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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鼠

      2021-05-25 22:17姜兆朋
      福建文學(xué)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千軍苗苗倉鼠

      姜兆朋

      吃完中午飯不久,我接到張翔的電話,他約我見個面,說有事。想想室外三十幾度的高溫,我躊躇了好久,才下的樓。

      張翔約我的地方,在他們銀行大樓地下停車場入口的旁邊。我知道那個地方,自從實施垃圾分類后,紅黃藍(lán)綠四個巨大的垃圾桶就矗立在那里,每天散發(fā)的氣味,如同屠夫的作坊在吃進(jìn)吞出后打出的飽嗝,悠長又令人難忘。

      我一直不明白,張翔為啥總愛在這個地方碰頭,與他每天所穿的白襯衣黑皮鞋制服很不般配。某次酒后,張翔告訴我,他們村曾經(jīng)在很長時間里,家家戶戶硝豬皮,村子里從東頭到西頭,彌漫著難以言說的味道。這導(dǎo)致他現(xiàn)在還有一個毛病,每次收曬好的衣服時,總喜歡把腦袋埋在衣服里,深深抽動鼻子,像只茂密樹林里尋找黑松露的豬。這個地庫口的味道,并不難聞。

      我見到張翔的時候,他剛抽完第五根煙,萬寶路白色的煙蒂,在腳下排成一列縱隊。

      我問張翔,這大熱天的,不趴在屋里吹空調(diào),跑這里來抽什么風(fēng)?電話里、微信里不能說嗎?

      他說,現(xiàn)在科技有多發(fā)達(dá)。每一條記錄都會留下痕跡,你們學(xué)文科的人,都過于自信,自信到不相信科學(xué),教訓(xùn)已屢見不鮮。以后一定要記住,大數(shù)據(jù),是無敵的。我今天要去辦件事兒,后果難料,這個你先幫我拿著。

      他遞過來一張紙,我瞄了一下,兩行數(shù)字,看著像銀行賬號和密碼。我使勁盯著張翔的臉,除了一層油汗和發(fā)紅的眼睛,看不出其他的異樣。我抖抖紙,紙片并沒有發(fā)出我想要的嘩嘩聲,但并不妨礙我大聲罵他神經(jīng)病。

      我說,你這是要干啥去?你酒量一直可以啊,大中午的就多了?

      張翔靠近我,又遞了一張卡給我,輕聲說,我下定決心了,這件事不了結(jié),我睡不著覺。戴高義向省行遞了檢舉信,又組織人去鬧了兩場,我已經(jīng)被停職了。

      五四路CBD這一帶,新鋪了柏油,陽光下反射著傳說中五彩斑斕的黑,質(zhì)量在高溫下暴露無遺。我走過來時,有些黏腳,面對張翔嘴里噴出的熱氣,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鞋底發(fā)出的“啪噠”聲,打斷了張翔喋喋不休的話。

      我沒問他要干什么,而且我也不認(rèn)為我能勸住張翔。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他干的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大多知道,但從未成功阻止過。執(zhí)著這種東西,像是氧氣,時刻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事后回憶起來,張翔站在垃圾桶旁的眼神,如同回到了我倆剛認(rèn)識時,他的瞳孔里散發(fā)的那股子氣,燃燒在近四十度的高溫里,吱吱作響。

      不遠(yuǎn)的地方,一位穿著橙色坎肩的環(huán)衛(wèi)大叔正坐著歇息。他用紙巾用力擦著皮鞋,從腳尖到后跟,認(rèn)真而誠懇。中途他站了起來,彎腰拽拽褲角,左右端詳,這才滿意地坐了下來。那雙黑色的皮鞋,擦得真亮,鞋面映射出的光,不亞于旁邊的玻璃幕墻。

      這個你也拿著。張翔從垃圾桶的背后掏出一個塑料籠子,里面是只黃褐色的倉鼠,正在不遺余力地踩踏跑輪。跑輪如風(fēng)轉(zhuǎn)動,絲毫未受傳遞過程的影響。張翔說,這是他剛才從垃圾箱撿的。這些王八蛋,不愛養(yǎng)了就丟出來,好歹是條性命,你先替我養(yǎng)著,回頭還我。

