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嚴有翼《藝苑雌黃》的詩學觀

何澤棠

摘 要：《藝苑雌黃》作為嚴有翼的代表之作，體現(xiàn)了他的詩歌研究觀點，其對前人詩學理論既有肯定，也有批判，重點體現(xiàn)在他提出的“詩文有所本”“奪胎換骨”“吟詩要一字兩字工”“最善下字”等要論?！端囋反泣S》雖不像《文心雕龍》《滄浪詩話》等對后世的詩歌理論產(chǎn)生了那么深刻的影響，但其中一些重要觀點對中國詩歌理論發(fā)展都起到了促進作用。

關(guān)鍵詞：《藝苑雌黃》;嚴有翼;詩學觀

中圖分類號： I207.2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1-0049-07

一、引言

嚴有翼（約1140年前后在世），建安（今福建建甌）人。紹興年間曾任泉州、荊州二郡教官，著有《藝苑雌黃》二十卷?！端膸烊珪偰刻嵋吩疲骸瓣愓駥O《書錄解題》則入于子部雜家類，稱其書大抵辯正訛謬。其目：子史、傳注、詩詞、時序、名數(shù)、聲畫、器用、地理、動植、神怪、雜事。卷為二十，條凡四百?！盵1]1797-1798據(jù)此知《藝苑雌黃》原書并非詩話專著。但其中有“詩詞”一目，所列諸條性質(zhì)近于詩話。其成書當在南宋初紹興年間，惜原書早已亡佚。《四庫全書存目》著錄有十卷本，但如《提要》所云：“蓋有翼原書已亡，好事者摭拾《漁隱叢話》所引，以偽托舊本，而不能取足卷數(shù)，則別攘《韻語陽秋》以附益之。又故變亂篇第以欺一時之耳目，頗足疑誤后學?！盵1]1798其中的偽作不足取信。郭紹虞先生在《宋詩話考·藝苑雌黃》中肯定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說法，又指出：“二十本已亡，十卷本又偽，今所存者僅《說郛》本，日人近藤元粹據(jù)之，收入《螢雪軒叢書》中。以《說郛》多刪節(jié)，原文常有字句割裂，語意難明之處。余曾輯其佚文，得八十四則，入《宋詩話輯佚》中?！盵2]吳文治先生主編《宋詩話全編》，據(jù)此整理收錄。本文的研究便以《宋詩話全編》所收的《藝苑雌黃》為依據(jù)，各則的序號依《宋詩話全編》。

《藝苑雌黃》作為嚴有翼的代表作，包含了他對歷代詩學的研究，內(nèi)容龐雜繁多，涉獵廣泛。在用典方面有“正用其意”不足為奇、“反用其意”更顯功底之論。另有“詩文皆有所本”“奪胎換骨”“最善下字”等重要觀點多為后世所引用。在史料方面，記錄了名人軼事，并能糾正前人的錯誤，對各類名物進行解析，對有爭議的事物提出自己的看法。但《藝苑雌黃》難免亦有舛錯，且在撰寫編排中未成體系，結(jié)構(gòu)散亂，條目無序，且多用一兩例子加以舉證后便不再加以展開論述。

迄今為止，尚未有學者對《藝苑雌黃》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只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蔡夢弼《草堂詩話》、魏慶之《詩人玉屑》等文本中，可多次看到對《藝苑雌黃》之文的征引。本文擬對《藝苑雌黃》（以下簡稱“《藝苑》”）的詩學觀點進行重點研究，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以總結(jié)其詩學價值。

二、論詩歌立意

詩人的創(chuàng)作，往往皆因?qū)W識、閱歷的差異而對詩歌的立意有不同的論斷，《藝苑》重點討論了“詠三良”之事。第十三則云：

秦繆公以三良殉葬，詩人刺之，則繆公信有罪矣。雖然，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也。以陳尊己魏顒之事觀之，則三良亦不容無譏焉。昔之詠三良者，有王仲宣、曹子建、陶淵明、柳子厚?；蛟弧靶囊嘤兴保蛟弧皻⑸碚\獨難”，或曰“君命安可違”，或曰“死沒寧分張”，曾無一語辨其非是者。惟東坡《和陶》云：“殺身故有道，大節(jié)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顒?wù)嫘?，三良安足希。”審如是則三良不能無罪。東坡一篇，獨冠絕古今。[3]2330-2331

