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從寒冬走過來的。

李鋒在羅霄山脈的那個春天，臥在草叢里看到這番情景：群鳥飛過，幾百盞LED強光燈照射，飛鳥就呆作一片白色的亮點。接下來槍聲大作，此起彼伏，很多鳥掉下來。山谷響起歡呼“打到了，打到了”！然后就是笑聲。接下來再看，雪片一樣落了一地的——鳥！

張厚義是“洞庭湖的老槍桿”，被一只鶴求救的眼神軟化，救下替它療傷。一個殺鳥不眨眼“魔王”，從此跟一只白鶴結(jié)緣，放下手中的——槍。白鶴12年往返漁家感恩，他用一輩子護鳥，償還自己曾欠下的血債。

同是2018年，受傷的“愛愛”被人用飛機護送，追趕北遷的鶴群?？伞皹屔薄?19”兩只鶴，則磨難重重。419鶴誤入人為投毒區(qū)，“槍生”更慘，身中三槍、生命垂?！粠в袀髌嫔实陌Q，歷經(jīng)多次生死磨難，頑強地活下來。真可謂有殺戮也有保護，最后正義戰(zhàn)勝邪惡。關(guān)鍵，它們能飛到2020年這個特別的春天。

“新冠肺炎”大疫中的2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一個重要決定：《關(guān)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xí)，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也就是，國家放大招，給吃野味畫上了休止符！往日濫食野味的“病毒開關(guān)”，從此絕不容許觸碰！

《決定》鳴哨，一場國家力量打響的人民戰(zhàn)爭，拉開戰(zhàn)幕。野生動物與人類的和諧，生態(tài)文明的春天，到了。

鳥語花香，萬物重生;白鶴歡飛，舞跳芭蕾……

第一章? ? 寒冬里的殺戮

人們越來越熟悉這樣的情節(jié)：總是從接觸某種野生動物開始，人類在病床前及實驗室的顯微鏡下與病毒展開搏殺。而現(xiàn)代生活的邊緣地帶，依然是農(nóng)牧民、盜獵者、伐林者進襲叢林。

在湘南的祁陽縣，被稱為“野味帝國”的野生動物交易窩點，常年發(fā)售野味。就在“新冠肺炎”武漢暴發(fā)時的鼠年春節(jié)前，這里還在趕過年的暴利市場。小動物在這里尸橫遍地，血流成河……

一些生命沒有了，一批生命轉(zhuǎn)移到了餐桌上，填充座上賓的變態(tài)食欲。殘忍之極，喪盡天良！害人害己，禍國殃民，更成了繁殖和傳播病毒的發(fā)源！

鐘南山院士反復(fù)忠告：80%的急性傳染病來自動物，吃野生動物是陋習(xí)。這些年，傳染性極強、致病率極高的SARS、MERS、埃博拉病毒、尼帕病毒，在世界各地如“潘多拉魔盒”里的“病毒庫”沖出來，魔鬼般瘋狂肆虐著人類。

僅僅以祁陽縣為例。我國有兩千多個縣級城鎮(zhèn)，誰敢說禁止了野味？山地、平原，到處是野味大補、獵奇炫耀、畸形消費。而且，從未真正杜絕過。

身體得病，提醒我們憐惜它。

地球生病，提醒我們珍惜它。

城市害病，提醒我們愛惜它。

瘟疫發(fā)生，提醒我們愛護其他生靈！

武漢封城的1月23日，有“野味帝國”之稱的祁陽縣龍騰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有限公司，還展示販賣河麂的視頻，并表示“帶檢疫、養(yǎng)殖和銷售證”。1月28日永州市林業(yè)局發(fā)布消息，該非法網(wǎng)上經(jīng)營野生動物窩點已被搗毀，當(dāng)事人已被控制。

封殺，“龍騰”死了;搗毀，鏟除一個病毒庫。這家逆天命的公司終歸成了無數(shù)小生命的陪葬品，償命般地徹底消失！

1.“活殺大鳥，150一個”

志愿者岳兵（化名），幾年前在網(wǎng)上注意到該窩點的信息，悄悄添加一名張姓負責(zé)人的微信，發(fā)現(xiàn)其朋友圈發(fā)布了大量的野生動物銷售廣告?！拔覀儍扇昵熬团e報過一次，但他們還是繼續(xù)經(jīng)營。野味交易的品種多得數(shù)不過來。河麂（獐子）、白額雁、果子貍、鱷魚、大雁、梅花鹿……其中的果子貍就是非典大疫情的罪魁禍?zhǔn)??？纯催@段‘屠殺視頻，何等殘忍與貪婪！”

因屠殺窩點已搗毀，從岳兵提供的視頻、截屏，我們用錄音整理出來。

2020年元月23號凌晨。

“活麂子，現(xiàn)貨100多只，又是一車。過年啊，還有果子貍，大量現(xiàn)貨預(yù)訂?！?/p>

“活殺大鳥，150一個，純野生的?；顨ⅫS麂，活殺，全部活殺?！?/p>

“第一批，每天300只，19號中午發(fā)往福建莆田了……今晚連夜趕工，活殺15條黃麂。發(fā)海南、東莞……看一下，絕對現(xiàn)殺的?！?/p>

視頻里除了毫無人性、專橫跋扈的吆喝聲，就是一盆盆屠殺去毛的小動物們。據(jù)說小麻雀是不用刀的，用力一捏，就斃命。

“活殺大鳥”只用剪，特質(zhì)剪刀鋒利又靈活，“第一批，每天300只”也就是個把小時的事。他們手腳之快，來不及看一眼臨死時動物的絕望眼神！

最慘不忍睹的，是剛被活殺的黃麂、果子貍。橫躺血泊中的它們還在抽搐抗?fàn)?，每只黃麂都有成年狗那么大，眼神里透著絕望后的仇恨。

這里，“活殺”“現(xiàn)殺”是高頻詞，“有傷”“帶傷”是常冒頭。傷麂子、殘野豬，被獵夾夾到腿殘缺的，哪怕價錢低一點，他們依然不放過斂財?shù)臋C會。

一個視頻鏡頭對著一只河麂，它一只后腿被夾斷。傷口還流著血，皮骨吊著，顯然它是不顧疼痛——逃。才從那鐵夾底下忍受劇痛，撕扯著、掙脫著九死一生逃出來。三只腿蹦跳著跑不快，還是被人活捉了……

2.喪盡天良的野味通行證

這個超級野味販子的“野味帝國”，擁有的是一條可怕的產(chǎn)業(yè)鏈：捕殺、獵獲野生動物，販到餐館、酒店成可怕的野味。他們可以一次販運30萬只麻雀，心安理得！從網(wǎng)絡(luò)截圖、載頻中看到以下信息：

“小麻麻，100個一包，第1批供應(yīng)，30萬只。今天發(fā)走1800多只。售價：2元一只批發(fā)。”

“一千，晚上可以發(fā)走;一萬，只需一點時間，但安排起來也很快?！?/p>

“廣東陽山一件、惠州兩件、梅州一件，大巴明天發(fā)送。全部活殺的，中央紅頭公發(fā)云南昆明……”

一家販，不知足。替人辦證形成產(chǎn)業(yè)鏈?！褒堯v”能代辦各類與野味相關(guān)的經(jīng)營許可證——喪盡天良居然還有“通行證”？

“辦證難，這是困擾很多想做野味生意的瓶頸！現(xiàn)在不用發(fā)愁了，龍騰幫你解決?！?/p>

“辦證，兩萬多元全部搞定，上門服務(wù)，正常半個月就差不多。給下家（客戶）辦證，收費標(biāo)準(zhǔn)2～3萬?！?/p>

如果前面說的只是殺戮，有了“通行證”，能辦到檢疫證明，那是組建軍團，擴張隊伍，集團殺戮，禍害可是成百上千倍！

騰龍“野味帝國”，源自祁陽，發(fā)展壯大在廣東。說辦證，曾經(jīng)有假證，嚴(yán)管了。辦合法證件，上演的是一出出“閉眼貓和投機鼠”的諷刺戲。

自稱手續(xù)齊全，還神通廣大能“搞定”通行證，客戶自然越來越多，血債越來越大。

問：辦個證、保多久？過完年就要辦。

答：保三年。確定需要辦，那就先預(yù)約，預(yù)約了就會安排人先幫你辦，年后要辦證的很多。

問：靠譜嗎？

答：證件辦不下來，一毛不收。有需要辦的朋友請?zhí)崆邦A(yù)約，年后要辦的很多，現(xiàn)在都有十幾位在預(yù)約了。

同時，他們還大搖大擺“對外招商”，號稱一萬元一股，每天的毛利收益在60～120元不等。一個以“龍騰”為首、意圖構(gòu)建“超級野味”巨大的收購、販賣網(wǎng)絡(luò)正在形成。

岳兵是多年的環(huán)保志愿者，對“龍騰生態(tài)農(nóng)業(yè)”這個野生動物的屠宰場，他幾次向上舉報，隨后就是恐嚇、威脅，最終不了了之?？墒牵廊粓猿种?。

3.舌尖上的殺戮

岳兵說：原來貧窮，野味做飯桌上的葷腥。如今生活好了，野味在藥用價值上“開發(fā)”，集中在“大補”上。而“補”，最多的需求，是“壯陽”。穿山甲、老虎、果子貍、禾花雀……被吃到瀕臨滅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人迷信食用它們，可以健體。就說廣東人喜歡的禾花雀，其實只是一種“飛越平常百姓家”的普通雀鳥，卻硬是被人幾近吃絕。

他們，天上有翅膀的除了飛機不吃，地下帶腿的除了桌椅不咽。江南有道招牌菜，毒王蝙蝠與鹿肉或麂子一起燉，美其名曰——“福祿湯”。還有一道更絕的菜——“三叫”，是把剛出生的小老鼠囫圇吞吃?？曜訆A起來蘸醬油是第一叫;放進嘴里用牙齒一咬，是第二叫;咽下肚是第三叫。

江南人很柔弱吧，蘇州是胭粉之地。那里也有一道名菜“松鼠鱖魚”，溫柔之鄉(xiāng)一擲千金也就算了，太殘忍，被剮、被切、被油炸，端上桌還務(wù)必活著，嘴巴翕動、活色生剝。否則，不足以展示廚師手藝。繼而，賓客笑贊，大快朵頤……

北方有一道菜喚作“生離死別”。把活烏龜塞進蒸籠里，只留下一個小孔，孔外放一碟香油之類的調(diào)料。烏龜在蒸籠里受熱不過，就伸出頭來喝一口香油。烏龜熟了，香油也浸進五臟六腑了。再把梨切成瓣放在周圍，就是生梨（離）死鱉（別）。

