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曙光
摘 要:《延昌三年造像》和《劉約造像》是20世紀80年代廣元出土的兩件有題記的北朝造像?!堆硬暝煜裼洝泛汀秳⒓s造像記》對研究佛教從中原傳入巴蜀地區(qū)的路徑和廣元佛教造像的歷史源流具有重要的考據(jù)作用,為研究南北朝時期佛教對書法的影響以及魏碑楷書的嬗變提供了參考。文章從這兩例北朝造像題記內(nèi)容入手,考論造像雕造形成的背景和意圖,以及書法風格的形成。
關鍵詞:廣元;北朝;造像題記;書法風格
四川廣元于20世紀80年代出土兩件佛教造像,一為《延昌三年造像》,一為《劉約造像》。其中《延昌三年造像記》紀年為延昌三年,《劉約造像記》殘缺,沒有準確紀年時間,造像出土地點距離千佛崖、皇澤寺不遠,所用材質(zhì)與千佛崖、皇澤寺的砂巖相同,造像風格和題記內(nèi)容為研究千佛崖、皇澤寺佛教造像斷代問題提供了依據(jù)?!堆硬暝煜裼洝泛汀秳⒓s造像記》文字清晰可辨,為研究南北朝魏碑楷書風格的嬗變提供了參考例證。
1 《延昌三年造像記》的基本情況
北魏鮮卑族拓跋氏統(tǒng)一北方后,于天興元年(398)定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佛教造像開始興盛,439年,北魏滅北涼,俘掠涼州僧徒三千人,宗族吏民三萬戶遷至平城,①云岡石窟就是在此背景下于興安二年(453)開始開鑿,孝文帝時進入鼎盛時期。太和十八年(494)遷都洛陽后,北魏朝廷也把崇尚佛教之舉從平城帶到洛陽,開窟造像、興建寺廟之風更加盛行,龍門石窟的大規(guī)模開鑿就是在民間已有窟龕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洛陽時代的開窟造像風氣風靡各地,造像題記因造像風氣的盛行而大量出現(xiàn),其中以龍門題記為最多。②地處劍門蜀道要沖的廣元,造像風氣自然受到北方造像尤其是龍門造像的影響?!堆硬暝煜瘛肪嚯x遷都洛陽剛好20年,距離北魏占領廣元剛好9年,深受龍門造像風格影響。
《延昌三年造像記》(圖1)共8行,82字,根據(jù)《廣元新發(fā)現(xiàn)的佛教造像》一文對其內(nèi)容進行了斷句,③題記曰:“延昌三年,太歲在甲午,四月/廿日,梁、秦顯明寺比丘惠楞與/平都寺比丘僧政等,覺世非常,/敬造釋迦文佛石像一丘,各/為亡者?,F(xiàn)在眷屬、/諸師、同/學、龍華三會,愿登初首,諸/勸助者并潤動眾生,普同/此愿,得道如佛?!?/p>
題記指明造像時間為延昌三年(514),即北魏宣武帝元恪第四個年號,宣武帝在位16年,年號依次為景明、正始、永平、延昌,于延昌四年(515)病逝。關于太歲,古人把木星叫作歲星,歲星繞太陽一周大約要十二年,戰(zhàn)國時為了運用方便,又虛構了一個跟歲星運行方向相反的假歲星來紀年,這個假歲星也叫太歲。④太歲也是道教太歲神的簡稱,太歲神對應著六十甲子,每年一個當值太歲,“太歲在甲午”意為“歲在甲午”,干支紀年法甲午年,延昌三年為甲午年。題記準確記錄了造像時間為四月二十日,應為造像完工當日?!傲呵亍敝噶褐莺颓刂?,本屬南朝宋轄區(qū),梁秦二州在延昌三年系北魏所轄,同為一刺史管轄,治所在南鄭(今漢中南鄭區(qū))。比丘即為出家男眾,梁州顯明寺比丘惠楞與秦州平都寺比丘僧政等,意為此造像是出家人集資所造。廣元因其戰(zhàn)略地位的重要,位于南北朝雙方統(tǒng)治者爭奪的焦點之上,戰(zhàn)爭帶來的是人民群眾苦難的加重,使得造像主惠楞、僧政等喊出了“覺世非?!钡陌г?,以期向往早日進入佛教天國的“凈土”。造像發(fā)愿祈福,是北朝造像的突出現(xiàn)象,寄托了人民群眾對生活的美好希望。
2 《劉約造像記》的基本情況
