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一
柳燮逆著寒風(fēng),左手推著皮箱,右手提著一塑料袋的鞋子,滿懷熱望地走到學(xué)員公寓,旁邊走來一位提著紅塑料桶的中年婦女,打量柳燮半天,笑著問,看孩子的?柳燮愣了一下,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說話的潛臺詞,敏感的心瞬間感覺受到傷害,沒好氣地回答:我是來學(xué)習(xí)的。胖胖的保潔員放下水桶,睜著布滿了兩個黑眼圈的大眼睛說,你年紀(jì)這么大了,還來念書?說著,幫柳燮把行李箱推進電梯,自己跟著進來,又上下打量起柳燮來。
活到老,學(xué)到老嘛!柳燮裝著大度的樣子笑笑,目視前方,不再瞧對方,電梯一停,急忙推著行李箱,邁著軍人的步子大跨步走出電梯,生怕對方再說出讓她不舒服的話來。
穿過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暖黃色瓷磚走廊,兩邊墻上掛著一張張照片,梅蘭芳、魯迅、蕭紅、沈從文、蓋叫天、趙丹、徐悲鴻、齊白石……藝術(shù)大師們或凝重或卓然的風(fēng)姿不由得讓她放慢了腳步。她本想一一看完,又怕來來往往的學(xué)員笑她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心想,反正學(xué)習(xí)要一周呢,有的是時間。她走進門上寫著自己名字的宿舍。不,準(zhǔn)確地說,是兩個人的宿舍。兩張桌,四把椅,兩張高低床,鋪著白床單,靠鐵架放著疊成方塊的綠色被子。這些久違的色調(diào),讓她的心不自覺地猛跳了好幾下。有種新兵的感覺,不,新兵不可能住兩人一間宿舍,像第一次走進大學(xué)的感覺。對,上大學(xué)時,因為他們是干部學(xué)員,兩人一間。
一位身穿修身的黑色短款羽絨服、同色緊身褲的女孩,推著一只銀灰色的箱子走了進來,年紀(jì)跟自己兒子差不多。女孩朝四周打量了一圈,自言自語道,我還是跟同事住一起吧。正收拾桌子的柳燮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已像一縷風(fēng),消失在門外。
柳燮拖完地,正要收拾衛(wèi)生間,女孩拉著箱子又回來了,仍是自言自語:隊里有規(guī)定,不能隨意調(diào)換宿舍。說著,飽滿的嘴唇撇了一下。女孩光滑的皮膚在日光燈下,鮮嫩光滑。年輕真好。柳燮心里想著,笑笑,剛要說話,對方卻戴上了耳機。柳燮揉揉發(fā)酸的腰,想伸展一下,一躺下,就感覺木板床好硬,硌得瘦弱的脊背生疼,只好起身把塑料袋里的鞋子全拿出來:迷彩鞋、陸戰(zhàn)靴、冬常服皮鞋,一一放到桌下,又把常服軍帽和迷彩軍帽掛到衣鉤,再把箱子里的迷彩服、羊毛軍大衣、冬軍服掛進衣柜里。黑色的皮腰帶放在床里側(cè),綠色的編織腰帶放在最外側(cè),背包帶也放在顯眼處。如果緊急集合,她會立即找到它們。通知上沒說搞緊急集合,可預(yù)備著總沒錯吧。
糟了,我的陸戰(zhàn)靴沒帶,得請假回去拿。小女孩說著,就打起電話來。
嗯,好的,隊長。一連串的答聲后,小女孩嘆了一聲,仍在自言自語,這咋辦?不讓請假,讓我自己想辦法,怎么想辦法?要是媽媽在,我讓快遞去取,現(xiàn)在我宿舍沒人。明天上課就得穿呀。
讓你朋友幫你。柳燮這次馬上接上話頭。
我朋友沒有我的鑰匙。這次學(xué)習(xí)也真是奇葩,搞得好像要打仗似的。什么外編織帶、皮帶都得帶上,我還以為就是在通知上寫寫罷了。
部隊嘛,就得這樣。
你……小姑娘還要說什么,卻戛然住口,坐到旁邊拿著手機以語音的方式跟朋友借起鞋子來。接著,軍用被子、床單全被小姑娘扔到了空著的上鋪,接著她床上就是一片花花綠綠了。
軍號吹響時,剛二十二點,女孩已鉆進了被窩里,柳燮想想,便起身把椅子收進桌下,明天要穿的迷彩服臂章肩章一一檢查完掛到床旁邊的椅背上,半躺在床上靠著被子看了一會兒書。她不確定同屋是要睡覺還要看手機,思索片刻,跳下床關(guān)了日光燈,摸黑上床。鐵器忽然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嚇了她一跳,她看同屋仍在被子里看手機,亮光在床頭一閃一閃的,便借著窗外的燈光仔細一瞧,原來剛才發(fā)出的聲響是自己無意中碰著了床架上的蹬臺(上鋪上去時踩的地方)。她把蹬臺輕輕合上,誰料又是“哐”的一聲,蹬臺又掉了下來。
樓道里,有唱歌聲,有吹哨聲,有嬉鬧聲,也有窗外的風(fēng)聲,讓她半天睡不著覺。
通知上寫著,明天早上六點起床,六點零五分出操。六點要是在家,她還在做夢呢。家離辦公樓不到二百米,七點五十分去上班,她還是第一個到??磥碥娦>褪亲サ脟?yán),她拿起手機上了鬧鐘。
二
其實根本不用上鬧鐘,五點,她就醒了,堅持躺到五點半,她躡手躡腳地進了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刷了一會兒微信,五點四十分,洗漱完。五點五十分,看同室還沒有起床,猶豫了一會兒,叫她起床。這才想起,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便叫了聲,哎,快,起床了。
六點,同屋還在衛(wèi)生間,柳燮穿著一身迷彩,戴著口罩,跑進電梯。一棟樓,上千人,左右兩邊共六個電梯,每個里面都是滿滿的。一女學(xué)員看她進來,往旁邊一站,說,首長請。她仔細打量了電梯里每個人,在一群年輕人中間,她年紀(jì)確實太大了。
一出大廳,一股冷氣撲面而來,天上一輪半弦月孤零零掛著,除了學(xué)員公寓樓里的燈光,四周仍陷在黑暗中。
踩著落葉,跑了一圈,她就有些跟不上了,可是她還是堅持著跑完了全程。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他們這個隊,除了她,堅持跑下來的只有年輕人。
下午課后練體能,跑三公里。同室的女孩叫她去,她想著不久單位要考體能,便跟著去了。女孩叮囑她帶上紙巾以備擦汗,帶水補充熱量。還有戴上耳機,消除疲憊。柳燮笑笑,說我還是輕裝上陣吧,然后試探著問道,你三公里能及格吧?
當(dāng)然了,我跑的是五公里,下個目標(biāo)是十公里。
她一下子就感覺到年齡的差別。
可她絕不會認輸。滿頭大汗跑完,咕咚上顯示二十二分,及格了。可看到一個個年輕的身影,她舍不得離開操場,又走了幾圈,尋找當(dāng)年的足跡。方位沒變,其他一切都兩樣了。跑道是綠色的塑膠面,踩著很舒服,不是當(dāng)年的土路,跑起來,會揚起一縷塵土。那時旁邊也沒有這么多的高樓,坐在觀禮臺上,可以看到四周的莊稼綠油油的。
晚上二十一點五十分,仍著一身迷彩,扎著腰帶跑下樓到公寓門口點名。
好像學(xué)習(xí)這幾天,一直都是看著表跑著的,生怕落下隊。
宿舍樓下,一列列綠色大河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深藍色、灰色的軍服,白色的帽子。對了,這是全軍院校,陸??栈鸺婟R全。每一件軍服下,都是年輕的面容。當(dāng)然除了他們這個隊外。
他們是短期培訓(xùn)班,全名叫全軍文藝骨干培訓(xùn)班。男人有幾個跟柳燮年紀(jì)相仿,女人么,除了柳燮大校,其他都是少校中尉的,還有一個上士,怕只有二十歲。
風(fēng)呼呼地刮著,點名聲此起彼落:張雷!到!劉王純子!到!點名者,聲音豪邁。應(yīng)答者,或高聲或柔腔。柳燮心里咚咚地跳個不停,特想聽到點一個名字,想聽到一聲回答。
可是點完名,她也沒聽到。
回到宿舍,她問同屋,聽到一個叫陳煜的人名嗎?
女孩搖搖頭說,沒有。說著,拿起刷子刷起了黑黑的便桶。柳燮心里一熱,說,我來,這馬桶好臟。女孩擺擺手,說,我一會兒讓它變得又白又凈。
一股好感,催使柳燮到門外看了一下名簽,知道了女孩叫馬閃閃。她說閃閃好,我叫柳燮,與你同屋很高興。兩人聊了一會兒,柳燮知道馬閃閃比自己兒子僅大一歲。
她要洗澡,發(fā)現(xiàn)淋浴開關(guān)怎么轉(zhuǎn),噴頭也不出水,猶豫再三,便向馬閃閃請教。馬閃閃一笑,拿著一張卡往左邊的一個盒子上一插,水嘩嘩流了出來。
柳燮感激一笑,再洗澡,仍無水,只好虛心再問,馬閃閃笑著說,怎么跟我媽一樣。跟她媽什么一樣,馬閃閃沒說。馬閃閃說,學(xué)校不是發(fā)了兩張卡嗎?一張開門用,一張就是洗澡洗衣用。現(xiàn)在都智能時代了。
智能時代卡一插就能用了?這念頭柳燮只在心里轉(zhuǎn),沒敢說出來。她到水房接水時,發(fā)現(xiàn)一臺海爾洗衣機擺在墻角,有學(xué)員在洗衣,想必是插了卡。竟然還有人把內(nèi)衣扔進洗衣機里,這讓柳燮很不理解。她有潔癖,洗衣當(dāng)然得手洗。
晚上,她不想到食堂吃飯了,問馬閃閃,院子里可有飯店?
馬閃閃說沒有。
我那時上學(xué)時,樓下樓梯拐彎處,看門的李大媽開了一個小飯店,嚴(yán)格地講,只能叫餃子店,一個鋼精鍋,一個煤氣爐。我們嘴饞了,大媽就給我們煮好餃子,我們端到宿舍去吃。她殘疾的女兒坐在里面整天包餃子,大媽值班。馬閃閃嘴一撇,說,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
那我到小賣部買包方便面去。
馬閃閃說,不用的,我給咱倆叫外賣。
生活在當(dāng)代,外賣柳燮當(dāng)然不陌生,可她從來沒叫過??傁霟釤岬娘埐?,送到怕也涼了,味道也變了。兒子在家時,常叫,柳燮一次都不愿吃。
想到這里,便問,外賣還能進軍校?
