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強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西安 710126)
貞觀時期,唐帝國積極經(jīng)略邊疆,先后完成對東突厥、吐谷渾、高昌、焉耆、西突厥處密、處月部、薛延陀的軍事征討。在歷次征討前,唐廷內部的意見并無太大分歧,唯獨在出兵高昌問題上曾出現(xiàn)短暫的激烈爭論。與出擊東突厥的決策不同,由于高昌所處的特殊戰(zhàn)略位置,征討高昌必然會觸動整個西域局勢的巨變,引發(fā)更大范圍的連鎖反應。這不僅會牽涉唐王朝的“國家意志”與綠洲政權原有傳統(tǒng)的激烈碰撞,而且會加劇唐與西突厥對西域的爭奪,進而要求唐王朝對西域的國策進行重大調整,因此唐廷對此格外慎重,高昌問題的兩度爭論即是這種謹慎態(tài)度的真實反映。關于唐平高昌之后國家政治控制在西州的推行,張廣達先生的研究已成奠基之作(1)參見張廣達《唐滅高昌國后的西州形勢》,收入《文書、典籍與西域史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152頁。。孟憲實先生對此也有精深研究。王永莉女士系統(tǒng)梳理平高昌前后兩次爭論的過程和原因后認為,爭論的實質是唐朝君臣關于要不要經(jīng)營西域,保障絲綢之路暢通的分歧(2)參見王永莉《唐置西州問題再探索》,西北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5-23頁。。吳展淵先生只對高昌設立西州的爭論有所討論,其觀點和論據(jù)無出王永莉之右(3)參見吳展淵《唐代邊疆問題論爭研究》,西南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5-16頁。。以上諸位立論各有側重,但出兵高昌與否的主動權實際上是掌握在唐朝一方的。
東突厥覆滅后,西域形勢發(fā)生變化。唐帝國發(fā)動一系列軍事征伐,滅吐谷渾、平高昌、設西州,一體化軍政體制開始植入西州。唐以西州為支點,設立安西都護府,多元化統(tǒng)治模式逐步向西域腹地推進。滅焉耆、薛延陀,征討西突厥處月、處密部,甚至此后平定阿史那賀魯叛亂,反復廢置安西四鎮(zhèn)等一系列重大史實的發(fā)生,追根溯源,都與此次爭論引發(fā)的唐太宗治邊政策的重大轉變直接相關,因此,從高昌被滅國后,當?shù)厣鐣闹匦略俳Y構過程來審視唐政策轉變所引發(fā)的連鎖反應,能深入理解“國家意志”進入邊疆社會的空間展開過程,更能深刻體會唐帝國制度性規(guī)定在落實到新開疆土時引發(fā)不同社會群體或固守抗爭,或調適認同的心態(tài)遷轉歷程[1]。
西突厥分裂時,麹伯雅死,其子文泰立。高昌與西突厥結成軍事聯(lián)盟,威脅唐對絲綢之路及西域東部地區(qū)的控制?!俺酰奶┡c西突厥欲谷設通和,遺其金帛,約有急相為表里?!盵2]5296在貞觀九年、十年,他們相互勾結,大舉攻掠絲路上的商隊和貢使。貞觀十二年(638),麹文泰又與欲谷設聯(lián)軍攻打焉耆。貞觀十三年(639)十二月四日壬申,太宗下詔,命吏部尚書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左屯衛(wèi)大將軍薛萬鈞為副大總管,率薛孤吳仁、牛進達、姜行本三行軍總管統(tǒng)漢兵十五萬,突厥、契苾步騎數(shù)萬大軍征伐高昌[3]。九日丁丑,侯君集出師征高昌。在太宗下詔出師伐高昌之前,唐廷最高層對出兵高昌的決策意見分歧很大,有過激烈論爭。太宗決意征討,而群臣強烈反對。
兩《唐書》《高昌傳》對此次論爭過程記載類似,而且比較簡略。《舊唐書》云:
時公卿近臣,皆以行經(jīng)沙磧,萬里用兵,恐難得志,又界居絕域,縱得之,不可以守,競以為諫,太宗皆不聽。[2]5295
《新唐書》云:
群臣諫以行萬里兵難得志,且天界絕域,雖得之,不可守,帝不聽。[4]6221