      我端詳了下,這只倉鼠的品種叫三線,背上有三條金線,性格兇狠。這玩意只能單養(yǎng),不能成群,一群倉鼠在一起,唯一的樂趣就是互相掐架,直到分出勝負(fù),一鼠獨居。

      張翔從來就是這樣的人,這一點我很煩他,你都要去干大事了,還沒忘了去可憐一只被遺棄的倉鼠,這讓我想起廈大白城海灘那個夜晚。咸濕的海風(fēng)中,扎啤桶在大排檔上空飛來飛去。酒精燃燒下,張翔把自己變成了榴彈發(fā)射器,一個渾身冒著火光的戰(zhàn)士,勇往直前。

      多年前,機緣巧合,我去廈門某高校蹭了一個免費的總裁班。白天上課,晚上就和總裁、后備總裁們在大排檔喝酒胡混,暢談企業(yè)管理之道。據(jù)說好幾個總裁同學(xué)在畢業(yè)后,回家勇于實踐,終于把企業(yè)干倒閉了。

      那時的廈門很有意思,環(huán)島路剛剛修起。環(huán)島南路一帶,收容全中國的流浪藝術(shù)家,大排檔就是他們交流藝術(shù)的據(jù)點。凌晨蹲在馬路牙子上嘔吐的人群中,十個中有七個是長頭發(fā),每頭長發(fā)都打著結(jié),攪和在一起,糟菜一般。十個中,剩下的三個是禿頭。一度讓我有種猜測,藝術(shù)與頭發(fā)之間,有著神秘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和象征意義,不下于裹腳之于古人情欲表達(dá)的隱秘。

      張翔屬于替身學(xué)員,他們銀行的領(lǐng)導(dǎo)在報名后,無法成行,叫他去頂替。上課他上,考試他考,畢業(yè)證是行里領(lǐng)導(dǎo)的。為此,他自號“影武者”。

      所有的大排檔都分為上下兩個半場,氣氛也截然不同,那天也是一樣。酒喝到下半場,隔壁桌藝術(shù)家們都已經(jīng)喝高了,拿著人家賣唱小妹的吉他不松手,自唱自嗨,輪流表演。

      接下來沖突是怎么發(fā)生的,印象中已模糊,只記得在金苗苗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中,張翔把自己變成了扎啤桶,炮彈般撞進(jìn)了某個藝術(shù)家的懷里。一片白色塑料凳子的飛舞中,斗毆演變成了行為藝術(shù),雙方各自隔空表演,只剩了張翔一人在敵方陣營。

      后來,在無數(shù)次酒后的吹牛中,每個人對于自己在這場戰(zhàn)斗中的定位,都描述得無比清晰,每一個形象都英勇無畏,如戰(zhàn)神下凡。只有金苗苗說的是公道話。她說,你們這幫奸商啊,除了張翔,全都是軟蛋,滿身上下哪都不硬,就嘴硬,找小三都只敢找女學(xué)生。

      張翔在后來,不遺余力地幫助金苗苗和崔千軍,是否因這句話而感動了,我不得而知。

      烈陽下,我左手拿著紙條,右手端著倉鼠籠子,目送著張翔離去。不知何故,他沒有開車,也沒有叫車,徒步沿著五四路向前走,襯衫后背上透出一大片汗?jié)n。好在前一段路的瀝青質(zhì)量貌似不錯,讓他走得很輕松,仿佛晚飯后的一次散步。

      我沒有告訴張翔,我昨天剛與崔千軍見過面。事后回想,沒把這事兒,以及崔千軍和金苗苗已經(jīng)離婚了告訴張翔,是最大的失誤。

      昨天我和崔千軍是在一家養(yǎng)生館里見的面,他在那兒做腳按。

      我很不愿意與崔千軍談事情。因為每次和他聊天,我都必須正襟危坐,微微側(cè)身,讓耳朵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腦袋高速運轉(zhuǎn),調(diào)配所能掌握的一切詞匯,如同一個正在聽課的小學(xué)生。否則,我就根本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他的閩北口音實在是太濃重了,重到把聊天變成了體力活兒。