人說，太殘忍是會遭天譴的。天譴有許多種，天災(zāi)、瘟疫。大自然發(fā)威加小生命復(fù)仇：你讓我上餐桌，我請你下地獄！“龍騰”搞系列融資加盟，就是續(xù)建超級“病毒庫”！

病毒，病毒，神奇的相似。世界系列大瘟疫，絕大多數(shù)都來源于野生動物攜帶、變異、轉(zhuǎn)化的病毒傳播——

1967年，一群非洲猴子將馬爾堡病毒傳給實驗室工作人員，導(dǎo)致5人死亡。在接下來的10年里，它感染了許多非洲人，死亡率在90%以上。

2003年，人們從果子貍身上感染非典，科研人員卻從蝙蝠群落發(fā)現(xiàn)了組裝SARS病毒所需的所有基因。蝙蝠帶來的病毒，在果子貍體內(nèi)進行了復(fù)制與進化。果子貍被人當(dāng)野味吃掉，同時把病毒傳播給了人類。

2007年，調(diào)查馬爾堡病毒的一組科學(xué)家，在10萬只蝙蝠生活的洞穴里，發(fā)現(xiàn)了馬爾堡病毒的罪魁禍?zhǔn)住稹?/p>

該長記性了，人類歷史上的傳染病，死去的人數(shù)何等驚人：

公元6世紀(jì)暴發(fā)于東羅馬帝國的鼠疫，又稱“黑死病”。這場瘟疫在地中海地區(qū)肆虐了兩個多世紀(jì)，約掠走1億條生命。

暴發(fā)于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造成至少2500萬人死亡，并致使一戰(zhàn)結(jié)束，因為參戰(zhàn)各國已缺少兵源……

這次的“新冠病毒”雖然來源尚未清楚，但截至2021年3月10日，全球累計確診1億1千萬人，累計死亡259萬人！無論是否源于野生動物，世界終需與它們和平相處。人大常委會的《決定》就是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信號。

嚴(yán)寒中的殺戮終會停止，保護的春天已經(jīng)到來。

第二章? ?保護，總有人深入“敵后”

全國人民都宅在家里的鼠年2月24日，李鋒的電話從鄱陽湖打來。那聲高喊，把我的頭都震蒙了：“全國人大今天通過了《決定》，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說的是‘全面……”

李鋒的興奮，我懂。他是想說，對野生動物保護，身后不再是他一個人、一批人，而是國家力量，全國人民！

進入秋天，成群的候鳥從北方起飛，經(jīng)東、中、西三路分別飛往中國南部地區(qū)越冬。湖南、江西等地形成了極窄的遷徙通道，成了從中部路線南遷候鳥必經(jīng)的“千年鳥道”。但這些千年鳥道，卻因為一些人的獵殺，而成了這些鳥兒的死亡墓地。

——摘自中央電視臺《面對面》解說詞

這個解說詞是為李鋒寫的。上中央臺的訪談節(jié)目，李鋒作為臥底到羅霄山“千年鳥道”的殺戮現(xiàn)場，冒著巨大風(fēng)險記錄下慘不忍睹的獵鳥暴行。這本是一條穿越饑寒，尋找溫暖的路，現(xiàn)在卻成為無數(shù)鳥類的不歸路。因為在這里，等著它們的是火槍、鳥銃、竹竿、大網(wǎng)，以及隨之而來的死亡。

作為攝影記者，李鋒冒著生命危險，8次出入羅霄山脈拍下短片《鳥之殤！千年鳥道上的大屠殺》。這個12分鐘的視頻，鏡頭對準(zhǔn)尸橫遍地、哀鴻遍野的慘狀，諸如“一天打了三噸鳥”“保證是天鵝肉”的場景，以及一聲聲攝人心魄的槍聲……視頻一出，震動全國。

因為他的勇敢，對野生動物殺戮、販賣和殘食一條完整鏈的揭露，他的爆料不到一天，優(yōu)酷網(wǎng)上的點擊量就超過了15萬，社會反響巨大。他終于推動了國家《野生動物保護法》的第二次修訂。

游走于三湘四水，不讓候鳥在遷徙路上倒在槍口下、毒池邊。李鋒這樣說，也早這樣做了。

1.幾百盞LED燈后，隱藏著幾百桿槍

李鋒搞環(huán)保，說他動真格的，太淺。他是玩命，直往深里走。

李鋒被人叫成“瘋子”是干了羅霄山脈那一票。一個普通記者，每月兩三千塊錢，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干環(huán)保沒錢。可李峰說，他好這口，借錢也去干。看了朋友那里一堆血淋淋的照片，他說：有風(fēng)險？肯定。我是個男人，干有挑戰(zhàn)的事。我為興趣工作。

最初聽愛環(huán)保的朋友說，鳥道沿途打鳥很嚴(yán)重，多少記者來了，也沒報出去。李鋒說：打鳥這事兒并不新鮮，沒有深入到殺戮現(xiàn)場、沒人披露血淋淋的真實，當(dāng)然沒鮮料可報。把真實場面拍到，用活生生、赤裸裸的事實和畫面展現(xiàn)，就能直擊人心。我們出品——真家伙！

偏偏車友論壇里“黑山老妖”“風(fēng)中練刀”兩個人跟他同道?！帮L(fēng)中練刀”，退伍偵察兵，會開車，萬一發(fā)生什么危險，他也能打，至少我們能逃掉?！昂谏嚼涎?，自己開影像工作室的，倒閉了，卻正好做紀(jì)錄片影像技術(shù)。

三個不怕死的、真正熱愛地球、熱愛這個國家的人，沒有任何費用，就因為事情有意義、挺刺激，也好玩，干上了。

具體的，他倆是跟著我干。李鋒說。

說，總是輕巧的，真玩起來，啥事都出來了。開車，油錢得自己出;餓了，自己得掏錢買食。這事具體，還重要。他們仨在網(wǎng)下開碰頭會，說既然要玩，費用是大事，我們集資吧。好，AA，大家一起玩。

一系列的調(diào)查后，李鋒他們選在桂東縣的羅霄山脈拍攝。那里人打鳥很專業(yè)，全部是持槍。要玩真的，咱就去最險的地方——最危險的經(jīng)歷、最惡劣的殺戮！候鳥必經(jīng)之路，每到它們遷徙季節(jié)，打鳥、網(wǎng)殺便成了沿途村民的主業(yè)。邊飽自家的口福，也為小到路邊飯館、大到星級酒店的餐桌上，增添了一些令現(xiàn)代人趨之若鶩的野味。

而眼下，不像他們所想象的那么順當(dāng)。第一趟，他們什么也沒干就折回來。

跑進大山，一條縣道山路，你在這個山頭，他們在那個山頭。晚上只看對面打鳥的LED強光燈，照得天空通亮，槍聲連綿不斷。影像，卻什么也留不下。

回去，重新研究方案。

第一次遠距離拍的畫面，不清晰。鏡頭焦距不夠，感光度也不好，不能用。二次再去，李鋒他們很專業(yè)地武裝到牙齒。迷彩服裹在身上，在大山里躲起來。照相機鏡頭，用黑卡紙剪個洞，遮住鏡頭，防止反光。這“專業(yè)化”是花了代價的：采購了軍用迷彩，還先去瀏陽河上游大圍山做實戰(zhàn)演練。

“代價”不是錢的事，精準(zhǔn)施策，將時間和精力準(zhǔn)備到位，到了實戰(zhàn)，就是不一樣。通常，捕鳥者的捕殺活動會選在夜間進行，他們利用鳥類在夜間遷飛過程中的趨光性，用篝火或氙氣燈等發(fā)光設(shè)備吸引候鳥，實施捕殺。有時，甚至有人會在山谷狹路上布下用白尼龍繩制成的天網(wǎng)，這種網(wǎng)可寬達數(shù)十米、高三四米，用以攔截并捕獲經(jīng)過這里的所有鳥類，俗稱，“天網(wǎng)恢恢”。

李鋒回憶，那天老妖和我在這邊，“練刀”去對面山頭，用LED強光燈照射，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我們。中間隔了大概五六百米。李峰用對講機很“軍事”地問：

你能發(fā)現(xiàn)我們嗎？

發(fā)現(xiàn)不了。練刀回答。

再細致點找。

還是找不見。

“那就比較安全?！比嗽诟髯躁嚨囟及残膫鋺?zhàn)下一步。

第一個下午進山，他們就扮作打鳥人，跟真打仗一樣，先占領(lǐng)山頭。再一看，那座山頭，總有幾百盞LED燈，后面隱藏著幾百桿槍。

戰(zhàn)前埋伏，不見鬼子不拉弦。

半夜時分，大概是鳥的遷徙隊伍路過的時間，燈光從無數(shù)山頭亮起，束束藍光直射空中，早已準(zhǔn)備好的火槍、鳥銃、竹竿、大網(wǎng)，都從草叢、石后、樹旁露出，一場殺戮將要開始……

后來才知道，這里的打鳥人有三類：一類是當(dāng)?shù)卮迕?二類是職業(yè)捕鳥人，設(shè)備專業(yè)，有完善的產(chǎn)業(yè)鏈;三類是來找樂子的人，開著豪車，帶著美女和啤酒，扛著鳥槍來體驗打獵的“貴族”生活。

那些人，是有專業(yè)分工的。有人專門打燈，有人專門打槍，還有人拿著手電筒去找擊落的鳥。鳥們，飛得過這個山頭，也飛不過那個山頭。天羅地網(wǎng)，不在這個山谷打下來，就會在那個山谷被擊落。

據(jù)媒體報道，候鳥遷徙經(jīng)過的地方多是深山老林、地廣人稀，很多都位于幾個縣交界的“三不管”地帶，而且鳥群經(jīng)過時都在深夜。林業(yè)公安上山要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打鳥人一見動靜立馬逃走。山區(qū)那么大，根本找不到人，更不用說抓到證據(jù)刑拘。

那種槍我們叫鳥銃，一種土槍。它結(jié)構(gòu)簡單，火力也不像正規(guī)槍械那樣足，但用它拿來打鳥，是個好工具。它是裝霰彈的，就是鋼珠或鋼釘，一群鳥過來，一槍放出去，霰彈就像網(wǎng)一樣撒出去。

李鋒他們已經(jīng)開始隱蔽著。拍攝視頻上能看到，每當(dāng)有鳥群飛過，強光一照，飛鳥就是一個個白色亮點。接著槍聲大作，此起彼伏，很多鳥都掉了下來。槍聲過后，有人喊“打到了，打到了”！然后就是笑聲。