《劉約造像記》(圖2)分上下兩段,上段10行,共47字,文曰:“大都督晉壽/郡守田文約/溫州人也/大都督前宋/熙郡守小劍/防主昌慮縣/開國子尉遲/通司州汲郡/人也興安/縣令劉約?!雹傧露?6行,從殘缺斷裂處看,每行應有三個人名,皆為參與造像的人名,題記殘存30個人名,其中5人只能辨識姓氏,另有5人殘存姓氏筆畫,可知是人名第一字,殘缺部分可能還有16至17個人名?!秳⒓s造像記》所列造像者加上首行的田文約、尉遲通、劉約,人數(shù)應為50人左右。
北朝后期權臣當?shù)?,政權分割,?zhàn)亂不斷,社會動蕩不安,民眾把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助轉嫁于宗教情感需求,佛教造像之風較之前期更盛,據(jù)《歷代三寶記》記載,北周北齊時的僧尼數(shù)量達300余萬,寺廟四萬余座,其中北周有僧尼100萬余人,寺廟一萬余座。②北周時期這種大規(guī)模的佛教活動較之北朝前期更甚。在動蕩的社會背景下,民眾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個人的力量難以進行佛事活動,因此,由僧尼與佛教信徒組成的佛教團體產(chǎn)生。這種團體的名稱以邑、邑義、法義等名目較為多見,也有的稱為邑會、義會、會、菩薩因緣等,這類佛教團體稱為佛教結社,簡稱為佛社。③北周的佛社稱為邑的最多,邑中組織成員的成分較為復雜,既有出家的和尚,也有世俗的官吏,而下層的勞動人民占大多數(shù),可是權力往往操縱在僧侶、官吏手中。④合邑造像在北齊、北周是普遍現(xiàn)象,一直到周武帝滅佛(574)前都處于鼎盛時期?!秳⒓s造像記》因殘缺未出現(xiàn)邑義、邑會、法義、邑子等字樣,也無年款,但從所列諸多人名可以肯定屬合邑造像。根據(jù)題記內(nèi)容辨識,應為當時廣元軍政長官田文約,以及尉遲通、劉約等組織的佛事活動,參與者共計50人,這在北周時期屬普遍現(xiàn)象,參與人數(shù)50人已屬于較小的佛社組織了。《劉約造像記》雖無造像描述,但造像目的與大多數(shù)造像無異,是通過供奉佛像以求得到佛的保佑。
《劉約造像記》無紀年時間,但可根據(jù)題記文本進行推論。題記所指地名晉壽郡為廣元。據(jù)《天平寰宇記》載:“后魏正始五年于東晉壽郡立西益州,梁大同二年改西益州為黎州?!雹菀簿褪钦f,北魏正始五年(508)廣元為東晉壽郡,一度被蕭梁奪回改為黎州,后西魏占領該地并相繼改為西益州、利州。利州領有東晉壽郡、宋熙郡、東洛郡、新巴郡,東晉壽郡領有興安縣,興安縣即為今天的廣元利州區(qū)嘉陵街道。北周孝閔帝元年(557)取代西魏,對其州、郡、縣進行了頻繁的改動,并設置了總管府。⑥利州總管府領晉壽、新巴、恩金、宋熙四郡,晉壽郡轄興安、義城、益昌、晉安四縣。小劍防在北魏為小劍戌,據(jù)《周書》記載:“建德三年,進爵為王,仍出為總管利始等五州、大小劍二防諸軍事、利州刺史。”⑦其中,建德三年為北周武帝年號,小劍防在今劍門關北?!秳⒓s造像記》中同時出現(xiàn)晉壽郡、宋熙郡、小劍防、興安縣四地名,正好與北周時期行政建制相符,根據(jù)以上地名的變易情況,再結合造像風格考察,《劉約造像》應為北周時所造。至于造像的具體時間,我們可從周武帝的滅佛時間進行逆推得出大致時間段,如《東晉南北朝的佛教結社》一文提道:“在周武帝滅佛期間(574-579年),北周統(tǒng)治區(qū)內(nèi)再也沒有發(fā)生佛社活動的材料?!雹唷秳⒓s造像記》中出現(xiàn)50人左右的合邑者,應當在周武帝滅佛之前,即557年(北周立國初)至574年(滅佛前)之間。
3 廣元北朝造像題記書法風格特征