      崔千軍的另一個特點是記憶力超群,向來不往手機存電話號碼,全憑記憶,隨打隨撥,從不出錯。他有一個小本子,有人給名片,他就把號碼抄上去,這代表他記住了。隔一段時間,把小本子拿出來,在久不聯(lián)系或看起來沒必要的號碼上做記號。不需要的號碼后面打一個鉤,代表這個號碼已經(jīng)從他記憶中刪去了。我們經(jīng)常開玩笑說,崔老板的小本子,像是閻王爺?shù)纳啦?,一打的,這個號碼就死去了。有人做過測試,崔千軍,能記住一千個電話號碼。

      我進(jìn)門的時候,腳按技師正在問崔千軍力度是否合適。連問了幾聲,沒得到回應(yīng),不由得用上了全身的力氣。

      崔千軍不是沒聽到,他只是懶得說話。這力度算什么?只不過他今天毫無心情,沒有把講了無數(shù)遍的自傳再給技師講一遍而已。書念過五本,小學(xué)三年級畢業(yè)。十二歲前,家里窮得讓他走山路時都不舍得穿鞋,光腳而行。這家店的老技師,哪個不知道崔老板的傳奇?手上的力道再大,比得上盤山道上的石子兒?

      有人說,一個人時?;貞涍^去,不是老了,就是失敗者。這個說法,崔千軍是不認(rèn)的。在他看來,今年運道不好而已,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挺過這關(guān),又是一條好漢。

      剛一見面,崔千軍就告訴我,他這幾天沒干別的,除了到處借錢,就是找金苗苗。金苗苗電話關(guān)機,人也找不到了。

      我說,崔總,別扯了,你老婆失蹤了,你不報警?

      崔千軍說,不騙你。我和苗苗五一節(jié)前就辦了協(xié)議離婚,這都好幾個月了。她現(xiàn)在不是我老婆了,她不接我電話,我明白是咋回事兒。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誠懇,濃重的閩北口音,更加重了這種感受。

      金苗苗在福北集團,被員工戲稱為四娘。對此,張翔有句名言:一個人,一輩子,要享多少福,遭多少罪,甚至于找?guī)讉€老婆,是有定數(shù)的。年輕時戀愛談得多,見識過了,有利于婚姻的穩(wěn)定。像崔千軍這種人,少年時期太苦了,成年便成家。發(fā)達(dá)后,下意識地便會彌補青年時的情感缺失,多結(jié)幾次婚,屬于常態(tài)。

      因此,崔千軍說他和金苗苗離婚了,我一點都不奇怪。

      我說,崔總,家事就不多說了。張翔的事情怎么辦,你給個準(zhǔn)信吧。戴總那邊,已經(jīng)找了省行的紀(jì)檢委,銀行在職員工給客戶的高利貸做擔(dān)保,催債催到了單位,都成笑話了。再搞不定,估計飯碗都得砸了。

      崔千軍吩咐服務(wù)員去給我倒杯水,沉默了有五分鐘,才又開了口,聲音越說越大。

      他說,這事我知道,張翔和我說了。戴高義去找行里,這事辦得不地道。不過,他們行里說好了續(xù)貸,錢進(jìn)去了不批了,有這樣辦事的嗎?為了收貸,連自己員工都騙。當(dāng)初,張翔自己都認(rèn)為放款沒問題,否則這筆過橋他會替我擔(dān)保?

      老戴也不是傻子,他放貸就是順便做的,主要就是做資金,賣存款的,和銀行熟得很,事先都打聽清楚了,要不然,僅憑張翔擔(dān)保,一千萬就借了?