事后，有村民指著越野車說，一天打下來的，用“噸”數(shù)算。是啊，兩三百盞燈，一盞燈代表一伙打鳥人，數(shù)量是明擺著的。每次鳥群一飛過，底下就是一陣槍響。然后，雪片一樣落了一地的——鳥！

殺戮的慘狀，激起我們更真實拍攝的決心。一定要披露出來，為了那些冤死的鳥，為我們后面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李鋒憤憤地說。

待他們再回來，帶著自己的短板，帶上更多的謀劃。光潛伏不行，必須再靠近“前沿”，靠前指揮。比如，要買紅外設(shè)備，近距離拍攝。

再買設(shè)備，沒錢了啊。李鋒剛說出口，兩位同伴就給否了。我們進山，一去六七天，都是啃饅頭，晚上睡在山里。只有一次在鄉(xiāng)村集市吃飯，三個人花了35塊，還覺得貴。

紅外線設(shè)備，最便宜的七千多。“算了算了，玩過了，也不好玩?！崩钿h知道，兩個兄弟不想玩了。不是別的，苦并危險著。對方在那兒放槍，我們在這里心驚膽戰(zhàn)。九、十月的山里，悶熱潮濕，淌下的汗能用盆子裝，蚊蟲叮咬又難以忍受。有一次，三人靜靜趴著，竹葉青蛇爬到老妖身上。老妖感覺有什么在身上，手一甩，我們用燈一照，是條蛇，竹葉青蛇！照片我都拍下了。

那是毒蛇，咬到的話，是會死人的。老妖嚇得不輕，這輩子都別再跟他提蛇。誰提，他準(zhǔn)跟你翻臉。

記憶中最深刻的有一次。

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守在“哨位”上，槍聲響起來。突然，那邊LED燈掃過來，就照到我們。練刀，這個退伍的偵察兵，第一個就跳懸崖了。

真懸崖！白天看見，起碼有幾百米吧，他就跳下去了。還好那兒有大量的灌木、雜草，人不會滾下去。人嚇人，嚇?biāo)廊?，他這一舉動，讓我背著攝影機的，本能地跟著跳下去。當(dāng)時，我擦過他身邊，繼續(xù)往下面滑。死命抓住救命草，擼了一堆，手割傷了、衣劃破了，最終被樹擋住，停了，沒掉下懸崖。

他們說不想玩了。我說，不行，還得繼續(xù)玩。沒了你們，這事我一個人干不成。而最現(xiàn)實的是，我們又沒錢了。

借錢，我跟老婆打欠條。這些年都這樣，老婆那兒也沒有了，就跟外面的朋友借，欠一堆賬。

再去的時候，我們成熟多了。作戰(zhàn)方案在家就研究好了，實地上走，像在蛇皮袋上剪幾個洞，讓人家一看就明白是收鳥的。我們做得很隱蔽，攝像頭藏在袖口里。

當(dāng)然，一次比一次接近悲壯。

每天凌晨五六點，李鋒他們就出發(fā)開始行走，觀察、調(diào)研、記錄，直到午夜十一二點，才去找睡覺的地方。臨睡前，李鋒一定還會整理路上拍得的素材，發(fā)上微博，以留下一天的發(fā)現(xiàn)、寶貴的資料。

其實，還有一層不明說的東西，那就是哪怕自己遇到意外，資料發(fā)出去保存了。相信，會有人接著整理的，萬一我人沒了，這事兒不會死。

第三、四次去，老妖換到我們對面，那是可以直接看到我們的地方，固定機位，時時刻刻監(jiān)控著我們，怕有危險啊。我反復(fù)交代，我們?nèi)f一被人打了，你就給拍下來。那是沒有退路的，即便是死了，你也要把我死的樣子拍下來！

太打眼了，外地人、生面孔。我們只能每次下午最早進山，第二天凌晨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們才最后下山。就是避免撞上他們，可能還不是麻煩，是關(guān)乎——命的事兒！

2.憤怒，讓人不顧生死往前撲

李鋒愛玩，玩越野，玩無線電，玩快艇。對環(huán)保，他說也是玩，卻拿了命玩。

“環(huán)保這事有意義，一幫人合得來，就一起去玩了?！崩钿h說，當(dāng)時我聯(lián)系了很多環(huán)保團體，促成了湖南第一個民間護鳥營，去做一些實地活動。當(dāng)時就有很多人參與。各大校園、環(huán)保機構(gòu)，前前后后，超過四五百人?？桑@事是太難了，如今堅持不下來，不能怪別人。

“不親自去到污染嚴(yán)重的地方，你不會知道污染有多可怕。”李鋒說他和朋友開著車去外地調(diào)查污染源，可不是一般的搞戶外，時時刻刻得提防被別人發(fā)現(xiàn)。

那是當(dāng)年地下黨“潛伏”，它衍生的感覺，死了那么多我們的同胞，那種仇恨，讓人不顧生死，往前撲！

玩的這一票，親眼看到死了那么多鳥，都是跟我們?nèi)祟愐粯拥摹±钿h和他的兩名同伴先后8次、歷時一個月，窩在千年鳥道上，打著手電筒躲在草叢里觀察和拍攝。不僅拍了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也拍了殺戮販賣的后方。

“都是我們深入敵后得來的真實，真實才最有力量?！逼鋵崳谶@之前，許多媒體的文字報道也不少，但我們的暗訪視頻比書面報道不僅僅更直觀、方便網(wǎng)絡(luò)傳播，關(guān)鍵用命換來的，“含金量”不一樣。

最后一次，我拍到了，他們在我眼前放槍、撿鳥。一米兩米的距離。我給他們打到的鳥拍特寫。和他們聊天，給他們發(fā)煙。煙是提前買好從家?guī)н^去的，最便宜的煙。

我們假裝跟他們勾肩搭背親熱地聊，他們說一個晚上估計能打到上噸的鳥。特別是當(dāng)?shù)卮迕裾f，每年的候鳥過境兩三個月，是一年中重要的收入，能搞到萬把塊錢。這些都是隱蔽的聊天聊出來的。

我們又去飯館、集市，看打下的鳥賣到哪里去了。在餐館，一般的鳥最低只賣5元，一只天鵝能賣到300元。錢下能生出“勇士”……

一個市場里，很多人都在明目張膽地買賣野鳥。那些人跟我們談笑風(fēng)生，關(guān)于打鳥的樂趣也好，細節(jié)也好。他們習(xí)慣了，沒往生命上想，甚至不知道這就是殘忍。比如，他們用橡皮筋扎著鳥嘴，開始跟旁邊人聊天，慢慢地拔那個鳥的毛，直到把一只活鳥折騰到死。

其實，這過程也差點把我們折磨到半死。你想啊，心疼這些冤死、慘死的生命，又不能說;可恨、可悲、可憐這些愚昧之人，他們又恨不至死;潛伏拍攝連片地死，恨得牙疼心碎，卻又同情這些靠山吃山的農(nóng)民。關(guān)鍵，他們都這樣：有鳥的時候打鳥，沒鳥的時候外出打工。

我終于知道，富人以破壞資源起家，窮人再以破壞資源起步。一句話，富和窮都把破壞資源當(dāng)橋梁。

最可恨那些豪車美女啤酒，把上山打獵當(dāng)娛樂顯擺的人。什么樂子不能找呢？非要以這么多生命為代價，不遭報應(yīng)下地獄，才怪！

后來，李鋒他們才知道，打鳥不是新聞。在湖南、廣西類似“打鳥坳”“打鳥界”“鳥吊山”的林海茫茫的山坳里，打鳥是一項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以打鳥習(xí)俗而命名的這些地方，在我國還有很多。

偏偏地處山坳的“天然”環(huán)境，候鳥遷徙就會選擇在這里略作停駐、歇息，打鳥坳的鳥一般飛得較低，必經(jīng)之路上，捕鳥者能輕易捕殺。

每次拍完撤出來，李鋒他們疲憊得跟病了一場，很沉重，話都不想說。隨后，就拼命地整理拍攝資料，就想讓這些鏡頭、影像資料活起來、立起來，才能更生動一點，更有力一點！潛伏般的拍攝，自然不是消耗體力的事兒，是心肝肺都疼。

可是，拍了一個月，我躲了三個月。李鋒說這話的時候，情緒一下低沉下來。

就在這部短片被網(wǎng)絡(luò)瘋狂轉(zhuǎn)載，并引來眾多社會關(guān)注的時候，李鋒和他的同伴，也在承受著另外的壓力。在我們對李鋒進行采訪時，并沒有見到他的那兩位同伴。

——摘自央視《面對面》解說詞

隨著《環(huán)?！隘傋印保阂粋€人的環(huán)保之路》等文章在媒體發(fā)表，太多的電話，還有很多找上門的人，李鋒他們頓覺壓力大了。被揭露的當(dāng)?shù)卣业綀笊纾f他們會改正，讓報社給他們作正面報道。暗地的也來了，打鳥那個產(chǎn)業(yè)鏈上的人，來威脅。

“擋了我們的財路，斷我們的產(chǎn)業(yè)鏈條……你孩子在哪兒念書，你老婆在哪里上班，甚至你老家農(nóng)村的父母住在哪里，我們都一清二楚……”李鋒說，威脅我還算了，直接給我家人打電話：哪天找到你家李鋒，給他一銃，讓他做一回槍下死鳥！

怎么辦？那段時間我忙著給家人改電話號碼，甚至找地方準(zhǔn)備搬家……到處躲的時候，終于有大把的時間開始回顧自己的過往。我想啊，哪怕被他們殺了、死了，我也得把前半生捋個明白。

我是國家包分配的最后一批畢業(yè)生，可我一天班都沒去上。我父母都是放電影的，夫妻放映隊，上過新聞、國家給過嘉獎。但樸實的泥腿子，為人處事卻在十里八鄉(xiāng)——杠杠的。

我三十多歲了，如果從物質(zhì)來衡量的話，我很失敗。我以前經(jīng)過商，掙過錢。這么說吧，我是我們縣城第一個買跑車的。

但是我不想人生一眼看到頭，就是知道六十歲的自己是個什么樣。我去打工，上建筑工地;做家裝，開洗腳城……我是比較早地搞產(chǎn)業(yè)鏈的，洗腳城被我做成了連鎖店，員工近千人。那個時候，我每天都是數(shù)錢。后來，不數(shù)了，記整數(shù)。