此次爭論發(fā)生在貞觀十三年十月四日太宗下詔前,僅從“競以為諫”和“群臣諫”等字眼透露出的信息來看,勸阻太宗出兵的公卿近臣不在少數(shù),而且十分踴躍。群臣反對發(fā)兵高昌的理由十分明確,主要突出兩個“難”字,一是出兵難,“萬里用兵,恐難得志”;二是治理難,“界居絕域,不可以守”。王永莉對其難度有詳細討論,此處不贅。更早關注出兵高昌爭論的孟憲實先生認為,唐廷內部的共識是高昌有罪,理應討伐。對唐而言,出兵高昌,既不是開疆拓土,也不是來遠興利。之所以有爭論,討論的焦點是興“伐罪”之師是不是有利的問題。
綜合此前唐與高昌、薛延陀外交往來便會發(fā)現(xiàn),出兵高昌在唐廷內部并不是共識?!队懜卟豸鹞奶┰t》是爭論后,太宗堅持己見,決意出兵的結果。事實上,貞觀十三年,唐太宗向高昌使者嚴厲斥責麴文泰離間薛延陀與唐關系,并透露討伐口風。感覺事態(tài)嚴重的薛延陀趕緊見風使舵,“三月,薛延陀可汗遣使上言:‘奴受恩思報,請發(fā)所部為軍導以擊高昌?!碧诓粌H許可薛延陀之請,而且特派“民部尚書唐儉、右領軍大將軍執(zhí)失思力赍繒帛賜薛延陀,與謀進取”[5]6146-6147。可見,太宗遣使聯(lián)絡薛延陀為出兵高昌做準備,意圖已經(jīng)十分明朗,只是沒有下定決心,群臣此時競相勸諫,“批龍鱗”,故而引發(fā)爭論,說明群臣的意見與太宗分歧很大。太宗又下璽書,征召麴文泰入朝請罪,希望通過政治途徑解決危機,但麴文泰稱疾不至,這才促使太宗下定決心下詔出兵。倘若唐廷就出兵高昌已經(jīng)達成共識,就斷然不會在正式下詔之前出現(xiàn)群臣反對的意見。因此,筆者認為,此次出兵高昌的爭論表面上看是要不要討伐高昌的問題,而實際上暴露的是唐廷內部在西域政策上的巨大分歧。這反映的是唐廷要以直接控制、還是間接控制的方式治理西域的問題,而其背后則隱含著兩種夷夏觀的爭論。前者以唐太宗為代表,倡導“愛之如一”的大一統(tǒng)思想;而后者則以褚遂良為代表,主張“先華夏而后夷狄”。對此,崔明德、馬曉麗已有專著詳論(4)參見崔明德、馬曉麗《隋唐民族關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1-151頁。,茲不贅述。
表面上看,出兵高昌目的毫無疑問是吊民伐罪。這在《討高昌王麴文泰詔》中已經(jīng)表露無遺:“宜順夷夏之心,以申吊伐之典,討兇渠之多罪,拯無辜之倒懸?!盵6]但從戰(zhàn)事結束后不到月余,以高昌舊地設立西州,置安西都護府,又將州縣制、府兵制、均田制等唐制立即推行當?shù)?,唐王朝的各種直接控制舉措漸次鋪開,帝國的“邊疆”又向西推進一步[7]。因此,可以說唐朝是以伐罪之師為名行開疆拓土之實。從此后發(fā)生的史實來看,擁有西州為唐確保在西域長達一個半世紀的統(tǒng)治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成為唐經(jīng)營西域的重要根據(jù)地。
貞觀十四年(640)八月,侯君集大軍平定高昌的捷報傳入長安,太宗大悅?!敖輹?,天子大悅,宴群臣,班賜策功,赦高昌所部?!盵4]6222之前群臣對出兵高昌的擔心和爭論已然煙消云散,但是,在如何管理高昌故地的問題上,太宗與魏徵、褚遂良等大臣的意見相左,又引發(fā)了要不要在高昌舊地設立州縣的新一輪爭論。
與出兵高昌的爭論一樣,此次爭論的時間也較短,前后持續(xù)約有四天時間。貞觀十四年八月八日,高昌王麴智盛開城門出降。十日,唐軍在高昌分兵略地,戰(zhàn)事完全結束?!短茣份d其事曰:
十四年八月十日,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副總管牛進達平高昌國,下其郡三、縣五、城二十二、戶把錢十六、口三萬七千七百三十八、馬四千三百疋?!盵8]2016
同年八月二十八日,“改西昌州曰西州”[4]6222。按照唐朝路驛馬遞緊急公文最快日行500里計算,捷報傳入長安的時間最快也需要14天。那即是說,最快八月二十四日長安已經(jīng)獲得捷報。而這與決定在高昌故地設立西州的八月二十八日僅僅相隔四日。關于是不是要在高昌故地設立西州的爭論就發(fā)生在這四日之內。
