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短評:自宋代以來,注杜者號稱千家,雖非實指,亦足夸富。在古典詩學領域,杜詩之尊顯,一如六經(jīng)。既然“六經(jīng)注我”由來已久,則《杜詩鏡詮》自可以杜詩為我之鏡,《讀杜心解》也自可以杜詩表我之心。仇兆鰲的《杜詩詳注》向以博采廣收、體例完備著稱,但這絕不意味著一視同仁、照單全收,而是借由對材料的嚴格篩選與精心重組,來寄寓一字之褒貶。斷章以取義,正是選家特有的一種“春秋筆法”。本文借由具體詩例,逐一比對仇兆鰲在編纂過程中的“取”與“舍”,以揭示其客觀體例之下的強烈主觀動機。其所欲“詳注”的,除了杜詩本身,更有自己心底的一番“微言大義”。
——李慈瑤(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
《杜詩詳注》是仇兆鰲在清初所撰的一部杜甫詩集注本。該書博采眾家,堪稱歷代注杜中最“詳”的一部。其自序云:
論他人詩,可較諸詞句之工拙,獨至杜詩,不當以詞句求之……即一鳥獸草木之微,動皆切于忠孝大義,非他人之爭工字句者,所可同日語矣。
可見在仇兆鰲眼中,杜詩最好的地方,就是那始終縈回不去的“忠孝大義”。其中的“忠”,又是仇兆鰲格外強調的:
悲歡愉戚,縱筆所至,無在非至情激發(fā)……豈必輾轉附會,而后謂之每飯不忘君哉!
忠君,雖是宋代以來論杜早有的題中之義,卻恰恰是一個新建的異族王朝所要迫切索求的臣德。故《杜詩詳注》側重“塑造”杜甫的忠君形象,絕非偶然。而這層微言大義,往往就隱藏在那些細節(jié)的取舍間。
偏向性最明顯的注論取舍可觀下列幾首詩。
首先,是《洗兵馬》一詩,其取舍偏向性最為明顯。此詩開篇兩京克復,太平將興,詩人欣喜之余,未雨綢繆,憂心國事,諷君糜爛,勸其從正。因其有諷意,故一說此詩寓意在于“規(guī)諷”。如錢謙益就認為,此詩意在刺肅宗“不能盡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賢臣,以致太平也”。張溍也贊同錢謙益的說法:“此詩中藏多少事,諷刺不露,非牧齋解則終古茫然耳?!彼凇蹲x書堂杜工部詩集注解》多引用錢謙益注解,亦有感于“雞鳴、問寢二語,含刺甚深”。這個“刺”,自然是針對于君的。但又因其背景在“兩京克復”之際,故有人質疑其寓意應為“歌頌”。如朱鶴齡就認為杜甫惜肅宗所用非人,若能專任子儀,終用張鎬,則“洗兵不用”,與仇兆鰲“欲念起事艱難”相得益彰。潘耒則直接贊美杜甫的忠君情義:“少陵一飯不忘君,即貶謫后,終其身無一言怨懟?!币源朔瘩g杜甫“刺君”之論。
仇兆鰲亦贊同“歌頌”說。在開篇“已喜皇威清海岱”幾句下,仇兆鰲即注:“此聞河北捷音,而料王師之必克?!薄巴鯉煛?,正是受天子福威庇佑的軍隊。中興諸將的捷報,自然終究也是君王的功勞。又注云:“又恐肅宗還京,漸生逸豫,故欲念起事艱難,而思將士之勤苦。”一個“恐”字,誠惶誠恐也,因而也就削弱了臣下分庭抗禮、刺君逸樂的不恭。詩末幾句“寸地尺天皆入貢,奇詳異瑞爭來送”中的明言暗諷,仇兆鰲則是完全無視,反言“以慰民心也”。
其次,是《北征》一詩。該詩表達了杜甫欲盡臣子之責,卻遭放還的郁憤不平之情,故其中難免暗諷之情?!短圃娖穮R》有云:“愁結中,得從容風刺,如此語乃大篇興致?!逼渲幸痪浒抵S明晰:“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睂醣〈G諍之臣,縱容逢迎小人泛濫于堂,顯然是憤憤不平的。
然而,仇兆鰲卻徑以忠義之論,掩此不平之音。他引用了蘇軾之論:
豈非以其饑寒流落,一飯未嘗忘君與?……《北征》詩識君臣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
可謂直對杜甫的一腔郁憤,視若無睹。又在集評中有意引魏泰道解“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之言,即認為杜甫未明言官軍逼迫玄宗,乃有意回護君王。同時,又刻意回避了令君王處境尷尬的下一句:“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只因明皇受臣下脅迫殺妃一事,實在有損君王體面。
再次,是《垂老別》一詩。該詩敘暮年披甲的老翁與老婦惜別,本是詩人傷民之苦。故陸時雍曰:“語多決別,痛有余情?!敝軇P曰:“‘孰知四語,哀戀極情,痛心酸鼻。”仇兆鰲卻引胡夏克語:
國家不幸多事,猶幸有繕兵中興之主,上能用其民,下能應其命,至殺身棄家而不顧,以成一時恢復之功。
不嘆垂暮別離,反頌君王棄家之行,慶幸國家得一“中興之主”,這種荒誕的邏輯,想要千方百計彌合的,無疑正是“忠君”的漏洞。
最后,是《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一詩。該詩乃詩人奔赴肅宗、升作左拾遺后的痛定思痛之作。黃生注云:
公若潛身誨跡,可徐待王師之至,必履危蹈險,歸命朝廷,以素負匡時報主之志,不欲碌碌浮沉也。
然除了贊揚杜甫忠君大義外,他還嘆息杜甫生不逢君:
不幸遭猜忌之主,立朝無幾,輒蒙放棄,一腔熱血,竟灑于屏匿之中,肅之少恩,豈顧問哉!
