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胤杰

今年3月9日，美國最重要的指揮家之_詹姆斯·萊文，在加州棕櫚泉的家中逝世，享年77歲。直到一周之后的3月17日，這一消息才被他的私人醫(yī)生證實。

古典歌劇起源于歐洲，然而美國卻在此領域有相當大的市場份額。在今天的音樂愛好者家里，歌劇演出的DVD錄像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美國大都會歌劇院的制作。

詹姆斯·萊文將大都會歌劇院打造成音樂界的“航空母艦”、盛極一時的歌劇帝國，他也曾是波士頓交響樂團和慕尼黑愛樂樂團的杰出領袖。但在性騷擾丑聞的影響下，他積累近半個世紀的功績毀于—旦。盡管事件最后以獨立調(diào)查團不認可對指揮家的指控、大都會歌劇院向萊文賠款而告終，但是此事已經(jīng)讓他在美國前途盡毀。2021年初，他曾計劃在歐洲復出，但自身持續(xù)多年的病痛和依然肆虐的疫情，讓他至死都未能重返指揮臺。

萊文盛年的聲譽和晚年的失節(jié)，為大都會歌劇院留下了混合著欽佩和厭惡，卻又不得不接受的遺產(chǎn)。驅(qū)逐萊文的主要推手、歌劇院總經(jīng)理彼得·蓋勒布在聲明中寫道：“在大都會歌劇院長達137年的歷史上，沒有哪一位藝術家像詹姆斯·萊文一樣帶來深遠的影響……在其長達近50年的任期內(nèi)，他將大都會歌劇院的藝術水準提到了一個全新高度?！?p>

專業(yè)主義者的勝利

詹姆斯·萊文的職業(yè)生涯起步即巔峰。他非凡的天賦，從他第—次出現(xiàn)在聚光燈下的那一天開始，就顯露無遺。

1971年6月5日，即將迎來自己28歲生日的萊文，獲得了在大都會歌劇院的首秀機會，演出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臺上卡司星光熠熠：美國最好的次女高音格蕾絲·布姆伯里飾演托斯卡，傳奇男高音弗朗科·科雷利飾演卡拉瓦多斯，英國頂級男中音彼得-格羅索普迎來大都會歌劇院首演，飾演斯卡皮亞。萊文的演繹征服了全世界最挑剔的樂評和觀眾，樂評人艾倫·休斯在《紐約時報》寫道，萊文“在一段時間內(nèi)可能會成為大都會歌劇院最好的指揮家之一”。

/另一種聲音抱怨道，大都會歌劇院已然完全淪為萊文的—言堂。/

爾后，30歲不到的萊文迅速上位，開始執(zhí)掌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歌劇藝術機構。

作為大都會歌劇院的音樂總監(jiān)，萊文共指揮了超過2500場演出，產(chǎn)量遠超歷史上任何一位指揮家。萊文還充滿信心地演繹了早期的莫扎特作品和棘手的勛伯格作品，并將如貝爾格《沃采克》等冷門作品，帶到大都會歌劇院的舞臺。

1980年代，大都會歌劇院管弦樂團已被認為是世界上頂級的歌劇伴奏樂團之一。但萊文要打破人們覺得歌劇院樂團不如職業(yè)交響樂團的成見。他把大都會歌劇院管弦樂團帶到了卡內(nèi)基音樂廳，使之像一支普通職業(yè)交響樂團一樣制定樂季，演出馬勒、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和理查德·施特勞斯等人的作品。這讓人們重新看到了美國管弦樂團黃金時代的藝術風貌。隨后，他又開始思考如何將大都會歌劇院這一品牌打到世界各地，一項項巡演計劃便應運而生。

高強度的美式演出文化

在萊文治下，大都會歌劇院成為了一座獨一無二的音樂工廠，這里的一切總在不停地運作。一套11月演出的歌劇，8月就已經(jīng)開始排練，緊隨其后的是緊張的演出日程，在一個樂季中往往有20多臺歌劇上演，平均一周演出3～4場，周六則有2場。這讓音樂家們的大腦一直維持在緊張狀態(tài)和壓力之下，以保證對演出的精心打磨。

《紐約客》首席樂評人阿列克斯·羅斯在《詹姆斯·萊文在大都會歌劇院的功績》一文中指出：“即使是臨時準備的情況下，大都會歌劇院的樂手們都能上演交響音樂會，比如理查德·施特勞斯的《唐·吉訶德》，其精彩程度絕不亞于巡演至紐約的柏林愛樂樂團或維也納愛樂樂團。樂團在萊文的指揮下總能行云流水，保持一貫的出色表現(xiàn)。”

更重要的是，他的這種對訓練有素的執(zhí)著、對優(yōu)秀節(jié)目質(zhì)量的堅持，以及對本地藝術團體水平的提振，讓這位完全由美式音樂教育出來的音樂家，在美國這一歌劇傳統(tǒng)并不深厚的國度，成長為最接近歐洲傳統(tǒng)“樂長”（Kapellemeister）式的人物。