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時太宗欲以高昌為州縣”。太宗的這一打算,再次引發(fā)朝廷的激烈爭論。魏徵諫曰:
陛下初臨天下,高昌夫婦先來朝謁。自后數(shù)月,商胡被其遏絕貢獻,加之不禮大國,遂使王誅載加。若罪止文泰,斯亦可矣,未若撫其人而立其子,所謂伐罪吊民,威德被于遐外,為國之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為州縣,常須千余人鎮(zhèn)守,數(shù)年一易,每及交番,死者十有三四,遣辦衣資,陛下終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中國,所謂散有用而事無用,臣未見其可。[2]5296
綜合太宗初立的西昌州與魏徵的諫言,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魏徵是支持置西昌州,但反對將其改立為西州。從表面上看,好像是一字之差,但性質迥異。西昌州屬于羈縻州,太宗“伐罪吊民,威德被于遐外”,大唐帝國的尊嚴和體面得以彰顯,動眾興兵的目的達到之后,應“撫其人而立其子”,對其民采取類似于吐谷渾的間接的羈縻統(tǒng)治,令其對中央政府行藩臣之禮,此“為國之善者也”。但是,如果要“利其土壤,以為州縣”,設立西州,將其變成帝國的地方行政單位,用同于內地的直接統(tǒng)轄方式來管理,又要其執(zhí)行州一級邊疆安全保障職責,則“常須千余人鎮(zhèn)守,數(shù)年一易,往來交替,死者十有三四”,又須“遣辦衣資,離別親戚,十年之后,隴右空虛”[9],耗費隴右、河西大量人力、財力。長此以往,有害無利,“陛下終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中國,所謂散有用而事無用,臣未見其可”[8]2106。太宗未能納諫,堅持設立西州,并于同年九月在西州置安西都護府,派兵鎮(zhèn)守,加強軍政統(tǒng)治。此后,太宗下詔在京及各州死罪囚徒,配西州為戶,又將流人發(fā)配西州戍守,調發(fā)千余人遏守其地。對此,褚遂良又上疏勸諫,這可視作設立西州爭論的余續(xù)。褚遂良首先強調了“圣王為治,先華夏而后夷狄”的治國理念,又以周宣王、秦始皇征伐之例,尤其以漢武帝30年“軍旅連出”,征匈奴、伐大宛、攻安息,致使海內虛竭,最終翻然悔悟,下輪臺罪己詔的史實為例,諷喻太宗對高昌投入過多人力、物力、軍力,終究是“靡費中華,以事無用”[8]2106-2107。進而強調:
歲調千余人屯戍,遠去鄉(xiāng)里,破產(chǎn)辦裝。又謫徙罪人,皆無賴子弟,適足騷擾邊鄙,豈能有益行陳!所遣多復逃亡,徒煩追捕。加以道涂所經(jīng),沙磧千里,冬風如割,夏風如焚,行人往來,遇之多死。設使張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豈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終當發(fā)隴右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則河西者,中國之心腹;高昌者,他人之手足;奈何糜弊本根以事無用之土乎![5]6178
褚遂良也支持魏徵對高昌實施羈縻統(tǒng)治的看法,諫曰:
陛下得突厥、吐谷渾,皆不有其地,為之立君長以撫之,高昌獨不得與為比乎!叛而執(zhí)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德莫厚焉。愿更擇高昌子弟可立者,使君其國,子子孫孫,負荷大恩,永為唐室藩輔,內安外寧,不亦善乎![5]6178