鉆進了環(huán)保，我也鉆進大山、走進沙漠，游走鄉(xiāng)村湖泊……人家都說我是個瘋子，一根筋，近乎偏執(zhí)地掉進一個坑里……

可我把自己和家人逼瘋也算了，老妖和練刀，被我拉下水，陪我干了這一票，各種壓力扛不過，只好跑路。一個騎單車海南環(huán)島，一個自駕去麗江。

就為這一票，我的工作丟了，朋友也沒了，家人也保護不了——絕路了。好在，中央電視臺來了。到報社門口，卻進不了門，找不到人。有個和我關(guān)系好的同事，偷偷給我打電話。

“要不你豁出去，悄悄去接個頭，在外面接受采訪。這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索性搞大，或許還能幫到你?！?/p>

“別以為你是搞新聞的，告訴你，你的那種‘不主流的東西在本地是發(fā)不出來的。但新華社發(fā)了，我們就能發(fā)，而且可能是必須發(fā)。這是套路?！?/p>

我也懂，畢竟在幾家媒體打過醬油，太有數(shù)了，得想個辦法繞個彎。就這樣，找了個地方，我接受了采訪。

再聯(lián)系中央級媒體，新華社等報刊先發(fā)出來。然后通過網(wǎng)站，把視頻放出來。

那天，新華社的稿子出來，進到我們報社的稿庫。當(dāng)天值班老總看到就問，這里說到的志愿者李鋒，是不是我們報社新來的那個？同事說，是。

那天傍晚，接到送照片的通知，騎著自行車我就去了，老總一看說，不錯啊，那就發(fā)一個版吧。我很感謝當(dāng)天的值班老總，他是采編口做上去的，懂新聞，還有擔(dān)當(dāng)。

沒幾天，國家林業(yè)局和國家公安部，成立了一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從北京過來，不在長沙作停留，直接奔到桂東縣去了。因為這個事情背后，牽涉到方方面面，野生動物保護、運輸，那么多鳥槍、土銃，槍支管理是要命的事情……

我看越來越復(fù)雜，也鬧得越來越大，我也跑路！我跑了，對家人好——我去了緬甸。

過了十來天，有人告訴我說央視播出了。又過了一個星期，省里傳來一個消息，是巨大的好消息——在省委常委會上，省委書記點名表揚了，說，李鋒這個同志，要給予肯定和表彰。

3.寫好“國”，“家”字就難寫

天呀，這一下峰回路轉(zhuǎn)了。我們報社老板也卸掉了麻煩，牛氣了。省委書記秘書讓報社找我，說省領(lǐng)導(dǎo)要見我。老板要陪我一起去，我說，我不去，堅決不去。

報社馬上讓我回去上班，我沒回?；瘟藥讉€月，按照報社的規(guī)矩，我不在崗、工作沒做，夠開除一百回的。但報社最后給了我一個非常好的條件，以我的名字成立了一個影像工作室。我還做我的專題，給我自由，時間和工作上的自由。

感動??！巨大的安慰，一次彼此的人格的尊重！我又回來了，也真難為他們，這樣容納我，容納這樣一個瘋子。這好意，我懂，我應(yīng)該感恩！

風(fēng)中練刀、黑山老妖，他們是英雄，幕后英雄！他們和我一起承擔(dān)危險，承受壓力。等到峰回路轉(zhuǎn)，榮譽來的時候，他們又沒有任何名和利。

不多久，中央臺通知我，讓我去一趟北京，我說，這事是三個人干的，要去三個人一起去。兩天后他們答復(fù)我，行，三個人解決吃住。

失落的羽毛，留給大地沉重的詰問。殘存的哀鳴，喚起人間正義的攜手。尊重自然，順應(yīng)自然，保護自然。候鳥守望者，守護的是一片美麗的天空，更是一種不能失去的文明。

——CCTV2012年度法治人物之候鳥守望者頒獎詞

其實，領(lǐng)這個獎并不重要，這一票玩得我九死一生，可還是值得。因為，被揭露的那一片，徹底改變了。

桂東當(dāng)?shù)?，以縣委書記為組長，所有公務(wù)員都發(fā)動起來，上山守候。這兩年，我可以說，在整個候鳥遷徙季，整片山上再沒有一盞燈，再沒有一個打鳥的。這條千年鳥道，終于恢復(fù)了寧靜。

湘南鳥道上的殺戮平息了，可新的情況又出現(xiàn)了，打鳥人開始轉(zhuǎn)移。當(dāng)候鳥到達洞庭湖、鄱陽湖這些重要棲息地，那么寬廣、一望無際的地方，打鳥人就像隱身人，或是群鳥中的一只大鳥。

每年十月后，遷徙的候鳥都要來到南方，尤其到美麗的洞庭湖。李鋒就去那里守護。三四天、七八天，也許更長。

那天，巡湖的機滾小船行駛至四壩子區(qū)域，李鋒意外發(fā)現(xiàn)，遷徙中在這兒稍作停留的小天鵝口吐白沫。不好，遭遇投毒！

肌肉急促痙攣，呼吸艱難掙扎，幾次無力栽倒在濕地里，尤其揪心它們眼含淚水、哀鳴不止……圍湖捕魚的水面有20只小天鵝在李鋒的鏡頭下死去，令他痛心疾首。

因傷口未愈，大鳥不吃魚蝦，只吃香蕉和梨子，梨子還要吃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過夜的不吃。張厚義十二分耐心走好幾公里路到果園去買。每天一個來回，細心地喂。大鳥慢慢開心了，張厚義卻累得夠嗆。

筒子骨燉大米粥能增強抵抗力。張厚義擔(dān)心它久臥雙腿僵硬，他每天還給白鶴的雙腿按摩。那天，張厚義對大鳥動情地說：我這輩子，對親仔都沒這么好。我欠債太多啊，老天派你來收賬的……

大鳥終于在張厚義的看護下度過了危險期，半個月后能蹣跚著站立。蟄伏了20多天，它的心情特別好，不停地拍打著雙翅，嘴里時常發(fā)出“咯咔咯咔”的歡叫聲，與張厚義更是形影不離。

一天，洞庭湖自然保護區(qū)的工作人員來了，說這是一只成年雄性白鶴！有著極高的觀賞和科研價值。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呢，要把它帶走。早已把鶴視若珍寶的張厚義愣了半天沒說話——他心里舍不得。

臨走時，張厚義突然發(fā)現(xiàn)白鶴眼中有淚水。那一刻，打了半輩子鳥的張厚義生平第一次為鳥流淚。如父子倆的難舍難分……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白鶴被帶走的第二天居然又飛回來。此后白鶴又被帶走兩次，但每一次它都很快飛回來。工作人員沒辦法，只好把鶴留在張厚義家，并聘請他為自然保護區(qū)的“協(xié)管員”。

張厚義家像添人加口般熱鬧，其樂融融。可他每到夜深人靜，白鶴睡了，張厚義想開了：白鶴終歸要回到自然，多多繁殖，候鳥北歸的時間不久就到，它不會飛可不行，得訓(xùn)練它。張厚義每天捕完魚就回家，像拉著幼時的兒子，拉著白鶴來回走。跌倒了，摸摸頭扶起來再抱抱;罷工了，哄著來獎勵吃的，再豎大拇指。

有時張厚義走累了，就讓老婆、兒子接替。飛不遠又落下來，張厚義看著它笨拙又努力的樣子，虔誠地給它取了個吉祥的名字——“飛飛”。

那段時間，飛飛每天清晨6點準(zhǔn)時醒來，鼓羽亮翅，嘴撮床沿，催主人起床。

白天，張厚義去湖里打魚，飛飛不是在船上前后翻飛、如跳芭蕾，就是張開潔白的羽翼，低低盤旋在半空。再一會兒又收起雙翅，落在船頭，安詳?shù)乜粗魅巳鼍W(wǎng)捕魚。到了晚上，它就蜷縮在張厚義的腳下，把長喙伸到主人的膝下……

飛飛越乖，張厚義越是擔(dān)憂它的未來。它要飛回西伯利亞，那是5000多公里。受傷的腿和翅膀，能承載這么遠的飛行嗎？不行，要下狠心訓(xùn)練。他帶著飛飛來君山后湖放飛。飛飛情緒飽滿，歡喜靈動。入湖后先是振動雙翅，再前引長頸、后伸秀腿，在一聲聲“咯咔、咯咔”的歡叫聲中振翅飛翔，愈飛愈高。地面上看著的張厚義突然想：它會不會就這么飛走了？心里那份難舍，淚水都涌出眼眶?？墒?，無論飛多高多遠，飛飛最終還是會飛回來。張厚義就摸著飛飛的頭嗔怪著：沒出息喲，就是戀家。

這天，一男子找上門來，開價5萬元想買走白鶴。5萬塊，對張厚義一家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伤?，白鶴一直是國際偷獵分子的主要目標(biāo)。如此通人性的鳥，九死一生活下來，不能被別人拿去作踐！沒有半點猶豫，他拒絕了。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的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眼看著越冬的鳥類越來越少，月朗星稀的夜晚，當(dāng)又一群白鶴飛過穆湖鋪，“咯咔，咯咔”的鶴鳴聲清清蕩蕩傳遞它們最后的行程。飛飛抖著潔白的羽毛，圍著張厚義跳跳點點地轉(zhuǎn)圈，不時抬頭朝天發(fā)出急促的響應(yīng)。清明節(jié)那天，一群白鶴飛經(jīng)張家上空，見狀，飛飛一沖而起，躍過屋頂，飛向鶴群。但在天空盤旋了3圈后，飛飛再一次返回到了地面，落到張厚義的肩上。伸出長長的脖子，在主人的臉上來回摩挲著。看飛飛戀戀不舍的模樣，張厚義輕輕地撫摸著飛飛的頸脖，哽咽著說：“去吧，你的同伴在等著你呢?！?/p>

張厚義知道飛飛已到了求偶配對的時候，他憐愛地囑咐道：“冬天再回來，別忘了帶個‘媳婦回來，讓我們也高興高興?！闭f完，他抱起飛飛再使勁向天空拋去。

張厚義知道，離別的日子終于來臨，他撫摸飛飛的枕背，羽毛的滑爽從來沒有如此沁人肺腑。張厚義雙手托起飛飛用力一拋，白鶴振翅扇起一股清風(fēng)騰空而去，“嗬嘎——嗬嘎——”越飛越高。

一個感人的場面呈現(xiàn)了：飛飛在張厚義的頭頂上空一圈圈盤旋，足有半小時。它難過、它不舍?！翱┻恰⒖┻恰?，飛飛用它獨特的感恩，真情道別。又何嘗不是人鳥和諧的真情大愛！

