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嗨，各位朋友好！

什么？我誰呀？那位朋友你急個什么勁兒呢？你不要打斷我的話我不是就說了嗎？——我姓羅，大名也就是戶口本上的名叫羅玉成，小名叫小成。我今年快五歲了，明年該上學(xué)了。什么？……大聲點兒。你耳朵才不好呢，我沒聽清是因為你的聲音太小！我怎么裝大人說話了？小孩子就不該說“各位朋友好”嗎？大人的朋友是朋友，小孩子的朋友就非得說成“小朋友”嗎？這是誰規(guī)定的道理？不管誰規(guī)定的，我才不認(rèn)這個理呢！各位朋友！各位朋友！我偏這么說。哈，怎么安靜了？沒反對的聲音了？沒人再打斷我了？那么我接著說了啊。我有一個哥哥叫羅玉樸，他沒小名，爸爸媽媽就叫他玉樸。我哥比我大15歲，已經(jīng)是大學(xué)一年級的學(xué)生了，學(xué)工藝美術(shù)的。是不是親哥？當(dāng)然是親哥啦！前幾年不是允許生二胎了嗎？總希望再有個女兒的我爸我媽，所以就又有了我。我爸我媽后悔沒后悔？從他們對我的表現(xiàn)來看，肯定是沒后悔的。如果他們后悔了，即使有一點點兒后悔，那我也是感覺得到的，我又不傻。事實是，我很聰明，在這個世界上起碼有三個人深信這一點，那就是我爸我媽和我哥。自從有了我，我爸我媽再就沒說過希望有個女兒的話。

我媽常說的倒是：“真是想什么來什么?！?/p>

我爸就附和著說：“是啊，是啊，咱倆的想法總是一致的?！?/p>

他們那么說時，我往往在睡覺。爸媽坐在我左右的床邊上，都笑微微地看著我，那時我爸笑得比我媽更開心。

我呢，其實有時候也沒睡著，只不過是在閉著眼睛裝睡，偶爾把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兒。我喜歡爸媽一左一右地坐在床邊看我，談?wù)撐摇菚刮矣X得自己對于他們很重要，當(dāng)然也會使我感覺良好。

所以，什么都不想玩兒的時候，我喜歡假裝睡著了一會兒。因為我醒著的時候，爸爸媽媽反而不那么笑微微地沒夠似的看著我了，也不會說那種話了。

對了，該聊聊我爸我媽了。

我爸是湖北武漢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了北京人，在一家國企的房地產(chǎn)公司任設(shè)計師。托我爸的福，我的家挺寬敞，我從小就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小小的房間。和許多一般人家的孩子相比，我的命可以說挺好的了。我自己也很知足，從小生活得快快樂樂的。不但不理解什么叫“不開心”，甚至也沒感受過什么是“不順心”。我媽是老北京人家的女兒，在郵局工作。雖然姥姥姥爺是老北京人，他們的家卻沒法與我家相比，在一條老胡同里，具體說是在一個人家較多的老院落里，住的是一大一小兩問老平房。

我要講的是我才四歲多一點兒那時候的事。

2020年春節(jié)前，媽媽陪爸爸回武漢探望我的爺爺奶奶。我哥因為暑假時獨自去武漢看望過爺爺奶奶了，也因為他自己聯(lián)系了一家公司，超前實習(xí)，爸爸媽媽就批準(zhǔn)他不用一同去了。我是非常想去的。只要是出遠(yuǎn)門，不管是不是去爺爺奶奶家，也不管是去哪里，我都想去;我正處在小男孩兒渴望出遠(yuǎn)門的年齡。即使不出遠(yuǎn)門，我也是一個在家里待不住，喜歡在外邊玩兒的男孩兒。但我感冒了幾天剛退燒，爸媽怕我一出遠(yuǎn)門又折騰病了，決定不帶我去;我是個容易感冒的孩子。

媽媽出家門前囑咐哥哥：“照顧好你弟弟，他的感冒還沒徹底好，千萬別讓他又發(fā)起燒來?！?/p>

哥哥說：“沒問題?！?/p>

我生氣地說：“我才不用他照顧?！?/p>

爸爸摸著我的頭說：“別鬧情緒嘛！不帶你去，是為你好。要聽哥哥的話，讓哥哥省心。”

我一甩頭，跑進(jìn)自己的小屋去了。

一會兒，哥哥出現(xiàn)在小屋門口，問我：“想不想哥哥陪你玩會兒呀？”

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不理他。

哥哥又問一句，我猛地坐起來，大聲嚷嚷：“別煩我！”

哥哥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

自從我開始認(rèn)識人了，除了爸爸媽媽的臉，我能記住的第三張臉，就是哥哥的臉。除了“爸”“媽”，我學(xué)會的第三句話是“哥”。一個單字究竟算不算一句話，這我可不清楚，但咱們何必討論這個問題呢！