《延昌三年造像記》和《劉約造像記》雖相距半個世紀,但都屬于南北朝后期書法作品,同為北朝造像記,在書法風格上卻存在較大差異?!堆硬暝煜裼洝纷謩菝黠@為“斜劃緊結”態(tài)勢,有北朝“洛陽體”楷書的特征,《劉約造像記》結構呈“平劃寬結”之勢,具備南朝“銘石體”隸書遺韻的方筆草率楷書態(tài)勢?!靶眲澗o結”的“斜劃”,主要是指橫劃斜寫、左低右高,“緊結”主要是說這種斜劃與豎劃交接,豎劃也可能寫成縱向的斜畫。①“平劃寬結”主要是字在正方形中排列,橫畫斜度小,字形平正。同為北朝造像題記,同在一個地域,怎么會形成兩種不同地域書風呢?如前所述,廣元處于南北交匯的蜀道要沖,在南北朝對峙期間成為相互爭奪的戰(zhàn)略要地,書法風格受南朝和北朝的相互影響。
兩漢和魏晉南北朝的書法在書法史上所占據(jù)的分量舉足輕重,特別是魏晉南北朝,處于大變革時期,新書風成為主流書風,從此也有了一個“南北”的話題。②南朝書法沿襲東晉遺風,受“二王”新書風影響最大;北朝以洛陽為中心,書法仍然延續(xù)西晉的風尚,南北書風形成了“今妍”與“古質(zhì)”的分野。②北朝前期的“古質(zhì)”書風主要保留漢魏西晉的篆隸遺風,從出土的北魏碑志可以看到篆書題寫的碑額以及隸書的碑文,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學習南朝書法的風氣隨著“漢化”的深入而興盛起來。許多跡象表明,北魏書法在洛陽時期迅速走上了向南朝書法看齊、奮起直追的道路,形成了棄古趨新、舍質(zhì)求文的書法風尚。③《延昌三年造像記》正是在南北大融合背景下形成的書法風格,“點畫豐滿,俯仰向背各有姿態(tài);橫畫起筆出鋒斜按,收筆下頓,左低右高的欹側之態(tài)十分明顯;撇筆和捺筆寫的開張,收筆平挑,豎鉤不再平挑而是上挑,同時又避開了方折筆畫,結體中緊外展,橫畫傾斜弧度大,撇捺突出,向左右伸展,捺畫收筆多重按而后抬鋒,字形穩(wěn)重而有動勢,比如“春”“會”等字撇捺放縱,左低右高。《延昌三年造像記》不完全同于“洛陽體”的精致,在書寫上也受南朝新書風的影響,主筆突出,字勢開張,書寫過程中用筆使轉有行書筆意,比如“為”的折筆輕快圓轉,不同于魏楷的方折。隸書的遺韻在《延昌三年造像記》中也未完全褪去,比如“覺”“現(xiàn)”“龍”的豎彎鉤仍保留隸書寫法而不是楷書的出鉤,“學”字橫畫的波折,“登”“太”字的撇捺左右對稱均符合隸書特點。《延昌三年造像記》沒有北朝墓志碑銘章法上的界格,書寫者直接在造像背屏書丹,字距緊密,有列無行,整體上開下合,第七列“者”“并”二字脫離中軸線,向右挪動,重心向左傾倒,從書寫與刊刻的隨意性可看出當時重造像而輕銘文,與專門的銘石碑志不同。
《劉約造像記》筆畫粗細變化不大,橫畫平直,起筆方筆收筆尖鋒,點畫多為三角點,捺畫收筆上挑時有保留,如“人”“大”等字,折畫處少頓挫,書寫一筆轉過,有行書筆意,如“約”“勾”等字,但橫畫保留隸書筆意,比如“字”“興”“晉”的橫畫,整體字勢趨于平正,受南朝“草率”楷書影響。《劉約造像記》字形方正,無開張之勢,結體為“寬結”式。《劉約造像記》在章法上不同于《延昌三年造像記》的隨意性,排列分四段,每段之間有間隔,人名的排列如果是兩字的,中間空開,頭尾上下對齊,與現(xiàn)代文本排列相似。第一段最后的“新安縣令劉約”六字字形較大,為何字形較大?第一種情況是劉約名字是后來補刻的,書寫時無意識形成的大小偏差;第二種情況是劉約才是真正的合邑造像發(fā)起人,書寫者有意寫大其名,以體現(xiàn)其功德。
4 結語
《延昌三年造像記》和《劉約造像記》的史料價值和書法藝術價值是毋庸置疑的,造像題記雖非南北朝書法名家所書,刻工也較粗糲,但因處于特殊地理位置,受南北書風的影響,又各有偏重,形成了同一地區(qū)出土但書法風格不同的狀況。對《延昌三年造像記》和《劉約造像記》的研究考釋,為研究南北朝佛教屬性書法的發(fā)展演變提供了參考依據(jù),對充實書法史料具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