當(dāng)然。我半年前在這上學(xué)時都可以的。
結(jié)果,半年后不行了,馬閃閃一生氣,把外賣扔給了門衛(wèi)列兵小哥。那小列兵,純粹是欺負我們干部!連職干部馬閃閃說到這里,眼角眉梢都是恨,步子跺得地動山搖。那個小列兵,我跟他沒完。怎么沒完,她沒說。
也不一定是跟咱們過不去,是學(xué)校抓作風(fēng)整頓吧。對了,你還要啥,我給你帶回來。現(xiàn)在食堂也沒飯了。
不用,我吃水果喝牛奶。馬閃閃說著,拿著一塊柚子吃了兩瓣,就扔到了床角的垃圾袋里。
水果怎么能當(dāng)飯吃呢?!柳燮說著,走出了門。
三
在電梯,在食堂,在隊列,在超市,柳燮都渴望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卻都失望。又一次晚點名,她氣喘吁吁地跑進電梯,感到旁邊好像有個人在瞧她。這樣的目光她見得多了,心想三四天了,還沒適應(yīng)一個老同志來學(xué)習(xí)?真是少見多怪。這幾天里,她練就了鋼身鐵心,不在乎那些眼光了。這么想著,準(zhǔn)備用余光回擊他,發(fā)現(xiàn)那人仍在看她。雖然兩人都戴著口罩,她感到那雙細長的眼睛有些熟悉,便回頭細瞧,就笑了。那人也笑著小聲說,我就說嘛,怎么感覺這人這么面熟?你怎么在這?她朝他身上打了一下,又打量了他一番,嗔怪道,怎么點名不扎腰帶?要按部隊一切規(guī)定來。你看我,全副武裝。她說著,拍拍胸,無視電梯里一雙雙眼睛,正了正軍帽,理了理軍容,生怕自己有一點不符合部隊條例。
年輕的唇咧咧,笑著說,快走,點名要遲到了。說著,沖出了電梯。
吃過晚飯,他終于出現(xiàn)了,脫了迷彩服,卸了口罩,穿著合身的冬常服,臉上好像也充滿了光彩。
馬閃閃看屋里來了人,要出去,柳燮忙叫住,我兒子,住在咱們樓上,研究生隊的。
哈哈,母子同學(xué),有意思。請問學(xué)弟,叫啥,學(xué)啥專業(yè)?馬閃閃說著,朝柳燮一笑。
馬老師好,我叫陳煜。上的是文學(xué)系。兒子說著,伸出了手。
哎,別叫老師,我跟你差不多一般大吧,我93年的。這臺電腦又老又慢,得把它收起來。
馬老師大我一歲。兒子說著,忙從馬閃閃手中抱過臺式電腦,搬到柜子里。還說,有什么重活,隨時吩咐。
兒子在外人面前這么有禮貌,柳燮感到一陣欣慰。
兒子到衛(wèi)生間轉(zhuǎn)了一圈,又到陽臺上轉(zhuǎn)了一圈,好像首長來視察,然后說,我?guī)〇|西過來。再進門時,手里拿著,胳膊上夾著,脖子上掛著。紙巾、洗毒液、純凈水、衣架、衣鉤,一應(yīng)俱全。
柳燮說,買衣鉤干啥?我在這只待一周,還有水,外面不是有開水房嗎?
那水不衛(wèi)生。晾衣架那么高,沒有衣鉤,衣服怎么上到高高的晾衣架上?還有,要用消毒液,勤洗手,現(xiàn)在疫情不能大意。兒子拿著一個新買的垃圾筐,往里套著黑色的塑料袋,邊套邊說。
這么講究干啥?幾天湊合下就行了嘛。
生活可以精致,也可以粗糙,但,別湊合。我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湊合,每天都要過得舒舒服服的,對吧,小師弟?你看,我還買了空氣凈化器、燒水壺。馬閃閃說著,朝后擺擺手出了門。馬閃閃的確不湊合,漱口用漱口液,洗眼鏡用眼鏡專用液。每天晚上坐在床上,一會兒貼面膜,一會兒又全身擦著體液。坐著有靠墊,睡覺戴眼罩,懷里還摟著一個布娃娃。她的床上用品也是從家里帶來的,紫色的床單,荷色小碎花被子。還有一進門她就換上便裝。短期培訓(xùn)班沒檢查內(nèi)務(wù),否則她帶來的這些非軍品不知該藏到哪里。一進屋,上尉馬閃閃從里到外,完全就是一個時尚的地方女青年了。而柳燮卻從里到外都著軍品。連同她的床上,也跟她一樣散發(fā)著軍字特質(zhì)。綠色的被子疊成豆腐塊,白床單平展得沒一絲折紋。同一所房間的兩個人,一個女性氣息十足,一個軍人氣質(zhì)濃烈??吹酱耍恢獌鹤幼骱胃邢??平時家里的媽媽,也不是這樣的革命呀。
穿著軍服、戴著上尉肩章的兒子,軍帽擱在腿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在柳燮眼里,又與電梯偶遇時感覺不一樣了。迷彩服的寬大,口罩的遮掩,時間的倉促,眾人眼皮之下,使她很難細細打量他?,F(xiàn)在,沒了外人,兒子又陌生了許多。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身上也有了一股做母親的說不出的驕傲的東西。是什么,她一時說不清。兒子的莊重,讓做母親的不由自主地把因坐著折起來的軍用毛衣下擺展平。母子以這樣鄭重其事的方式會面,讓她感覺挺有意思。
兒子才嗔怪道,你來了也不說聲,缺啥給我說嘛??跉夂孟裨诮o他師妹訓(xùn)話。
想給你一個意外驚喜嘛。柳燮說著,臉竟有些紅,實在難以將家里那個連被子也不疊、屋里垃圾也不倒的兒子跟眼前這個細致關(guān)心她的上尉對上號。是因為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需要照顧,還是他真的長大了,學(xué)會了照顧別人?
好了,我這沒事了,你去忙吧。
行,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對了,媽媽,有一天我在學(xué)校遇到一個男人,他問我是不是你兒子,還給了我一大包吃的。
沒說他叫什么?
沒有。
長什么樣子?
戴著口罩,沒看清。
兒子走時,還沒忘把一塑料袋的垃圾提走。
慢著,晚上點名時,里面穿多點,我站在風(fēng)里,才體會到天有多冷。兒子已不見了,不知聽到了她的話沒有。
四
左手提統(tǒng)一發(fā)的黑色公文包,右手揮臂,穿著合體的冬軍服,踩著一二一的口令去上課,讓二十多年來一直坐機關(guān)的柳燮,感覺隊列中的自己年輕了好多,背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就是步子踩不上點,手忙腳亂地隨著口令不停地調(diào)整著步子。
今天不到教學(xué)樓上課,去的是老樓,文學(xué)系的榮譽室。
隨著土黃色的二層樓越來越近,那棵大棗樹也映入眼簾,柳燮恍惚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那時課間,她跟同學(xué)們就在那棵大棗樹下休息。大家聊著天,評判著各自的創(chuàng)作,不時把眼光望向通向校門口的大路,每每這時,通信員會拿著一大包信件來讓他們領(lǐng)。愛人在通信站工作,打軍線電話方便,很少寫信。雖沒信,但她比誰都盼通信員。每次大家只要遠遠看到通信員回來了,都急急跑上前去。大部分人都不是取信,是取那一張張來自全國四面八方的匯款單。
那時,婦女、青年報刊稿費比純文學(xué)雜志高,同學(xué)們除了寫文學(xué)作品,還給這些報刊寫文章,有婚姻愛情故事,也有寫各行業(yè)名人生活的。學(xué)校里戲劇系的音樂系的舞蹈系的小師妹小師弟也經(jīng)常請文學(xué)系師哥師姐吃飯,然后就讓他們給自己寫稿子。全國各大報刊,那時好像特關(guān)注這些小星星們,都有固定的欄目推影視新人。一稿寫三五千字,再復(fù)印二三十份,投向大江南北,稿費自然源源不斷。
柳燮在全班同學(xué)中,稿費不算多,但在女生中還是排在前面的,她用稿費買了部摩托羅拉呼機,明黃色,很小巧,特別好看。但因為是數(shù)字機,每次別人發(fā)來內(nèi)容,她都要掏出隨機帶的那個小本子,找出相應(yīng)的漢字,對照著翻譯出來。她那時月工資一千五百塊,一千元她寄給愛人養(yǎng)孩子,留著五百元自己花銷,有時,悄悄給在農(nóng)村的父母寄去。稿費多了,看到戲劇系的女生買昂貴的化妝品眼也不眨,便也買些脂粉,也去超市買幾包面膜。漢字呼機班里不少女生都有,她舍不得買。反正她聯(lián)系的人不多。還有數(shù)字呼機也有好處,每每看到那些數(shù)字,心里充滿了無盡的想象。從收到到破譯的過程也很美妙。
每每收到一二百塊稿費,她就跟同學(xué)們吃一頓便餐,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現(xiàn)在,樹下沒了昔日的同學(xué),年輕的身影再也見不到了,中年的他們即便生活在一個城市,也很少見到。忙是理由,可能還有更多的理由吧。她猜想。
望著沒有葉子、伶仃矗立在清冷藍天下的棗樹,她忽然有種傷感襲上心尖,想當(dāng)年,它可是滿枝綠葉呀。
一上臺階,傷感馬上就被喜悅代替了。還是當(dāng)年的階梯教室,只是換了新桌椅,墻上也是新內(nèi)容,全是歷屆學(xué)員的照片和成果。文學(xué)系十幾屆了,她那一屆后就開始從高中招收學(xué)員了。前六屆出了不少作家,墻壁上師兄師姐們的照片和作品都在她面前閃現(xiàn)著。置身在他們之中,她連顆星星都算不上,但是她還是自豪,很想告訴現(xiàn)在的同學(xué)們,這是她當(dāng)年的教室??伤闹苣贻p的同學(xué),不是趴在桌上睡覺,就是目光不離手機。這是代溝吧。她正想著,上課的軍號吹響了。
事先看了課程表,她知道即將上課的是曾經(jīng)的衛(wèi)老師,可老師一上臺,她還是吃了一驚。
老師胖了,頭發(fā)全白了。她自己也老了,從那個年輕的女孩變成了中年婦女。
可是有一個東西沒有變,老師還在給他們講文學(xué),講的還是當(dāng)年講過的劉熙的《藝概》。當(dāng)年老師是因為年輕,怕看到女生灼灼的目光?反正,他上課總是不看大家,要么眼睛只瞧著黑板,要么望著窗外?,F(xiàn)在,老師雙目打量著學(xué)生,神閑氣定。
課間休息,老師望著她說,你是柳燮吧?