      歸根結(jié)底,我們都叫銀行耍了。錢,我不是沒有,但都是外欠,別人欠我的不還,我也是沒辦法。工廠那邊,工人三個月沒發(fā)工資了。最近天天都在跑錢。張翔這邊,我也和老戴講了,冤有頭,債有主,就事論事,別再去折騰張翔了,要不就起訴我,法院判吧。

      崔千軍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一筆貸款到期后,借新還舊,屬于常規(guī)做法,只是需要一筆與貸款等額的過橋錢。這一次,臨近還款日,崔千軍過橋錢沒籌齊,差了千把萬。

      眼看貸款馬上到期,張翔有點急眼了。畢竟是自己手上的業(yè)務(wù),一旦逾期,責(zé)任要背,再加上金苗苗一天八個電話求他想辦法,他就把戴高義介紹給了崔千軍。

      戴高義這個人,說好聽的,是開財務(wù)公司的,說得不好聽,就是個資金販子。當(dāng)銀行網(wǎng)點完不成存款任務(wù)時,就會以較高的協(xié)議利率,叫他拉一筆存款存進(jìn)來。當(dāng)然,戴老板順帶手也放高利貸,這比掙利差爽多了。

      崔千軍找戴高義借錢時,戴高義很爽快。借錢可以,但張翔得做個無限連帶擔(dān)保。張翔應(yīng)了。

      萬萬沒想到,崔千軍東挪西借的過橋錢打進(jìn)了賬戶,后續(xù)放款卻沒了動靜,新的貸款最終也沒放下來。

      所有人一起傻眼了。

      雷軍說,哪怕一頭豬處在風(fēng)口上,也能飛起來。

      我更贊成另一句話:“君以此興,必以此亡?!贝耷к娋褪侨绱恕?/p>

      崔千軍的老家在閩北,是著名的“鑄造之都”。他從十五六歲開始,就開著拖拉機給人拉鑄件,后來改收廢料。

      閩北標(biāo)會(一種民間信用融資方式,參與者出資金,承諾利息最高者中標(biāo),使用全部資金)興盛,崔千軍大膽投標(biāo),開辦了鑄造公司。崔千軍扶搖直上,上產(chǎn)能、拉風(fēng)投、搞上市、買資產(chǎn),把總部搬到了省會,鬧出了好大的動靜。直到銀行銀根全面收緊,高杠桿、高負(fù)債的玩法行不通了,他才消停下來,緊接著苦日子就來了。

      我和崔千軍真正熟悉起來,始自前段時間,張翔找我?guī)痛耷к娰u樓。賣的是他為公司準(zhǔn)備的新企業(yè)總部,還沒裝修,位于這座城市最高寫字樓的最高層。

      我去看過這層樓,68層。站在城市的最高處,確實讓人心情舒暢,外加志得意滿。遠(yuǎn)處的烏龍江,近處的閩江,二水迤邐西來,匯于三江口,東奔入海。五虎山、鼓山、鼓嶺、北峰,郁郁蔥蔥,環(huán)繞四周。整座城市都在腳下。

      樓好,但賣不出去,我給崔千軍介紹過好幾個買主,都沒成。不是崔千軍不想賣,人到了一定地步,就沒有舍棄不了的東西。不順利的原因,在于崔千軍提出來,無論誰買,都得給他留一間。他要把觀世音菩薩供在城市的最高處,這是他答應(yīng)過菩薩的事。

      這話我信。我去過閩北的資國寺、方廣寺、馬仙庵。那些寺廟的功德碑上,崔千軍與他弟弟崔萬馬的名字都高高刻在上面。千軍萬馬,分外顯眼。

      沒人愿意在自己的地盤上,還留著一間前業(yè)主的佛堂。這層樓,直到被法院保全查封了,也沒賣出去。

      崔千軍無數(shù)次給別人描述過那個夢。他失足從一座高樓上摔下去了,耳邊風(fēng)聲呼呼,地面越來越近。喊,聽不見自己聲音。掙扎,無濟于事。馬上就要成為狗肉之醬。半空中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腳踝,是觀音菩薩救了他。于是,他夢里發(fā)誓,要把菩薩供在這座城市的最高處。醒來,依然歷歷在目。

      我埋怨他應(yīng)該早把樓處理掉,資金鏈就不會這么緊張時,崔千軍把這個夢又給我講了一遍。我看著他一邊享受腳按所帶來的齜牙咧嘴,一邊喋喋不休的樣子,不由得煩躁起來。