“三良”指子車氏的三個兒子：奄息、仲行、鍼虎，是當時秦國的三位賢臣，為秦王朝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卻因秦穆公臨終前的遺命被殉葬于墓中。因此，后代對秦穆公在這件事上的做法普遍提出指責。如《史記·蒙恬列傳》云：“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號‘繆?！盵4]《詩經(jīng)·秦風·黃鳥》便是諷刺秦穆公而作，序云：“《黃鳥》，哀三良也。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也。”[5]嚴有翼列舉的四句詩，分別來自王粲的《詠史》、曹植的《三良》、陶淵明的《詠三良》、柳宗元的《詠三良》，這幾位著名詩人都表達了對“三良”為穆公殉葬的悲憫之情。嚴有翼認為這些刺穆公而美三良的觀點都是慣性思維，卻“無一語辨其非是者”。他列舉蘇東坡《和陶詠三良》，并支持其觀點，指出“三良”作為臣子，侍奉君王應當猶如兒子侍奉父親?！叭肌钡难吃岫?，是為社稷獻身，死得其所，有重于泰山的價值，并稱贊“東坡一篇，獨冠絕于古今”。嚴有翼從詩歌立意的角度，評價了蘇軾《和陶詠三良》的立意不同于眾人，能從全新的角度重新審視三良為秦穆公殉葬一事，賦予其新的意義，觀點未必完全正確，但這種思路值得肯定。

三、論用典藝術(shù)

（一）“詩文有所本”

用典是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最常見的方法之一，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里解釋為：“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盵6]《藝苑》提出了“詩文有所本”的觀點，認為后人佳句皆有所出。第五十七則云：

予頃與荊南同官江朝宗論文，江云：“前輩為文皆有所本，如介甫《虎圖詩》，語極遒健，其間有‘神閑意定始一掃之句，為此只是平常語無出處。后讀《莊子》，宋元君畫圖，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趨，受揖下立，因之舍，解衣盤礴嬴，君曰：‘是真畫者也。郭象注：‘內(nèi)足者神閑而意定。乃知介甫實用此語也?！庇盅裕骸岸帕暧小队惺彘w會詩》：‘病身虛俊味，何幸飫兒童。俊味亦有來處。《本草》葫注中云：‘此物煮為羹臛極俊美，除風破冷，足為饌中之俊?！薄郑骸岸旁姟顿浝钚贰娭忻恳灰?，使我潛動魄。按《文選》江淹《雜體詩序》云：‘蛾眉詎同貌而俱動于魄，芳草寧共氣而皆悅于魂。則動魄之說，杜亦有本?！盵3]2350

這里指出杜甫與王安石詩中用的語句皆來自前人的經(jīng)典或詩文。

七十一則又云：

中間有“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之句，人皆以為少游自造此語，殊不知亦有所本。予在臨安，見平江梅如錄云：“隋煬帝詩云：‘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鄙儆斡么苏Z也?！酥吮責o杜撰語。[3]2356

這里指出，連秦觀的名句都借鑒了隋煬帝的創(chuàng)作。

在“詩文有所本”觀念的影響下，嚴有翼對詩詞用典是極為重視的，重點放在對典故出處的分析和用典藝術(shù)的鑒賞。

（二）分析典故的來歷

《藝苑》對典故來歷分析包含兩類：

1.單純解釋典故來源

如對“燕幕”的出處，第三則云：

《左氏傳》云：“吳公子札聘于上國，宿于戚，聞孫林父擊鐘曰：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于幕上?！狈蚰?，非燕巢之所，言其至危也。故潘岳《西征賦》云：“危素卵之累殻，甚玄燕之巢幕?！鼻鹣７丁杜c陳伯之書》云：“將軍魚游沸鼎之中，燕巢飛幙之上，不亦惑乎？”蓋用此意。后人因此言燕事，多使巢幕，似乎無謂。謝宣遠《九日從宋公集戲馬臺詩》：“巢幕無留燕，遵渚有來鴻?！倍抛用馈秾τ陼鴳言姟罚骸罢鹄追谎?，驟雨落河魚?！盵3]2327