柳燮忙摘下口罩,說,衛(wèi)老師好。急忙走到講臺前。
經(jīng)常看到你的文章。不錯,好好寫。
謝謝老師。
老師手指理了一下白發(fā),笑著說,還記得我第一次考你們嗎?
你考的一道題我還記著,問戰(zhàn)國七雄都是哪些,我沒答上來。
可你答上了《牡丹亭》的作者是湯顯祖,女主角叫杜麗娘。這個全班只有你一人答對了。
我們班那時有護士、指導(dǎo)員、技師,正式上文學(xué)系的沒幾個,能寫東西的也不到十人。
現(xiàn)在堅持下來的可只有你了。柳燮,老師為你驕傲。
對了,給我們講電影課的趙老師也在院里住吧?一直想去看他。他住在哪個門棟?過去的單身公寓變成了食堂,過去的宿舍也鎖著門,我真摸不著北了。
趙老師愛人癱瘓了,他長年照顧著,我們一個院子,都很少碰著。
那吳老師呢?當(dāng)年他給我們上的是大學(xué)語文課,我們可愛聽了。
吳老師,上周走了。張老師說著,眼睛似有淚光,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小柳有空到我家里去玩。好吧,上課了。
一聲小柳,讓柳燮眼淚打濕了口罩。
衛(wèi)老師又在講文學(xué)概論了。她的思緒卻再也跟不上,眼前全閃現(xiàn)著當(dāng)年的情景。那時,趙老師剛大學(xué)畢業(yè),宿舍有臺臺式電腦,讓他們?nèi)タ措娪?,那時可真看了不少電影,《鋼琴課》《蠅王》《畢業(yè)生》《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發(fā)條橙》《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現(xiàn)代啟示錄》《羅拉,快跑》等等,可惜有許多忘記了。那時趙老師好帥,一頭黑發(fā),一身皮衣,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笑起來一口白牙。學(xué)員坐在他屋里看電影,他給他們煮咖啡,滿樓道都聞著一股香味。
五
晚上,她跑步時,發(fā)現(xiàn)身后好似有跑步聲,又想當(dāng)然前后都有人,這是操場嘛。跑完,她擦了一把汗,走了一圈,重新戴上口罩,忽然一個同樣戴著口罩的人走到她跟前,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打量了他一眼,不認識。
那人說,你真不認識我了?說著口罩一揭,原來是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李君,二十多年沒見了,卻在這里碰見了。
我一直在你旁邊跑,你竟沒發(fā)現(xiàn)?
我知道你調(diào)回北京了,在一家公司。
知道也不聯(lián)系?
老了,沒法見人了。再說你也沒聯(lián)系我呀。
她以為對方會說些假話,比如說,你還不老,還年輕著呢,比如我們說說話,加強聯(lián)系,可是對方已消失在黑暗了。是因為她激動說不出話,還是因為自己老了,又穿著肥大的迷彩服,一點女性的柔美都沒有,他失望了?反正他們寒暄了幾句,他說了一聲多聯(lián)系,就消失了。這話一聽就很假,連電話都沒要,怎么聯(lián)系?
當(dāng)年,他們可是有許多美好回憶的。那時,文學(xué)系學(xué)生比著寫稿,只要給錢,什么都寫??墒抢罹藢懶≌f,只采訪他欣賞的人,還堅持一稿一投。這叫文人風(fēng)骨。這是他說的原話。一次,他聯(lián)系到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演員,騎著一輛四處都響的自行車,帶著她去采訪。小演員住在筒子樓里,樓道做飯,只有一間宿舍,可她神情驕傲得好像住在宮殿里的公主,聽完他們說明來意,都沒讓他們坐,而是揮著手說,我還忙著呢,不接受采訪。
老師,只用半小時即可。李君懇求道。
小演員勉強同意了他們的采訪,但翻來覆去說的都是我拍的電影如何好評如潮,卻沒有細節(jié),甚至連一部戲的人物塑造都講不出,半小時過去了,柳燮仍聽得不得要領(lǐng)。回去的路上,她再三說沒辦法寫??墒抢罹f,已采訪了,照片都拍了,怎么能不寫?
后來他寫好稿子給她看,特生動。他寫小演員為了演活一個第三者,專門到人家住的小院觀察了一周,說那第三者不敢出門,就在那男人家里打掃衛(wèi)生,打撲克,在陽臺上種花。寫得像他親眼看到的一樣,還特意說種的花是三角梅。稿子在《大眾電影》發(fā)表后,得到了小演員的大力夸獎,臉也不紅地說,每次演角色我都要琢磨她內(nèi)心的想法,多次觀察類似的人。稿費收到后,他請她在學(xué)校外面的新疆街吃火鍋時,說,來,狠狠地吃,只有這樣,我們才不委屈。
她沒多大名氣,長得又不漂亮,還是從群眾演員里走出來的,你為什么執(zhí)意要采訪她呢?比她有名氣的人多得去了。
李君吃完一片羊肉,才用手指點著桌子說,柳燮,搞文學(xué)的人一定要有一雙能發(fā)現(xiàn)特異的眼光。小演員,我就是被她的獨特震住了,十年后你就知道我的判斷了。她很想問十年后,我會成為什么樣子,卻沒好意思問,但對他又有了一分敬重。
十年后,那小演員果真成了大明星,演的電影都在戛納獲獎了。
李君還帶她去看望過他的一位老鄉(xiāng),是個著名的昆曲演員。那是柳燮第一次聽說昆曲,從那以后就迷上了。昆曲成了她一生除了寫作之外的第二愛好。那個昆曲演員是個男人,扮的杜麗娘簡直比女人還女人。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太大了,就像李君的老家洪湖,有百湖之稱。她驚喜地說,湖洪水、浪打浪說的就是你們那兒?李君說當(dāng)然。李君給她講菱藕,講野鴨,給她講黃鶴樓,講東湖。后來她到南方出差,車過江漢平原,看著成片的荷花,不禁想李君的家在那里。結(jié)果一興奮,跟愛人租了一輛車,從屈原故里、昭君老家,一直開到武當(dāng)山。又從宜昌坐船到三峽?;貋碛值侥咎m山痛快地爬到頂,還到文武赤壁懷了一下古。熱干面、武昌魚吃了,東湖游了兩遍,武大的校園去了三次,才感覺好像釋懷了一些。
她想,也許李君會忽然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約她到當(dāng)年的舊地去看看。
當(dāng)年,學(xué)校食堂伙食差,可不像現(xiàn)在豐富多彩,有面條、點心、水果,還有十幾種菜。那時,每人拿著飯盒,掌勺的師傅挖兩勺即可。學(xué)校對面有個自由市場,周末,他陪她去買了羊肉、粉條、大白菜、豆腐,然后買一塊固體酒精回來,到她的宿舍,用酒精爐涮火鍋。那是周末,同屋的同學(xué)回家了,他們吃完就是聊天。聊得最多的還是如何寫小說,還有未來的生活。當(dāng)然不是他倆的生活,她沒資格,那時她已有了丈夫兒子。他知道她有一個每個周末都給她打電話的丈夫,這是大媽大著嗓門在喇叭里宣布的,全樓都聽得清清楚楚。她也不瞞他,他也不問。但是她知道他喜歡她,他也知道她欣賞他,每每寫了東西,第一個讀者必是他。
第一次寫完小說,她很緊張,興致勃勃用呼機呼他到宿舍。
那時仍是周末,屋子里就她一個人。她洗好了蘋果,放在桌上。泡好了茶,看著茶葉在玻璃杯里綻放。想想還少了些什么,又把一個塑料瓶剪到一半,接了水,在校園里采了一束雛菊,插到了里面。
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她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這是買一個同學(xué)的二手貨。同學(xué)一直給報刊寫稿,掙錢后買了一臺聯(lián)想彩屏電腦,這個黑白電腦自然就淘汰了。
那時,除了買書,她連水果點心都舍不得買,每每看到同屋吃東西,就趕緊溜出去。開學(xué)一年了,她寫東西一直用手寫??吹酵遗⒃谒耐?、臺式電腦上打字,很是羨慕。便想著要掙錢買電腦。除了一稿多投,還給出版社翻譯書。那是個小出版社,出的卻是全套世界名著,《傲慢與偏見》《安娜·卡列尼娜》等,很是吸引人。翻譯的稿酬蠻吸引人。有同學(xué)找她時,她說我不認識幾個英文單詞呀。同學(xué)說買幾本大出版社出的譯本,對照著翻譯,只要不原文照抄,就勝利了。比如姑娘二八年華,譯成十六妙齡。漂亮譯成俊俏。雖然掙了幾千塊錢,可終究翻譯是吃別人嚼過的饅頭,不帶勁。后來又有同學(xué)從出版社攬了一個活,是一套叫紅粉系列的書,可隨筆,可小說,寫佳人才女的故事:魚玄機、李清照、卓文君、柳如是、李師師、陳圓圓。她起初是好奇,后來寫著寫著,忽然感覺她們應(yīng)該跟自己一樣,看到別的女孩拿著大哥大,用著電腦,一定也會羨慕甚至嫉妒。因為文體不限,再加上也不純粹是史料,她選的是魚玄機,寫起來得心應(yīng)手。魚玄機被殺的細節(jié),她寫了四遍,越寫越難過,越寫越感動。這本書里是全套賣得最好的。
稿費拿到,她花兩千塊錢買了同學(xué)的這臺黑白屏筆記本電腦,無名無證。不放心,問同學(xué),同學(xué)說電腦的牌子叫康柏。坐在獲過全國大獎的大師哥的座位上,想象著他曾經(jīng)的求學(xué)生涯,她發(fā)誓,有了電腦,就再不寫那些不感動自己的文字了。
那二手筆記本電腦里是她的第一篇小說,是她用五筆字型敲打的。起初買了,就邊背邊寫。王旁青頭戔(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廠,木丁西,工戈草頭右框七。兩天后,一篇小說就打出來了。