這是明諷肅宗刻薄寡恩。同樣地,仇兆鰲又一次完全舍棄了這些不利君王的部分,只取一個“匡時報主”之志,尊君護君之苦心,昭然若揭。
明清鼎革,前朝士人不得不面臨嚴峻的選擇。
護舊主者,有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萬斯同等遺民。對他們而言,清軍入關是背棄主恩,更兼夷狄亂華,所以無不拒絕出仕,以表明其反清立場。
仇兆鰲則是尊新主者中的一員。他生于明崇禎十一年(1638),六年后,明朝滅亡,乾坤一換。故前朝六載,于他不過是懵懂童年,夢幻泡影。歸順于他,是順勢自然,并無多少逆流之艱、換髓之痛。
于是,仇兆鰲自順治十四年(1657)起便投身科舉,并終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進士及第,入翰林院。他是如此渴望立身清君之側,因此三十年間愈挫愈勇。這一過程,亦是他與清朝不斷摩合、融入的過程。第一次鄉(xiāng)試失敗后,他偶得一部《程朱語類》,便“朝夕參玩,理境漸明”。他是如此毫無芥蒂地接受著滿清統(tǒng)治思想的洗禮,一心只求及第。
清初宣揚的“廣博”的文化主張,亦是仇兆鰲“博考”以注杜的根源。在《杜詩詳注》刊刻后的十余年間,他幾乎沒有停止過補充修訂的工作,甚至命其子繼續(xù)編纂《杜詩補注》,可謂投入。
滿清對仇兆鰲的影響是至為深刻的。在那些關鍵的人生路口,他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與清朝合作、為清君效力的方向前行。可以說,他所忠的君,自始至終,都未曾有過明朝君王的身影。
《杜詩詳注》亦是一部進呈書。作者希冀垂青的特殊讀者,則是康熙皇帝。
康熙時期,滿清雖已入關,但全國局勢未定,民族矛盾尚未緩和。此時的康熙,自然更加渴望能如盛世之主,賓服四方,一統(tǒng)滿漢。故康熙尤喜唐詩,支持編唐詩、注唐詩等一系列學術工作,以作為一種追摹盛世的重要文化手段。
于是,《杜詩詳注》應運而生。此書既是一部盛唐詩的集注,又契于“忠孝大義”。仇兆鰲甚至將杜詩比作“君臣父子之經(jīng)”,一字一句,皆切于綱常。既以“唐”衣裹之,又以忠心填之,君王閱之,怎不滿心歡喜?
這部書,也是身為臣子的仇兆鰲,對清君的深情“告白”。其中的取舍、評論,無一不在護君、尊君、忠君。就連詩中隱有暗諷,也被他施以巧妙手段掩之。他對刺君之論的反感,對護君之說的青睞,無一不在昭示著對清君的赤忱忠義。“一生愛國忠君之志”,既是形容杜甫,其實亦是仇兆鰲含蓄的夫子自道。
生于明末的仇兆鰲是最忠誠的清朝臣子。拋開愚忠的問題不論,《杜詩詳注》里的取舍,是非常巧妙的。他聰明地利用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的隱微心理,以“杜詩”為餌,只順水推舟般,就將自己熱滾滾的“忠君”心意傳遞了過去。仇兆鰲能夠“打動”康熙,靠的就是這些潛藏在細微之處的“螺釘”。
(作者系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