      我對崔千軍說,崔總,別人我不了解,張翔我還是了解的?,F(xiàn)在他被逼到這個份上,我怕他會做出一些過激的事情,這點你得考慮下。

      崔千軍也很激動,他說,就算能擠出點錢來,我也得先給工人發(fā)工資。張翔、老戴這樣的,我不還,死不了人。我那些工人,三個月沒發(fā)工資,老婆孩子就快吃不上飯了。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道理,確實是這么個道理??蓺v來都是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有架起鍋子煮道理。戴高義的錢還不上,對誰都是個麻煩,崔千軍其實還好,無非到最后,法院判決,大不了企業(yè)破產(chǎn)清算。而張翔,這次真的是要栽了。

      我目送張翔離開后,就開始給崔千軍打電話,想叫他這幾天別與張翔見面,以免鬧得不可收拾。打了幾次,一直未能接通。

      后來張翔告訴我,我給崔千軍打電話的時候,他去了常去的那家私宰作坊,看了整整一下午的屠夫殺豬。

      張翔與我探討過不同地方殺豬方式的不同。他認(rèn)為,所有的殺豬技法,都是大同小異。異,往往就異在是否剝皮。

      在他的家鄉(xiāng),殺豬是必須剝皮的。屠夫把豬四蹄捆住,摁倒在殺豬床上,用一根木棍,瞄準(zhǔn)豬耳朵后端部位,一棍擊下,豬隨即暈厥,刀進(jìn)血出,而后剝皮。一張完整不破的豬皮,是對屠夫刀法的考驗。

      這座南方的城市,讓張翔見識了新的殺豬方法。不打悶棍,直接下刀,從豬后腿打個洞,充氣進(jìn)去,整只豬會鼓得像氣球一樣。開水澆上去,一刀一刀刮毛,待豬毛刮干凈后,帶皮切分。

      張翔對殺豬的過程,有著讓人不可理解的熱愛。無事時,便去熟悉的一家私宰作坊看殺豬,順便買幾斤號稱吃谷糠瓜菜長大的土豬肉。

      每次他都盼望能再遇到一次幼年記憶中的奇觀。那只耷拉著半邊腦袋的黑豬,從殺豬床上翻身而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奪門而出,一路狂奔,血跡鋪滿大路。在穿越大半個村莊后,一頭栽倒在了一座麥秸垛旁。小時的張翔,循著一路潑灑的豬血,找到了這只向命運發(fā)起沖鋒的豬,又看著大人們把它扔上了板車,拖回了作坊,最后皮肉分離。

      可惜這種奇跡,他在這座城市的作坊里,從未見過。那些豬,溫順得像喝多了酒,哼哼唧唧中,一聲慘叫,隨即無聲無息。

      看完殺豬,張翔去了鼓山。在涌泉寺的山門外,求了一根簽。

      簽語是這樣寫的:如身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恒處寂滅之樂,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有心即苦,無心即樂。

      解簽老僧說,這是《大寶積經(jīng)》所言,年輕人,不可妄動無名啊,所求不可得,雖得亦失。不妄求,即可安樂。

      無名。張翔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確實莫可名狀。最近以來,他無數(shù)次復(fù)盤整個事件,發(fā)現(xiàn)找不到可以痛恨的人。

      銀行收貸,是發(fā)現(xiàn)了業(yè)務(wù)的風(fēng)險所在,至于落井下石而不是雪中送炭,本就是銀行自誕生以來胎里帶的基因。

      戴高義索債,不擇手段,這也無可厚非。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走到天邊也不能說人家不對。至于手段卑鄙,不上非法手段,都屬于民事糾紛。

      崔千軍與金苗苗,你可以說這夫妻倆有利用自己的事實,可當(dāng)初自己也需要業(yè)務(wù),這筆貸款也是合法合規(guī)。這一次,更是在自己的判斷失誤下,借高利貸還了貸款。

      既然是人人都有道理,那誰沒道理呢?只能是自己。但張翔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的沒道理究竟是什么道理,只好憋在心中,氣竄了兩肋,堵塞了氣管,像塞了滿嘴的沙子。

