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是煮下貨發(fā)家的。下貨就是豬的肝肺心頭蹄腸。
老沈從不多煮,一天煮一鍋。煮好了,撈在大盆里。大盆放在石案上,冒著騰騰的香氣。橋上走著的人,一聳鼻子,嘿,老沈的下貨出鍋了,一拐彎,就下了橋。
不是每天都能賣完,天有小雨小雪,或者逢二七趕集日(集市在另一個方向),會剩下一點,或者兩只豬蹄,一塊豬嘴,大半塊豬肝,老沈自己下酒。剩下得多了,第二天也不再賣,家里人心疼,老沈就生氣,把剩下的豬下貨,“呼”,扔河里了。河里的鴨子嘎嘎嘎叫起來。河邊遛達(dá)的黑狗,一個魚躍跳進(jìn)水里。
老沈賺了錢,蓋起了二層樓,像模像樣開了酒店。蓋樓欠了不少錢。他那胖媳婦著急,一天天嘆氣。老沈不急,用地瓜干辣酒,把自己的臉喝得紅通通的,對他媳婦說,人活著就是要不停地忙,忙地里的糧食,秋收冬藏,忙開酒店開小賣店開油坊,不能閑下來,早早還完欠賬,那不就閑著了?如果整天閑著,那不就是沒用了?沒用了,那還讓你活著干嗎?
這番話,被來啃豬蹄的鎮(zhèn)黨委書記聽到了,在職工大會上,拍了好幾次桌子,說你們還不如一個煮下貨的人思想水平高,如果沒事可做了,那還讓你活著干嗎?
那時候,我的單位在那個鎮(zhèn)上,單位不大,七八個人,只有我是外鎮(zhèn)的,一下班,都紛紛回家,或是出去喝酒了。我順著一條土路,向南,走十幾分鐘,過十字路,就到了老沈的店。老沈看到我,知道我不是買豬嘴豬蹄,是閑了找樂,就拿過馬扎,茶碗,紙煙。我倆也沒多少話。我抽煙就從那時候起,一直抽了二十多年。
那一次,看到老沈的店里,坐著一位老哥,前胸闊大,褲腳在膝蓋以上,腿肚子凸出緊繃,腳脖子得倆手掐過來。低頭朝外,臉黑紅,一件粗布上衣布滿白堿,是個下苦力的人。左手掐著一摞煎餅,右手舉著一個豬蹄,面前的桌子上,一塊烏黑的辣疙瘩咸菜,一缸子茶水,缸子是老物件,紅漆著“為人民服務(wù)”,是偉人的筆法。
我說他的左手掐一摞煎餅,一點也不夸張,至少是三個以上的煎餅,被他掐在手里,一口下去,就把三個煎餅咬透了,嘴稍微一撇,把一大塊煎餅,咬在嘴里,劇烈地咀嚼起來。待他一伸脖子,咽下去,端起茶杯,喝一口,水在嘴里轉(zhuǎn)了一個圈,咕咚又咽下去。舉起右手里的豬蹄,認(rèn)真地看著。那只豬蹄,已經(jīng)被他啃得沒有豬蹄的樣子了,豬蹄的腳脖子位置,已經(jīng)被他啃完了,森森的白骨,被當(dāng)做了把手,他短短的五指,牢牢地抓住了豬蹄的白骨,現(xiàn)在他要啃豬蹄的腳心。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如此啃豬蹄,他把豬蹄的腳心放到嘴上,狠勁一口,就把豬蹄心連同肉筋咬下來,毫不客氣,也很果斷,像老虎鉗夾斷一根鋼筋,嘎嘣一下,就把一大塊豬蹄心肉,裹進(jìn)了嘴里。他先是用力咀嚼了一陣,待完全咽下去后,不等喝水,就罵開了:“X個巴子,老沈你能把豬蹄煮得再生點吧?”那意思是,根本就沒有煮熟。老沈嘿嘿笑了,卻又給旱煙嗆了一口,吭吭吭咳了好一陣,使勁喘上口氣,才說:“肉有六分熟,才能啃出香味來,十分熟,就沒有香味了。”那人不再說話,開始咬煎餅,一口咬透三個煎餅,像一條小蛇咽下一只大老鼠,眼看著煎餅從脖子里往下落。
接下來,他吃豬蹄的腳趾,簡直是在表演啃豬蹄。
他干脆放下了煎餅,還是用右手抓著豬蹄,把豬蹄送到嘴上,一口咬住一個豬蹄趾,“咯吱”,從筋骨連接處,干凈利索地咬下來,在嘴里轉(zhuǎn)一圈,把豬蹄趾上的碎骨頭,一一吐在地上,再去吃下一個豬蹄趾。待全部啃完,“啪”把整塊的骨頭扔腳下。骨頭上不見一絲肉。這才拿起煎餅繼續(xù)吃。一只玩骨頭的小土狗,悄悄湊上去。
老沈把卷煙,擱在桌子一角,站起來,到碗盤架上,拿一只大海碗,舀上一碗肴肉老湯,想了想,又抓一把碎肉放碗里,撒點芫荽沫,擱到那人面前。那老哥把半摞煎餅摁進(jìn)碗里一蘸,煎餅軟了,塞嘴里咽下去,三兩次吃完,端起碗咕咚咽下去。拿搭在肩上的汗衫,擦一把嘴臉。罵了一句:“X個巴子,湯齁咸?!卑牙仙蜻f過去的煙擋住,站起來往外走,才發(fā)現(xiàn)他這么矮,像是往外滾。
“不給錢?”我給老沈遞煙。
老沈笑一笑說:“三五天來啃一個豬蹄,半年結(jié)一次賬?!?/p>
老沈看他拐過屋角去。收一下碗筷,攆走了小土狗,打掃一下地上的碎骨。看了看我說:“下苦力的,兩千斤石頭,從山上推下來,安樂鎮(zhèn)上沒幾個。倆男一女三個孩子,沒一個是自己的,都是老婆帶來的,一個高中一個初中一個小學(xué),老婆還是個癆病秧子。慢慢熬吧?!?/p>
調(diào)離那個單位,又回去公干。想老沈了,去那兒坐了坐。抽了很多煙,說了很多話,才知道那個人推石下山,車閘斷線,給車拖倒了。
“臨咽氣了,還托人把我喊去,給我二百塊豬蹄錢?!崩仙蚩粗R路那邊的河汊。河汊里有幾只鴨子,一會兒把鴨頭插水里,一會兒抬頭看我們。
“收了?”我看著老沈。
“收了?!崩仙蛘f,“前年,他家二小子考了學(xué),我托人送去一千塊錢?!编芷鹱齑絹硇πΑ?/p>
我沖老沈抱抱拳。老沈張開嘴笑,滿嘴的牙只剩幾顆了。
【作者簡介】宋以柱,山東淄博人,淄博市作協(xié)主席團(tuán)成員。作品入選各類年度選本及試卷,出版小小說集《旗袍》等多部。獲《小小說選刊》佳作獎、淄博市精品工程獎、淄博市文學(xué)藝術(shù)獎、第九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