那個筆記本電腦伴隨了她一年。她還寫過一部長篇小說,還沒來得及打字,屏幕上一道閃光后,再也不出圖像。她焦急地抱著電腦跑遍了中關(guān)村,最后一個小伙子說你先放在我這。一個月后她要了回來,傷痕累累,據(jù)懂行的同學(xué)說,零件都讓人換了,里面的小說也沒恢復(fù)過來,她惱得要死。后來發(fā)誓再也不買二手貨了。當(dāng)然她也感謝這個筆記本電腦,一年多,她寫了四十多篇小說和十幾篇散文,后悔對它照顧不周。同宿舍的女孩愛吃甜食,不知從哪招來一大批紅螞蟻,結(jié)果一時間電腦鍵盤里四處爬得都是。為了消除紅蟻,她想盡一切辦法,好容易滅掉后,一天寫作時,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結(jié)果電腦不出圖像了,急得一會兒用吹風(fēng)機吹,一會兒用布擦,都沒用。第三天正準(zhǔn)備扔時,又想也許電腦會好。結(jié)果一開機,DOS系統(tǒng)下,那個可愛的頁面出現(xiàn)了。又為她服務(wù)了半年后,它徹底黑屏。
那天,讓李君來看她平生的第一篇小說。她坐在他對面,緊張得好像氣都喘不過來。
削好的蘋果他也不吃,只說,先看小說。他說的是小說,讓她的心又猛跳了幾下,她不知道那篇文章是不是小說。
李君那時沒電腦,仍堅持用鋼筆寫。他笨拙地邊翻鼠標(biāo)邊說這洋玩意兒真討厭,我就不相信我用筆寫不出佳作來。越急越亂,電腦好像欺負他似的,一會兒跑到了已讀的下頁,一會兒又提前跑到了結(jié)尾。李君惱得說,算了,還是你來伺候這洋貨吧。她只好坐到他旁邊,他讀一頁,她翻一頁。因為離得太近,她緊張得手指也哆嗦個不停,更讓他不停地數(shù)落著,這洋玩意兒你看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他讀得很慢,讀一會兒看她一眼,讓她很不好意思。一個中篇,兩三萬字呢,他讀時,她在聽,好像在聽別人的小說。他讀一會兒,就停下來,在電腦屏幕上不停地用手指著,說這念得不舒服,那句太啰唆。你聽,我念時,就覺得很累,是不?我念,你再聽。所以白居易寫了東西讓老婆婆聽,人家聽不懂了就改,這方法現(xiàn)在仍可取。
她說你又不是老婆婆。嘴雖硬,仍改,改得自己都不想再看了。
他又說,一篇小說,你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事都說完,得慢慢說,特別是中篇小說,像釣魚一樣,要把作者的注意力緊緊鉤著,謎底留到結(jié)尾,這樣才能吸引人。她想想也有道理,再說她崇拜他。他的稿費收得最少,可他的中篇小說上過《人民文學(xué)》,就為這,她跟貌不驚人的他走得近了。有時到大媽小店買了餃子,也必叫他來分享。她想他們班三十來個人,如果有一個人成功,定是李君。他甘守清貧,有自己的準(zhǔn)則,而且特別努力。誰知最先放棄寫作的也是他,人生何人又能參透呢?
這篇叫《父兄的土壤》的小說,她在他的意見下修改了三遍,稿子最終發(fā)在了一個省級刊物上,這是她第一次在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小說。她激動地請他吃飯,想著到一個好的館子,他卻說,就吃涮火鍋吧,就在學(xué)校外面的新疆街上。那家是銅火鍋,中間加炭,外圈放食材,嘩嘩的聲音現(xiàn)在好像還能聽見。
有次吃火鍋,他忽然說,離婚是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她說當(dāng)然,然后看了他一眼,馬上低下頭。他說,你別誤會,這不關(guān)我的事,一個戰(zhàn)友,愛上了一個女孩,很想離婚,可是他離了十年婚,也沒離得了。我就想問問你們結(jié)了婚的人,離婚是不是挺難,難道離婚比寫小說還難?
她沒再看他,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說,是的。
他問,什么是的?
她說,我不是在回答你的問題嗎?
他又問,我問了你什么問題?
她知道他一眼不眨地看著她,掙開了握著她的那只手,目光仍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問離婚的事嗎?
那手又握住了她的手,那溫暖的體溫再次襲上,他用右手指撓著她的手心,她感覺到心跳得好快,再一次掙開他的手說,不是回答你的問題了嗎,還沒聽明白?
然后他們就再沒說話?;疱伬锏哪咎堪l(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鍋里的湯嘩嘩地響著,外面街上此起彼落的聲音不停地響著。店里老板娘三十來歲,長得很媚,嘴巴也甜,站在店門口,不停地對行人說,請進,快請進,嘗嘗咱家的火鍋,那可是呱呱叫的。味好價廉,不香不要錢。
有男人就逗她,老板娘,讓我聞聞你身上香不香。老板娘就笑著輕輕打男人一下,說,聞吧,但要進來。
為此她很反感老板娘,李君卻說,你看人要看本質(zhì)。你看,老板娘把客人哄進門了,點上菜了,你仔細瞧,就發(fā)現(xiàn)她沒那么熱情了,有時男人的眼光都不接了。她再仔細觀察,還真像李君說的。
她想,再見到他,要告訴他,有次到街上看到一個男人,她追了好久,因為那人背影實在太像他。她還想告訴他,她一直在寫小說,就因為他說她天生就是一個作家。每天只要躺在宿舍硬板床上,她就想著給他說的話,生怕忘記了,還寫到手機的記事本上。
可是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一直到學(xué)習(xí)結(jié)束。
也許中年人的邂逅就是這樣的有始無終。很現(xiàn)實。躺在床上她想到這里,苦笑著搖了搖頭。驀地《牡丹亭》一段詞涌上心來:“敢是咱瞇睎色眼尋難見?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霎時間,有如活現(xiàn)?;瞵F(xiàn)的不是李君,而是他那個唱昆曲的老鄉(xiāng),那個男旦站在自家客廳唱的一曲《牡丹亭·驚夢》,她一生都忘不了。他怎么那么懂女人呢?飾演的杜麗娘比女人還女人。
六
周五,睡得正香,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近到遠,她一激靈,醒來,一看表,才四點。
快。馬閃閃,可能是緊急集合了。
果然,聲音剛落,樓道里馬上傳出刺耳的哨子聲,接著是一個男聲:各隊都有,緊急集合!
你快開燈呀!馬閃閃急著喊道。
你沒緊急集合過?快,摸黑穿衣服!
事先也沒說過呀。
說了還是緊急集合嗎?
可我們是搞文藝的,上的只是個培訓(xùn)班,又不是在野戰(zhàn)部隊,又不是去打仗。
快穿衣服,別說了。她穿衣,捆被包。好在一切東西都在手邊。
馬閃閃那邊可就慘了,“當(dāng)啷”一聲,好像是燒水壺的聲音?!鞍选币宦暎孟癜涯淖蔡哿?。樓道瞬間靜了,腳步也遠去了,柳燮顧不得馬閃閃,一個箭步?jīng)_進電梯。在燈光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帶也沒顧得上系,背上的被子一角已經(jīng)掉出來了。忙系鞋帶,塞被子。跑到集合點,隊伍已經(jīng)黑壓壓一片了。
好在,他們這個隊,她不是最后一個,著裝還比較像樣,至少沒穿錯衣服。隊長在點名,在講評。她朝四周看,好想看看兒子是否經(jīng)受住了這次突然襲擊。
一直到晚上再見到兒子,問起此事,兒子笑著說,這不是很尋常的事嘛,學(xué)習(xí)時間長了,就知道這是家常便飯,對我們老學(xué)員來說,小菜一碟。
剛才的得意瞬間一掃而光。
此后,馬閃閃再也不敢亂放東西了,燒水壺放到了陽臺上,迷彩服也不再扔在上鋪,甚至每天睡前,都不敢脫衣服,生怕再緊急集合,成了最后一名,站在寒風(fēng)下,讓全校學(xué)生觀看。那滋味,真比被領(lǐng)導(dǎo)訓(xùn)還慘。
可是一直到學(xué)習(xí)結(jié)束,卻再也沒有搞過緊急集合。
馬閃閃很不高興,柳燮勸道,這就是部隊,專門練習(xí)你的應(yīng)急作戰(zhàn)能力。否則這哪像軍校?
馬閃閃說,哎,前輩,你當(dāng)兵后悔過沒?你覺得你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不知何時,馬閃閃忽然叫起了她前輩。上衛(wèi)生間,前輩請。洗澡,前輩請。最有意思的就像現(xiàn)在,坐在前輩對面,看著前輩胸前的資歷牌不停地說,乖乖,前輩,你都當(dāng)兵三十多年了,比我年齡還大。
前輩笑著回答,當(dāng)兵三十四年了,不后悔。我感覺至少當(dāng)兵讓我身體很好,還有,比別人多了穿軍裝的機會。你看看,我們穿迷彩,穿大衣,地方上的人他就沒機會穿。
禮服就沒機會穿。
我穿了呀,在首長給我們單位授軍旗時,可壯觀豪邁了。一動不動站四十分鐘。大家清一色綠軍裝、白軍裝、藍軍裝,皆佩帶亮閃閃的黃色綬帶,金燦燦的帽徽,男人女人,無論老少,都帥氣得要命。任何一個人,讓他在這樣的隊伍里站一分鐘,我敢保證他就想當(dāng)兵。那天,首長正給我們領(lǐng)導(dǎo)授旗,我忽然想咳嗽,可這時怎么能咳呢?我想起了烈火中的邱少云,忍呀忍呀,終于授完旗,跑到衛(wèi)生間想咳,你猜怎么著,咳不出了。
前輩,跟你相識后,我忽然好想跟我媽說聲道歉。每次跟我媽說話,我可不耐煩了,總覺得她啰唆。
我也是,跟你認識后,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了年輕人許多優(yōu)點,至少現(xiàn)在我不會隨意責(zé)怪我兒子了。
咦,知錯即改,好樣的,前輩。馬閃閃抱著一個長得好丑的娃娃,站起來伸出了右掌。
柳燮半天才明白她的用意,笨拙地伸出巴掌,兩只手啪地擊在了一起。馬閃閃說勝利。
柳燮也高聲叫道,勝利!