正因如此，他是除了列奧納德·伯恩斯坦和洛林·馬澤爾以外，另一位最受歐洲接納的美國指揮家。1982年，他獲邀登上德國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的舞臺，執(zhí)棒了瓦格納歌劇《帕西法爾》的首演百年紀念演出。當時，拜羅伊特依然因為瓦格納后人和希特勒的關系和反猶主義而備受指責。音樂節(jié)特意將這場里程碑式的演出委托給有猶太血統(tǒng)的萊文，用以表達與歷史問題割席的決心。

/這座世界上最好的歌劇院的雇員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依賴失業(yè)救濟金過活。/

無限續(xù)任的后果

在古典音樂界，歌劇是一個龐大而又精密的領域，每—項程序復雜繁瑣，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容錯率極低。而萊文的長時間任職，為樂團、歌手甚至后臺和管理層之間牽起默契的紐帶。當老一輩的指揮大師紛紛離開歌劇院，他卻在樂池中屹立不倒，憑借廣泛的儲備曲目和高超的演出水準，為一部部歌劇打下堅實地基。

有萊文在，盧奇亞諾-帕瓦羅蒂、普拉西奧-多明戈、蕾妮·弗萊明、杰西·諾曼、李奧汀·普萊斯……這些歌劇明星總能安下心來表演，因為他們知道有萊文在，他們就能獲得最頂級、最舒服的音樂支撐。

久而久之，萊文自然成為了大都會歌劇院的精神支柱。在音樂上，萊文為大都會歌劇院提供了強有力并持久耐用的保障;在財務上，門票收入、贊助和捐款是大都會歌劇院的收入支柱。昂貴的歌劇制作依靠它們存活，而這些都與萊文的存在和聲望息息相關。

萊文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患上了帕金森癥，接連不斷的背傷讓他下半身癱瘓（歌劇院因此為他訂造了一個具有升降功能的指揮臺）。但當他在多年前表露隱退的心愿時，總經(jīng)理彼得·蓋勒布卻極力挽留。他心知，一旦萊文離開舞臺，歌劇院將會經(jīng)歷難以忍受的陣痛，而他還沒有準備好應對這一切。

正因如此，另一種聲音抱怨道，大都會歌劇院已然完全淪為萊文的一言堂。他將任何可能威脅到自己地位的指揮家拒之門外。當他獨占大都會的指揮臺時，美國觀眾渴望聽到不一樣的聲音，但是大都會的大門卻從來不向其他指揮大師張開。直到萊文的職業(yè)生涯末期，病痛使他無法像以前那樣頻繁指揮，大都會歌劇院才邀請瓦萊里·捷杰耶夫擔任首席客座指揮，順帶為俄羅斯的歌手提供一塊敲門磚，豐富節(jié)目和風格的多樣性。當萊文的健康進一步惡化之后，他對歌劇院的控制力也隨之下降，意大利指揮家法比奧·路易斯成為了首席指揮。

盡管如此，萊文在大都會歌劇院的地位依然無可撼動，即便他在歌劇院和卡內(nèi)基都要坐在電動輪椅上演出。但當性騷擾丑聞曝光時，各方的反應快得讓人目不暇接，曾經(jīng)極力支持他的彼得·蓋勒布迅速驅(qū)逐萊文，并任命了加拿大指揮家雅尼克·涅杰一瑟貢為繼任人。

歌劇帝國的敗亡

在萊文走后，大都會歌劇院的影響力迅速下降，隨之而來的新冠疫情又給歌劇院致命一擊。沒有演出、沒有贊助和捐助，更沒有補貼，這座萊文苦心經(jīng)營47年的歌劇帝國“國庫”陡然虧空，連雇員的工資也發(fā)不出來。這座世界上最好的歌劇院的雇員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依賴失業(yè)救濟金過活。

大都會歌劇院管弦樂團的樂手們，則寄望于線上演出和教學，然后他們出售自己的樂器、尋找更便宜的住房。40%的樂手離開了紐約，超過10%的人提前退休。而幕后工作人員的境況更加凄慘，他們在兼職的路上疲于奔命，有時候為了一個在酒吧搞衛(wèi)生的崗位也要爭得頭破血流——更要命的是，大都會歌劇院為了節(jié)省開支，將很多幕后制作工序外包，這無疑是雪上加霜。

2021年3月，萊文溘然長逝。

當大都會歌劇院因疫情而關閉時，人們開始挖掘萊文的遺產(chǎn)。在歌劇院的官網(wǎng)上，每24小時就會有一部歌劇錄影向世界各地觀眾免費播出。每一天，大家都能看到充滿活力的詹姆斯·萊文出現(xiàn)在樂池里。隨著大幕落下，網(wǎng)絡觀眾在視頻里爆發(fā)的掌聲中紛紛重回現(xiàn)實世界，而詹姆斯·萊文，則永遠定格在了那個樂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