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嬌
4月24日——5月23日,以“流光·飛影”為主題的2021香港電影主題攝影展將在廣州言幾又書店(K11店)舉行。
見證香港電影成長的著名攝影師盧玉瑩女士與新生代攝影師和視覺藝術家曾覓女士,精心挑選了一批最能反映香港電影獨有魅力的攝影作品參展。這也是她們第一次以聯(lián)展的形式,系統(tǒng)地將自己的作品呈現(xiàn)在內(nèi)地觀眾面前。
關于兩位攝影師的作品,其實大家并不陌生。早在2018年,盧玉瑩一組香港電影人物黑白攝影就已經(jīng)刷爆互聯(lián)網(wǎng),在她的鏡頭里,人們被那些“和平時不太一樣的香港電影人”驚艷——雙手托腮的徐克、叼著煙雙手插袋的吳宇森、車廂里獨自卸妝的林青霞……徐克說,盧玉瑩把我們的“影”都刻在她的膠片里,她是影的捕捉者。
而曾覓多將新銳先鋒的視覺藝術帶進香港電影海報設計和劇照藝術之中,即將上映的《怒火》、《風林火山》等劇照和海報都出自她手,她艷麗又充滿詭異況味的作品再現(xiàn)了香港電影與光同舞的生命力。
“香港電影”這四個字本身就帶有色彩鮮明的光影魅力,而美國電影學者David Bordwell那句“盡皆過火,盡是癲狂”似乎就是對香港電影最好的注解。自上世紀70年代起,香港以一城之地躋身到世界電影產(chǎn)量前三而成為“東方荷里活”,時至今日,人們?nèi)匀灰愿鞣N各樣的方式緬懷那段流金歲月,那是屬于港產(chǎn)片的輝煌,也是內(nèi)地觀眾的情懷和集體回憶。
而這次“流光·飛影”2021香港電影主題攝影展,就是以這種特別的形式再現(xiàn)港產(chǎn)片流金歲月,以及香港電影背后,那一批批優(yōu)秀的香港電影人的傾力付出與傳承。
展覽開幕前,盧玉瑩和曾覓兩位攝影師接受了南都周刊記者的專訪。
Q:我相信很多內(nèi)地觀眾早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過部分你所拍攝的香港電影人的黑白照片,當時網(wǎng)絡上好評如潮,請問你此次用展覽的形式再次將這些照片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想傳遞一種什么樣的信息?
A:這些照片都是幾十年前的了,現(xiàn)在的觀眾看來,多少有一些緬懷過去、追尋以往影像的喜樂和滿足感。其實這一輯照片本身就承載著香港電影文化成長的印記,它來自一本推廣香港電影文化的雜志《電影雙周刊》。這一輯照片不單向觀眾提供了視像,或多或少都帶領他們見識了香港電影文化成長的起步。觀眾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照片就是這一批有熱誠的電影工作者年輕時的面貌。
Q:從上世紀70年代起,你就以黑白人像攝影的形式,拍攝了很多和香港電影相關的人物,你是以什么心態(tài)來看待你的拍攝對象的,當按下快門時,你是怎么捕捉到他們的?
A:我當時拍攝這些照片是想把幕后電影工作者介紹給大家認識,是一種帶領和牽引。另外是想將他們的性格表現(xiàn)出來,我不想賣弄他們的美貌,拍的多數(shù)都是他們在工作最投入最專注的精神狀態(tài),那一刻是最美麗的、最令人尊敬的,亦都呈現(xiàn)了他們對電影的付出和熱誠。
由于我有這樣的企圖和欲望,所以當我拍攝這些帶有紀實意識照片,我用一種很投入、完全的付出和貢獻的心情去拍,或多或少跟他們拉得很近、打成一片。所以你們會覺得我和他們的關系很密切,不是一個有距離的“攝影師”,我就是他們其中的一份子。我拍照時的心態(tài),就是我是“局內(nèi)人”,我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像他們一樣熱誠,一樣投入。
Q:你拍攝的照片,是不是對這些人物的還原,而你是怎么做到把這些如今我們看來響當當?shù)娜宋锱牡哪敲凑鎸??是不是根本不用顧忌他們大導演、大明星的身份?/p>
A:第一點就是,他們當時很多人都不是大明星,而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至于大明星光環(huán)或者大款的派頭,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才開始膨脹。當時大款如周潤發(fā)、鐘楚紅,也只是一群齊心合力去做一件事的人。就算是成龍,那個時候都沒有現(xiàn)在的明星派頭和跟班,都只是一些普通的、勤勞拼命工作的人兒。
第二點是,他們跟我的關系不分高低。他們在拍戲,我介紹他們的電影給讀者,大家都只有工作熱誠,一起推動香港電影文化,哪里有空想那么多不管用的事情。就算他們知道我在偷拍,也都不抗拒。因為大家有一個共識,“心照”(粵:心照不宣)。
所以我也不是“還原”他們。因為每個人其實都有他們的很多面,他們面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面貌,他們在我面前只可以這么真,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這么真的人,大家都不需要“扮嘢”(粵:裝模做樣)。
Q: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你的作品就見諸于《號外》、《電影雙周刊》等雜志,尤其是《電影雙周刊》,你可以說是創(chuàng)刊人物,而其中的“曝光人物”欄目,也是促成你接觸并拍攝香港電影人的原因,可以給我們講講你當時的經(jīng)歷和心態(tài)嗎?