在這一則中，嚴有翼詳細地分析了歷代作品使用“燕幕”“幕燕”等詞語的概況，指出了從“燕幕”到“幕燕”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及用意之所在。其余各則論述“不道鹽”“羅隱淚詩”等典故的出處，不一一列舉。

2.對用典之誤的辨析

（1）詩歌創(chuàng)作者的失誤。如第十二則云：

士人言縣令事，多用彭澤五柳，雖白樂天《六帖》亦然。以余考之，陶淵明，潯陽柴桑人也，宅邊有五柳樹，因號“五柳先生”。后為彭澤令，去官百里，則彭澤未嘗有五柳也。予初論此，人或不然其說，比觀《南部新書》云：“《晉書·陶潛本傳》云：‘潛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嘗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則非彭澤令時所栽，人多于縣令事使五柳，誤也。”豈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歟？[3]2330

嚴有翼指出，陶淵明雖然號為五柳先生，然而陶淵明宅邊的五柳樹并非當彭澤縣令時候所栽，而是當縣令之前所種的。因此詩人在指代縣令時，若將“彭澤”與“五柳”連用，已成習慣性錯誤。

（2）詩歌接受者的失誤。如第二十則云：

《題玄武禪師屋壁》云：“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弊ⅲ骸盎㈩^，僧相也?！庇帧端驮S八拾遺歸江寧省覲詩序》云：“甫昔客游此縣，于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像》，志諸篇末。”“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弊⒃疲骸盎㈩^，維摩相也?！笨贾赌鲜贰ひ孽鰝鳌罚骸皫熥訃瑫x義熙初，始遣使獻玉像，高四尺二寸，玉色潔潤，形制殊特，殆非人工?！贝讼駳v晉、宋在瓦棺寺。先有征士戴安道手制佛像五軀，及顧長康維摩像畫圖，世人號之三絕。所謂“虎頭”，即長康耳。注家不曉其義，或云僧相，或云維摩相，良可嗤笑。[3]2333

杜詩的注釋者對“虎頭”一詞的意義不理解，有的說是僧相，有的說是維摩相，卻不知是指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這樣會誤導讀者。至于第四十一則指出的，劉斧的《摭遺》“乃以王、謝為一人姓名”[3]2343這種錯誤就極為荒謬了。

（三）分析具體的用典方式

用典的方式很多，除了普通的正用之外，還包括反用、倒用、合用、展用、暗用等?！端囋反泣S》中主要分析了三類常規(guī)的用典：正用、反用、倒用，另外還有特殊的“用典歇后”現(xiàn)象。

1.正用與反用

第五十一則將直用（即正用、明用）與反用放在一起分析：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王元之《謫守黃岡謝表》云：“宣室鬼神之問，豈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書，惟期死后。”此一聯(lián)為人所稱道，然皆直用賈誼、相如之事耳。李義山詩：“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彪m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詩：“茂陵他日求遺藁，猶喜曾無《封禪書》?！彪m說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識學素高，超越尋常拘攣之見，不規(guī)規(guī)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3]2348

王禹偁的“宣室鬼神之問”用賈誼之典，“茂陵封禪之書”用司馬相如的故事。王禹偁謫居黃州，與貶謫長沙的賈誼、落魄成都的司馬相如處境相似。用這兩個典故，既可使詩歌語言精煉，表達更加生動、形象，達到言簡意豐、韻味盎然、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又可因命運的近似而使作者的情感更豐富，可增強作品的感染力，以及讀者對作品的共鳴。這是典型的正用。

除了正用還有一種方法便是反用典故，簡言之，“反用”即針對典故的固有含義，反其意而用之。李商隱《賈生》的“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同樣用的是賈誼的故事，卻不是簡單地將自己的命運與賈誼進行類比，而是反其意而用之，著眼點在于漢文帝召回賈誼并徹夜長談，看起來似乎重新重視賈誼，但卻沒有將重點放在經(jīng)世治國之道上，而只關(guān)注陰陽鬼神之事。這樣一來，可使讀者更同情賈誼的命運。