到我一歲多的時候，也就是會叫“哥”以后，我開始明白了一種關(guān)系，那就是——除了爸媽，哥也是愛我的一個親人。

像許多城里人家的小孩兒一樣，我也是由阿姨帶大的。我跟阿姨在一起的時間最長;我入托以前，阿姨睡在我旁邊的日子比媽媽睡在我旁邊的日子還多。人真是好奇怪，雖然阿姨對一個小孩子的照顧比爸比媽比哥要周到，但小孩子見了爸爸媽媽和哥哥，還是會覺得格外親。如果連續(xù)幾天沒見到，心里就急，就想。我哥成為大學(xué)生以前，我每天晚上都能見到他。他高考前那半年，晚上到家都八點多了，我堅持不睡，一定要等他回來，見到他了才睡。他成為大學(xué)生以后，我經(jīng)常問爸爸媽媽：“我哥這個周末回家不回家呀？”

如果爸爸媽媽說“肯定回來”，我就很高興。

你們問我有一個大自己15歲的哥哥是什么感覺？

我的回答是：“不怎么樣。有時候太別扭了！”

當(dāng)然，這是我以前的感覺。

我哥到了高二的時候，個子已經(jīng)和我爸一樣高了。成為大學(xué)生以后，個子比我爸還高。我媽說他的身高已經(jīng)一米八三了。想想吧，一個四歲多點兒的小男孩兒，有一個一米八三的大哥哥，那是多么別扭的事兒，簡直想不別扭都做不到。每個星期六或星期日，我哥必定會帶我在小區(qū)里玩兒一次——有時他騎自行車，讓我坐在大梁上。大梁上裝著一種專為大人用自行車帶小孩兒而設(shè)計的小活座，硬塑料的，拆下來裝上去都很方便。但是如果大人那樣帶著小孩兒還將自行車騎到馬路上去，交警叔叔發(fā)現(xiàn)了是要罰款的，因為太不安全了。所以后來不生產(chǎn)了，也買不到了。聽我哥說，他小時候，我們的爸爸那么用自行車帶過他，我家那東西是當(dāng)年留下的。他騎自行車帶我的時候，從不將自行車騎到小區(qū)外去。我有我的小三輪車，更多的時候是我騎著我的小三輪車在小區(qū)里繞圈兒，他大步走在我旁邊。如果我騎快了，他就小跑幾步跟上我。還有的時候，他讓我騎在他肩上。比起來，我最喜歡騎在我哥肩上;第二喜歡他用自行車帶我;最不喜歡我騎著自行車?yán)@圈兒而他跟在我旁邊。那情形非常像他是我家雇的一個男性小保姆，專門負(fù)責(zé)看管我的。大家想想，這有多么糟。我們小區(qū)有一個小廣場，經(jīng)常有小孩子們在那里玩兒，最多的時候會有三十幾個，包括小學(xué)生們。那里有兒童滑梯、大人健身的器材，還有長椅?？葱『旱臓敔斈棠?、姥姥姥爺們坐在長椅上聊天;年輕的年老的阿姨們也會出現(xiàn)在那里，有的守著娃娃車，娃娃車上坐著手拿玩具的小娃娃;還有被主人同時帶到那里的狗狗……

如果我哥騎自行車帶我經(jīng)過那里，恰有一個孩子看見了我，喊我的名字，叫我過去玩兒，那有多尷尬呢？

要是騎自行車帶我的不是我哥，而是我爸或我媽，其實也沒什么尷尬的對不對？

可他是我的親哥呀！

有幾次我忘了跟在我旁邊的哥，直接將小三輪車騎到了廣場上，那時我哥就會喊：“小弟，慢點兒騎，當(dāng)心撞到別的小朋友！”

結(jié)果，廣場上的小朋友和長椅上的大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到了我哥身上;接著，和我熟悉的小朋友會紛紛問我：

“他剛才叫你小弟，他是你哥嗎？”

“你哥可真是個大哥哥呀！”

“他喜歡你嗎？”

“他陪你玩兒嗎？”

“我看不會陪他玩兒！”

“那不是白有那么一個大個兒哥哥了嗎？”

“是呀，不陪弟弟玩兒的哥哥多沒意思啊！”

“我也想有一個哥哥，可是不要你哥那么大的！”

“我喜歡那么大的哥哥！”——說這話的是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兒，他居然跑去央求他姥姥：“姥姥，姥姥，也讓我媽給我生一個那么大的哥哥嘛！”

我懶得回答那些問題。

因為事實是——我哥雖然喜歡我，但是卻從沒主動陪我玩兒過。

“玉樸，有事兒沒事兒？如果沒什么重要的事兒，陪你弟玩兒會兒唄?！?/p>

在家里，我常聽到爸爸或媽媽對我哥這么說。這時，幾乎只有這時，他才會走到我跟前，蹲下他那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問我：“想讓我陪你怎么玩兒？”

聽聽，這是什么話？是愿意誠心陪我玩兒的話嗎？

別以為他大我15歲，我就聽不出來他的話是不是誠心的了！

我已經(jīng)說過，我不傻。三歲多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背十幾首唐詩了，已經(jīng)認(rèn)識幾十個漢字了，已經(jīng)會寫爸爸媽媽、我自己和我哥的名字了——這樣的小孩兒，應(yīng)該算是很聰明的小孩兒吧？

