蜀中日漸富庶,因為劉備喜食粉條,遠近百姓都到土鎮(zhèn)來學習粉條制作技術,品嘗土鎮(zhèn)粉條的美味……
故事當然是鬼扯的,三國時候怎么可能有紅薯呢?沒有紅薯,又何來粉條呢?鬼扯歸鬼扯,但土鎮(zhèn)粉條在制作技藝上確實頗有講究,而且土鎮(zhèn)出產的粉條,品質也比其他地方高出許多,因此土鎮(zhèn)粉條不僅是土鎮(zhèn)當地的一道美味,也是土鎮(zhèn)的一個龐大產業(yè)。
大約是自有粉條起,土鎮(zhèn)就誕生了一個新的職業(yè)——掛粉師,也叫拍粉匠。粉條制作首先從磨紅薯開始,然后是淀粉、曬粉、制漿、掛粉……看起來簡單,卻很講究手藝。同樣的紅薯,不同的掛粉師做出的粉條,一口就可以吃出三六九等。手藝最好的掛粉師,人稱“大粉匠”,工價最高,也很難請到。
土鎮(zhèn)最有名的大粉匠,綽號小漏勺。小漏勺十歲跟在師傅老漏勺屁股后面洗紅薯;十一歲磨紅薯;十二歲學曬粉;十三歲學制漿;十四歲這年,就親自掌勺拍粉掛漏;十八歲就成了遠近有名的大粉匠。
那會兒的小漏勺,從九月挖紅薯,一直要忙到臘月初頭。如果不從三月紅薯秧子出土的時候就開始約請,你根本別想請到他。小漏勺的手藝好過老漏勺,但是工價卻比老漏勺低一成,他以此表現謙遜,也是向師傅致敬,更顯示出他的厚道仁義。
憑著一把好手藝,小漏勺讓全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養(yǎng)了個兒子,新蓋了大瓦房,馬上又準備換小洋樓。也就在這時候,機制粉出現了。機制粉來得快,大粉匠一天的活兒,頂不上機器轉動半小時。突然,掛粉師就全都沒活兒干了。當然,就算最著名的大粉匠小漏勺,也同樣如此。
這一年的秋冬季節(jié),小漏勺幾乎接不到啥活兒了,他感覺這日子過得格外別扭。到了第二年開春,他終究是閑不下去了,家里沒啥積蓄,孩子大了,還得娶妻生子,得出去找活兒干??!可是干什么都得講究點技術,所謂騸牛扯糖,各干一行,作為著名的大粉匠,操了大半輩子的粉勺,還能干什么呢?什么都不趁手。沒奈何,小漏勺只有到工地去拎灰桶。上工不到一個月,小漏勺卻出事了,從樓上摔下來,摔斷了脊梁骨,從此癱瘓在床。沒過兩年,妻子害病去世,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好在兒子大順還算孝順,對他噓寒問暖,給他端屎端尿。除了不能下地行走,小漏勺看起來還真跟常人沒什么兩樣。再后來,兒子結婚,生了個女兒。孫女漂亮機敏,能歌善舞,真是個小天使,小漏勺喜歡得不得了,可就在孩子十歲那年,禍從天降,竟查出了白血病。為了救孩子,小漏勺和兒子把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也都求了個遍,很快就債臺高筑。孩子需要骨髓移植,醫(yī)院竭力減免,但還是有三十萬的缺口。各方籌集,政府救濟,最后,大順只需要拿出十萬塊,但對于這個家徒四壁的家庭來說,十萬塊足以讓人絕望……
自從孫女害病后,小漏勺就不肯吃藥了,他說自己老成這副鬼樣子,早該死了,還吃什么藥?留給孫女吧!兒子和兒媳不忍心,就算再忙、再困苦,還是盡心盡力照料他。他們越是對小漏勺好,小漏勺就越是難受,覺得拖累了家人,于是變著法兒折騰自己,只求早死。
終于,小漏勺病重了,他知道自己恐怕離死不遠了,可他突然發(fā)現,就這么死了,真是件很劃不來的事——人們時常說,窮得把骨頭車成紐扣賣。要真能把骨頭車成紐扣賣,那該多好啊,最起碼也可以給孫女換瓶藥嘛!就這么死了,一點用處也沒有,太虧?。?/p>
就在這一天,一個自稱叫“爛紅薯”的人找上門來,問:“小漏勺在嗎?”
小漏勺回想了老半天,如果不是爛紅薯提醒,還真記不起他是誰。爛紅薯說,當年他搞紅薯研究,專門拜訪過小漏勺。小漏勺除了向爛紅薯演示拍粉的手藝,還好酒好菜地款待他,聽說了他的遭遇,還一再寬慰他。“天不會一直下雨,人不會總是倒霉,只要肯撲騰翅膀,是鳥兒都會有飛起來的一天!”爛紅薯說,這就是小漏勺當時寬慰他的話,臨走的時候,小漏勺還送了他一把粉條。這么多年,他可一直記得小漏勺的好!
所以,爛紅薯并不是空著手來看望小漏勺的,他還準備了很多禮物??粗切┗ɑňG綠、包裝精美的禮物,小漏勺苦笑說:“你還不如直接給我錢呢!”