另一個例子是林逋的《自作壽堂因書一絕以志之》：“茂陵他日求遺藁，猶喜曾無封禪書。”同樣是用司馬相如之典，依然是反用其意。司馬相如去世后，漢武帝向其遺孀訪求遺稿，已散佚大半，只有遺書言及封禪之事，為漢武帝采納。林逋要強調(diào)的卻是自己不留遺書，表達了無牽掛的飄逸之志，使詩歌的境界更上一層樓。

要想將“典故反用”運用得好，要在熟悉原典故的基礎(chǔ)上打破常規(guī)，推翻前人的固定思維，重新尋求突破點。所以嚴有翼指出：“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識學素高，超越尋常拘攣之見，不規(guī)規(guī)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盵3]2348可見，反用典故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方式。

2.倒用

第六十三則云：

古人詩押字，或有語顛倒而于理無害者，如韓退之以參差為差參，以玲瓏為瓏玲是也。比觀王逢原有《孔融詩》云：“虛云座上客常滿，許下惟聞笑習脂。”黃魯直有《和荊公西太一宮》六言詩云：“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卑础逗鬂h史》有脂習而無習脂，有秦西巴而無巴西，豈二公之誤邪？[3]2353

倒用就是顛倒原語詞的順序，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意義相近的新詞。這種用法，有時出現(xiàn)在句尾，出于押韻的需要;有時不限于在句尾，則是因為作者追求耳目一新的語感。但倒用的前提是不改變原詞的意義，即嚴有翼指出的“于理無害”。如嚴有翼所舉的“參差”一詞，有長短、高低不齊的意思，顛倒為“差參”，放在文中，于其含義并無影響。其它又如 “整齊”倒用為“齊整”，“寂靜”為“靜寂”，此類詞語的倒用不影響文本中的意思，又能達到押韻的目的，使整首詩意境完整、表達清晰。

至于嚴有翼指出的黃庭堅詩誤用，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證實了這一說法。錢先生指出，“山谷以‘秦西巴為‘巴西，談藝者引為笑枋，與東坡之‘儂家舊姓西同成口實。梁玉繩《清白士集》卷二十二云：《抱樸子·良規(guī)》云：‘樂羊以安忍見疏，秦西以過厚見親，疑‘秦西是復氏，山谷詩恐是‘秦西之誤?！盵7]

3.用典歇后

第二十六則云：

昔人文章中，多以兄弟為友于，以日月為居諸，以黎民為周余;以子姓為詒厥，以新婚為燕爾，類皆不成文理，雖杜子美，韓退之亦有此病，豈非狥俗之過耶？子美云：“山鳥山花吾友于?！庇衷疲骸坝延诮酝Π巍！蓖酥疲骸柏M謂詒厥無基址？”又云：“為爾惜居諸?！薄逗鬂h書·史弼傳》云：陛下隆于友于，不忍恩絕?！辈苤病肚笸ㄓH親表》云：“今之否隔，友于同憂。”《晉史》贊論中，此類尤多。吳氏《漫錄》謂：“洪駒父云：此歇后語也。韓杜未能去俗何耶？《南史》劉湛友于素篤，《北史》李謐事兄篤友于之情，故淵明詩‘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子美蓋有所本爾。乃頃有人年七十余，置一侍婢年三十。東坡戲之曰：‘侍者方當而立歲，先生已是古稀年。得無類是乎！”[3]2336-2337

“歇后”一詞，最早見于《新唐書》卷一百八十三《鄭綮傳》：“綮本善詩，其語多俳諧，故使落調(diào)，世共號‘鄭五歇后體。”[8]于是有了“歇后鄭五”的叫法，這種詩體就被叫作“鄭五歇后體”?！端囋贰分幸碴P(guān)注了“歇后”現(xiàn)象，并認為其不限于詩體，《后漢書》與曹植文等散文也使用。但對于“歇后”的此類用法，嚴有冀卻是抱著批評的態(tài)度，認為韓愈與杜甫用歇后語是一種“病”，甚至是“狥俗之過”，這就不一定是客觀的態(tài)度了?！靶笳Z”有故意說半句、打啞謎的習慣，導致幽默諧趣的效果。進一步說，這是詩人用俗語，向民間語言學習，進而“化俗為雅”的一種典型形象，未可輕易否定。