所以只要他那么問，我就會聽出他的不情愿，就會悶頭悶?zāi)X地回答兩個字：“不想?！?/p>

有時僅僅回答一個字：“不?！?/p>

他卻好像不長記性，下一次往往還那么問，還對我爸或我媽說：“他自己正玩兒呢，他不想讓我陪他玩兒。”

說完，就立刻起身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仿佛他當(dāng)哥哥的義務(wù)已經(jīng)完全盡到了。

還有一次，他帶回家里三名同學(xué)，二男一女，讓我叫他的同學(xué)“哥哥”“姐姐”。

我當(dāng)然得叫啰。

這么一點兒面子，我怎么也得給足了他呀。

“呀，今天才知道你還有個這么小的弟弟！”

“小家伙虎頭虎腦的，蠻好玩兒的嘛！”

“玉樸，你這小弟弟和你比，智商怎么樣??？”他們開始當(dāng)面議論我，像議論一只小狗。議論時，還摸我的頭，彈我腦門兒。

我哥小聲說：“智商沒問題，相當(dāng)聰明，咱們說的話他都懂?！?/p>

聽聽這叫什么話？

明明知道我聰明，還當(dāng)著我的面兒跟你同學(xué)說那種話。你那種話是表揚我優(yōu)點的話嗎？如果連你同學(xué)們說的幾句一般的話我都聽不懂，那我還算是個聰明的弟弟嗎？那幾句話里最難懂的不就是“智商”兩個字嗎？智商高低不就是聰明不聰明的意思嗎？你這個哥哥和爸爸媽媽在飯桌上經(jīng)常說智商怎樣的話，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當(dāng)我真不明白呀？

他同學(xué)的話、他同學(xué)對我的舉動已經(jīng)使我不高興了，他的話使我更來氣了。既然我是他弟弟，那么我和他同學(xué)不就是平輩的人嗎？平輩的人對平輩的人應(yīng)該講點兒起碼的禮貌吧？他同學(xué)也太不拿我的自尊心當(dāng)回事了吧？如果我有和他這個哥哥平等的家庭權(quán)力，我真想宣布他這三個同學(xué)是不受歡迎的人！

我心里正生著哥哥的氣呢，那位姐偏偏又說了句讓我惱火的話。

你們猜她說什么？

她說：“讓姐抱抱你好不？姐要和你這個小弟弟自拍幾張，姐要發(fā)到朋友圈?！?/p>

“朋友圈”你們懂吧？

好，懂我就不解釋了。

如果我允許她那樣，我自己還有面子嗎？

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嗎？

我大叫一聲：“不好！”

我還朝她做鬼臉，一轉(zhuǎn)身跑入我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了。

不僅那位姐，包括我哥在內(nèi)的他們四個人，當(dāng)時吃驚得像是我突然變成了一個要咬他們的怪物。

現(xiàn)在你們理解我剛才的話了吧？就是那句——有一個比自己大15歲的哥，某些時候不但別扭，還會多很多煩惱。

咱們再說回我爸我媽的事。爸媽原本與我哥和我說好了的——他們要在武漢陪我爺爺奶奶過三十過初一，初二上午乘飛機(jī)回北京，下午就到家了。

可是由于武漢封城，他們回不來了。

我哥是初二下午告訴我的。

當(dāng)時我倒也沒什么過度的反應(yīng)。晚回來一兩天就晚回來一兩天唄。

我問：“那什么時候回來？”

“這我可說不準(zhǔn)，爸爸媽媽也說不準(zhǔn)，目前沒有人能說得準(zhǔn)?！?/p>

我哥一臉愁樣。

我愣了愣，又問：“你就說最晚會晚到什么時候吧。”

我想，再晚也無非就是春節(jié)期間爸媽都回不來了?；夭粊砭突夭粊韱h，沒人管我，我正好可以把沒看過的動畫片都看了。從早到晚都看，估計哥哥也得依我。他都大一了，有時玩兒電子游戲還玩兒起來沒夠呢。

我哥卻說：“也許一個月后，也許兩個月后，也許時間還要長……”

我大叫：“你騙我！”

我哥說：“你看哥像騙你嗎？”

他確實不像在騙我。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嘛！……”

我哭鬧起來，將拼了一半的拼圖扔了一地，還把床單拽到地上，掄起枕頭打我哥。

“別胡鬧！”

哥哥吼我一句，把枕頭奪了過去。

我長到那么大以來，爸爸媽媽從沒長時期離開過我，我能不反應(yīng)過度嗎？

“坐下！不聽話我可住姥姥姥爺那兒去了，把你自己留在家里！”

我哥這句話使我怕了，乖乖坐下了，流淚不止。

我哥問：“我剛才說武漢封城了，你沒聽到嗎？”