爛紅薯看看小漏勺的家,點點頭:“看樣子你真是很缺錢……”
“是呀!”小漏勺說,“我都想把自己的骨頭車成紐扣賣了!”
爛紅薯一聽這話,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小漏勺,說:“你是在開玩笑?想賣掉自己?”
小漏勺苦笑著說,他確實是在開玩笑,但他真希望自己的骨頭可以車成紐扣賣,只要能夠救孫女,哪怕是下十八層地獄,他也會笑瞇瞇地前往!
爛紅薯仔細端詳了小漏勺一陣,說:“你確實可以值個好價錢的,二十萬吧,咋樣?”
這下輪到小漏勺以為爛紅薯在開玩笑了。爛紅薯說:“不開玩笑,有個人也快死了,害怕進高煙囪,想完身落葬……這個人是我的恩人,我正想著怎么幫他呢?!?/p>
小漏勺說:“我也曾經厚待過你呀,你也幫幫我吧,二十萬,把我賣給他,讓我替他進高煙囪呀!”
爛紅薯想了想:“這樣還真不錯,既幫了你,也幫了他,我兩頭的人情可都還了!只是看你這樣子,病得比他還重,要是你先死了咋辦?”
“你莫要擔心,我硬撐著,也要等他先死!”小漏勺像下保證似的,“只要他死了,我就趕緊死,絕對不會有半點耽擱!”
第二天,爛紅薯就送了二十萬塊錢過來,說等那頭的人死了,他就過來接小漏勺走。一樁看起來像是個笑話的事,就這么成了真事。
看著眼前這一大堆紅票子,再一聽父親說他把自己賣了,賣給一個有錢人,替他上高煙囪……大順女人就不停哆嗦著,大順身子軟軟地就要往地上癱,良久,一聲長長的嘆息,他就像泄氣的膠皮人,耷拉在椅子上。
晚上,兩口子根本沒法入睡。大順說:“那人先死了咋辦?”
大順女人說:“要是爸先死了,而那個人還活得好好的呢?”
大順說:“相差一天、兩天恐怕還好辦,相差一個禮拜、兩個禮拜呢?”
大順女人說:“你沒聽爸說嗎?他們約定的是那頭人一死,就通知這頭!”
大順說:“首先得保證爸不會先死!”
大順女人說:“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應該是那個人先死了咋辦?”
大順說:“這個問題,我先前都已經說了……”說到這里,大順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流著淚哀嘆道:“這些話,哪里是人說出口的啊,我們跟畜生有什么區(qū)別?”
女人也哭了,大順揩了女人的眼淚又揩自己的:“他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我們還有點時間。”
女人看著大順,大順說:“我得趁著那個爛紅薯來之前想好主意,咱們怎么也不能把爸賣掉呀!他辛辛苦苦一輩子,就算是頭牛,也應該落個好下場!”
大順剛想好主意,都還沒來得及落實,爛紅薯突然就上了門,一家人頓時亂成一團。大順哀求爛紅薯,要退錢,要反悔這樁交易。大順女人央求爛紅薯是不是可以緩一緩,讓她去把女兒帶回來,好叫他們爺孫倆見最后一面……
小漏勺倒是很鎮(zhèn)靜,他說:“這一天早晚都會來的,現在可是最好的時候?!彼獌合比ソo他燒上一大鍋熱水,他要好好洗個澡,洗去這輩子所有的不痛快,干干凈凈、輕輕松松地走。
他叮囑大順要照顧好家人,對妻子,要體貼善待;對女兒,要竭力栽培,將來有出息了,一定要報效國家……大順聽得淚流滿面,痛苦不堪。
“這是在干什么呢?我只是過來看看,還沒到帶你走的時候?!?/p>
爛紅薯的話叫大順聽得一愣一愣的,爛紅薯沖他揮揮手,要他去忙自己的,他要和小漏勺說說話。
見大順不肯離開,還拿眼珠子瞪自己,爛紅薯笑了,說:“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爸,我也舍不得他呀,我得時刻關心著他現在咋樣了,品相是不是還好……”
見大順出了屋子,小漏勺問爛紅薯:“你真是為這個來的?”
爛紅薯說:“那是當然呀,那頭的人現今活得好好的,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所以,你可得把這肉身珍惜著點,千萬別出岔子!”
小漏勺點點頭,笑道:“珍惜著呢!我這輩子想也不敢想,這副臭皮囊,竟然值這么大價錢!”
“是啊,你可賺了!”爛紅薯說,“那干脆就再賺大發(fā)點兒吧,別把以后的時光當成等死的日子,好生享受,該吃吃,該喝喝,和孩子們快快樂樂!”
小漏勺眉開眼笑:“你講的是呢!”
爛紅薯上前擁抱了小漏勺,出門的時候還跟大順兩口子揮揮手,叮囑他們可得把人照顧好點兒,別出岔子。
“我可是出了大價錢的呢!”爛紅薯說道。
小漏勺當真為報恩而一心赴死了嗎?胡老板的父親真的復活了?大作家安昌河會寫故事,但他也沒能猜到這個故事的結局……敬請關注2021年5月下《故事會》,《復活傳奇(下)》會更精彩!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