四、“奪胎換骨”論

嚴有翼重視用典，即古代的故事與前人的語句。在此基礎(chǔ)上，他進一步認可江西詩派的“奪胎換骨”創(chuàng)作理論。

“奪胎換骨”這一理論，最初見于宋人惠洪之《冷齋夜話》：“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guī)摹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盵9]然而，這一理論一經(jīng)問世就招來諸多爭議。批評者如金代的王若虛認為這是一種剽竊他人作品的行為;擁護者則認為，師法前人是中華古典詩歌不斷積淀的文學發(fā)展現(xiàn)象，“奪胎換骨”更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造發(fā)展的獨特創(chuàng)作方法。嚴有翼對“奪胎換骨說”也持肯定態(tài)度，《藝苑》第八則云：

前輩云：“詩有奪胎換骨之說”，信有之也。杜陵《謁元元廟》，其一聯(lián)云：“五圣聯(lián)龍袞，千官列雁行?！鄙w紀吳道子廟中所畫者?；兆趪L制《哲廟挽詩》，用此意作一聯(lián)云：“北極聯(lián)龍袞，秋風折雁行”，亦以雁行對龍袞。然語中的，其親切過于本詩，茲不謂之奪胎可乎？不然，則徒用前人之語，殊不足貴。且如沈佺期云：“小池殘暑退，高樹早涼歸”，非不佳也，然正用柳惲“太液微波起，長楊高樹秋”之句耳。蘇子美云：“峽束滄淵深貯月，巖排紅樹巧妝秋”，非不佳也，然正用杜陵“峽束滄江起，巖排石樹圓”之句耳。語雖工，而無別也。[3]2329

所謂“換骨”，是指在不改變其原意的基礎(chǔ)上，加工改造，用詞“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所謂“奪胎”，是體悟原詩詩意，再融入自己的情感立意，從而達到意從己出的效果。兩者都強調(diào)在前人語句的基礎(chǔ)上要有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用前人語而高于前人。

嚴有翼以宋徽宗的“北極聯(lián)龍袞，西風折雁行”對比杜甫的“五圣聯(lián)龍袞，千官列雁行”。何為“五圣”？即吳道子在洛陽謁老子廟所畫五幅畫像，依次為：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拔迨ヂ?lián)龍袞”一句用雁陣井然有序的排列方式表達出唐朝先皇的昭穆次序，體現(xiàn)了古時尊卑有等、長幼有序的倫理等級觀念。宋徽宗在其基礎(chǔ)上改造，此詩是宋徽宗悼念其兄哲宗之作，同樣是“龍袞”對“雁行”，用一個“折”字，突出的是在蕭瑟的秋風中被打亂的雁陣，表達了對哲宗英年早逝的惋惜，以及兄弟從此被生死離別所拆散的傷感。二者所要表達的情感不同，《哲廟挽詩》對杜甫詩進行“換骨”，使其更貼切于自身的詩歌立意，因而嚴有翼贊其“然語中的，其親切過于本詩”。然而杜詩絕非不佳，徽宗對其詩的借鑒亦反顯其詩精妙。

嚴有翼又列舉了一些“奪胎換骨”的反面例子，即只模仿、不創(chuàng)新之作。他將南朝柳惲的“太液微波起，長楊高樹秋”與唐代沈佺期的“小池殘暑退，高樹早涼歸”進行比較，二者都是描寫夏季逝去，秋意的到來，都用了池水、高樹等意象，后者以不改原作之意的基礎(chǔ)上，以“小池”取代“太液”，以“殘暑”對“早涼”，對仗用詞更顯工整，在秋意主題的表現(xiàn)上也更加明顯與自然，但對前者借鑒與模仿的痕跡明顯，仍屬換湯不換藥之作。北宋蘇舜欽的“峽束滄淵深貯月，巖排紅樹巧妝秋”與唐代杜甫的“峽束滄江起，巖排石樹圓”的對比也差不多，所以嚴有翼指出“語雖工，而無別”，強調(diào)后詩比起前詩區(qū)別不大，沒有進行“奪胎換骨”式的改造，因而不算成功。

五、其他寫作技巧

（一）煉字

詩詞往往受字數(shù)的限制而無法最大程度地表現(xiàn)豐富的詩歌內(nèi)涵，煉字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言不盡意”這一缺憾。詩人根據(jù)要表達的內(nèi)容與感情，挑選最貼切的字眼，從而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境界。