      鼓山的地勢使然,站在觀景臺上西望,整座城市如同沙盤??蓮埾锜o論怎樣去看,他所在的那座銀行大樓都看不見,它是那么渺小,小到在大大的城市中,如同一堆沙礫中的沙子,目視而不可見。

      是啊,一份工作而已,不值得怎樣,那些人呢,也不過是生命中的過客而已,也不值得怎樣。雖是如此,但放眼這座城市,遠(yuǎn)望那些走過的街巷,往來的人群,夜宵排檔的煙火,江水的湍流,胸中這口氣出不來。鯁在喉,意難平。

      這口氣目前就堵在他的胸口,每呼吸一下,都痛不可抑。所以,他決定去找戴高義。

      鼓山的登山道,始建于五代后梁年間。千年古道,斑駁幽深,兩旁巉巖隱顯起伏,伏柏側(cè)生。夕陽晚照下,回首望,涌泉寺的飛檐斗拱已隱入青山,晚課的鐘聲傳來,遠(yuǎn)而悠長。

      張翔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著,影子打在古道石階上,扭曲歪斜。

      張翔苦苦思索的道理,崔千軍一瞬間就想明白了。自從金苗苗的電話打不通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和金苗苗的離婚,弄假成真了。

      他心里明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沒什么,他想得通。但想得通,不代表不找金苗苗了。錢這個東西,你不要,怎么能回來呢?兩套房子,都賣了,再怎么著,金苗苗也得給一點兒,解解燃眉之急。

      崔千軍一直認(rèn)為,金苗苗還在這個城市,甚至就躲在身邊不遠(yuǎn)的地方。她的車還停在車位上,每天回家的時候,車前臉那兩個大大的鼻孔,仿佛在嘲笑著他的無能,這讓崔千軍十分惱火。

      傍晚的時候,崔千軍實在頂不住了,疲勞得很,就提早回家,想歇一歇。車進(jìn)小區(qū)的時候,一群人圍了上來。

      崔千軍搖下車窗看了看,笑了。領(lǐng)頭的認(rèn)識,本家的二堂哥。前幾年,公司紅火的時候,堂哥哭著喊著要借錢給他,利率也不多收,市場價就行。崔千軍明白,這個老實了半輩子的堂哥,也沒這么多錢,估計一部分是標(biāo)會標(biāo)來的,一部分是別人的,掛個堂哥的名,堂哥掙個利息差價。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在小區(qū)門口,鬧得過分了不好。崔千軍一下車,就把車鑰匙給了堂哥。

      拿著車鑰匙,堂哥還是不大滿意,拉著崔千軍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好久。從20世紀(jì)70年代借給崔千軍家兩袋地瓜干,救了他們一家的性命,一直講到了新世紀(jì),堂哥省吃儉用,把錢借給崔千軍,支持他發(fā)展企業(yè)。

      最后,堂哥義正詞嚴(yán)地說,千軍啊,人要講良心。

      小區(qū)路燈發(fā)出的光,是那種慘綠的白,斜斜地打過來,地下無數(shù)影子,凌亂不堪,每個人臉上都被燈光搞得花花綠綠的,有些詭異。

      崔千軍認(rèn)為堂哥講得對。人要講良心,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可看著這些花花綠綠的臉,他不知道怎么就喊出了一句話,聲音大到遠(yuǎn)處的地庫入口都傳來了隆隆的回聲:都給我滾!

      鄉(xiāng)親們沒有滾,在地上滾的是崔千軍。拳來腳往,揍得他鼻青臉腫。

      先動手的,是一個不認(rèn)識的黑漢子。這漢子應(yīng)該是干鑄造的一把好手,手勁真大,大到崔千軍躺到床上的時候,腦袋還是“嗡嗡”作響,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抓“角怪”,跌下山崖時的感受。

      角怪,又叫石鱗,是一種生長在閩北深山中的棘胸蛙,肉質(zhì)極為鮮美,閩人皆以為有大補之功用。不過,角怪對生長環(huán)境的要求很高,只在水質(zhì)干凈的高山溪澗邊生活,且多伴生毒蛇。崔千軍抓角怪,不為吃,為的是賣錢,這是他少年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掙錢門路。