老實說，我當(dāng)時正在玩兒拼圖，沒太認(rèn)真聽，將“封城”聽成“風(fēng)塵”了，以為是由于天氣的原因，飛機(jī)起飛不了啦。

哥哥就耐下心來，給我講什么是冠狀病毒，什么是新冠肺炎，傳染起來有多快，為什么武漢必須封城……

那都是我第一次聽說的事，哥哥顯然早就開始關(guān)注了。也顯然地，情況那么突然，不是他所能預(yù)料到的。

而我最終明白的一點是——爸爸媽媽被封在武漢了，他們只能到武漢解封以后才能回到家里。

“哥，那咱倆可怎么辦啊？”

我又哭了。

我哥摟住我，拍著我的背說：“好小成，好弟弟，別哭，不是還有哥哥和你在一起嘛。放心，哥哥會把你照顧好的。”

他哄了我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么，推開我說：“哥必須馬上出去，買些重要的東西回來，你把你的小屋收拾一下，耐心等哥哥回來?！?/p>

哥哥走了以后，我流著淚把我的小屋收拾好了。一邊收拾心里一邊想：從現(xiàn)在起，我必須做出一個好弟弟的樣子給我哥看了！如果我太讓他操心，那可就是我不對了。哥哥不是說了嘛，爸媽很可能一兩個月都回不來呀！如果我和哥哥的關(guān)系別別扭扭的，多讓在武漢那邊的爸媽著急啊！我們哥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我哥很久才回來，買回不少吃的喝的，還買回了兩包口罩、兩大瓶消毒液。他指著口罩和消毒液說，那才是現(xiàn)在最重要的。說如果明天再買，肯定哪兒哪兒也買不到了。說他去了好幾家藥店才買到的——藥店就剩幾包了，店主起初不愿賣給他，要留著自己用，聽我哥說了家里的情況才賣給他了。

“沒有口罩，越往后咱倆就越不能出門了。那個開藥店的人真好，咱們應(yīng)該感激人家對不對？”

我哥跟我說那番話的口吻，和我爸我媽教導(dǎo)我時的口吻一樣。

我說：“對?！?/p>

晚上，我和我哥吃的是買來的速凍餃子。只吃了速凍餃子。我看得出來，我哥根本沒心思為我倆再做點兒什么吃的了，盡管媽媽春節(jié)前就往冰箱里塞滿了吃的，有的東西只要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但是我心里一點兒不滿的情緒也沒有，因為我連餃子都不想吃。我什么也吃不下，變得毫無胃口了。

我哥說：“別愁眉苦臉的，飯還是要吃的，必須把這六個餃子吃完，要不你半夜會餓的?！?/p>

他說完，摸了我的頭一下。

我說：“行。”

為了使他對我的表現(xiàn)滿意，我勉強(qiáng)吃下了六個餃子。

我早已養(yǎng)成了自己睡覺的習(xí)慣，但是那天晚上我不敢自己睡覺了。一閉上眼睛，黑暗中就會有妖怪出現(xiàn)。我想和我哥一起睡，又怕他不但不同意，還訓(xùn)我。結(jié)果到了晚上，我感覺到我哥坐到了我的床邊，他掀開被子對我說：“蒙著頭睡覺可不好，以后得改改。”

我不愿說我害怕，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溫和地問：“愿意和哥哥一起睡嗎？”

我立刻說：“愿意！”

我哥就把我抱了起來，而我摟住了他的脖子。以前我哥也抱過我，但我從沒摟過他的脖子，我覺得那是撒嬌。我可以向爸爸媽媽撒嬌，那很正常?？扇绻粋€弟弟向哥哥撒嬌，算什么事兒啊？

我哥的單人床挺寬，他讓我睡里邊。我正希望睡里邊呢，那使我心理上更有安全感。我哥也同時上了床，靠床頭坐著，將筆記本電腦放被子上，繼續(xù)做他的事。

我問他在電腦上做什么。

他說在做一則關(guān)于垃圾分類的公益廣告，還讓我看——那則廣告中的三維人物設(shè)計得像我爸媽，可生動了，我感到又好玩兒又親切。

我哥摸著我的頭說：“睡吧?！?/p>

我就閉上了眼睛。

我哥還在設(shè)計公益廣告，這使我開始覺得武漢的情況也許沒那么嚴(yán)重，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半夜我被我哥推醒——我尿床了。真丟人！我已經(jīng)很久沒尿過床了。

我哥卻說不是我尿床了，是他不小心將茶水灑到床上了。

“看，這不是茶葉嗎？”

他說得像真事兒似的。

而我覺得那幾片茶葉是他故意放在床上的。

我倆不得不轉(zhuǎn)移到爸媽的床上去睡，并且一直睡到爸媽從武漢回到家里。

第二天是初三，吃罷早飯，我哥開始用洗衣機(jī)洗床單、被套和褥套。雖然是用洗衣機(jī)洗，那也忙得他滿臉汗。他怕我覺得沒意思，估計也怕我內(nèi)疚，從網(wǎng)上下載了一部他認(rèn)為優(yōu)秀的動畫片讓我看。洗衣機(jī)轉(zhuǎn)動的時候，他還陪我看一會兒。