可是時間它慘無人道,勝利終將還是屬于年輕人。
更多時,她們在宿舍并不說話,是因為代溝,還是大家忙,她說不好。一頭長發(fā)的馬閃閃一腿屈在椅子上,一腳踩在毛茸茸的拖鞋里,一邊吃著干果,一邊看著筆記本電腦上的動畫片,或笑或急著站起來大叫道,笨呀,笨死了。她瞧了一眼畫面,好像是動畫片。三十歲的人為什么那么迷戀動畫片?她不理解。
有時,馬閃閃也玩變形金剛,一會兒拆了一會兒安上,一會兒金剛的胳膊朝天,一會兒又向后了。她玩得樂滋滋的,柳燮看得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馬閃閃不出操,有沒有人說她。馬閃閃不集合去教室,有沒有人說她。不理解她三十歲了,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
柳燮很擔(dān)心馬閃閃把電源插座掛在床頭,插了好幾個插頭,她說,閃閃,如果不充電了,插頭最好拔了,這樣不安全。說了幾次,看對方照舊,就不說了,可那燈徹夜亮著,讓她害怕,她又勸馬閃閃拔了,這次語氣稍重了些,畢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馬閃閃坐到她對面,說,前輩,我這么給你解釋吧,插頭沒有充電,它是形不成回路的。即便形成回路,負荷也很小,浪費電更少,確無危險。
可是插頭又不充電,插進插座總不好吧?
你怎么像我媽,不懂科學(xué)?馬閃閃站了起來,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馬上就閉了嘴。
馬閃閃的牙齒又白又利,一天一個蘋果,咬得嘎嘣嘎嘣響。而柳燮最近牙莫名地疼,有些菜都咬不動了。馬閃閃的身條真好,進進出出,就穿一身黑色緊身衫,也不怕冷。而柳燮穿著毛衣,感覺屋子的暖氣好像還不帶勁,搞得鼻涕流個不停,鼻尖都爛了。怎么說呢,她羨慕她的年輕,羨慕她的身材,羨慕她身處的陌生的世界,甚至羨慕她的牙。當(dāng)然她知道馬閃閃不只是一個年輕漂亮的花瓶,馬閃閃還是學(xué)霸,本碩博連讀八年,現(xiàn)在是軍內(nèi)外有名的青年畫家,畫油畫。柳燮一直夢想當(dāng)個畫家。十年前,還學(xué)過一陣丙烯畫,光筆就買了兩盒,顏料、筆洗、毛氈,一應(yīng)齊備??僧嬃艘环嫞脱嵬韧?,再也不想畫了?,F(xiàn)在那兩幅畫還被愛人掛在書房的畫架上。每次走進書房,看到陽光下那畫,柳燮心里莫名地得到安慰??墒悄钱嫺R閃閃的畫比起來,就整個涂鴉之作。馬閃閃的畫,讓她想到了俄羅斯油畫。她一聽說馬閃閃是畫家,就要看她的畫,馬閃閃從手機上發(fā)了她好幾幅,有一幅,她最喜歡。藍天下,是一片金黃色的麥地上。畫左邊,一架滿架著綠草的車前,站著一位戴著帽子的老頭。他旁邊,坐著一伙人,他們圍著一口鍋在吃東西。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好像在說話,旁邊的男人拿湯勺在舀鍋里的東西。站在他身后的女孩右手搭在眼前,在看著遠處。這伙人身后是一個吊起來的鐵壺,還冒著熱氣,是做飯呢,還是燒水?不得而知。不遠處有匹馬,帳篷前躺著一個男孩,旁邊坐著一個戴頭巾的女人。C位是個小女孩,抱著一個小孩,坐在草地上,男孩嘴里還含著奶瓶。旁邊是一捆小麥。人物身上的白色,天空的藍,還有金黃的麥子,都非常美。因為天空的藍占了畫面的三分之一,金黃色占了三分之二,十幾個人,卻顯得構(gòu)圖一點也不亂,而且還干凈超拔。這個愛吃外賣的女孩肯定不是農(nóng)村長大的,她畫的鄉(xiāng)村卻這么細膩逼真,那水罐,柳燮小時見過。這又讓她羨慕起年輕人馬閃閃來。
這是老了的征兆嗎?馬閃閃羨慕她柳燮什么?她有什么?即將衰老的現(xiàn)實,不再苗條的身材,還有一顆過于敏感的心。柳燮越想越覺得自己不該到這里來,不該跟年輕人擠在一起??稍趩挝唬灰彩侵蒙碛谀贻p人之中嗎?
可馬閃閃的話,讓她的心驀然一喜。學(xué)習(xí)一周就交論文,這是要打死人的節(jié)奏嗎?馬閃閃噘著嘴說,前輩,我好羨慕你,你咋寫得那么快?好像往桌邊一坐,文字就從你手里往外冒,像水一樣,嘩嘩地流個不停。
柳燮聽了甚是欣慰,卻認真地說,你不是學(xué)文學(xué)的,只要畫好你的畫便可以了,人生,干好一件事已經(jīng)不易了。
馬閃閃點點頭,又嘎嘣嘎嘣地吃起了蘋果,隨手扔給了柳燮一只。
柳燮捂著嘴說,我最近牙口不好,本來我最愛吃蘋果了。
蘋果含有多種微量元素和維生素,還能降低膽固醇,緩解疲勞,牙不好,可以買個榨果機呀。對了,蘋果可以蒸著吃,也可以用油煎。還有,你不是愛吃面食嗎?蘋果還可以做饅頭,可香了。
你會做?
中餐、西餐不在話下,河里游的,天上飛的,陸地上跑的,只要能吃的,我都會做得香噴噴的。你不信?難道你以為我就只會學(xué)習(xí),只會吃會玩?哥兒們,只要我手里有部能上網(wǎng)的手機,給我個飛機,我都敢開。多大的事呀。網(wǎng)上什么都有,你下載個APP,想吃什么,就照著人家的樣子去做,可簡單了。哥們,手機不是光用來打電話的,它就是永遠的戀人,叫車、買菜、掛號、購物,無所不能呀,哥們。不對,前輩。得罪了。
沒事兒,我喜歡你把我叫年輕些。柳燮說的是真心話。
好吧,哥兒們,不過你還是蠻可愛的。鼓浪嶼你去過吧?咱不說三角梅,不說日光巖,只說吃。那兒有個餐廳叫黑貓餐廳,特色菜黑貓香腸,超好吃,配上蒜片一起嚼。還有三文魚、大蝦、南瓜湯、頂級的牛扒培根卷,哎呀,死了都甘心。對了,還有烏糖沙茶面。面是廈門常見的水面,把面燙熟后隨自己的喜好,從豬肝、小腸、鴨腱、米血、魚丸、鮮魷魚、蝦仁、豆腐干等二十多種原料中挑選幾種加進去,最后淋上一大勺在大鍋里滾開的沙茶湯,半分鐘之內(nèi)一碗沙茶面就上桌了。人間有美味,夫復(fù)何求?馬閃閃說著,嘴吧唧了好幾下。
本想說你這么好吃,不怕胖嗎?可是馬閃閃的確瘦,身高足有一米六八,估計體重還不到一百斤,一身170/84軍服穿得晃晃蕩蕩的,讓柳燮胸中母性頓生,憐愛之情溢于語端,你有男友嗎?
當(dāng)然有了。像我這么大,長得也還可以吧,怎么能沒朋友?
啥時結(jié)婚?
哎呀呀,怎么跟我媽一樣?前輩,你不是作家嘛,要跟著新時代呀。結(jié)婚只會讓兩人被束縛住。對了,蘋果還可以做成拔絲蘋果呀,我媽媽都會做的。
那我學(xué)學(xué)。
活到老,學(xué)到老嘛。對了,還有愛到老。對了,前輩,你現(xiàn)在還記得初戀嗎?
一聽到后邊的話,本來笑著的柳燮笑聲弱了,她看著那年輕的,好像有股瞧不起她的面孔,便提高了聲音,當(dāng)然,誰的青春不飛揚!
七
剛吃過晚飯,柳燮忽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短信:今晚七點,在榮譽教室門前的大棗樹下等你。
肯定是李君。可跟她存的號碼不符。這么多年,她一直在更改著他的電話,可每次都沒打過。難道又換了電話?小說寫多了的柳燮又想,會不會是別人冒他之名發(fā)來的?去還是不去?
猶豫了半天,她化了妝,穿上得體的冬常服,在鏡子前照了照,出門時,想了想,又提了公文包。
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黑影,他就轉(zhuǎn)身往樓里走。全樓黑乎乎的,她一下子感覺好緊張,不自覺地掂了掂公文包,里面有一杯出門時剛剛裝進去的熱水。
他竟然有榮譽教室的鑰匙。她遠遠地站著,直到教室燈亮了,她才走了進去。是他,李君。
教室空無一人。他搓搓手,興奮地說,我先考考你,說說咱們當(dāng)年的同學(xué)都坐在哪。
第一排,楊麗紅。還有誰呢?忘記了。之所以記得楊麗紅,是因為有次她給老師倒水,因為地上的電源線,絆倒了,水瓶當(dāng)即碎了,水流了一地。二排,除了我,其他人記不住了。三排,是你吧。真后悔,要是知道自己有一天忘記了,當(dāng)時就應(yīng)當(dāng)記下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左右兩面墻上的師兄師姐們的注視下,沿著臺階一步步走到教室后面。她跟在后面,看著他頭上的白發(fā),忽然想哭。
靠墻放著一面書柜,陳列著歷屆學(xué)員作品。他站在那邊停下了。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不知有沒有自己的書。他熟練地抽出一本,是她的,一本很舊的書。我讀了這本書,第三百二十五頁,有兩行字沒印上。她不信,接過來一看,果然。她怎么沒發(fā)現(xiàn)?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卻把書輕輕地放回原處,朝前走去。
墻角,掛著歷屆學(xué)員合影。她終于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找到了自己。他們前六屆都是干部學(xué)員,每個班人并不多,基本都是三十多名,來自全軍各個部隊的創(chuàng)作骨干。最小的二十一歲,最大的四十多歲。
他一手托著腮,說,來,仔細看看,認認咱們同學(xué)。
她悄聲叫著同學(xué)們的一個個名字:楊麗紅、張穎、柳江平、張翔、李君、周繼光……
你跟楊麗紅是同屋,她來自云南,長得小巧玲瓏,跳舞最棒,經(jīng)常穿一身舞蹈服,在屋子里練功。對不對?
