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我是北京人，我媽在一家三甲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長，我爸開了一間小賣部。我媽這人控制欲特別強(qiáng)，不許我同學(xué)到家里來玩，說我們名義上是一起做作業(yè)，其實是在互相抄襲；也不許我報考外地的大學(xué)，她說只要不盯著我，我就不會好好學(xué)習(xí)。實在不知道她為什么對自己的基因這么沒信心。我爸生性懦弱，加上小賣部生意一般，掙錢沒我媽多，在家就沒什么話語權(quán)。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狗。我媽值夜班的時候，我會去鄰居家跟狗玩，但我媽討厭一切動物，別說狗了，家里連金魚都不讓養(yǎng)。小時候?qū)懽魑摹段业膲粝搿?，我寫了兩個夢想，第一個是離開家，第二個是擁有一只狗。

我畢業(yè)后，我媽希望我找個朝九晚五的白領(lǐng)工作，但是北京人才太多了，連碩士、本科生都不吃香，我這個大專生就更不好找工作了。幾次碰壁之后，我去王府井的一家飯店當(dāng)了服務(wù)員。我考慮到飯店管吃管住，可以名正言順地逃離家庭，另外，提拔肯定要看學(xué)歷，我這學(xué)歷擱飯店就算文化人了。

我媽快氣瘋了—辛辛苦苦培養(yǎng)我上大學(xué)，結(jié)果我成了體力勞動者，她覺得丟人，沒法兒和同事們聊閨女的職業(yè)。我沒理她，收拾東西從家里走人。能掙錢真好，腰桿都挺直了。

才干了大半年，我就從員工宿舍搬出來了，原因是我要養(yǎng)狗。

那天我去同學(xué)家玩，她的薩摩耶剛剛下了幾只小崽子。這個品種的狗特別萌，純白色的，眼睛又黑又亮。我把那幾只小狗輪流抱在懷里，舍不得放下，同學(xué)看我喜歡，答應(yīng)送我一個。我想了想說，我先找房子，要能找到合適的，我就來接狗。

我們單位規(guī)定，如果不住宿舍，每月除工資外，多發(fā)200元的住房補助。我當(dāng)時手上剛好有一筆1000多元的年終獎金，在郊區(qū)找了間小平房，又買了輛二手電動車，安頓好了之后，就把小狗帶回了家。

我給它起名叫嘉嘉，我叫艾艾，我倆的名字合起來是“艾嘉”，諧音就是“愛家”—愛我和嘉嘉的小家。剛帶回來的那兩天，它一睡著我就把它弄醒，我老擔(dān)心它會死。這是我自己找的家人，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我自己組建的家庭，幸福來之不易，我怕不小心就碎了。

撫養(yǎng)幼犬很辛苦，就跟照顧小孩兒似的。嘉嘉每隔20天要去醫(yī)院打一次疫苗，總共得打3次。疫苗全部打完前不能洗澡，嘉嘉又喜歡在地上打滾兒，我眼看著它的毛從純白色變成淺灰色，后來我一抱它就會打噴嚏，實在太臟了。嘉嘉學(xué)會上廁所之前，在家里隨處大小便。飯店的工作挺累的，我搬出來后，通勤時間長了，休息時間短了，回家只想一頭倒下，打開家門看到的卻是滿地狼藉，特別崩潰。好不容易學(xué)會上廁所，它又進(jìn)入換牙期，每天咬東西，音箱線、電線全都咬爛過。

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淘氣鬼，但和它在一起，我感到特別幸福。嘉嘉老黏著我，我不許它上床，它會假裝乖巧地在狗窩里待著，等我睡熟了，再偷偷跳上床，早上醒來，我看見它在我腳邊睡得可香了。每天我上班出門，它就在屋里號叫，舍不得我走。我下班回家，它激動得撲進(jìn)我懷里，如同多年不見。它所犯的一切錯誤我都愿意原諒它，除了嘉嘉，世上有誰能這樣深愛我？我想不出來。

8個月以后，它從“魔鬼”變成了“天使”。我每天早晚各遛它半個多小時，它在外面玩累了，回家就安安靜靜地睡覺，再也不搞破壞，也不在家大小便。不過我的手頭越來越緊—嘉嘉吃得挺多，我又不敢買太差的狗糧。我怕它長結(jié)石，我自己喝白開水，給嘉嘉買純凈水。這么一來，我這點兒工資就不夠用了。我唯有更努力地工作，如果能升成領(lǐng)班，月工資至少漲800元。我想帶嘉嘉去寵物樂園玩，再給它買幾個新玩具。

搬出來之后，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好多了。我是干服務(wù)業(yè)的，天天迎來送往，客戶的滿意度直接影響我的獎金；我養(yǎng)了這么大一只狗，需要協(xié)調(diào)好和房東、鄰居之間的關(guān)系，這些都挺鍛煉人的。每次回家，我媽都覺得我更懂事了，她也反思以前是不是看我看得太緊了，或許早該讓我出去闖闖。

好日子卻并不長久。

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年6月27日的傍晚，我?guī)е渭稳ズ舆呁?。河邊沒人，我解下狗繩，讓它自己玩會兒。我那時有個準(zhǔn)男友，兩人正處在互相試探的階段，他剛好給我發(fā)短信，我就和他聊了起來，等聊完一抬頭，發(fā)現(xiàn)嘉嘉不見了。