      抓角怪,要在晚上。下午進(jìn)山,找到場地,等到下半夜,角怪出來活動時,沿溪而行,只靠一支手電筒閃著的亮光。溪邊怪石嶙峋,濕滑難以立足,角怪藏在石隙中,一不小心就得滑倒,磕磕碰碰,是平常的事。

      一斤角怪五角錢,運氣好了,一晚上能抓三四斤。這在當(dāng)時,是筆大錢。赤腳抓角怪,賣了角怪買鞋,崔千軍從抓角怪開始,終于不用赤腳走山路了。

      崔千軍不吃角怪,哪怕到后來,掙了大錢,宴請的客人指名要點這道菜,他也會想方設(shè)法推托。崔千軍說,當(dāng)年被他送上餐桌的角怪太多了,角怪對他,是有恩情的。

      跌下山崖那次,是最危險的一回,要不是竹簍把腰護(hù)住了,估計就回不去了。即便如此,十二歲的他,還是腦袋嗡嗡響,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在山里從凌晨躺到了下午,才被路過的村民救了回去。

      高燒了數(shù)天后,崔千軍才緩過來,算是撿了一條命。母親說,能活著,是觀音菩薩保佑的。說話時,母親的額頭還是青腫的,他的嘴里,滿是一股香灰的味道。

      閉眼躺在床上的崔千軍,在回憶中昏昏欲睡,忽然聽到了有人開門的聲音,這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但他沒動,就這么躺著,心想,不管來的是誰,都行。哪怕進(jìn)來個賊,熱鬧熱鬧也好。

      張翔把車停在了咪表位上,抬眼望向?qū)γ娴男^(qū)大門,慘白的燈光下,保安都縮在崗?fù)だ锎悼照{(diào)。濕熱的風(fēng)從車窗吹進(jìn)來,讓空調(diào)瞬間提高了出風(fēng)量,呼呼作響。

      看了一會兒,張翔下了車,徒步進(jìn)小區(qū)下了地庫。金苗苗的紅色寶馬還停在那里,隔壁崔千軍的車位空著。張翔不死心,又給金苗苗打了數(shù)個電話,結(jié)果還是老樣子,電話關(guān)機。

      到路邊買了一包煙,張翔回到車?yán)?,升上玻璃,?zhǔn)備打持久戰(zhàn),非把崔千軍等回來不可。

      無聊的等待中,手指隱隱作痛。剛才打戴高義,用的勁太大了,傷了手指。再想起戴高義頂著兩個熊貓眼與自己懇切交談的樣子,張翔忍不住想笑。

      戴高義說,張行長,打兩拳消消氣就得了,不能再動手了啊。

      張翔覺得兩拳出去,心里的勁一下子松了,再加上自己也被幾條漢子給摁住了,想打也沒得打,就向戴高義怒吼了一句,老戴,你王八蛋?。?/p>

      戴高義也火了,喊道,我不去你行里鬧,你能主動過來找我嗎?

      等張翔喘息過來,坐到沙發(fā)上開始喝水的時候,戴高義告訴張翔,他會馬上起訴崔千軍的公司、崔千軍,還有張翔。問題的核心在于,起訴時,得能鎖住崔千軍賬戶里的錢。

      張翔說,老崔哪有錢。不管是金融機構(gòu)融資,還是民間借貸,核心都是信用。老崔的信用已經(jīng)崩了,現(xiàn)在是無數(shù)人排著隊向老崔要債。欠老崔錢的人倒有,不過,這個時候了,你覺得會有多少人還他錢?我名下就一套房子,按揭還沒還完,估計你一時半會兒也執(zhí)行不明白,你看著辦吧。

      戴高義說,金苗苗有錢,我找人查過了,前兩天她剛賣了兩套房子。你只要給我提供她有錢的銀行賬號就行了,我把金苗苗追加成被告,錢收回來,張行長你的擔(dān)保就解除了。

      張翔聽了哈哈大笑,說,老戴呀,你不去行里鬧,我還可以以查征信的名義,多找找人,找出金苗苗的賬戶還是有可能的?,F(xiàn)在我都被停職了,業(yè)界鬧成笑話了,沸沸揚揚的,怎么查?誰敢?guī)臀也椋?/p>

