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國內(nèi)學者關于《商頌》的寫作年代,一直以來爭論不休,主要有兩種論斷,其中之一便是“商詩”說。但要斷《商頌》為商詩,至少存在以下幾個疑問:第一,商詩中為何會有后世之“天”的觀念摻雜其中;第二,商詩中為何會有作為人間主宰意蘊的“天子”一詞的存在;第三,后世不少學者斷其為商詩,主要是依據(jù)《商頌》書寫中所“反映”的內(nèi)容,但“反映”并不等于“當時所作”。這幾個疑問對于我們進一步判斷《商頌》的創(chuàng)作年代無疑是很有幫助的。
關鍵詞:商頌;創(chuàng)作年代;天;天子;反映
關于《商頌》的創(chuàng)作年代,主要有兩種論斷:一是認為《商頌》乃殷商后裔宋國人所作的詩;二是認為《商頌》為商代的詩歌。本文主要論述其為商詩的幾個疑點,故而不重述其為商人后裔所作的相關證據(jù)。劉波在其碩士論文《〈詩經(jīng)·商頌〉創(chuàng)作年代考述》中寫道:“通過對《商頌》五首詩《那》《烈祖》《玄鳥》《長發(fā)》《殷武》的分析,并結合商王朝的社會背景及其祭祀制度,認為《那》與《烈祖》所反映出來的崇尚樂舞的祭祀制度;先以樂舞娛神,再以和羹享神的祭祀形式,都是商代所特有的。《玄鳥》《長發(fā)》表現(xiàn)出來的民族起源與圖騰崇拜,《殷武》詩對武功的細致描繪等內(nèi)容,與商代的社會背景即祭祀制度非常的符合。因此,《商頌》不可能出自春秋時期宋人之手”[1]。朱志榮先生在《商代審美意識研究》一書中亦寫道:“《商頌》作為商代的詩歌,不僅有史料的依據(jù),而且在內(nèi)容和寫作技巧上也是可能的?!盵2]145但要確定《商頌》為商詩,至少存在以下幾個疑問。
一、商詩中為何會有后世
之“天”的觀念摻雜其中
《商頌》中除《那》《烈祖》外,其余三首詩中皆含有“天”字?!缎B》詩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五湯,正域彼四方。
《長發(fā)》第四、五章詩云:
受小球大球,為下國綴旒,何天之休。不競不,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
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何天之龍。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不竦,百祿是總。
《長發(fā)》第七章詩云:
昔在中葉,有震且業(yè)。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
《殷武》第三、四章詩云:
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歲事來辟,勿予禍適,稼穡匪解。
天命降監(jiān),下民有嚴。不僭不濫,不敢怠遑。命于下國,封建厥福。
“有人認為,殷商時期沒有‘天字,沒有‘天的觀念?!盵3]23于省吾先生主編的《甲骨文字詁林》一書中反駁這種意見,說:“殷代的‘天本不同于后世之‘天?!熘玖x為‘人之頂顛,許、段、王所論極是,這在甲骨文中也可得到證明?!嗟奈睦f明,其時,‘天已引申為高大,因而與‘大實同義?!盵4]“合諸人之論,‘天在甲骨文中已出現(xiàn),這一點無可置疑,但這‘天與后世之‘天大相徑庭,卻也是明白無誤的?!盵3]23后世“天”的觀念最早見于西周初年,如后世學者通過對《大盂鼎》《大豐簋》《尚書·周書·大誥》的解讀得知,“天”至西周初年已是一個“至上主宰”的形象。但結合后世出土的甲骨文中“天”字的審美意蘊可知,周初“天”的“至上主宰”這一審美蘊含并非承接于殷商,因為殷商時期已有自己的至上神,即“帝”。
據(jù)陳夢家先生在《殷墟卜辭綜述》一書中歸納:“卜辭中的帝字共有三種用法,一為上帝或帝,是名詞;二為祭之,是動詞;三為廟號的區(qū)別字,如帝甲,文武帝,名詞。”[5]“一般認為,‘帝或‘上帝就是殷代的至上神,類于后世的至高無上的‘天的觀念?!盵3]14從后世出土的甲骨卜辭來看,“帝”有“令風”“令雨”“令雷”以及“降旱”的能力,如有甲骨卜辭中寫道:“貞,翌癸卯帝其令風”“丙寅卜,爭貞,今十一月帝令雨”“貞,帝其及今十三月令雷”“庚戍卜貞,帝其降旱”[6]130-146。當然,除此以外,殷商的“帝”還有如后世之“天”的護佑下界風調(diào)雨順的神力[6]130-146。
《商頌·玄鳥》中所寫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此處的“天”指的自然不是“人之頂顛”或“高大”,而是猶如殷商之“帝”般的存在?!皽苊?,由契之功,故本其天意。”[7]1444鄭玄道出了該處“天”之意義蘊含,即“至上主宰”的存在?!笆苄∏虼笄?,為下國綴旒,何天之休”“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何天之龍”(《長發(fā)》),這兩段話的意思是:接受“天”所制定的大小法,作為天下諸侯之典范,蒙受“天”所賜予的美譽,成為天下各路諸侯所保護的對象,獲得“天”賜予的榮寵。此處的“天”已完全具備后世之“天”的意蘊,亦是“至上主宰”的存在?!兑笪洹啡缡峭辉儋樖?。常玉芝先生在《商代宗教祭祀》一書中寫道:“殷人把天神稱作‘上帝或‘帝,而絕不稱作‘天,卜辭中的‘天字都不是神稱”[6]130-146,若真如此,那么將《商頌》視作“商詩”,詩文中的“天”又該作何解釋呢?