此時，地面上的張厚義，早已淚流滿面……

2.“飛飛”感恩催生一個“護鳥王”

白鶴這回真的走了，張厚義整個人像病了似的，精氣神都沒了。那些日子，他沒有一晚不做夢，每次夢見飛飛，不是他們一起父子般地玩耍，就是融入鶴群的飛飛在藍天振翅。有兩回，一聲槍響，飛飛又被人擊落。一陣慘叫，飛飛被人關(guān)進鐵籠……

不，你們……你們別殺它，它通人性，它會感恩。瀕危鳥類，它要繁殖。這大自然的精靈，世上僅存3000多只！

幾回夢中驚醒，張厚義都一身冷汗，接下來就是徹夜不眠。懊悔呀，從前怎么能殺鳥不眨眼？多少飛飛這樣的精靈被我殘忍地滅了。

飛飛走了以后，一切都歸于平靜。張厚義依然在湖中轉(zhuǎn)悠。說真的，每每看鳥兒從頭頂飛過，習(xí)慣性的動作還沒有斷了他打鳥的欲望，神槍手打鳥王，他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收獲，而是為榮譽與尊嚴(yán)！但一想到飛飛，他就克制了自己：必須斷！這天，一起打過鳥的“老朋友”找上門來，見張厚義依然住在老舊的房子里，便慫恿：“現(xiàn)在城里人都愛吃野味，你槍法那么好，只要出去遛一圈，還不是大把大把的鈔票來了……”可是，任“老朋友”說得多么誘人，張厚義始終壓制著自己。

偏偏老伴患病住進了醫(yī)院，張厚義當(dāng)時急需一大筆治療費。就在張厚義四處借錢時，一名偷獵者找到他家里，許諾：只要你重出江湖與我合作，這10萬元就是你的了。一塊磚樣捆扎的鈔票無疑對急需錢的張厚義是太大誘惑，更是考驗。他沉默一陣再緩緩地說：國家明令禁止打鳥，你這買賣還不收手，會出事的。我既然開始護鳥，就絕不回頭，你走吧。

張厚義寧做清貧護鳥漢，也絕不再拿槍。遇到有人打鳥，他就豁出命拼。這天，張厚義巡湖，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正在湖邊投毒捕鳥。腳邊有不少鳥已被毒死，橫躺岸邊。他氣憤著沖過去要搶他們手中的“毒餌”?？蛇@人身強力壯，哪會把張厚義放在眼里，居然反手把單薄的張厚義按倒在水里。幸好遇到穆湖鋪漁場熟人路過這里，才讓張厚義躲過一劫。

經(jīng)歷了此事后，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特許張厚義背著鳥銃巡查。張厚義還以為是考驗他的定力，直搖手說：“我雖是神槍手，可我再也不打鳥了。槍就讓它永遠閑著生銹吧，來告誡大家都來護鳥。”

張厚義由一名“洞庭殺鳥王”成了洞庭湖畔的護鳥英雄，他的故事感動了許多洞庭人，在他的宣傳和游說下，許多以前以打鳥為生的人放下了手中的獵槍，加入愛鳥護鳥的行動中。

日子在護鳥、也在思念中一天天過去。好不容易，張厚義盼到了候鳥南飛的10月，天空整天有遷徙飛來的候鳥，就是不見飛飛的蹤影。飛飛好嗎？它會回來嗎？每到傍晚時分，張厚義拿出錄放機，沉浸在清脆悠揚的鶴鳴聲里，再將目光投向遠方，沉浸在對飛飛的牽掛中……

那夜，如很多次夢中驚醒，睡到半夜的張厚義突然聽見鶴鳴，他一下翻身坐起：“飛飛，飛飛回來了……”老婆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相思病害得不輕。

可第二天清晨，奇跡還真發(fā)生了。張厚義打開房門，兩只大白鳥從門前50米開外的蘆葦叢里徑直朝他沖來?！帮w飛，真是飛飛！”只見伸長脖子、拍打翅膀、嘴里不停“咯咔咯咔”鳴叫的飛飛就到了近旁。張厚義淌著熱淚，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精靈，不停地撫摸它的脖子，像摟著遠行歸來的孩子，嘴里喃喃地說：“回了，回家來了。好，好……”

這時，張厚義注意到飛飛身后跟著另一只白鶴。這是一只剛滿4歲的雌性白鶴，通體雪白，喙和腳紅得發(fā)亮，亭亭玉立如一位青春美少女。張厚義對著飛飛連連夸獎道：“真有出息，帶回‘老婆了，回來結(jié)婚的？好，得操辦操辦?！睆埡窳x拿出蘋果、梨子和蓮藕，像辦一桌喜宴，還在側(cè)房邊用木板和石棉瓦當(dāng)天就搭了一個“雙鳥窩”，上面還貼個雙“喜”字。飛飛和母鶴在一旁漂亮的翻飛，像是感謝主人，又像慶祝即將落成的洞房。張厚義順便給美麗的母鶴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小雪。

冬去春來，飛飛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第三年，飛飛不僅帶回小雪，還帶回一只黃絨絨的雄性小鶴。瞧這一家子，張厚義真像看到兒孫們回來，笑得合不攏嘴，給這“小孫兒起了個靈性的名字——東東”。

更令張厚義高興的，是屋邊湖邊和蘆葦叢里白茫茫的一片，一陣“咯咔咯咔”的鶴鳴聲里，他看到數(shù)百只白鶴紛紛起飛，劃破長空，頓時天空一片雪白?！罢姘?！帶回這么多同伴?！睆埡窳x索性打開自家的糧倉，拿出一袋苞谷粒朝湖中撒去……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張家人和鄰里常能看到一對白鶴歡快舞蹈?！苞Q舞漁家”的故事在八百里洞庭不脛而走，人們路過這里、甚至繞道，也要到張家來看看一雙白鶴。

看鶴的人又多了，其中一位叫李霞平的姑娘特好奇，也特別喜歡白鶴。張厚義捕魚、巡護，兒子總是十分熱情地為她講解白鶴，還說到白鶴永不棄離的“婚姻”。兩個年輕人因白鶴越談越投機，兩顆心也越來越靠近。在候鳥返回西伯利亞的季節(jié)里，張橋新和李霞平牽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第二年，李霞平生了個可愛的女兒。張厚義直說，白鶴天使給張家?guī)砹颂焓埂?/p>

在張家，東東小鶴在單獨放飛，小孫女也能滿地飛跑了，聰明活潑的她與東東成了好朋友。每次小孫女外出玩耍，東東就不緊不慢地撲扇著翅膀隨著小主人前后翻飛。

這時，讓張家兩輩子記恩的一件事發(fā)生了。

小孫女為采一朵漂亮的小花，失足掉進了河里。東東嚇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發(fā)出驚慌的鳴叫聲。正在附近覓食的飛飛和小雪趕忙飛過來。見小主人落入水中，它倆自動分工，小雪留下來守護小主人，飛飛則快速朝主人家飛去。一落家，飛飛用嘴叼起李霞平的褲管，狠勁地往外拖。飛飛沒有這么焦急過的，出什么事了？當(dāng)李霞平隨飛飛跑到河邊，見寶貝女兒已被河水卷著正往洞庭湖口沖。李霞平嚇得臉色發(fā)白，縱身跳入河中救起女兒。由于救護及時，孩子沒什么大礙。待到孩子蘇醒過來，感動不已的李霞平一把抱住飛飛淚流滿面……

東洞庭湖來了數(shù)百只白鶴的消息，立即在國際濕地保護界引起轟動。要知道，此前，國際鶴類基金會宣布這里只有320只白鶴。很快，來自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法國、日本等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研究白鶴的專家和學(xué)者紛紛來東洞庭湖考察。東洞庭湖濕地棲息著900多只白鶴，成為世界罕見的白鶴群。

國際鶴類基金會主席喬治·阿基波博士也知道“鶴舞漁家”，他偕夫人專程趕到岳陽。在張厚義家的蘆葦邊、濕地里，近距離看到最自然、卻是最美的白鶴芭蕾：飛飛輕舒兩翼，“咯咔”鳴叫幾聲后，便輕盈地踏著舞步走向“愛妻”，圍著她邊轉(zhuǎn)邊舞。小雪也緩緩張開雙翅，細挪腳步，輕巧地迎著“丈夫”翩翩起舞。舞到高潮時，夫妻喙對喙，上下輪流翻飛跳躍，引頸長鳴，一起展示著它們的快樂和幸福。

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專場芭蕾”，可樂壞了阿基波博士，他緊緊地拉住張厚義的手說：“張先生，你太了不起了，我致力于保護鶴類20多年，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真實美妙的雙鶴舞蹈?！贝⒒ɑ厝?，張厚義收到了國際鶴類保護協(xié)會授予的最高榮譽獎?wù)?，此獎?wù)略谌澜鐑H頒給了5人。張厚義同時被正式吸納為會員。

3.“飛飛”回來吧，這里不發(fā)大水了

每到候鳥北飛的3月，張厚義的心情總是特別難受。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早上飛飛一家美妙的鶴鳴聲;習(xí)慣了夕陽西下小雪和著晚風(fēng)翩翩起舞的身影;更不忍心小孫女失去貼心的小玩伴——小鶴東東。其實，飛飛一家面臨大批候鳥返北時，也戀戀不舍難展羽翼。這時，張厚義就對家人說：我們不能太自私，它們有它們的生存軌跡、生命規(guī)律。每到這時，張厚義不得不狠心轟趕，才讓飛飛一家在空中盤旋很久很久，最后離去。

此后，每到11月，飛飛一家3口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張厚義的家里，而直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飛飛才會帶著妻兒依依不舍地離去。

這一往返，不知不覺過去了12年。

2008年4月，多雨時日持續(xù)很久，一向溫馴可愛的飛飛一家突然顯得煩躁不安，食欲大大下降。幾乎到了最后一批該遷徙北歸的時間，這一家子卻趕不走轟不走，張厚義也只能讓它們留下，一家子就沒有飛回北方。

就在這年，它們特別反常，有時連續(xù)數(shù)天不到張厚義家來棲息。7月4日凌晨，人們都在夢鄉(xiāng)里，飛飛一家突然拉警報似的在張厚義家的屋頂上空不停地尖叫，尤其飛飛猛力啄著張家的房門，驚醒了熟睡中的張厚義。他匆忙下床，才發(fā)覺屋里進水了，打開門一看，外面已是汪洋一片……