記性不錯。
咱們有一次跟楊麗紅等同學(xué)一起到北大去。好像是去看一位老師,教什么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師母是個鋼琴家,很是高雅,還給他們彈了一支曲子。屋前一棵海棠樹,花開得特別繁茂。你得知是海棠花后,不停地說,賈寶玉屋前就種著一棵海棠樹,原來海棠花是這樣的。
我記得我們是五六個同學(xué)騎著自行車去北大的,你和其他同學(xué)干嗎去了,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楊麗紅坐在草坪上,織著毛衣,而我站在李大釗雕像前,看著太陽一點點地下移,感覺自己的心好像也跳得慢了。
我就在你們不遠處的湖邊,看書呢。不,其實是偷偷地看你,猜你在想些什么。那時是傍晚,一輪落日從未名湖的對面升起,映在湖面的一縷光金燦燦的,好像一個女人側(cè)面的影子,而岸邊的蘆葦,更使這人影多了一層夢幻。我喚了你一聲,我想這美麗的景色必得與你分享,可是你好像沒聽見,只撫摩著雕像,眼神好迷離。
那時我們好年輕呀。柳燮干巴巴地說了這么一句后,又說,沒想到我們多年以后以這樣的方式來追憶我們失去的青春。
那個被別人擋得只露半邊臉的同學(xué),你猜他是誰?
我怎么會忘記陳煒呢?他跟你一樣反對作家市場化,特別是對同學(xué)們的一稿多投不屑一顧,還說這是被市場綁架的軟骨文人。他家日子過得窮,不少飯票都是楊麗紅資助的。他的手好像凍壞了,我記得他寫東西時,手上套著白色塑料袋。你說,有幾家大刊物和出版社準(zhǔn)備一起推他,不出半年陳煒就會火遍全國。我聽到這話,很吃驚,那是20世紀(jì)90年代末,文學(xué)這個女神好像已經(jīng)跑累了,一個人怎么馬上就會火起來?但是你一向判斷準(zhǔn)確,由不得不信。為此,我給了陳煒一沓稿紙,那稿紙是你送我的。你別生氣,那時我還沒電腦,對這兩本《人民文學(xué)》的綠方格稿紙?zhí)貏e喜愛,但是要借陳煒的手稿的同學(xué)大有人在,聽說陳煒都不給。你說,陳煒一旦成名,這稿紙就成了文物,要收藏起來呢。所以,思來想去,我覺得像楊麗紅同學(xué)那樣給陳煒?biāo)惋埰?,沒有新意,送稿紙他一定很高興。果然,陳煒看到稿紙,嘴里不停地嘖嘖地說,這是《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的稿紙呀,我要用它寫出驚世之作,才對得住這稿紙。于是我提出要看他的作品。如果這時,我的隨身聽沒有聲音就好了,可隨身聽卻在包里不停地唱著《我心依舊》,陳煒把稿紙緊緊抱在懷里,看了看四周,低聲說,你能把你的隨身聽借我聽幾天嗎?那隨身聽是我從哥哥手里搶過來的,索尼的,手掌大。每天晚上,宿舍熄燈了,我都會戴著耳機聽電影剪輯《魂斷藍橋》《茜茜公主》,還有俞麗拿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等。我忍痛借給了他,然后就拿到了陳煒的五大本小說原稿,那稿紙首頁的第二行,是一行小字:長篇小說之三。再往下空了四格,類似于現(xiàn)在二號宋體字大小的毛筆字:《地下王國》。最下角是與小說題目一樣大小的四個字:陳煒出品。連短篇小說都還不知道如何寫的我一看到長篇小說之一,又是XX出品,對書稿更加珍惜了。我先把裝在塑料袋里的書稿放到床上,然后把書桌擦得干干凈凈的,水杯也挪到了窗臺,這才坐到桌前,把一本稿子小心地打開讀起來。全看完,天已漸亮。說實話,小說我沒看懂,但是放不下,因為那小說很新鮮,里面還附著稀奇古怪的字母、箭頭、小人兒,還有一些像星星又似迷宮的暗道。人物,怕有四五十個,我一個都沒記住。倒記住了有十幾頁沒有標(biāo)點符號,讀得累得不行。我不知道這樣的小說火了,是什么人在看。稿子還回去時,陳煒腰里正別著隨身聽,耳朵里戴著耳機在不停地晃腿。陳煒問我的感受,我如實說,作品太高深,自己學(xué)識淺,沒看懂。陳煒說,自古以來,驚世之作都是為小眾人寫的,它的價值須多年后人們才會認識到。老師不是講過作品要創(chuàng)新嗎?!當(dāng)然課堂上老師講了先鋒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講那個娶了他姨媽的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的小說很棒,可我還是讀不進去,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興奮點吧。為此大家都說我老土。陳煒再進一步對我循循善誘,我這篇小說就是繼承了先鋒派的衣缽,余華、格非、馬原的小說難道你沒讀過?好小說,一定是最難啃的,啃懂了你會收獲無窮。我當(dāng)然讀過,但是還是喜歡那些有鮮活人物、動人細節(jié)的小說。我知道跟陳煒辯論,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想要隨身聽,可對方好像忘記了那是別人的東西,仍在搖頭晃腦地聽著,絲毫沒有還的意思。
說到這里,她停了話題,看著李君,李君也在看著她。一時,對面坐著的兩人均無話。教室外的風(fēng)呼呼地吹著,柳燮忽然間,撲哧一聲,笑了。
李君抬起頭,微笑著說,想起什么了?
你還記得咱們?nèi)タ础短┨鼓峥颂枴穯幔?/p>
你約我去看電影,一張票一百二十元,一聽票價,我說太貴了,也就一部媚俗電影罷了。你說我請客。我說,我不會欠你賬的,以后我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我第一個請的是你??墒俏乙涯赀^半百,還是欠著你的賬。
電影的確太感人了,羅絲和杰克在船頭做飛翔的動作,好迷人。杰克死時,那一節(jié),全場一片哭聲。我也哭了,你卻說好幼稚,但是我發(fā)現(xiàn)你偷偷地抹淚了。那時電影中的插曲《我心依舊》傳遍了全校園。我說好小說或電影,都該是這樣,起碼人要愛看,這就是標(biāo)準(zhǔn)吧。你卻說陳煒這樣甘守寂寞的人才會成功的。一直到年底,也沒見陳煒的小說火起來,他倒是把我的隨身聽給弄壞了,插在腰里的那個環(huán)扣不知怎么掉了,他讓人焊了,但是焊跡在隨身聽上像人身體上長了個多余的肉瘤,很是難看。對了,陳煒現(xiàn)在干什么,你知道嗎?
李君搖了搖頭,沒聯(lián)系,至少肯定沒寫出來。他又指著另一個同學(xué)說,還記得他嗎?
那個長著娃娃臉的姓周,同學(xué)們都叫他周中尉。一看到他,她就想笑。他因為摸了一個戲劇系女同學(xué)的臉,須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檢討,隊長說要根據(jù)檢查是否深刻給予相應(yīng)的處分。周中尉長得帥,小說寫得也不錯,他寫過一部中篇小說,叫《愛情少尉》,柳燮很喜歡,還抄了幾大段呢。同學(xué)們一聽他摸了戲劇系女生的臉,一陣哄笑過后,都跑到他宿舍幫他出主意。畢竟這事傳出去,對周中尉不好,他已結(jié)了婚。一個結(jié)了婚的男人摸一個未婚少女的臉,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總不是體面之事。該班是全軍作家班,這個班同學(xué)知道了,等于全軍都知道了,推而廣之,全國文壇也就都知道了,想當(dāng)作家的周同學(xué)以后還怎么在文壇上混?于是大家都給他出主意,就說你喝多了酒。喝了酒的人,你能拿他當(dāng)正常人要求嗎?
誰知周中尉的檢討讓同學(xué)們都笑得肚子痛。他穿著扎著領(lǐng)帶的中尉春秋服走上講臺,就是這個教室的講臺,往上一站,先來了一個特漂亮的軍禮,女生都“哇”地叫道,好棒呀,帥呆了,都認為這么帥的一個小伙子摸戲劇系那個長著麻臉的小眼睛女孩的臉,應(yīng)當(dāng)是那女孩的榮幸,沒想到那小姑娘還不依不饒的,以為她自己長得像嫦娥呀。不是所有學(xué)戲劇的人都能當(dāng)上演員,也不是所有戲劇系的女生都長得漂亮??墒切」媚镎伊宋膶W(xué)系的隊長,又找了系領(lǐng)導(dǎo),系里只好讓隊里嚴(yán)肅處理,以整軍紀(jì)。
敬完禮的周中尉用好聽的上海普通話念起了檢討,全班同學(xué)都屏著呼吸聽,連在教室走動的隊長也停了步子,坐在了教室后排的一個空座位上。他那時四十出頭,因小說寫得好留校的。
李君用手指理了理頭上稀少的頭發(fā),說,還記得他那份有名的檢討嗎?