從那一天起，他將家里所有可吃的東西，包括每一種水果和飲料都用電腦記錄好后打印在了紙上?？紤]到我不認(rèn)識紙上的字，他還從網(wǎng)上搜出了對應(yīng)的圖片打在字旁，將幾頁紙按順序用膠條貼在墻上。他要求我每天晚上看看那幾頁紙，告訴他第二天想吃什么。

“咱倆都應(yīng)該使身體保持在健康的狀態(tài)，這樣有利于避免病毒的侵襲，所以吃好三頓飯是必須的。別怕給哥添麻煩，也別考慮哥會不會做，不會就學(xué)唄?，F(xiàn)在不正是哥要學(xué)著把飯做好的時機(jī)嗎？明白？”

他的話很有說服力。

以后我就照我哥的要求來確定我倆第二天吃什么——我哥說我想吃的就是他想吃的。我哥做飯的水平在以后的日子里進(jìn)步很快。那些日子里，我們的爸媽經(jīng)常和我們哥倆視頻;爸媽安好，我倆放心。哥哥表揚我各方面都很乖，爸媽也很高興。

我哥說什么時候還能再買到口罩，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能離開武漢一樣，也是誰都說不準(zhǔn)的事，所以我倆應(yīng)該兩天出一次家門，甚至要做好三天出一次家門的思想準(zhǔn)備。

那幾天里的我已經(jīng)對什么事都沒了意見，哥哥怎么決定我就怎么服從，像好士兵服從好班長。我想，士兵的服從肯定是因為對自己的班長很信任，覺得自己的班長肯定不會瞎決定，是一位好班長。想想吧，我才四歲多，我哥大我15歲，而且是我親哥，在家里只有我倆的情況下，我怎么會不信任他呢？那種信任是絕對的，所以我的服從也是絕對的。誰家四歲多的小孩子沒任性過呢？任性對于小孩子們來說不是常事嗎？我也任性過，往往因為一點兒小事就任性起來，或者惹爸媽生氣，或者自己生半天氣。但是那幾天里我從沒任性過，因為我覺得哥哥已經(jīng)在方方面面都努力做一位好哥哥了，我看得出他做得挺不容易的。以前他除了自己找吃的，基本上不進(jìn)廚房;現(xiàn)在為了讓我吃上一頓可口的飯，他往往在廚房里忙一個來小時。以前他哪做過飯啊？哪刷過鍋洗過碗啊？在我記憶中，以前他一次也沒自己擰開過燃?xì)庠?，按開過抽油煙機(jī);他只不過自己用過幾次微波爐。現(xiàn)在，做完了洗，洗完了做，他每天起碼要進(jìn)六次廚房。以前他也沒碰過洗衣機(jī)，沒拖過地，他甚至都沒扔過一次垃圾袋。某天早上我曾聽到媽媽對他說：“好大兒子，出門順手把垃圾袋扔了啊?！彼麉s說：“來不及了，我要遲到了。”結(jié)果，我媽的“好大兒子”白叫了。把垃圾袋拎出去，扔到樓外的垃圾箱里，不過是一順手的事，根本不耽誤他去上學(xué)嘛！我認(rèn)為“來不及了”完完全全是一種借口。這么說吧，從我記事那一天起，我就沒見到過他這個大我15歲的哥哥做過任何家務(wù)活兒?，F(xiàn)在呢，除了以上那些他必須做的事，有幾天他得出門扔兩次垃圾。他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關(guān)上門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敲電腦，沒完沒了地只顧忙他自己的事了。他忙自己的事之前，會把我抱到他的房間里，先安排我玩兒起來。如果我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他會耐心地陪我玩兒一會兒，直到我玩兒得有興趣了他才坐到電腦桌前。他每天也會自覺地陪我看動畫片，陪我做室內(nèi)健身操，陪我聊天了。你們都有體會的，看動畫片這件事，有人坐在身邊陪著自己看和沒人陪自己看，感覺上是很不一樣的，好比獨自吃好吃的東西和與親人分享著吃是不一樣的——與親人分享的吃法，好吃的東西往往還能使人吃出另一種好滋味兒來，對不對？我哥陪我看的動畫片，都是他替我選的。以前我沒看過《哪吒》，他就從電視中選出來陪我看。不僅選近兩年新拍的陪我看，還選很早以前拍的陪我看;看完讓我自己比較更喜歡“老《哪吒》”還是“新《哪吒》”——這樣，我們哥倆就有共同的話題了。我和我哥聊的話題越多，就覺得原本聰明的我更加聰明了。至于室內(nèi)健身，一個四歲多點兒的小孩兒，如果沒人陪著誰喜歡做那事兒呀！我哥陪我，我也開始喜歡健身游戲了。是的，對于我們哥倆，健身既是運動，也是游戲。做室內(nèi)操是運動;我哥將手臂彎著，讓我雙手抱緊吊在他手臂上，看我能堅持多久，那不就是游戲了嗎？

即使小區(qū)里不見人影，即使僅僅是出去扔一次垃圾，我哥也要戴上口罩。

有次我忍不住問他：“哥，咱們的口罩不是一次性的嗎？”