A:辦《電影雙周刊》我們是本著創(chuàng)業(yè)的心態(tài)去做事,希望這本雜志圖文并茂,我負責提供照片。當時的心態(tài)就是,真心想推波助瀾,將電影幕后工作者介紹給香港人認識。
我每次有空余時間,就打聽他們在哪里拍戲,我去現(xiàn)場。我最喜歡他們不裝模做樣、不做作的時候,所以我就要等候,我拍這些照片的唯一方法就是等,很有耐心地等。
比如成龍那張照片,我等了一晚上。因為他整晚都是一些很常規(guī)的、慣例的表情和動作,我不選擇。于是我等到深夜,等到他發(fā)完脾氣罵完人,自己躲在一邊想事情,那個時候我覺得是最美的,很少人見到那么美、那么令人尊敬的成龍。我走過去,“噗”的一聲拍了照就走開了。我通常拍這些照片是拍到一張滿意的就收工,我不會“死挫”(粵:鉆牛角尖),或者拍很多張照片去選。
又例如林子祥那張也是。林子祥是一個出名的歌星,很多人拍過他,我怎么拍出一個與眾不同的林子祥呢?我也只有等。恰好等到有一晚,他不需要穿戲服,只穿著一條內(nèi)褲,倚在那個臨記(指臨時演員)旁邊等開工,他從來沒試過那么relax,因為他這個人很拘謹、很在意自己形象。我不管那么多,我“鏟過去”,“啪”一聲拍了走人。我拍照就像打游擊一樣,拍到我要的東西就走,因為我還要回去沖洗、曬照片,需要很多時間。
Q: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電影雙周刊》為首的評論稱那個黃金時期為“香港電影新浪潮”,作為親歷者,你眼中那個大時代背景之下的香港以及香港電影是什么樣的?在拍攝過程中,哪一個人物令你印象最為深刻?
A:當時香港經(jīng)濟剛剛穩(wěn)定,有人開始投資拍戲,于是就給了年輕人,特別是一些剛剛讀完電影回來的年輕人一些機會。由于大家都是剛剛起步,大家對香港電影有一種期望,一種使命感。我們那個年代真是“閂埋門一家親”(粵:關起門來一家親),不管你是哪家公司,大家來幫忙,完全沒有計較。因為大家都明白當時的條件,科技、技術、器具的條件很低,所以很多成果都是我們?nèi)翰呷毫ψ龀鰜淼摹D菚r真的是很旺盛、很火紅的一個時代。
說到誰令我印象深刻,第一個就是許鞍華。在拍完《瘋劫》之后,大家都對她另眼相看。
“香港電影”這四個字本身就帶有色彩鮮明的光影魅力, 而美國電影學者David Bordwell那句“盡皆過火,盡是癲狂”似乎就是對香港電影 最好的注解。
《電影雙周刊》創(chuàng)刊號第一期,“曝光人物”打算用許鞍華打頭炮,但當時許鞍華沒有開戲,我去不了片場,怎么拍她呢?她又很害羞,特別怕拍照。我思考了很久,把她約到半夜12點的香港西環(huán),在一輛空無一人的電車二層,她沒有壓力,我也沒有壓力,困在同一個空間里,我叫她坐在車廂里,我就在旁邊捕捉。
我想我成功的地方在于,我找到一個適合她的環(huán)境,來逼出她某方面的精神狀態(tài)。選擇地方很重要,要利用客觀環(huán)境,很多時候背景給了我很大幫助。
Q:是不是可以用香港精神來形容你們當時的狀態(tài)?
