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興
傍晚,再次坐上開往井岡山的綠皮火車,這是一趟一路搖晃和雜響的火車。在夜幕降臨睡意襲來之余,搖晃似乎要將我推入蒙眬,雜響又似乎要將我拉回。瞬間,腦子里涌出了無數(shù)綠皮車的回憶。
童年,我經(jīng)常跟著母親去杭州娘舅家。母親出行,總是手提肩扛著大包小裹。當拉著響笛的綠皮火車慢悠悠地駛進車站,此時,人們爭先恐后地向車門涌去,母親在前面左突右閃,我則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角不放,好歹擠上了車。那時的火車都是不對號的硬座,上了車各自搶位子。沒座位的時候,母親會攙著我,一節(jié)節(jié)車廂一個個位子找過去,詢問人家在什么站下車,如果恰逢人家在前方車站下車時,母親萬分驚喜,不時與人搭話,等待著火車到站。記得有一次是坐夜車,從上海西站到嘉興站,沿途沒有一個人下車,母親與我只好在走道上鋪幾張報紙坐了下來。剛坐了一會兒,賣商品的小推車過來了,“讓一讓、讓一讓”,我倆只好起身。如此往來幾回,母親與我索性站了起來。煙味、酒味、汗味、臭味、蒜味充斥著車廂,小孩的哭鬧聲、大人的喊叫聲,睡著的人的鼻鼾聲,打牌聲也是不絕于耳。
綠皮火車的窗戶是很笨重的框窗,很費力才能打開,我很是喜歡伸出頭去看看窗外的風景。江南煙雨朦朧的景色常讓我凝神,母親催促我關(guān)窗的“命令”,時常被我當作“耳邊風”,直到母親的“毛栗子”敲上來,我才依依不舍地落下窗來。我最喜歡的是火車經(jīng)停在站臺的那段時間。站臺上有賣地方特產(chǎn)的小攤,打開車窗,小販的籃子、托盤等遞到窗前,嘉興粽子、花生果、瓜子、山芋、茶葉蛋、米餅等,只要把錢遞出去,就會送進來。琳瑯滿目的小吃讓我饞得直咽口水。有時,我還會拿著母親給我的零錢,快步下車去買吃的,一聽到鈴聲則馬上返回火車?;疖囈宦沸旭?,我都盼著站站停靠。每年寒假,母親總會帶我去娘舅家,讓我去娘舅家待上大半個月?;厣虾r,再拎些花生、年糕、甘蔗、咸雞、豬肉回家,過年一半的菜肴也搞定了。
記得1971年冬天,我小學畢業(yè),母親讓我一個人坐綠皮火車去娘舅家,為表姐結(jié)婚送去做新衣的布料。我早上六點在上海西站上車,要下午一點左右才能到杭州?;疖嚻笔且粡埡苄〉挠部?,稍不當心就會遺失,母親再三叮囑我上車后把火車票藏到票夾中。我上車后沒有搶到位子,只能站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的地方,旁邊就是廁所,氣味刺鼻,嗆人的味道實在不好受。腳酸了,我就攤開報紙坐在地上。火車過了新龍華站,我才想起書包里母親為我準備的早飯,打開毛巾包著的鋁飯盒,是半盒子干泡飯,上面蓋著些許毛豆炒咸菜??赡苁丘I了,沒扒幾口就吃完了??吹脚赃叺娜藙冎字蟮埃兄笕怍?,我有點饞饞的,只好站起來面向車窗看著窗外匆匆而過的景象?;疖嚨秸?,不時有衣著破舊、皮膚黝黑的農(nóng)民挑著兩只籮筐上車,眼神滿是疲憊,坐在兩只籮筐擱著的扁擔上,不一會兒就瞌睡起來。
在娘舅家的日子是愜意的,春節(jié)到了,我拎著大包小包要回家了。都說站臺是重逢和分離的地方,娘舅將我的行李搬上車廂后匆匆下車了,他站在站臺上,我透過車廂玻璃窗向他揮手,他還是默默地注視著我,不時揮起他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向我告別?;疖嚲従弰恿似饋?,娘舅依然站在那里,不停地對我揮手,就在車速加快的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行熱淚在我的眼眶里。
綠皮火車,滿載著幾代人的記憶,承載著一種抹不去的情懷。如今,人們出行都習慣了高鐵,但你若有機會,不妨再乘一乘那依然悠悠走在祖國大地上的綠皮火車。
【原載《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