怎么不記得?想起來我還想笑。柳燮說。
我為什么摸了那女孩的臉?現(xiàn)在想來好像在夢中。周中尉的檢討是這樣開的頭。真的,一定是在夢中。那天我從宿舍樓出來,寫了一上午的小說,眼皮有些倦,胳膊也有些酸,想到花園散散心,結(jié)果就犯了這么大的錯誤。好多同學(xué)都幫我出主意,說,那天我因為喝了酒,在迷迷糊糊中摸了那女生的臉??墒聦嵤俏艺鏇]喝酒,酒那玩意我不愛,況且那天我才思奔涌,不可能讓喝酒亂了性情,咱進文學(xué)系可不是為了喝酒的。上全軍唯一的文學(xué)系,是多少作家的夢想呀。我為了考文學(xué)系,受的那罪,說了就跑題了,咱不說也罷。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讓我摸了一下那女孩的臉呢?她漂亮嗎?說真話,我沒看清,只看到宿舍前的桃樹上一片桃花飄下來,好像落到了那女孩臉上。也許沒有,只是我的錯覺,我只是想摸摸桃花落在人臉上的感覺,因為我的小說剛想寫這么一個細節(jié),我一個大老爺們,總不能摸自己臉吧?沒感覺。摸老婆的臉,肯定不會犯錯,可老婆又不在跟前,所以我就摸了那女孩的臉。我當(dāng)然不能說,因為寫小說摸了女孩的臉就對,但好像也不應(yīng)當(dāng)挨處分。我的確不是流氓,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想體會一下一瓣桃花落在青春臉龐上的感覺。對,就是這樣,我反復(fù)回憶,還是這樣。革命軍人,說假話,我認為是羞恥之事,絕不可做。當(dāng)然,給這女同學(xué)造成了無盡的創(chuàng)傷,我心里很難過。不是一切的錯誤都有預(yù)謀,也不是一切良好的愿望都能修成正果。這是我的錯,請求組織處理我,也請求該女孩諒解我。我結(jié)了婚,晉升成中尉,如果還像“愛情少尉”那樣生氣勃勃一往無前地去奪高地,顯然沒資格了。還要迎難而上,那就真犯錯誤了,就不可能再當(dāng)上尉少校了。可是我好想再當(dāng)一次“愛情中尉”呀,在夢中。對,在桃花雨下。他娘的,要怪就怪這讓人迷醉的春天。對,都是春天惹的禍。
當(dāng)他念完,大家都愣了,包括隊長,教室靜得連人的呼吸都能聽到。這像檢討嗎?深刻嗎?分明是在寫小說嘛。大家是不是這么想,柳燮不知道,但她就是這么想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分明也是狐疑呀。
周中尉看沒人反應(yīng),就舉手敬禮,然后雙手貼在褲縫兩邊,立正站在講臺上,一動不動,好像守衛(wèi)著身后黑板上那首寫得密密的古詩。窗外的鳥兒,不停地在窗外枝頭啾啾地叫著。鳥聲驚醒了隊長,隊長站到講臺上,接過周中尉的檢討,捂著嘴咳了兩聲,說,這個檢討,這個檢討大家感覺怎么樣?
好!好!好!大家竟然異口同聲。
胡鬧!隊長大聲喊完,又把檢討從頭看了一遍,然后說,周繼光,你下去,等候組織處理?,F(xiàn)在上課,我們這節(jié)課學(xué)《詩經(jīng)》中的《野有蔓草》。
后來,系里為了嚴(yán)明軍紀(jì),還是給了周中尉一個警告。可是我們大家都喜歡他寫的檢討,據(jù)全班一投多稿最多、第一個拿著大哥大的鄧衛(wèi)同學(xué)說,如果全國評選最佳檢討書,這當(dāng)是最美最別致的。此后,“愛情中尉”就成了周同學(xué)的綽號。
那時,“十一”或“五一”節(jié)假日,許多家屬或男女朋友來探班,同學(xué)們都特想看看中尉的媳婦長什么樣。他們想象她一定不漂亮,否則帥氣的周中尉為什么這么貪婪地想當(dāng)愛情中尉呢?還冒著違反軍紀(jì)的危險,摸一個長相實在只能算中等的女孩的臉。事實是周中尉的媳婦長得很漂亮,漂亮到什么程度,這么說吧,軍列走過時,大家一致都向左看,看周中尉千里迢迢來探夫的新婚妻子。所以他們就更加確信周中尉那天真是小說寫迷糊了,又受到了春天的蠱惑,才有了那樣的舉動,很為他因此背個處分而不平。
照片中間的兩個同學(xué)雖說叫不上名字了,可一看到照片,柳燮就記起來了,一個寫報告文學(xué)很棒,從他文章里,她知道了中國南部有一個島叫浪花島。而這個寫報告文學(xué)的同學(xué)很有特點,說話一直是東北人的大嗓門,可跟女生說話時,卻輕聲細語。
后排一個同學(xué),被前面的柳燮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看起來個子不高,他叫什么,是誰,哪個部隊的,柳燮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把他擋住了,他為什么不挪個位置?他左邊還有那么大的空。而那時的她,滿臉嚴(yán)肅,與右邊的同學(xué)也隔著半個人之距,神態(tài)好似女王。不,也許不是,上學(xué)時,她很自卑。嘴巴閉得嚴(yán)嚴(yán)的,眉頭皺著,不像其他同學(xué)雙手自然垂直,而是雙手背在后面,好像專心聽老師講課的小學(xué)生。藍色短裙下是一雙短襪,很老土地露了出來。顯然是畢業(yè)典禮剛結(jié)束,一個女同學(xué)還懷抱著一本粉紅色碎花的硬皮留念集,還有一個男同學(xué)胳肢窩下夾著紅艷艷的畢業(yè)證。
一直到離開教室,她跟李君誰也沒想起那個同學(xué)的名字。
八
走到校園,李君說,你去過外面那條新疆街沒?要不,我陪你出去看看。
沒有,學(xué)校管理嚴(yán),不讓出門,從進門那天起,我就沒出去過。
那條街兩邊的樓更高了,一棟比一棟漂亮,一個店比一個店更接近國際化。路更直了,種上了銀杏、白蠟樹,可是過去那條邊地風(fēng)情的新疆街卻不見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家復(fù)印店嗎?
復(fù)印店在新疆街1號,他們那些一稿多投的稿子就出自這個小店。第一次去,是因為那個小店窗玻璃上貼著兩張大紅色的剪紙。一張剪紙上是一個系著頭巾的少女臂上挎著籃子倚在樹邊,面前是條河。另一張剪紙上一個女人抱著胖胖的小男孩在洗衣服。她看了半天,認為那是來自老家的剪紙,小時,母親經(jīng)常剪紙,貼得窗上、墻上甚至牛圈上到處都是。李君指著玻璃上的價錢說,這家比別家的貴,換一家。
她卻不理他,先走了進去。
店主一張口,卻不是鄉(xiāng)音。這個中年女人來自山西,說她愛剪紙,沒事時剪,越剪心里越亮堂。因為丈夫在這附近的工地打工,她在家老睡不著,就抱著孩子來了。閑著沒事干,丈夫就借錢給她開了這個小店,跟紙打交道,又干凈,又單純,她喜歡。小店很小,除了一臺很舊的復(fù)印機,就是一張大床,旁邊放著一個電爐子和盆盆罐罐。屋子很干凈,窗臺上放著一個用塑料泡沫做的花盆,里面長著一叢綠油油的菜,是芫荽。約半歲的男孩坐在旁邊的小童車上,瞪著大眼睛,一見柳燮就笑。中年女人說你們有緣呀,別的人一進來他就哭。他不但讓柳燮抱,還愛摸柳燮的臉。那滿是深渦的小手肉肉的,摸起來好舒服。
李君聽了她的,一直到畢業(yè),他們都在這家店復(fù)印。大姐人很好,每次都給她少算錢,這讓她不好意思再往別的店去了。其實,她不是為了那錢,而是看到那個小孩子,就想起了家中的兒子。有時,她給小男孩送包糕點糖之類的。有次,她給兒子買了一把塑料玩具水槍,預(yù)備著寒假帶回去,誰料學(xué)校老檢查內(nèi)務(wù)衛(wèi)生,藏來藏去好麻煩,便把那水槍送給了那小孩子。拿去才發(fā)現(xiàn),槍太長,還不會走路的小孩子根本拿不動,可他母親高興得左一句大妹子,右一句大妹子,讓她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錯了事一般。
街中間有家烤羊肉攤,攤主是個新疆小伙子,留著一撇小胡子,頭戴一頂花花綠綠的小圓帽,說話像唱歌一樣,特別好聽。她不愛吃羊肉,就為了聽聽那聲音,看看那小伙子的小胡子,也禁不住買一兩串,不停地說,放點辣椒,再放一點。不是愛吃辣椒,只是想讓小伙子多看自己幾眼,不停地說,嘻嘻,行呀,你行呀。有次問她干什么的,她笑著說,你猜?
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晃著右腿,摸著小胡子說,大學(xué)生是肯定的了。
她吃驚又得意他的判斷,又多買了兩個羊肉串,紅著臉問原因。
小伙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說,因為你像學(xué)生一樣單純呀。女大學(xué)生就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子的呀,單純,潔白,對,就像我們美麗的巴音布魯克大草原,有著潔白的羊群,潔白的牛奶,潔白的天鵝。
她癡癡地聽了半天,感覺這話對,好像又不對,但嘴上說,你說對了。回去時,越想越興奮,跑了好一陣,跑到對面學(xué)校的門口,看到一臉嚴(yán)肅、著裝嚴(yán)整的哨兵,一下子清醒了,后悔沒有讓他猜自己多大了,學(xué)什么專業(yè)。
有天她跟李君再去時,小伙子不見了,那個攤位上是一個中年男人,渾身臟兮兮的。硬著頭皮問那個小伙子去哪了。中年人看了她一眼,說病了。得的什么病,好了沒有,她再也不知道了。倒是李君,聽說那小伙子不在了,高興得每次都要去那吃羊肉串。
咱們常去的那家清真火鍋店,現(xiàn)改成了一家韓國燒烤。我不愛吃燒烤,總感覺烤出來的東西傷了原味,但前兩天我神使鬼差還是走進去,吃了一頓平生最難吃的燒烤。那時想得最多的是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我會怎么樣,現(xiàn)在,卻不住地說,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是什么樣,那時校園是什么樣,同學(xué)們是什么樣。李君說著,長嘆一聲。
難道人都不愿活在當(dāng)下,要么想過去,要么想未來?豈不知無數(shù)的當(dāng)下就是未來呀。她接口道。
到學(xué)生公寓了,她說,要不到我宿舍坐坐?
不了,我明天要出差。對了,你兒子很優(yōu)秀。你是同學(xué)里最有出息的,我為你感到驕傲。
你知道我兒子?
我還知道你愛人是干什么的,你家的車是君威,你家在C市花園小區(qū)2單元301室。你的電話號碼一直沒變過。
前輩,前輩!馬閃閃從公寓里跑出來,喊道,隊長找你,打電話你也不接,讓我來找你,你去哪了?說著,朝李君深深地看了一眼,又看柳燮。柳燮拍了一下她的肩,走呀!
夜很深了,柳燮翻來覆去睡不著。馬閃閃打趣道,前輩,我發(fā)現(xiàn)你青春飛揚了,能不能給咱講講你過去是怎么活色生香的?我說不定可以畫一幅杰作呢!