我哥說：“是啊，哥沒買到醫(yī)用的。”

“那，你出去扔垃圾袋用過了，為什么一進(jìn)門還要掛起來下次出門再用啊？”

“咱倆一塊兒看電視的時候，專家不是在電視里說了嘛，一次性的口罩也可以戴四個小時。哥出去扔一次垃圾才戴了多一會兒呀，咱們必須省著用口罩?！?/p>

我哥一邊說，一邊往衣服上噴酒精。

我又問：“哥，我在窗口沒看到一個人，你出去的時候也沒看到人，是吧？”

他說：“是呀。全小區(qū)靜悄悄的，沒有人影，沒有人聲。”

“電視里不是說，病毒主要是通過人和人的接觸才會傳染的嗎？”

“對。但前提是，一方已經(jīng)感染了病毒，才會傳染給別人。”

“那，你只不過出去幾分鐘，明明不會碰到任何人，為什么還非戴口罩不可呢？”

“以防萬一唄。萬一在垃圾箱那兒，碰到了另一個人也扔垃圾，而且對方?jīng)]戴口罩呢？哥的預(yù)防意識強(qiáng)一些，你的安全性才高一些嘛。”

“是不是，空氣里也可能有病毒??？”

“不能說絕對沒有這種可能性?！?/p>

“那，咱們?nèi)绻_窗通風(fēng)，不是也不太安全了嗎？”

“這……密閉空間的空氣里有這種可能，室外的空氣應(yīng)該說還是沒問題的吧……提高預(yù)防意識是對的，但也沒必要把自己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那不成了自己嚇自己了嗎？好弟弟，小孩子家了解一點兒疫情常識就夠了，沒必要為這個想太多。咱們都要相信，中國有能力把疫情給控制住，把死亡人數(shù)降到最少。哥是絕對相信的，你呢？”

他彎下腰看著我的眼睛。

我說：“那……我也相信?！?/p>

我的聲音很小。

我因為哥的話中提到了“死亡人數(shù)”，心里的不安又大了。簡直可以說，那是一種內(nèi)心里的恐懼。以至于我哥再開窗通風(fēng)時，我會躲到離窗口遠(yuǎn)的地方。

我哥卻顯然沒想到“死亡人數(shù)”會把我這個四歲多的小弟弟嚇到;我覺得，即使他在說安慰我的話時，他自己內(nèi)心里也是存在著不安的。那是他想掩飾都掩飾不了的;我哥一點兒都沒有演戲的天分，何況我們的爸媽也被封在武漢了。

好在爸爸媽媽經(jīng)常與我們哥倆視頻，隔幾天就會告訴我們一些關(guān)于武漢的新消息：火神山醫(yī)院開工了;火神山醫(yī)院開始收治隔離病人了;又一批醫(yī)護(hù)人員馳援武漢;武漢形成了許多志愿者群體;武漢人吃上蔬菜不成問題了……

天氣好的時候，我哥會帶我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他讓我騎自己的小車，而他快步走在我旁邊，時間在半小時以上，一小時以內(nèi)。他說不到戶外活動活動也不行，那容易使人患上郁悶癥。我們的小區(qū)屬于人家較多的小區(qū)，還有一所幼兒園。在以往的好天氣里，從早到晚總有散步的人、利用健身器材健身的人，經(jīng)常會聽到小朋友們的歌聲和為他們伴奏的琴聲。我曾經(jīng)也是那所幼兒園的小朋友，后來轉(zhuǎn)到離爸爸單位近的幼兒園去了，那樣接送我反而更方便?，F(xiàn)在，不但幼兒園的大門緊關(guān)著，院里靜悄悄的，整個小區(qū)也靜悄悄的;小區(qū)的大門也緊關(guān)著，既沒車輛出入，也沒人出入，而且增加了戴口罩的保安。從小區(qū)的大門可以望到馬路上去，那條馬路是高速路的輔路，以前兩條路的車流量都很大;現(xiàn)在，我和哥哥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五六次了，我每次都會將我的小車騎到小區(qū)門口，卻一次也沒看到兩條路上有車輛駛過。小區(qū)內(nèi)外都靜悄悄的情形，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世界變假了，不真實了，包括那些保安叔叔;只有我和哥哥是真實的，生活在不真實的小區(qū)里;有時候，好像連我和哥哥都不真實起來了，好像我在做夢，我哥在我夢中。

那時我就會大聲說：“哥，快跟我說話！”

我哥就問：“說什么？”

我說：“說什么都行！”

我哥問：“小弟，你幾歲了？”

我說：“四歲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羅玉成！”

這樣的問話和答話真叫人害臊，但比我倆都不說話的感覺好。

一回到家里，那種做夢似的感覺才沒了。家嘛，畢竟是自己最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永遠(yuǎn)不會使人覺得不真實的地方。