太宗也不聽。貞觀十六年(642)西突厥派兵寇西州,太宗有悔意,曰:“魏徵、褚遂良勸我復立高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盵5]6178盡管太宗偶有悔意,但立西州,設都護的舉措對唐經(jīng)營西域、保障西北邊防、維護絲路暢通的國家戰(zhàn)略至關重要。
出臺新政策的目的必然是為解決新問題。從發(fā)生學角度而言,唐王朝在治國理政的具體實踐中必然會出現(xiàn)一些此前未曾遇到的新情況、新問題。舊辦法、老經(jīng)驗力有不逮時,開明君主必然會與群臣商議,由此自然引發(fā)爭論。最終,君主會在爭論中形成的不同方案中擇善從之,從而形成新政策。安置突厥與出兵高昌的兩次爭論及新政出籠就是如此。
早在貞觀三年(629),已有大批人口歸附唐朝,“中國人自塞外歸及四夷前后降服者,男女一百二十萬口”[5]6069。次年,東突厥汗國被唐攻滅,大批突厥部落要求歸附,加劇了唐朝安置的難度。東突厥核心區(qū)遠離中原,其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形態(tài)與中原差異很大,武力征服它之后,如何安置數(shù)量如此龐大的人群是唐廷此前從未遇到的新情況和新問題。太宗也不得不“詔議安邊之策”[9]273,從而引發(fā)群臣關于安置突厥的大爭論。最終唐太宗聽從溫彥博的意見,這才有大規(guī)模設置羈縻府州的新政策。“東自幽州,西至靈州;分突利故所統(tǒng)之地,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統(tǒng)其眾”[5]6077,并選擇突厥各首領到長安“宿衛(wèi)”,充當人質。這些都督府州是戰(zhàn)后安撫策略的重要舉措,因此其羈縻性質很明顯。任命蕃首酋長為都護、都督、刺史,世襲罔替,遞相統(tǒng)率,并宿衛(wèi)都城,意在籠絡。這種制度安排被貞觀十三年四月突發(fā)的突厥阿史那結社率在九成宮謀刺唐太宗事件所打破。突厥貴族謀刺事件的發(fā)生宣告唐廷遷置突厥到黃河以南安置的羈縻政策遭受嚴重挑戰(zhàn),也致使“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處其部眾于中國”,失去信任的內遷突厥再次被遷回漠北,進而又引發(fā)突厥與薛延陀的矛盾,此是后話,暫且不論。他也后悔地對侍臣說:“中國百姓,實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葉,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納魏徵言,遂覺勞費日甚,幾失久安之道。”[9]277
貞觀十四年高昌被征服后,唐廷又面臨一種新情況和新問題,即唐王朝如何將一個以漢族為主體的移民型綠洲王國納入帝國版圖,并對其不同的人群進行控制。為解決此難題,朝廷再議安邊之策,這才有群臣反對出兵高昌及設立西州的爭論。但這次,太宗未能納諫,決意出兵,并決意設立西州。群臣勸諫的目的還是想用羈縻府州制來控制高昌舊地。但血跡未干的阿史那結社率刺殺事件使太宗心有余悸。他顯然不再信任對新拓疆土實行羈縻控制的有效性。這才是征服高昌后始設西昌州,旋即改為西州,并在西州增設安西都護府以加強軍事控制的真實原因。
麴氏高昌覆滅后,一系列改弦更張的唐制推行當?shù)?。唐王朝是如何將高昌故地納入帝國版圖,并對原有各種人群進行改造和控制,這是我們理解特定地區(qū)的不同人群成為王朝體系有機組成部分的歷史過程的關鍵。魯西奇先生提出的“政治控制”與“社會控制”(5)參見魯西奇《專家視點:鄉(xiāng)里制度與地方控制》,載于《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6)參見魯西奇《王朝國家的社會控制及其地域差異——以唐代鄉(xiāng)里制度的實行為中心》,載于《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為我們提供了兩種分析該歷史過程的絕佳范疇,以下討論將在此基礎上展開。