“發(fā)大水了！”張厚義也像白鶴那般猛喊，叫醒了家人和鄰居。此時，大家才紛紛收拾貴重物品乘船逃離。大伙剛上堤壩，張厚義回頭一看，整個村莊已淹沒在茫茫湖水中……

白鶴救了300多人的生命！吉祥鳥，幸運鳥，東洞庭湖區(qū)的人們都感恩白鶴?？墒牵磺袣w于平靜之時，卻不見飛飛一家……

它們飛回西伯利亞啦？不會，早過了北遷的時候，白鶴懂的。

飛去其他地方了？它是受了驚嚇，可總該回來看看吧……

張厚義揪心著，村民們議論著。最終大家說，等它回來，我們再好好感恩它們，善待它們?？墒恰?/p>

一年、兩年，飛飛沒回來。小雪、東東更沒有蹤影;

兩年、四年，村民想念它們，大家記得它們。

年年白鶴南遷的時候，遮天蔽日的候鳥，卻望不到熟悉的身影，就有人對天空祈禱：

飛飛，你回來吧。如今堤壩都圍得高高的，再不會發(fā)大水了。

這里的槍支彈藥都鎖進倉庫封存到位，再不會讓你們受驚嚇……

回來吧，飛飛。這里人好水也甜，天藍食更全……關(guān)鍵，你報恩救300村民，我們還沒報你的恩！

東洞庭湖，白鶴成了人們心目中的神鳥！許多早先打鳥的村民自此再不拿槍！

飛飛再沒回來，張厚義更不愛說話了。一年一年每到冬日，他的眼神就盯著北方。他想啊盼啊，他明白飛飛它們早出事了：是被那年滔天的洪水卷了？是在北歸的途中遇害了？還是遭遇新的投毒，或中罪惡的子彈……總之，全是我們?nèi)祟愖鞯哪酰?/p>

人類不破壞大自然，鳥兒不會遇那么多風(fēng)暴;我們早把環(huán)境治理好，哪來的洪水災(zāi)荒？自此，張厚義更全身心投入護鳥。他每年至少有120天在湖里巡查。清“天網(wǎng)”他最內(nèi)行，一張“天網(wǎng)”一天能捕300只鳥。

多的時候，張厚義一天能搗毀幾十張?zhí)炀W(wǎng)……

中央電視臺2012年度“中國法治人物”獎，給了樸實漁民張厚義。頒獎典禮上，他接受著名主持人撒貝寧、王小丫的采訪。

事后問張厚義：家藏的獵槍、點火盒還在嗎？

當(dāng)然留著！我們嚇了一跳?？蓮埡窳x神情激昂，獵鷹般的雙眼，一股英雄氣概噴薄欲出。“如果日本鬼子再敢犯我中華，我一銃裝它半斤火藥、兩斤半鐵子。排它上百桿抬槍，轟隆一響像雷雨冰雹炸飛，讓小日本知道什么叫土導(dǎo)彈！”快樂的笑聲從漁村向洞庭湖蕩漾……

那時候，張厚義的眼神是溫暖而柔和的，朝著天空遠遠地望著。洞庭湖的白鶴越來越多，“飛飛”的功勞不小。12年的來回，白鶴從幾十只到幾百只，最多達上千只！

綠色環(huán)境、吉祥白鶴，把我們的習(xí)總書記請來了。2018年4月25日下午，總書記為調(diào)研長江經(jīng)濟帶“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fā)”的落實情況，來到洞庭湖。他勉勵大家，做好長江保護和修復(fù)工作，守護好一江碧水……

綠色生態(tài)保衛(wèi)戰(zhàn)，像白鶴亮翅，又一次激越打響。

——徹底拆除矮圍、網(wǎng)圍和迷魂陣，退出珍珠養(yǎng)殖、水產(chǎn)精養(yǎng);

——砂石開采、堆場整治、城區(qū)水環(huán)境治理等“三拆、四退、五治”行動;

——以河長制為抓手，確?！熬琵堉嗡保尅伴L江之腎”永保生機。

天地布滿祥羽，環(huán)保的春天來了——

碧空如洗，洗得萬物碧綠清新;白鶴如云，云一樣的白鶴正展翅滑行。

第四章? ? 鄱陽湖的三只鶴

遠遠地看，一身潔白的羽紗，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長長的頸，水汪汪的眼睛、紅紅的嘴。可，它不是美女，是“芭蕾精靈”白鶴。

每年入冬時分，南方大都草木黃落、蘆絮蕩蕩，白鶴們從西伯利亞起飛，遠涉5300多公里，陸續(xù)進入鄱陽湖。全球4000只白鶴中98%會在鄱陽湖越冬，與70萬只越冬的候鳥共享這里的美麗和豐饒。

這只白鶴病了，從受傷落單被救治，到飛機護送追趕北遷隊伍;又失蹤牽動萬人心，終于失而復(fù)得闊別重逢……這是怎樣的一個救護故事？13個省市聯(lián)動，幾萬人關(guān)注。一時間，媒體征集取名，太多好心人關(guān)愛下的白鶴，有了“愛愛”的名字，迅速在江西、山東、吉林大地傳播。

同是2018年，與愛愛同期落難的還有另兩只白鶴：“槍生”和“419”。三只白鶴都是死里逃生，在大愛中被救護。

419鶴進入人為投毒區(qū)，幸遇救助者解毒，撿回一條命。可這之前，它是殘疾。一只腳從根部失去了最長的中指，那是踩中盜獵者的鐵夾。偏偏后面回遷途中又掉隊，再次險象環(huán)生……

“槍生”更慘，遭遇盜獵者毒手，身中三槍、生命垂危。同樣幸遇保護者，幾個小時緊急手術(shù)搶救過來，大難不死，它因此取名“槍生”……

1.“愛愛”的幾個救命恩人

故事從這只白鶴落單的2018年4月24日說起。

天剛放晴，太陽照在鄱陽湖邊的扁擔(dān)港庫區(qū)。南昌高新區(qū)鯉魚洲管理處，微風(fēng)吹過，波光粼粼。庫區(qū)中央隆起一條長長的沙洲，蘆葦映水，景色宜人。

一只白鶴卻倒在沙洲上，氣喘、無力。眼看著同伴都往前飛，它飛不動，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軟塌塌像快死了……

一個叫李增明的村民救下了它。他左手輕握它的脖子，右手抓住它雙腳涉水上岸。抱到公路上正準(zhǔn)備上車，一輛摩托車“嘎——”一聲停在他身旁。是個中年男人，仔細看看白鶴，興奮地喊：

“活的，好大啊。賣不賣？”

“國家保護動物，能賣？出多少錢都不賣！”好險，幸虧遇見好人，要不然，下分鐘這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就成了別人餐桌上的野味！

一連串接力，白鶴送到派出所。再通過林業(yè)局，直接聯(lián)系到省救護中心專家汪志茹?！鞍Q是極危物種，一分鐘都不能耽誤救護！我們派車去接，來回要4個小時。爭取時間，建議你們直接將白鶴送到救護中心來?！蓖糁救阍陔娫捓锔呗暫霸挘Q像是聽見了，睜大眼睛望著。

送到救護中心已是傍晚，獸醫(yī)診斷：精神不振，食欲廢絕，毛色臟亂，不能正常站立，腹下羽毛脫落。野外長期未進食，營養(yǎng)嚴(yán)重不良，像人得“厭食癥”，體弱才掉的隊。

白鶴交到獸醫(yī)、又是一流飼養(yǎng)員況紹祥手中。他年輕卻很有經(jīng)驗，曾協(xié)助中心救助過兩只白鶴，都在鄱陽湖成功放飛。他家就住旁邊不遠，每天從早到晚就跟這只白鶴泡上了。起初，在舒適的水鳥隔離舍，白鶴依然呼吸無力，體溫偏低，食欲全無。人工灌服食物是他的絕活，玉米、新鮮小活魚、藕夾。再不行，就實施靜脈注射葡萄糖，輸營養(yǎng)液補充能量，還配合抗菌消炎藥物治療……

這招真靈。5天后白鶴開始主動進食，還活潑好動起來。偶爾出去放風(fēng)，還小小的起飛。放心，它不會飛走。因為，四五月的鄱陽湖，已經(jīng)不見同伴的身影。它們的大部隊，正回遷在西伯利亞的路上。白鶴突然覺得好孤獨、特?zé)o助。這里的人們再好也不及它的同伴，沒有翅膀也趕不上它的隊伍。

白鶴的自責(zé)寫在滿是愁苦的臉上，像在說：好恨自己貪玩、任性，落到今天這地步。它時而無望地垂頭，時而對照顧自己的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這只三歲白鶴，第一次跟爸爸媽媽飛鄱陽湖，還是100天左右的鶴寶寶，風(fēng)雨兼程，長途遷徙。5300多公里對瘦弱的小生命來說，用九死一生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餓了，沒有吃;累了，不能停?？偸曲Q爸鶴媽一邊一個，用它們飛翔的氣流“裹挾”著小生命往前飛。只有遇上風(fēng)雨雷電，才偶爾落地歇息。落到濕地能找到吃的，算幸運。有時臨時避難降落，地面一片荒蕪，只能餓著。再啟程，連起飛的力氣都沒有。

鄱陽湖，第二故鄉(xiāng)、大半年的家，白鶴每年要在那里生長五六個月。鶴寶們兩三個來回遷徙，才能壯實，才能單飛。鶴群就這樣一代代繁衍生息，是宿命，也是信仰，靠的是堅持不懈，奮勇搏擊。

活下來的鶴寶是幸運的，像“愛愛”。頭年的寶寶在遷徙途中，半路上缺乏體能摔下的、受傷不能飛的，還有一出生就虛弱被迫留下、只能等著凍死的，是家家都有的痛！因此，白鶴的成幼比總是一個揪心的數(shù)字，能帶到鄱陽湖的孩子，是白鶴最大的知足，也是族群呵護的中心。

連續(xù)兩年，愛愛都看見藕塘邊等候多時的“白鶴媽媽”周海燕，她是五星白鶴小區(qū)的理事長，也是那片藕塘的守護者。2017年11月，由她發(fā)起全國“留住白鶴”行動，通過眾籌資金，才留住這片藕塘，成了白鶴的“預(yù)備地”和大湖旱澇時的“避難所”。每年萬里長征往返飛行的白鶴，在此能得到及時補充。