煉字的對象包括動詞、形容詞、數(shù)量詞、虛詞、疊詞、詞類活用等。虛詞如羅鄴《早發(fā)》：“愁看飛雪聞雞唱，獨向長空背雁行?！庇靡粋€“背”字，表現(xiàn)了詩人與大雁相背的行進方向，詩人向寒冷的北方前行，而大雁卻向溫暖的南方遷徙二者形成強烈對比，詩人旅程的艱辛和愁苦的心情傾瀉而出。至于詞類活用，最耳熟能詳?shù)睦赢攲偻醢彩恫创现蕖返摹按猴L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綠”字是形容詞做動詞活用的典范?！恫创现蕖吩畛踉啤坝值浇习丁?，又從“到”字改為“過”字，又復改為‘入，再改為‘滿，大約改了十多次，才定用“綠”一字。這是反復修改煉字的典型。

《藝苑》說王安石“最善下字”，第五則云：

予與鄉(xiāng)人翁行可同舟沂汴，因談及詩，行可云：“王介甫最善下字，如‘荒 埭野雞催月曉，空場老雉挾春驕，下得‘挾字最好，如《孟子》挾長挾貴之挾?！庇柚^介甫又有“紫莧凌風怯，蒼苔挾雨驕”，陳無己有“寒氣挾霜侵敗絮，賓鴻將子度微明”，其用挾字，正與王介甫前一聯(lián)同。[3]2327

嚴有翼認為，王安石《自金陵至丹陽道中有感》詩中“空場老雉挾春驕”的“挾”字用得最好。這個“挾”字充滿了情感，老雉到了春季就驕矜起來， 甚至有恃無恐，這就將老雉的歡快活潑之態(tài)生動地表達出來，春天之生意盎然立刻躍然紙上。

第八十則云：

王介甫嘗讀杜詩云“無人覺往來”，下得“覺”字大好?！邦ㄉ按撼睢保碌谩案啊弊执蠛?。若下“起”字，此即小兒言語。足見吟詩要一字兩字工也。[3]2360

杜詩的“無人覺來往”，如果將“覺”改為“見”字，只能表示雙目所視，而“覺”是用全部的五官來感受人跡來往，更能說明此處人跡杳杳。“瞑色赴春愁”中 “赴”字若改用“起”字，意思是暝色引起了人的春愁，效果平平，所以說是“小兒言語”。而用“赴”字的精辟之處在于，春愁本無處不在，暝色似乎受到春愁的邀請，急切地趕來赴會。只因暝色的加入，有愁上加愁的藝術(shù)效果。所以嚴有翼總結(jié)，“吟詩要一字兩字工也”，強調(diào)句眼的重要性。

（二）夸張

第二則云：

吟詩喜作豪句，須不叛于理方善。如東坡《觀崔白驟雨圖》云：“扶桑大繭如甕盎，天女織綃云漢上。往來不遣鳳銜梭，誰能鼓臂投三丈?！贝苏Z豪而甚工。石敏若《橘林》文中《詠雪》，有“燕南雪花大于掌，冰柱懸檐一千丈”之語，豪則豪矣，然安得爾高屋耶？雖豪覺畔理?；蛟疲骸啊对佈贩敲羧粼?，見鮑欽止《夷白堂小集》?！崩钐住侗憋L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薄肚锲指琛吩疲骸鞍装l(fā)三千丈?！逼渚淇芍^豪矣，奈無此理何！如秦少游《秋日絕句》云：“連卷雌蜺拄西樓，逐雨追晴意未休。安得萬妝相向舞，酒酣聊把作纏頭?！贝苏Z亦豪而工矣。[3]2326-2327