      看著戴高義那張愈來愈黑的臉,張翔感到無比的快意。怪不得打不還手,原來是有求于人??上а?,事到如今,戴高義這兩拳是白挨了。雖說出了心中一股惡氣,可事情總歸是沒解決。戴高義講的不是沒道理,想要擺平這件事,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金苗苗賣房的錢,找不到金苗苗,就只能找崔千軍。張翔認(rèn)為,只要崔千軍想記住,就沒有背不下來的銀行賬號。

      等得實在無聊的時候,張翔去路邊的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坐在路沿石上邊喝邊望著小區(qū)的大門。一直到啤酒喝完了,他起身準(zhǔn)備再去買酒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大門內(nèi)竄出來一輛車,紅色寶馬SUV,這是金苗苗的車。

      張翔把啤酒罐扔向半空的同時,像兔子一般竄進(jìn)車?yán)?。半空中的白色泡沫畫出了一道弧線,相伴的,還有空氣中輪胎燒焦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我在媒體上看到了關(guān)于他們的報道:今日凌晨,一輛黑色轎車與一輛紅色寶馬SUV在三環(huán)路上互相追逐、糾纏長達(dá)十余公里。在北三環(huán)與東二環(huán)交接處,兩車發(fā)生追尾,紅色寶馬左后側(cè)損毀嚴(yán)重,后廂蓋被撞開,車內(nèi)有一名被劫持的女子。寶馬車駕駛員棄車逃走,被劫持女子無生命危險。經(jīng)測試,黑色轎車駕駛員當(dāng)時處于醉駕狀態(tài)。本案正在進(jìn)一步偵查中。

      隨后的日子里,我精心地飼養(yǎng)著張翔撿來的那只倉鼠。我把它養(yǎng)在辦公室,給它買了一個大大的籠子,上下兩層,木屋、滑道、跑輪,一應(yīng)俱全。買了最好的鼠糧,定期清理鼠窩。我很希望,等張翔出來時,把它完整地交給他。

      那段日子,我上網(wǎng)查閱了許多倉鼠飼養(yǎng)的知識,學(xué)會了給它清理頰囊。這個家伙太貪吃了,無論食盆里放多少食物,它都不管不顧地猛吃,直到把兩側(cè)的頰囊塞得鼓鼓囊囊,時間一長,就會發(fā)炎,必須幫它定期清理掉。

      它除了吃和睡,就是不斷地在跑輪上奔跑,樂此不疲。一只倉鼠一晝夜,據(jù)說平均能跑八公里,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數(shù)字。

      我常常想,也許這是因為它原產(chǎn)于草原,家鄉(xiāng)的遼闊所賦予它的本能。來到了陌生且逼仄的環(huán)境里,能做到的,除了在頰囊里藏更多的食物,只剩下了本能的奔跑。只是它不知道,日復(fù)一日,卻是輪回。

      沒想到的是,我費了好多功夫,這只倉鼠還是沒活多久。我去出差的時候,托同事照顧它。這位好心的同事怕它孤單,特地去花鳥市場又買了一只倉鼠,給它找個伴,結(jié)果放進(jìn)籠里沒半天,新來的就把它給咬死了。

      倉鼠死后沒幾天,張翔的判決下來了,危險駕駛,拘役六個月。

      我去看守所看望張翔的時候,張翔告訴我,那天他把金苗苗從車?yán)锉С鰜淼臅r候,她手上、腳上、嘴上都纏著膠帶,座位上一攤血。她剛懷孕不久,小產(chǎn)了。

      我告訴張翔,金苗苗那段日子哪都沒去,她就租住在那個小區(qū),隔壁棟,地庫還是相通的。那天晚上,她看見崔千軍的車位空著,就想回去拿點衣服。在和崔千軍大吵了一架后,崔千軍說,既然活不下去了,那就一起走吧。

      我還告訴張翔,那只倉鼠,死了。

      張翔聽了,點點頭,沒有說話。

      責(zé)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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