……

這天傍晚，汪志茹悄悄來棚舍看白鶴。他們平時相處挺好的，可那天，白鶴像是故意不親近他，朝有光的窗戶撞飛。這下，汪志茹欣喜若狂：這家伙野性十足，肯定有躲避天敵的本領(lǐng)。該讓它走了——既然康復(fù)了，歸隊去、回家園去。野生動物是大自然的精靈，離開種群時間越短越好。圈養(yǎng)，等于拔了它們的飛羽，會喪失野外生存能力。

汪志茹來回踱著步，對況紹祥說：我們的“候鳥書記”省委書記劉奇不是說：要像保護家人一樣保護候鳥，以查命案的力度嚴(yán)查傷害候鳥行為。在江西，在鄱陽湖，候鳥只能多不能少……所以呀，圈養(yǎng)一只白鶴，對種群繁殖是一份損失。何況，長途遷徙，鶴群是借團隊力量飛，這家伙得趕上去，它獨自飛是飛不回去的。

“不行不行，都5月4日了。離常規(guī)5月10日鶴群全部離開莫莫格僅剩6天?！睕r紹祥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一旁的白鶴也跟著搖頭。

時間確實很緊，汪志茹當(dāng)然知道。莫莫格濕地是鶴群來回都要休整的地方?！皭蹛邸比糈s上最后一批飛離的同伴，融入鶴群集體飛，就能飛到西伯利亞繁殖地，生兒育女。

“有辦法了……”汪志茹堅定的下一句，讓大家吃驚。不，是震撼——

“飛機送，追趕北遷的大部隊！”白鶴都睜大眼睛望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敖柚蟮某岚?，追趕鶴群的飛翔——拜托飛機了！”

真的行動了。

之前，江西只有接收外地野生動物來鄱陽湖放歸的案例。到外省放飛白鶴，還是頭一回。一大堆的事，全方位調(diào)度，兩天內(nèi)完成。為了一只野生白鶴，全江西都在拼。

江西提前向吉林提交商請函;

給莫莫格方面開出動物檢疫合格證明;

與航空公司聯(lián)系，沿途接運，進專門貨艙;

量身定制箱子，內(nèi)側(cè)塑料網(wǎng)、底部鋪地毯、幾十個小鉆孔通風(fēng)……

江西、吉林兩省林業(yè)部門、航空公司和南昌昌北國際機場、莫莫格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所有的環(huán)節(jié)通力合作。臨行前，媒體為這只白鶴廣泛征求的名字也定下——“愛愛”，凝聚太多人的愛，還將帶著愛繼續(xù)飛翔。

5月8日這天，“愛愛”住進一個特制的“木房子”里，直奔機場。

一到機場，“愛愛”顯得尤為興奮。不時地伸出頭，癡癡地望著;看到飛機，又不停地扇著翅膀，表示快樂。它熟悉這“大鳥”，在遷徙路上，它們無數(shù)次遇到過這種“怪物”。龐大的體型，強大的氣流，讓它們害怕、躲避、逃離。可今天，它要鉆進“大鳥”的肚子，讓它載著去追趕隊伍。

2.飛機護送莫莫格追趕鶴群

愛愛該是世界上最幸運、享受最高禮遇的白鶴。

機場為“愛愛”騰出一個專門貨艙。舒適、溫暖的旅行中，它一直東張西望，時而又作沉思狀。它在想什么？是否想起“白鶴媽媽”周海燕在藕塘邊反復(fù)說的一句話：鳥兒會成為人類的親人。

第三次來鄱陽湖時，愛愛兩歲半。一家三口長途遷徙又飛到五星藕塘上空，上千只白鶴已經(jīng)集聚藕塘，如“精靈”般，或舞或歌，或嬉戲或覓食，與空中飛舞的天鵝、大雁相映成趣，蔚為壯觀！

好一場靈動的白鶴展演，在它們面前，演遍世界的芭蕾舞《天鵝湖》少了靈動與細膩，楊麗萍的《孔雀舞》又缺了自然與真實的藝術(shù)魂魄！

餓急了的“愛愛”，面對藕塘遍地美食、滿塘清香，顧不上欣賞，一頭扎進水里，貪婪地先吃個夠……

可沒幾天，出了件不愉快的事。那是“愛愛”到大湖里“旅游”回來，藕塘突然怪異，隆隆轟鳴、連片喧鬧。驚飛一天的白鶴、天鵝、雁鴨，同類黑水雞、小白鷺，嚇得直接逃亡;“愛愛”與上千只白鶴一起飛離這突然陌生了的地方。

后來人們才知道，是六七艘機帆船打芡實，機器轟鳴，徹夜不停，驚飛了鳥類和“愛愛”。

不是早有規(guī)定，越冬鳥兒回來，禁止嘈雜作業(yè)、吵鬧施工？

“愛愛”不知道的是，省水利局邱局長為此事親自徹查?！昂蝤B書記”劉奇一直將野生動物牽掛于心、呵護有加：一次會議三次提到保護候鳥。他深入鄱陽湖，關(guān)切詢問候鳥越冬，吃食夠不夠？有沒有保護預(yù)案……

而“白鶴媽媽”周海燕，為此四處奔波協(xié)調(diào)。沒幾天，鶴群又回來了，這里還原了安詳與寧靜。那天，對著一天陽光、滿塘鶴歡，“白鶴媽媽”向著天地，又像對周邊的志愿者，說：如今，環(huán)保上升到國家大事，人們已經(jīng)覺醒，鳥兒會成為人類的親人！

……

飛機傍晚降落長春。

待趕到吉林省野生動物救護繁育中心，“愛愛”被請到一個比機場貴賓廳還好的地方：寬敞的“臥室”早消了毒，豐盛的食物已經(jīng)備好。經(jīng)歷7個多小時的旅行，它餓了。它不陌生，也不怕人，不管不顧、無拘無束小跑著撲向食盆，狼吞虎咽地當(dāng)了回“座上賓”。

歷經(jīng)28小時、途經(jīng)15省、全程2000公里飛機和汽車接力，終于到了“白鶴之鄉(xiāng)”——吉林莫莫格保護區(qū)。臨飛前，“愛愛”戴上編號S26腳環(huán)，并安裝了衛(wèi)星跟蹤器。

沼澤地，大片大片的沼澤地！綠綠的草、藍藍的天，沼澤之上，鶴鳴嘹亮。

況紹祥把“愛愛”抱出那間溫暖的“屋子”。天地真大呀，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約500米遠的地方，有鶴群在活動?？偹阙s上隊伍，能和它們一起飛了！愛愛低聲鳴叫，還扇動著翅膀表示它的快樂。汪志茹更是興奮，用望遠鏡掃視著，說，愛愛，你的同伴在做出發(fā)前的“熱身”演練呢。汪志茹知道，白鶴種群在遷徙中，各自有分工，利用集體的智慧和力量，形成有利氣流“推”著大家長途遷徙。

汪志茹摸摸愛愛的頭，融滿愛的眼神與它對視。況紹祥緊緊地摟了它一下，再慢慢地、輕輕地放下它。

分別的時候到了，站在原地，愛愛卻一動不動。它不像平日點著芭蕾舞步，興奮地扇著翅膀，頭扭來扭去發(fā)出快樂的鶴鳴。此時，它不動也不走。

頻頻揮手的汪志茹，淚水已濕了眼眶。那精心救治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現(xiàn)：

不吃飯，他們用食誘、仿聲的方式為它康復(fù)訓(xùn)練;

能進食，糞便又有異常，調(diào)理胃腸的藥注入小魚體內(nèi)，再把小魚喂給它……

愛愛一步步往前走，回頭看看，他們還在原地;漸行漸遠，不展開翅膀，而是一直在走，在走……突然，愛愛用顫抖的嗚鳴，使勁叫：“咕嘎嘎，咕嘎嘎……”像在喊——鄱陽湖，莫莫格……

3.三只幸運的白鶴歡聚一堂

怪就怪“愛愛”不適應(yīng)背上的環(huán)志，老用嘴啄它們，可能就關(guān)掉了“開關(guān)”。這一天，是5月28日19時18分，“愛愛”放歸的第20天。

這叫失聯(lián)！“愛愛”的數(shù)據(jù)再沒有更新，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聯(lián)系?！皭蹛邸碑?dāng)然不知道，它這一失聯(lián)，牽動著無數(shù)人的心……

汪志茹他們?nèi)找沟肽钪?，是不是“愛愛”離開了信號傳輸范圍？是不是衛(wèi)星跟蹤器壞了？甚至，揪心它是不是遭遇不測？

“候鳥書記”劉奇特別牽掛著這只鶴，多次詢問“愛愛”的下落。他說：“候鳥是自然賜予江西的寶貴財富，要像保護家人一樣保護候鳥，讓候鳥常來，讓候鳥常駐，下大力氣留住鄱陽湖候鳥低飛、漁歌唱晚的美景?！?/p>

國際鶴類基金會和中國鶴類聯(lián)保會，同時發(fā)布尋求“愛愛”的信息。沒有回音。

江西省林業(yè)局在中國鶴類聯(lián)保會發(fā)布資訊，并發(fā)動往年白鶴途經(jīng)的15個省份的野生動物保護機構(gòu)密切關(guān)注。均無所獲。

其實，“愛愛”還好。只是，并不順利。它沒有隨鶴群飛往鶴群的家鄉(xiāng)——西伯利亞。遷徙是一個耗費體能、挑戰(zhàn)極限的飛行。它的身體恢復(fù)得還不足以能挑戰(zhàn)這個極限，一路很吃力。害怕給同伴添麻煩，尤其深深地眷戀著愛它的人們，它又飛回了莫莫格。

休養(yǎng)幾日再往南飛，降落到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也是一個美麗富饒的地方，本來稍作休息再走，卻巧遇了一位漂亮溫柔的鶴公主，“愛愛”好愛她，就在這里守著她、陪著她，形影不離幸福地戀愛了……

它倆耳鬢廝磨、寸步不離，用我們?nèi)祟惵牪欢脑捳Z交流訴說著各自的經(jīng)歷。“愛愛”肯定還會說上次到處飛，鄱陽湖的美景讓它興奮到忘乎所以。

事實上，如今的鄱陽湖是“生態(tài)高地，候鳥天堂”。白鶴作為文化牌、生態(tài)牌正式打出，保護鳥類的各種措施，將鄱陽湖變得更加有吸引力。

時間一晃就到2018年12月底，有位“鳥迷”在一處水灘上，匍匐著慢慢靠近一對白鶴。天地間祥和靜謐，草地上白鶴悠閑?！傍B迷”終于選到個最佳拍攝點，輕輕架起相機，他終于選定最佳角度，拉近鏡頭，接二連三摁下快門……