好呀,有空給你講。明天還要出操,現(xiàn)在睡覺。柳燮怎么能睡得著?本來平靜的心因李君的再次出現(xiàn)徹底打亂了。
九
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見,是在上學(xué)后的半年,李君忽然約她。
李君在同學(xué)堆里除了發(fā)表幾篇小說,一點都不顯眼,還有些害羞。開學(xué)一個月了,他們才開始交往,起因是電影《鋼琴課》。
《鋼琴課》放映完,老師講評時,李姓同學(xué)忽然站起來說,老師,這個導(dǎo)演是不是個女性?
老師說她是新西蘭的導(dǎo)演,叫簡·坎恩,確實是女導(dǎo)演。
她回過頭注意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正看她。下課后,她主動問他為何知道這個導(dǎo)演是女性。
他答,因為我是寫小說的,憑直覺。這個電影只有女人才能拍出,因為她感性,所以才得了奧斯卡獎。如果到此,他們只是一般同學(xué),可是他又說,這個女主角得了最佳女主角獎,你不覺得你某些方面跟這個女主角很像嗎?
她吃了一驚,正下臺階,險些踩空,但她還是裝作鎮(zhèn)定的樣子問,哪些方面?
他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從此,他們就交往多了。
因為是第一次跟男同學(xué)一起出去玩,她很興奮。穿了軍裝,便裝少得可憐。她把衣柜翻了個遍,終于選中紅底白花的襯衣,牛仔褲。襯衣下擺有些長,她別進了褲子里,系了一條白色的皮帶,顯得腿長了許多。
李君看到她,眼前一亮,讓她很不好意思。
站在未名湖前照的一張相,現(xiàn)在還保存著。李君呢,好像不記得照相沒。但是有一張照片她是保存了的,被她夾進了《馬克思主義原理》書里了,那是他們的一張合影。兩人都很嚴(yán)肅。背景就是未名湖,想必就是那時拍的,具體細節(jié)她不記得了。照片她不敢放在影集里,塞到了這本沒人看的書里。有次查資料,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照片,心跳了好久。最后覺得這樣的照片放在《馬克思主義原理》這樣的書里很不保險,她又放進了另一本書里,什么書,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出北大南門,朝右拐,就是有名的風(fēng)入松書店。那么多的書,根本沒錢買,他倆就坐在臺階上讀書。那個臺階好漂亮呀,就像船。她每次看完書,離開時,都以為自己旅游到一個陌生的世界,看到營業(yè)員收錢,聞到飯菜的香,才回到了現(xiàn)實。一時有些恍惚,好像自己在做夢。真實的世界那么虛幻,而剛過去的世界卻是那么的真實。她問李君的感受,李君說感同身受。
除了上課,好像有大把的時間供他們揮霍。晚上,他們就到對面的民族大學(xué)舞蹈學(xué)院去跳舞。舞廳一般都在飯?zhí)茫酪瓮赃呉皇?,收音機一開,舞會就開始了。舞她跳得并不好,可是李君喜歡跟她跳。她說你跟別人跳吧。嘴上很大度,其實她心里有個小九九,因為李姓同學(xué)跳舞像走正步。跳舞就要有跳舞的感覺,可這樣的話怎么能跟他講呢?李君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說,不,我就喜歡跟你一個人跳。
人家會說閑話的,我是有夫之婦。
我就喜歡跟有夫之婦跳,別人能奈我何!
李君舞技一般,可是談小說,聽十天她都不煩,關(guān)鍵是他能給她很好的提議。夏天,天好熱,特別是周末,晚點名一般在十點,他們就坐在旁邊的紫竹院影影綽綽的湖邊,一次次地談小說構(gòu)思。有時,兩人為了某篇小說的結(jié)尾,爭來爭去,誰也說服不了誰。感覺女主人公死了太悲劇,大團圓又輕飄。
寫小說,我有經(jīng)驗。李君仍在堅持。
可作品是我的。她毫不退讓。
行了,以后我再不費口舌了。他說著,扭頭而去。
有這樣的人嗎?真小氣。不理我就不理吧。
夜很黑,一陣微風(fēng)吹來,竹葉沙沙響。前面一團影子或明或暗,她嚇得加快了步子。心想,這下咋辦?要是叫人,對方行惡怎么辦?要是不叫人,那就只好任人欺負。
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是他。
怎么不走?
保護你呀。
誰需要?!
哈哈,嘴還硬,我一走,都不敢走路了,東張西望的,好可憐。
把你美的,好像離了你,我就回不到學(xué)校似的。她說著,看到前面好像有人影,好像還有可怕的光,像刀光,便不由得靠著他了。他握住了她的手,手也哆嗦著。
原來是一對男女,跟他們不一樣的,是兩人在談戀愛,那亮如刀片之光是那女人身上小包的裝飾物,在月光下好可怕。他們走過那對人跟前,那對人顯然也挺怕他們的,馬上閃進了樹林。
怕是偷情的?
人家也許是談戀愛的,怎么說得那么難聽?
跟我們一樣。
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他笑著問。
我們是同學(xué),光明正大。
他又笑道,那你跟我一起進校園,再也不要像以前一樣非要讓我先進去。
行呀。我們是同學(xué)怕什么?其實她是怕的,每每看到那個上士哨兵看她,就緊張得步子都不敢走了。
快到大門口了,她還是說,你先進吧。那哨兵是戰(zhàn)士,不懂文學(xué),怕他誤會。在咱們同學(xué)面前,不,即便在老師面前,我也跟你有說有笑的,對吧?他們懂文學(xué),理解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是同學(xué),就是互相欣賞,就像林徽因跟金岳霖一樣。
是嗎?可你剛才握到我手里的手是濕的。據(jù)一位有名的作家說,女人手心出汗,就是戀愛的征兆。
胡說八道,再說我就惱了。她加快了步子。
對對對,同學(xué)。對了,同學(xué),你那篇小說結(jié)尾,我想了想,你還得聽我的,悲劇結(jié)局最好。他在后面喊,引得行人頻頻望向他們。
她頭也不回地說,好。
他好幾天不理她,她一直不知其故,后來才知道因為她還是讓男女主人公有了幸福的結(jié)局。后來他說,你這人……再無下文。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沒說,她一直到畢業(yè),也沒問。今天怎么沒有想到再問一下?
十
周末,校園里沒有多少人了,她再一次走遍校園每個角落。
新樓不再屬于她,就好像那些年輕的學(xué)生一樣,只叫她首長,卻不能像往昔的同學(xué)一樣,跟她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即便是兒子,也跟她保持著距離。她努力地想走進他們的心里,可終究難以走進。
躲過那些嶄新的高樓,走進遺忘在角落的舊樓,那是她曾經(jīng)的宿舍,但是大門上鎖了。不知現(xiàn)在派何用場,但里面?zhèn)鞒隽死デ?,好像是被譽為昆曲祭酒的八十歲的張繼青先生在唱: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欄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zhuǎn)。
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話到其間靦腆。他捏這眼,奈煩也天。咱歆這口待酬言。
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xiàn),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生生抱咱去眠……
她好似杜麗娘,也在一一對應(yīng)著曾經(jīng)的校舍。東邊可是曾經(jīng)洗過澡的浴室?南邊可是曾經(jīng)的圖書館?外形像,細一瞧,又兩樣。尋來尋去,一切都不見了。連那個一閃而過的戀人,她都感覺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自己好像和杜麗娘一樣,只做了一個春夢而已。杜麗娘還能找到牡丹亭、芍藥欄,還能找到壓黃金釧匾的地方,可她什么也找不到了,即便是一棟樓,也是物是人非。即便那個人,好像夢中來過,說的話也隨風(fēng)而逝。
杜麗娘仍在唱,不,仍在穿越時光傾訴:
一時間望眼連天,一時間望眼連天,忽忽地傷心自憐。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
為我慢歸休緩留連,聽、聽這不如歸春暮天。難道我再到這亭園,難道我再到這庭園,則掙的個長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
一曲聽完,她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心里卻暗暗在想,我不會如此悲觀,決不會。她這么想著,步子加快了。前面有學(xué)員在跑步,她不覺也跟著跑起來。哎,前面樓的墻上,好像畫著一把號,對的,是黃銅色。她擦了擦被風(fēng)吹得落下淚的眼睛,確信是系著紅綢帶的軍號。
這時,耳中傳來了軍號響,一陣比一陣急促,對了,這是沖鋒號。上課?緊急集合?操課?所有的人都跑起來了,她也加快了步子。
學(xué)習(xí)很快結(jié)束了。雖然一直盼著結(jié)束,可真結(jié)束了,柳燮卻悵然若失。仍左手推著箱子,右手提著塑料袋,仍沒跟兒子打招呼,頂著寒風(fēng)出了門。東西還是原來的東西,可怎么感覺雙手,不,全身都是那般沉重?
上面鐫刻著五角星的綠色小鐵門“哐”地在身后關(guān)上了,一股清新的風(fēng)吹進柳燮的鼻腔里,她大口地吸了一口來自大街上的新鮮的空氣,想,終于自由了,再也不用請示,不用出操點名了??蓻]走幾步,又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回望校園,一股不舍忽然涌上心頭,心想,再要進去怕沒機會了?;秀遍g感覺好像又做了一場夢??砂锬莻€大紅色的結(jié)業(yè)證證明她在里面學(xué)習(xí)過,還有凍得發(fā)痛的手指也在告訴她這不是夢。手機里馬閃閃微信上那一張張吃的照片,都告訴她一切是真的。她又想起了昆曲《牡丹亭》里的一句唱詞:“明放著白日晴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p>
半年后的凌晨五點,柳燮還在睡覺,手機響了,她一看,是李君的,她看了身邊的愛人一眼,忙進到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坐到馬桶上,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李君高興地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柳燮緊張又小聲地說,我在家里。
李君卻好像沒聽懂她的暗示,大聲說,我想起那個被你遮住的大學(xué)同學(xué)的名字了。咱們分手后,我四處打電話問咱們的同學(xué),大家都不知道他叫啥了,有的人忙著炒股票,有的人忙著帶孫子,有的人在國外旅行。大家都說你是不是太閑了,搞得我一鼻子灰。剛才忽然想起來了,他叫呂義。給你在月光下教軍體拳,把我氣得不行,把一瓶啤酒澆到了他頭上,我怎么能把他給忘記了呢?真是的。好了,我就告訴你這事。說著,電話掛了。
愛人推門黑著臉進來,誰的電話?還要躲到衛(wèi)生間。
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告訴我另一個同學(xué)的名字。
一個男人,大清早打電話就告訴你這事?我不信。
我也不信,可他的確就是這么說的。柳燮坦然地說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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