二、商詩中為何會有作為
人間主宰意蘊的“天子”一詞
《尚書·多方》寫道:“惟我周王靈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簡畀殷命,尹爾多方。”[8]周于孟津會盟天下各路諸侯誓師伐商,并在牧野之戰(zhàn)后取代殷商成為天下之宗主國,在周人看來是承接“天命”,順應“天命”之為。周王亦自稱為“天子”,“天子”即上天之子,而殷商的王通常稱之為“帝”,如帝辛、帝乙、帝紂等。但被國內(nèi)部分學者視為“商詩”的《商頌》中卻有關于“天子”的書寫?!堕L發(fā)》第七章中的“中葉”,據(jù)程俊英先生訓,即“中世,指湯時”[9]1039。震,《彖》曰:“震,亨”,“陽生于下而上進,有亨之義。又震為動,為恐懼,為有主。震而奮發(fā),動而進,懼而修,有主而保大,皆可以致亨”[10]。這里所說的使殷商國運興盛,威震八方的“天子”不是指別人,而是指湯王[9]1039?!墩x》曰:“《長發(fā)》詩者,大之樂歌也。者,祭天之名,謂殷王高宗之時,以正歲之正月,祭其所感之帝於南郊。詩人因其祭也,而歌此詩焉。經(jīng)陳洪水之時,已有將王之兆。玄王政教大行,相土威服海外。至於成湯,受天明命,誅除元惡,王有天下,又得賢臣為之輔佐。此皆天之所祐,故歌詠天德,因此大而為頌,故言大以總之。經(jīng)無高宗之事,而為高宗之頌者,以高宗祭得禮,因美之而為此頌,故為高宗之詩?!盵7]1451可知《正義》亦認為此詩創(chuàng)作于殷商時期。若詩中所寫的“天子”真的是指湯王,但從出土的甲骨卜辭來看,殷商時期的殷人又不會以“天子”來指稱商王,詩文會不會是被后世之人修改了呢?
據(jù)晁福林先生在《說商代的“天”和“帝”》一文中對《盤庚》中的“天”字考辨,《盤庚》可以依王國維先生所言“當時所作”,但在流傳的過程中被后人加以整理潤色并摻雜了不少后人的所思所想及文辭用例。如《盤庚》中出現(xiàn)了春秋時期才會出現(xiàn)的“天時”一詞。如此看來,《長發(fā)》同樣存在被后人修改的可能性。換言之,若《長發(fā)》真為“商詩”,也是被后人加以修改潤色后的“商詩”,所折射的除商人的審美思想外,周人的審美思想也摻雜其中,難以稱之為“商詩”。
三、“反映”不等于“當時所作”
劉波在其碩士論文《〈詩經(jīng)·商頌〉創(chuàng)作年代考述》中指出“《那》與《烈祖》所反映出來的崇尚樂舞的祭祀制度”[1],“《玄鳥》《長發(fā)》表現(xiàn)出來的民族起源與圖騰崇拜”以及“《殷武》詩對武功的細致描繪等內(nèi)容”都可以說明《商頌》為“商詩”,“不可能出自春秋時期宋人之手”。此說之漏洞也很明顯,因為“反映”不等于“當時所作”。
宋國為殷商王室后裔所在的封地。從《周頌》《魯頌》來看,“頌”都是追憶或贊美其先祖豐功偉業(yè)之詩。既是贊美稱頌之詩,所贊之王自是在宗族內(nèi)部有過建樹之主,所頌之世自是先祖所創(chuàng)之盛世,所追憶之事自然也是殷商之事。
朱志榮先生在《商代審美意識研究》一書中認為《商頌》為“商詩”的一個重要理由是:“他們認為《商頌》里沒有周滅商以后的事,沒有宋的任何事件,也無《周頌》、《魯頌》中的那些‘德、‘孝觀念,而只有體現(xiàn)商代精神的對征伐的贊美?!盵2]145殷商后人追憶先祖自然不會提及他人先祖的豐功偉業(yè),追憶指的是場面的再回想、如實呈現(xiàn)。作為極其重視宗族歷史的殷商王室后人來說,做到這一點自然不難,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商頌》中所反映的都是殷商時代的社會外貌,而無周代商以后的社會場景描繪。至于為何無“德”“孝”觀念,從某種程度上更是體現(xiàn)了《商頌》不是“商詩”。若《商頌》為殷商時期所作,按照春秋時期改詩潤色的傳統(tǒng),“德”“孝”摻入其中的可能性極大,正因為其為時人所創(chuàng)反倒抵擋了時人改詩潤色的做法。
四、結語
若以《商頌》書寫之內(nèi)容來直斷其為“商詩”,頗有臆斷之嫌,因為“反映”不等于“當時所作”。后世之“天”的觀念以及王自稱為“天子”這一做法雖出自周代,但據(jù)此斷其為“宋詩”亦是武斷。從后人改詩的傳統(tǒng)來看,改詩的一大原因是為了方便讀詩?!渡添灐肺霓o優(yōu)美,但無后世“德”“孝”之觀念摻雜其中,可見其有一層“抵制”改詩傳統(tǒng)的屏障,若真創(chuàng)于殷商,這層屏障又何以存在?故而,若以當下之所存斷其為“商詩”,至少存在以上三個疑問。
參考文獻:
[1]劉波.《詩經(jīng)·商頌》創(chuàng)作年代考述[D].北京:首都師范大學,2008.
[2]朱志榮.商代審美意識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王振復,陳立群,張艷艷.中國美學范疇史(第一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4]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96:212.
[5]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562.
[6]晁福林.說商代的“天”和“帝”[J].史學集刊,2016(3):130-146.
[7]《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8]李民,王健撰.尚書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69.
[9]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2006.
[10]程頤,撰.孫勁松,范云飛,何瑞麟,譯注.周易程氏譯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824.
作者簡介:柯利強,廣西師范大學美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災害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