唐萬里用兵,平滅高昌,是通過軍事征服的手段與方式,實現(xiàn)了對高昌地區(qū)各色人群的人身控制,并利用征服者的身份對當?shù)刭Y源進行占有、分配和利用,此即魯西奇先生所謂的“政治控制”。其具體舉措,張廣達先生已有深入詳盡的探討。此處想要討論的是,哪些舉措體現(xiàn)了控制政策的新變化,進而波及整個西域地區(qū)。
1.羈縻州制向正州縣及都護府復合體制的轉變
貞觀十四年滅高昌后,唐朝首先在高昌故地設立西昌州。但此后不久,唐朝就將西昌州改為西州,正式以州縣行政體制管理。西昌州屬于羈縻州,這已是學界的共識(7)⑤ 參見張廣達《唐滅高昌國后的西州形勢》,收入《文書、典籍與西域史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114頁。(8)參見胡戟、李孝聰、榮新江《吐魯番》,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第54頁。(9)參見李方《唐西州行政體制考論》(前言),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6頁。?!拔鞑荨敝娪凇短茣贰缎绿茣返仁芳鞑菔欠裾鎸嵈嬖谶^,已有學者提出質疑。唐廷決定設立西昌州及改西昌州為西州,很可能發(fā)生在八月二十八日到九月九日之間(10)參見劉子凡《瀚海天山:唐代伊、西、庭三州軍政體制研究》,中西書局2016年版,第41頁。。由此看來,唐廷原計劃是在高昌故地設置羈縻性質的西昌州,但似乎詔令還未傳達到,即再下詔改西昌州為西州。前文已經(jīng)討論過,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正是唐廷為如何處置高昌展開爭論的時間。可見,是此次爭論直接導致政策發(fā)生重大轉變?!疤谝云涞貫槲髦?,以交河城為交河縣,始昌城為天山縣,田地城為柳中縣,東鎮(zhèn)城為蒲昌縣,高昌城為高昌縣?!盵10]西州作為地方正州,與中原其他正州一樣推行州縣制。州縣制取代羈縻州,標志著唐王朝對高昌舊地行政控制的加強。不僅如此,又于西州設置安西都護府進一步加強軍事控制,實質上是間接統(tǒng)治向直接統(tǒng)治的轉變。
唐朝通過上述復合體制實現(xiàn)了對西州的政治控制。以此作為保障,唐朝將鄉(xiāng)里制、均田制、賦役制等措施迅速推行西州。西州下轄五縣的土地也被分配給入籍西州的編戶,進一步完善對新入籍人口在人身、賦役、兵役方面的控制。
在地域社會改朝換代過程中,如果說政治控制是重建社會秩序的第一階段,那么在此基礎上重新構建社會關系體系,生成新體制下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則屬于第二階段,魯西奇先生稱之為“社會控制”。如上所述,前人在政治控制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非常深入細致了,但從社會控制的角度來討論新征服地區(qū)納入唐王朝版圖的歷史過程的研究,尚屬薄弱環(huán)節(jié),仍有較大探討的空間。最近梁振濤先生的研究令人眼前一亮。他從社會控制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唐制在西州落實時,主要依靠的是“舊官人、首望及為鄉(xiāng)閭所服者”三類地方精英,他們是唐朝強化西州直接控制的社會基礎[11]。
社會秩序重建是武力征服及軍政控制后必須解決的首要問題。高昌舊地從獨立王國向唐朝邊州的轉變過程中,深刻反映著社會再結構過程。研究戶籍制度是準確把握這一變遷的關鍵。
2.戶籍制度從無到有的轉變
自東突厥被滅后,唐朝通過招降和征服兩種手段在緣邊地區(qū)普遍開置了一系列羈縻府州,西昌州的設立即其余續(xù)。唐初,羈縻府州在大都護府的控制下,享有很大的自主權,包括獨立的戶口控制權。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載:
唐興,初未暇于四夷,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然聲教所暨,皆邊州都督、都護所領,著于令式。今錄招降開置之目,以見其盛?!蠓哺莅税傥迨?,號為羈縻云。[4]1119-1120
此處表明,唐初的羈縻都督府州雖列置州縣,但其居民不向國家直接繳納貢賦,戶口不呈送戶部。即“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換句話說,唐王朝并不直接對羈縻都督府下的州縣居民在人身、財產(chǎn)、文化等方面進行控制,而是以諸蕃首領為代理人,授予他們都督、刺史,讓渡有限的管轄權,以實現(xiàn)對特定區(qū)域及人群的間接控制。設置西昌州的初衷是意在羈縻,即是試圖建立這種間接控制。
貞觀十四年九月,意在羈縻而暫設的西昌州,不久就被改為西州,后又設安西大都護府,唐廷目的是要將間接統(tǒng)治的羈縻制向直接統(tǒng)治的鄉(xiāng)里制轉變。相應的,代表社會控制最為嚴密的戶籍制度必然隨之發(fā)生變化。百姓申報手實,官府據(jù)之編造戶籍。這一過程早在平高昌戰(zhàn)事結束后便立即展開。吐魯番出土的貞觀十四年九月手實即是典型例證:
《唐貞觀十四年西州高昌縣李石住等戶手實》由八段殘片綴合而成,五、六、七、八段殘損嚴重,且無紀年,今茲引前四段如下:
7牒被責當戶手實,具注如前,更(無)加減。若后虛妄,
8求受罪,謹牒。
3合受田八十畝六畝半已受□七十三畝半未受
據(jù)前人研究可知,手實是一種上行公文書,是當戶所申報的丁口田畝等數(shù)量的牒文,它是唐朝官府編制戶籍的重要基礎(14)學界關注唐代手實已久,代表成果可參見宋家鈺《唐代的手實、戶籍與記帳》,載于《歷史研究》1981年第6期,第13-28頁;朱雷《唐代“手實”制度雜識——唐代籍帳制度考察》,原載《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1983年第5輯,后收入氏著《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7-112頁;孟憲實《新出唐代寺院手實研究》,載于《歷史研究》2009年第5期,第170-179頁;張榮強《〈新唐書·食貨志〉所載“手實”、“鄉(xiāng)帳(記帳)”關系考》,載于《史學史研究》2009年第4期,第74-79頁。。據(jù)文書整理小組判斷,這件文書出自一人書寫,“當原是某里各戶手實聯(lián)寫成卷”?!靶屡d”為高昌縣地名,故此件手實是高昌縣的手實。這件手實的時間是貞觀十四年九月,也就是說,西州當?shù)氐拿駪粼诰旁乱呀?jīng)開始申報手實。之所以能有如此迅速的工作效率,是因為配合州縣制,一整套鄉(xiāng)里制也普遍在基層實施。另據(jù)唐長孺先生研究,吐魯番出土的唐代西州戶口帳都是以鄉(xiāng)為單位,由五位里正聯(lián)合申報給上級官府的[13]。張廣達先生前文也指出,里正承擔著鄉(xiāng)里政權的各色任務,在編造手實、戶籍、帳簿、田簿等過程中,他們做了大量繁瑣細致的工作,正是有他們的存在,唐朝的各項律令制度得以在西州地區(qū)切實地貫徹執(zhí)行。由于戶籍制度的推行,唐西州政府才能夠掌握詳細的當?shù)囟】凇⑻锂€數(shù)量,并據(jù)此征收賦稅,攤派兵役。因此可以說,從獨立王國到“無版”羈縻州,再到正州縣,以鄉(xiāng)里為單位編造戶籍,對唐王朝而言,吐魯番地區(qū)的戶籍,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從虛到實的根本轉變,這正是當?shù)厣鐣徽郊{入王朝國家序列的必然結果。由此,西州進入唐在西域統(tǒng)治的核心圈層,而設州立縣、編造戶籍、加強直接控制的統(tǒng)治方式對天山東部地區(qū)的影響至為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