后來我哥再和我出現(xiàn)在不見人影、靜悄悄的小區(qū)里的時候，不用我再要求他就主動找話跟我說了。到底是我哥，他明白我的心理。

不好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我又感冒了。

按說小孩子感冒了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哪一個四歲多的小孩子沒感冒過呢？

但我感冒得也太不是時候了呀！

有天夜里我起床撒尿，大意了，沒按我哥的囑咐披上衣服，結(jié)果就感冒了。誰家有暖氣誰知道，到了后半夜，家家戶戶暖氣的溫度都會降下來，那時大多數(shù)北京人家里就不暖和了。

第二天早上，我開始流清鼻涕、打噴嚏、嗓子啞。

我哥趕緊讓我吃上“板藍(lán)根”。

下午，我開始發(fā)燒，證明“板藍(lán)根”沒起作用。

到了晚上，我已經(jīng)燒得頭疼了。

我哥摸了一下我的額頭，立刻縮回手，脫口而出四個字：“情況不妙?！?/p>

他立刻讓我量體溫。結(jié)果我的體溫已經(jīng)到了38.9℃。

當(dāng)時我躺在床上，我哥坐在床邊，他看著我呆住了。

我說：“挺高是不是？”

他點點頭。

我問：“家里還有別的藥嗎？”

他說：“沒有，只有‘板藍(lán)根……”

“我以前感冒時，爸媽讓我多喝水?！?/p>

他搖頭。

“那，你去買藥吧，我現(xiàn)在膽子大了，雖然天黑了，我自己在家也不怕了?！?/p>

他說：“超過38℃是高燒，萬一半夜燒得更高了，買回的藥也不起作用呢？”

“那咋辦？”

“玉成，咱們得去醫(yī)院?！?/p>

在那天晚上以前，我哥一向叫我“小弟”或“小成”，從沒叫過我“玉成”;“玉成”是一種嚴(yán)肅的叫法——他一這么叫我，我也覺得問題嚴(yán)重了。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F(xiàn)在是特殊時期，大意不得。”

“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那樣了？”

“哥不是這個意思……但不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哥又怎么能放心呢？”

“你就是那個意思！”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那是一種極度緊張的反應(yīng)。剛說過“膽子大了”的我，頓時害怕了，雙手握成拳打我哥，似乎使我害怕的不是冠狀病毒，而是我哥的“意思”。如果他沒那種“意思”，那么問題也就不嚴(yán)重了。

我哥緊緊把我摟在了懷里。

而我，哇的一聲哭了。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哥當(dāng)時又說了些什么話，怎么成功地哄勸我戴上了口罩、絨帽，把穿得厚厚實實的我抱出了家門，放到了我家的汽車?yán)铩?/p>

當(dāng)我哥替我扣好安全帶時，我不哭了，對我必須去醫(yī)院這件事，開始乖乖地接受了。

我哥沒將車開出多遠(yuǎn)，又將車停住了。

他說：“不行，哥不能開車送你去醫(yī)院?！?/p>

我說：“你不是會開嗎？”

他說：“是啊，哥不但會開，開得還挺好，但那是在駕校學(xué)開車的時候，哥還沒有駕照……”

我說：“這種時候，馬路上更沒車了……”

他說：“明明不對的事，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都是不對的啊，咱們不能做明明不對的事……”

我哥一邊說，一邊又替我解開了安全帶。

我哥是認(rèn)死理的人，我知道我再說什么都沒用了，只有乖乖地服從。

結(jié)果呢，我坐上了我哥的自行車——像他曾用自行車帶過我那樣，坐在安裝了活座的大梁上。

當(dāng)時晚上八點多，天挺冷。盡管我穿得厚實，身上暖和，卻沒戴手套。我的手一離開衣兜，立刻就感到了冷風(fēng)凍手。

我哥也沒戴手套。

我問：“哥，凍手吧？”

他說：“不覺得，哥火力旺?！?/p>

好在我們小區(qū)離北醫(yī)三院不遠(yuǎn)，騎自行車二十幾分鐘就到了。

以往北京八點多的時候，即使天冷，那也會是馬路上車多，人行道上人多，到處燈火通明的景象。現(xiàn)在我們一路沒看到一輛車，也沒看到一個人。

我又覺得我像是在做夢了。

即使真是在做夢，我也想在夢里說：“哥，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p>

“玉成，對不起，都怪哥，哥沒把你照顧好，原諒哥?！?/p>

我正要將想說的話說出口，我哥卻已經(jīng)說了那樣的話。

我呢，反而不知說什么好了，沉默半天，終于憋出三個字：“沒關(guān)系?！?/p>

我哥又說：“玉成，你得有心理準(zhǔn)備，如果醫(yī)院認(rèn)為你必須住院，你不能鬧起來。生病住院，這很正常，說不定哥也得住院，只是咱倆不會住一個病房。我相信，我的弟弟羅玉成，對住院一點兒都不懼怕，肯定會表現(xiàn)得像個男子漢……”

我說：“不是像，就是！”

但是我流淚了。

我哥說：“對！哥說錯了，我弟就是男子漢！”