我那一通找??！嗓子都喊啞了，腿都快走斷了，嘉嘉卻沒有蹤影。

第二天我請了一天假。領(lǐng)導(dǎo)說我如果請假的話，上半年的全勤獎就沒了，馬上到月底了，再堅持一下吧。我說，沒了就沒了吧，只要能找到嘉嘉，怎么都行。我打印了很多尋狗啟事，村里村外都貼遍了。

那幾天，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它，想起它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我的心就揪著疼。有一天晚上下暴雨，我流了一夜眼淚。我太恨自己了，怎么能這么疏忽大意？為什么要解開狗繩？

隔了幾天，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撿到一只白色的狗，很像嘉嘉。我一聽，他撿到狗的時間、地點還真對得上，下了班立刻趕去他那里。他說狗在屋子里，好著呢，管我要3000塊錢。我每個月的工資也就剛剛夠用，根本存不下來錢。我說最多給1000塊，就這1000塊還是我接下來幾天的生活費，我們單位要到10號才發(fā)工資。他說不行，沒錢他不給狗。我軟磨硬泡了很久，他就是不點頭。

我失魂落魄地給準(zhǔn)男友打電話，他說這人是欺負(fù)小姑娘呢，撿到狗憑什么不還給主人？他說他來幫我解決。一個小時以后，他帶著幾個朋友來了。

那人看見我們這么一大群人，就軟下來了，說“那就1000塊吧”。我準(zhǔn)男友不答應(yīng)，說這才丟了幾天，寄養(yǎng)都沒這么貴，最多給200塊。討價還價之后，500元成交，他把狗領(lǐng)了出來。我一看，愣住了，也是一只薩摩耶，但不是嘉嘉。我準(zhǔn)男友要求退錢，那人堅決不肯，說我們再鬧就報警。沒辦法，我只好把那只狗領(lǐng)回家了。

我給它起名為“夏天”。每天早晚遛狗，就是帶著它去找嘉嘉。我當(dāng)時想，如果嘉嘉找到了，我養(yǎng)兩只狗，那以后就不買新衣服了，咬咬牙，一定能省下錢來，我要讓兩只狗都過得很好。

嘉嘉始終沒有找到，我和夏天的感情倒是越來越深厚。

兩只狗的性格很不一樣。嘉嘉出生沒多久就和我在一起，特別信任我；夏天可能以前受過驚嚇，對人有防備心理，我想看看它的牙它都不讓，但是它性格沉穩(wěn)，不像嘉嘉那么容易興奮。

時間久了，我也擔(dān)心它原來的主人找上門來。我肯定不會管人要錢，丟狗的心情我太理解了，但誰要把夏天帶走，我還真舍不得。

準(zhǔn)男友成了我的正式男友，我們共同承擔(dān)各種開銷。再后來，我升為領(lǐng)班，生活壓力小多了，我有了一筆小小的存款。不過可能不走運吧，夏天從高處跳下來，把腿摔斷了。它這一摔不要緊，把我那筆存款給摔沒了，狗看病可比人看病貴多了。不過我想，只要它沒事就行。

夏天腿好了之后，我?guī)е鲩T溜達(dá)。它很久沒有痛痛快快地玩了，我想帶它多玩會兒，誰知又發(fā)生了不幸—夏天誤食了帶毒的火腿腸，回家之后不停抽搐，還口吐白沫，我和男朋友立刻送它去寵物醫(yī)院。結(jié)果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它已經(jīng)不行了。

就這樣，我又失去了一只狗。

我問我男朋友，是不是我不適合養(yǎng)狗，為什么跟著我的每只狗都沒有好下場？他讓我別胡思亂想，說夏天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它這一生擁有我們的愛，比起那些受凍挨餓的流浪狗可強(qiáng)多了。

我說如果我不帶夏天出來，或者給它戴上嘴套，它就不會死。我男朋友說這只是意外，誰也想不到，要怪也該怪投毒的人，而不是怪自己。

我還是無法釋然，為什么有的狗可以活很久，而我的夏天，這么好的一只狗，生命卻如此短暫？

周末我?guī)е信笥鸦丶遥覌屨f了這件事。我媽在醫(yī)院工作了30年，生老病死看得多了。她說有些家屬愿意傾盡全力救治病人，也有些家屬一看要花那么多錢，就打退堂鼓。病人去世之后，那些選擇全力救治的家屬會漸漸從悲傷中走出來，因為盡力了就沒有遺憾；但沒有盡力的可不一定。只要拼了命地愛過夏天，拼了命地?fù)尵冗^它，那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生死由老天決定，我們能做的是不留遺憾。

我媽又說，愛狗也不一定要自己擁有。我一想也對，北京有那么多的流浪動物救助基地缺錢、缺資源、缺志愿者，我愿意做點事情。

那天是我第一次覺得我和我媽的心貼得很近，以前還真不知道這個小老太太這么有想法。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每年至少抽出30天時間去流浪動物救助基地做公益，打掃狗舍、組織義賣、發(fā)放宣傳資料……所有能幫助狗的事我都愿意干。當(dāng)然也有一點兒小小的私心，說不定哪天我能在新救助的流浪狗里找到嘉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