嚴有翼指出有“吟詩喜作豪句”的現(xiàn)象，“豪句”之“豪”應理解為夸張。許多詩人喜歡用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詩歌意象，展現(xiàn)出豪爽、大氣的風貌。嚴有翼論“豪句”，持“須不叛于理方善”的觀點，意思是夸張之余必須合情合理，不可太過，以致失真。他列舉的蘇軾詩句“扶桑大繭如甕盎”，其詩題實際上是《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蘇軾以夸張的筆法形容扶桑神樹上結(jié)的繭與人們所用的甕盎一般大。另一首秦觀的絕句，以豪邁的情懷述說要將彩虹當作纏頭巾的意趣。這兩篇作品，被嚴有翼認為在追求藝術(shù)真實的同時，沒有過于背離生活常理，所以他的評價是“豪而工”。但嚴有翼對另一些作品的夸張手法就不太接受了。如李白的名句“燕山雪花大如席”與“白發(fā)三千丈”，被他認為“可謂豪矣，奈無此理何”。眾所周知，李白情懷爽朗，志趣飄逸，慣用夸張手法，如《登廬山瀑布》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之句，雖然明顯夸大，但卻被人們欣然接受，不從是否悖于常理的角度來評判此句。因此，嚴有翼對李白的批評，顯得心胸不夠大氣，識見淺狹，有畫地為牢之嫌。至于他列舉的《詠雪》詩里的“燕南雪花大于掌，冰柱懸檐一千丈”，不管作者是誰，都沒有莊子、李白的胸襟，只是一味使用巨大的數(shù)量詞，確實有些不倫不類。這種不得要領(lǐng)的夸張，才是真正值得批判的。

（三）對仗

第五十八則云：

僧惠洪《冷齋夜話》載介甫詩云：“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盞疏?！?“多”字當作“親”，世俗傳寫之誤。洪之意欲以少對密，以疏對親。予作荊南教官，與江朝宗匯者同僚，偶論及此。江云：“惠洪多妄誕，殊不曉古人詩格。此一聯(lián)以‘密字對‘疏字”，以‘多字對‘少字，正交股用之，所謂蹉對法也?！盵3]2351

“磋對”又名交股對、交絡(luò)對，是古代韻文對仗的一種方式，意為上下句“錯開字詞參差為對”。以這一則列舉的王安石詩“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盞疏”為例，本該以“密”對“疏”、以“多”對“少”，但作者有意更換了這些字的位置，字面上變成了以“密”對“多”、以“少”對“疏”，實際上令“密”與“疏”、“多”與“少”形成了交叉相對的關(guān)系，是為“磋對”?！按鑼Α笔且环N特殊的對仗技巧，它的作用是在詞性與意義或平仄格律發(fā)生矛盾的時候，可采用這種形式以作補救。如杜甫的五律《長江》二首之一的“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上句的“眾水”應與下句的“一門”相對，“涪萬”應與“瞿塘”相對，但如果把“一門”與“瞿塘”的位置互易，變成“一門爭瞿塘”，詩句的意義就會混淆不清，所以用“磋對”的方法來交換對仗的位置，以免發(fā)生誤解。惠洪顯然不了解這一點，所以對王安石詩作了誤判。

六、結(jié)語

《藝苑雌黃》內(nèi)容主要為考據(jù)、辨?zhèn)巍⒓m謬，其包含的詩學資料豐富，聞見廣博，洪邁《容齋隨筆》對其有“該洽有識”的美稱。同時，《藝苑雌黃》也有對詩學理論的探討，其中對“詩文有所本”“奪胎換骨”“最善下字”“吟詩要一字二字工”等觀點的論述是全文的點睛之筆，堪為中國詩學理論添磚加瓦。其余關(guān)于文人逸事的記載，能彌補史料不足的缺憾，有利于讀者對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進一步理解，加深對詩歌的解讀與探究。還有對詩歌作品進行辨誤，提出新的注解，使對詩歌的解析更合情理，這些內(nèi)容則不一一論述了。

到目前為止，學者對《藝苑雌黃》的研究較少，在以后詩學研究中，針對其考據(jù)、辨?zhèn)?、糾謬等內(nèi)容，可做進一步探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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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宋〕惠洪.冷齋夜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8：16.

Abstract：As a Yan Youyis master work， Yiyuan Cihuang expressed the authors own view of poetry study. It includes both the agreement with the ancient points and the criticism to these points. The focal point s are involved in “poem writing on the base of ancient poems”， “creating new things out of the old”， “poem meticulously designing a wonderful word”. Although Yiyuan Cihuang did not have such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later poetry theories as Wenxin Diaolong and Canglang Shihua， some of its important viewpoints also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poetry theories.

Key words：? Yiyuan Cihuang; Yan Youyi; Poetic View

編輯：黃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