雖然我才四歲多，關(guān)于疫情，我也知道得不少了。我明白，今天晚上，我和我哥很有可能要被同時隔離收治了。

這想法使我覺得很無助，因為覺得很無助而憐憫自己，同時憐憫我的哥哥——我哥肯定也覺得很無助啊。

我還覺得我連累了我哥，因而十分內(nèi)疚，一路流淚不止，快到醫(yī)院時，才將臉上的淚擦干凈。

醫(yī)院里只有幾個人在看急診。

女醫(yī)生給我和我哥開的是同樣的化驗單。我們哥倆做了幾項必要的化驗后，女醫(yī)生看著單子問我哥：“你是這男孩兒什么人啊？”

我哥說：“他是我弟弟?！?/p>

女醫(yī)生說：“我還以為你是他叔呢，家長怎么不來？”

我哥說：“我爸媽在外地?！?/p>

女醫(yī)生“噢”了一聲，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那時我的心已經(jīng)安定了。女醫(yī)生的表情和她的話使我猜到——我和我哥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

女醫(yī)生說：“你弟弟就是患了普通的傷風(fēng)感冒，回去按時吃藥，四五天后就會徹底退燒。”

我哥說：“要不要做次CT，檢查一下肺部的情況?。俊?/p>

她說：“不用?！?/p>

我哥說：“還是給我弟做一下吧?！?/p>

她笑了，以權(quán)威的口吻說：“放心，我說不用就不用，你這個當(dāng)哥的想多了，但你帶你弟到醫(yī)院來是對的，特殊時期嘛?！?/p>

我們之后，門診室外再無病人了，這使她為我們看病的過程特從容。

她又笑著問我：“有一個這么大的哥，感覺超好吧？”

我說：“還行。”

她笑出了聲：“嘿，回答得太輕描淡寫了。我覺得你應(yīng)該說是福氣，我要是有機(jī)會能有一個對我這么有愛心的好哥哥，那我美死了。”

我說：“我也美死了?！?/p>

我哥臉紅了，也笑了。

回家路上，我哥問我：“哥騎快點兒還是慢點兒？”

我說：“慢點兒吧，慢點兒像兜風(fēng)。”

我哥又問：“想聽我唱歌嗎？”

我說：“想?！?/p>

我哥就緩慢地騎著自行車，同時高聲唱著歌。我哥的嗓子挺好，他從小就喜歡唱歌。

他的歌聲引來了一位巡警叔叔，巡警叔叔騎的是帶斗摩托車。他極其認(rèn)真地盤問了我哥一番，還要了我們在醫(yī)院開的診斷書，用手電照著看了一會兒。

他把診斷書還給我哥后，扭頭問我：“想不想坐摩托車??？”

我高興地說：“想！”

他說：“那我也得問問你哥同意不同意?！?/p>

我哥立刻說：“同意！”

巡警叔叔就將我抱起來，放在了他的摩托車車斗里……

我們一回到家，哥哥就照顧我服下藥，躺到床上。他也脫了外衣坐在我身邊，立刻開了手機(jī)與爸媽視頻。爸爸媽媽有點兒生氣，批評我哥沒及時接他們打過來的電話。

我哥說他手機(jī)沒電了，在充電，所以沒聽到。

爸媽要立刻和我視頻。

我哥說我已經(jīng)睡著了，用另一只手撫我的眼睛。我閉上眼睛裝睡，我哥把我裝睡的樣子拍給我爸媽看。我記得我前邊說過，我哥不會演戲。其實呢，我也不會呀。為了不讓爸爸媽媽操心，我倆相互配合，接連騙了爸媽幾天，壓根兒沒跟他們提過我感冒的事兒。你們知道的，有的爸媽，特別是媽媽們，又特別是在他們遠(yuǎn)離兒女的情況下，一聽說自己才四歲多點兒的小兒子生病了，即使只不過是感冒，那也會又著急又上火的呀！何況還是在特殊時期，感冒發(fā)燒是非比尋常的事。不互相配合著演戲怎么辦呢？我爸媽那邊心情安定，我和我哥這邊不是也會少了一份匯報的麻煩了嗎？

兩個多月以后武漢終于解封了，我爸我媽終于回到家里了。

我媽抱起我親了一陣之后，我爸也想抱起我。

我躲開了。

我說：“爸，媽，你們以后不要再對我這樣了，我已經(jīng)很不習(xí)慣你們對我這樣了。你們剛回來，有不少事得做，快忙你們的吧?！?/p>

我一說完就回到我的小房間去了。

我聽到我爸問我哥：“你弟生我們的氣了？”

聽到我哥回答：“絕對沒有?！?/p>

聽到我媽問我哥：“他怎么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聽到我哥回答：“不是好像，是確實不一樣了，我弟長大了?！?/p>

是的——我覺得，在大人們說成“非常時期”的兩個多月里，自己像是一個大人了。

怎么證明這一點？

比如說吧，許多大人都承認(rèn)，武漢是一座堅強(qiáng)的城市，武漢人非?？删矗袊箵粢咔榈拇胧┖苡谐尚?。而我，一個四歲多一點兒的中國男孩兒，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也感受到了，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

這還不能證明嗎？

原載山東教育出版社《哥倆好》一書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羊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