這組照片，不久網(wǎng)上到處傳布，都是白鶴精靈生動的瞬間：一對白鶴情侶，或一前一后，或并肩而行;或昂首嘶鳴，相望對啄;或覓食低語，對舞歡歌。腳上吊著“S26”牌的公鶴，助跑、騰跳、展翅;母鶴回應(yīng)著起飛、回望、追隨。一對情侶，形影不離，翱翔天際。

白鶴腳上的“S26”牌牽著老攝友幾天了，他并不知道“S26”來自何方，更不知它就是江西的名鶴“愛愛”。他興奮著突出“S26”的彩環(huán)。因為，作為“鳥迷”兼“攝友”，最激動的是拍到了白鶴，最難得的是拍到帶上環(huán)志的白鶴！

“愛愛”，這是遺失7個月的愛愛！接下來，又一個愛的狂潮——

汪志茹、況紹祥他們看到了，興奮到把山東的“鳥迷”電話打爆。

江西水利局邱局長看到了，派人緊急跟蹤。

邱局長再把照片交給“候鳥書記”，書記盯著照片看，像總也看不夠。失而復(fù)得的“孩子”重新找到，當(dāng)家長的可不止用高興來形容。

一時間，“愛愛”再次成為江西大地上的“網(wǎng)紅”，迅速在江西、山東、吉林等省傳播……

汪志茹和況紹祥在網(wǎng)上留言：失聯(lián)7個多月的“愛愛”找到了！我們一直在猜測、煎熬地等待，現(xiàn)在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它還堅強地活著，而且活得很幸福！他倆好不容易找到拍照的“鳥迷”，想去看愛愛，卻被幸福地“拒絕”：它們在這里非常好，成雙成對在濕地、沙灘、稻田里覓食。安詳、健康，精神狀態(tài)很好。跟你們說吧，這里，人人都在保護它們。比如說，黃河口管理站副站長張樹巖每次野外巡護，對“愛愛”都關(guān)愛有加，繞道也要去看看它們，倍加呵護?，F(xiàn)在，白鶴“愛愛”是我們的明星鳥。鄱陽湖、莫莫格、黃河三角洲都是它的家。

而救治“槍聲”“419”兩只鶴的周海翔教授直接趕到鄱陽湖。他那里，不停地有環(huán)志、衛(wèi)星跟蹤器反饋的記錄。從2018年5月14日“槍聲”隨鶴群飛離國境，向西伯利亞繁殖地遷徙，返回的記錄都到了：

2018年10月9日，“槍生”飛越中蘇邊境回到中國，第二天抵達吉林向海;

11月15日，它飛回沈陽獾子洞，再抵達黃河三角洲，后到安徽省阜陽市境內(nèi);

12月5日，“槍生”與7只白鶴到達湖北省蘄春縣蘄陽境內(nèi);

12月16日下午，“槍生”一行遷飛至江西鄱陽湖越冬地。

“我那兩只磨難深重的小家伙都活著！救治、牽掛、期待，現(xiàn)在它們都回到了鄱陽湖！

看，就這“槍生”，取下三顆子彈，大手術(shù)啊。50天后執(zhí)意要走，只好放飛。長途遷徙，受傷的翅膀，傷口能飛到撕裂！如今，環(huán)志帶回它一路信息，還原的是白鶴之志：活著，不停止奮斗，不停止飛行！

“還有殘疾的419?！敝芙淌诟锌@一個來回的萬里長征，承受了大家無法想象的艱難與痛苦。啟程回鄱陽湖越冬，途中又遭遇掉隊。環(huán)志顯示，在回遷到遼寧和內(nèi)蒙古交界時，可能是體力不支，降落在沙坨子附近。稍作休息后繼續(xù)追趕大部隊，可又掉隊了……深夜，周教授撥通當(dāng)?shù)嘏沙鏊娫?，早?點他們出發(fā)，在日出前趕到了419臨時過夜點，確定它不是單獨掉隊，有6只白鶴匯集，它們將一同結(jié)隊飛往江西鄱陽湖，這才放心。

這是419飛鄱陽湖的軌跡——

11月16日上午，“419”白鶴抵達蘇皖邊界的南京石臼湖;

11月26日上午，“419”南遷鄱陽湖的東洲頭區(qū)域;

11月28日中午，“419”白鶴飛入鄱陽湖邊的大汊湖。

2019年1月11日，周教授趕到鄱陽湖，趕到前幾日白鶴“槍生”的覓食點。

當(dāng)時，灘地上600只左右的白鶴，沒有它的影子。再等到1500多只白鶴順著雨水落下，望遠鏡中一只剛剛落地、還未收攏翅膀的白鶴，背部閃現(xiàn)了一個黑影，周教授仔細辨認確定是跟蹤器。這時，地面周教授的手機收到“槍生”在這個點的信息……

周教授猛地抬頭，看到了，“槍生”正過頭頂。它跟鶴群一起，抖擻著精神，一陣“鳴笛”，引吭高歌便一飛沖天！它不再是害怕的驚飛，而是用翅膀拍開烏云，在云中穿越，昂然長嘶，天地間印下的全是它和鶴群圣潔的宣言！

快速拍下，右手迅速舉過眉沿，以最誠摯的莊嚴(yán)，致敬——奮斗的白鶴，勇敢再生！

又雙喜臨門呢。就在同一天，周教授有了“419”的信息。原來，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吳城保護站的工作人員拿來一組照片，他們在11月29日下午巡湖時，發(fā)現(xiàn)2只衛(wèi)星跟蹤器、3只戴環(huán)志的白鶴。其中一只就是周教授救治后，裝上衛(wèi)星跟蹤器、有彩色環(huán)志、腳上吊著“419”編號的白鶴，有照片為證！

太高興了！“時隔半年，‘419和‘槍聲重逢在鄱陽湖朗朗天際間。和‘槍生一天救下的‘419，曾踩中盜獵者布下的帶鋸齒的夾子，從根部失去了最長的中指;掙脫逃命時，還別斷了大腿骨。偏偏在北遷至遼河河灘地，它再遭不幸，進入人為投毒區(qū)……殘疾的‘419好可憐，刺骨冰冷的藕塘里，它無法交換兩腿睡覺。白鶴是單腿站立睡、靠扇形分布的三個腳趾站立和行走。而‘419無法靠行走尋找食物，只能原地刨食，頑強地活了下來。解毒第三天，瘋狂亂撞，執(zhí)意要追趕隊伍。就這身體，還到北極圈走了一遭！白鶴之志，是值得我們?nèi)祟惥囱龅?。”周教授說。

值得欣賞的還有兩個特別畫面：

11月5日，周教授與志愿者發(fā)現(xiàn)，在北風(fēng)與大雪之中，“419”與它的同伴始終依偎在一起。它在上風(fēng)口，似乎在為同伴擋風(fēng)。再細看，怕“419”一條腿站立被風(fēng)雪刮倒，同伴在下風(fēng)口為它集體支撐身體！

而在石臼湖的那個早晨，白鶴們集結(jié)準(zhǔn)備南遷?！?19”從隊伍的最后，慢慢加速、起飛，掠過前面的同伴頭頂。瞬間，所有的白鶴騰空而起，跟隨它往南飛——原來，單肢的“419”擔(dān)當(dāng)大任，是這個鶴群的領(lǐng)飛、首領(lǐng)！

志存高遠的白鶴，忠誠、團結(jié)、堅韌、奮斗，一招一式都在禮贊生命;人類啊，該做一場生態(tài)與情懷的修行，面對野生動物的初心、信仰，執(zhí)著、堅強！

尾聲

2019年11月，一則消息在媒體傳開：“‘五星藕塘迎來越冬第一個雙胞胎家庭?！?/p>

白鶴一般是三口之家，兩只成鳥帶一只幼鳥。四口之家能順利到達鄱陽湖，是非常罕見的。西伯利亞的生存環(huán)境惡劣，一對白鶴每次產(chǎn)兩枚卵，通常只能活一只。每年白鶴從西伯利亞繁殖地遷徙至鄱陽湖越冬，5300公里的路途不僅漫長，還充滿了未知的兇險。不少幼鳥在途中夭折，能抵達鄱陽湖的白鶴，成幼比只有20%左右。

2019年，藕塘里的幼鳥比往年要多得多，成幼比也高于鄱陽湖保護區(qū)，達到23%。這背后，或許正體現(xiàn)白鶴生存選擇的群體智慧。就像大湖里的地下嫩芽獲取，比藕塘要艱難得多。所以，沒有孩子的白鶴，會把這塊容易獲得食物的地方留給帶孩子的家庭，而更多的白鶴卻主動去大湖里覓食。

一直細致守候藕塘的“白鶴媽媽”周海燕對媒體說：白鶴也如人類，是有組織、有愛心、能奮斗的團隊。像大家都知道的“愛愛”，連續(xù)兩年跟著父母來到藕塘，這里是它們最快的食堂、最近的糧倉。以往，水下根莖是白鶴的主食，可蓮藕的淀粉含糖更高，還比大湖的食物更直接、更集中、更優(yōu)良。小白鶴能在此更幸福地生存。

如今“鳥類最大的敵人是人類”的歷史已結(jié)束。人類警醒了，保護鳥類就是保護我們自己。有人愿為他們曾經(jīng)的傷害贖罪。逐年升級的保護措施，國民大眾的主動參與，政府搭臺生態(tài)唱戲，野生動物保護的春天，真來了！

“2019鄱陽湖國際觀鳥節(jié)”上，“五星藕塘”成了一個大舞臺，上千只白鶴集體亮翅，“飛時不見云和日，落地不見湖邊草”。世界各地的嘉賓，尤其俄羅斯親友團高度評價：天鵝的華美輸鶴一段風(fēng)度，鳳凰的艷麗輸鶴一段脫俗。水邊起舞，曼妙而輕盈;絕世圣潔，如昆侖巔的白雪……

這天是12月7日，太陽、星星做了舞臺燈光;風(fēng)兒拉起兩道橘紅色的帷幕;麗日晴天、清新空氣一起優(yōu)美伴奏，天地間絕對主角出場——兩千多只細長腿立在“玻璃舞臺”中央，它們漫步、跳躍、旋轉(zhuǎn)、飛翔，展示世界最美的芭蕾！

白鶴外交、觀鳥經(jīng)濟、生態(tài)和諧……

快看，一對白鶴從藍天滑翔降落，有力而堅定，又輕捷如紙鳶一般——那是“愛愛”回鄱陽湖獻力來了。

作者簡介

余艷，女，一級作家，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24部文學(xué)專著，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