A:我們就是啊!當時“搏殺”(粵:拼搏)的狀態(tài),一堆男人解決問題可以不理生死,什么都不管。開會、聊劇本,幾晚不睡覺,那種癲狂的狀態(tài),只有在電影里才有。那是很“正”(粵:很棒)的狀態(tài)。當時那種齊心合力的精神,講起都開心。
Q:你作品中的李翰祥、林嶺東、關海山等電影人都已經(jīng)離世,而今年我們又送別了李香琴、吳孟達、廖啟智三位香港電影老戲骨。對你來說,一代代香港電影人的逐漸離去,意味著什么?對香港電影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A:一代代的更替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只不過我對這些人特別有感情,對于他們的離開,我很唏噓。其實在李翰祥、林嶺東、關海山之前,也有不少對電影有付出、有貢獻的人離開了,我們只有一棒接一棒,只要有人在,香港電影會一直傳承下去。至于傳承發(fā)展得好不好,就看我們的努力,以及周圍人的扶持和幫助。
Q:這幾年來,時不時的會聽到一些“港片已死”的言論,如今也再難產(chǎn)出鐘楚紅、劉德華、成龍這樣的巨星,你認同這種說法嗎?你怎么看待如今的香港電影和整個行業(yè)?
A:觀點各有各不同,其實不只香港電影面臨威脅和挑戰(zhàn),全世界都面對著同樣的問題??萍及l(fā)展、人類生活習慣的轉變、時代的轉變,電影不可以再像以往的形式存在。
香港電影時常都會受到威脅和挑戰(zhàn),上世紀80年代的市場,對于電影發(fā)展有很大的限制,所以我們很努力地去開拓韓國、臺灣、日本的市場,在那個時代,是不是又要說“港片已死”呢?這不是死或不死的問題,而是事情的發(fā)展讓我們就要面對這樣的挑戰(zhàn),才會有更新的發(fā)展和邁步。
怎么會“死直”(粵:完全死掉沒救)呢,怎么會到一個休止符的地步呢?我是完全充滿希望的,現(xiàn)在每個年輕人有他們的抱負,他們會發(fā)掘、開拓一條路,帶給我們一個新的視像世代,或者到那個時候,電影都已經(jīng)不叫電影了,這個說法或許都會變得太狹隘。
Q:此次在廣州舉辦的香港電影攝影主題展也是你第一次將作品系統(tǒng)地展現(xiàn)在內(nèi)地觀眾面前,借助這次展覽,你希望向廣州的觀眾傳遞什么?
A:這個展的主要目的就是推動香港電影發(fā)展,希望大灣區(qū)的朋友多關注香港電影,因為我們在文化和想法方面,都有一定的特色。
其實我相信,中國每一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的特色,香港也不例外。希望通過這個攝影展可以吸引多一些年輕人,除了看香港電影之外,未來也可以參加香港電影的制作。
許鞍華,照片攝于1979年香港電車里。
Q:不同于盧玉瑩老師的電影人物攝影,你這次展出的作品多是電影海報和劇照,而且是最近幾年的作品。相對于盧玉瑩老師30多年前的作品,你的作品顯得特別“新”,你怎么看待這種“新老交替”?
A:是否屬于“新老交替”,本來就是一個topic(議題),我反而覺得大家拍的topic(主體)本來就是不同的。
盧玉瑩老師拍的是電影工作者人像。但是我拍的是電影的內(nèi)容和呈現(xiàn)電影的感覺。所以在主題上面,我們完全不同。你說是不是新老交替呢?
當然,盧玉瑩老師在30年前也是一個女將,一個很新潮的攝影師。我相信盧玉瑩老師現(xiàn)在再去拍香港電影人物,可能也有她新的味道?;蛘呶一氐竭^去拍她的那個年代,可能我也會拍出不同的味道。所以我覺得,攝影這件事情是永恒的,視乎你的主體內(nèi)容是什么,最后會產(chǎn)生什么結果出來。
Q:你2011年才加入電影行業(yè),能否談談你從時尚攝影轉行做劇照師的經(jīng)驗?當時為什么想轉行?
A:這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攝影是一種哲學,也是我生命中不可以缺少的,已經(jīng)融入我的生命。
如果一個攝影師只會拍一種東西,攝影就變得太沉悶了。對我來說,攝影在于你怎樣去運用它,在什么樣的情況下能夠拍出自己的風格。其實我做哪個部門和范圍都是OK的,但是為什么要做劇照呢?這是一個挑戰(zhàn),我要用上我畢生的攝影功力和技巧。因為現(xiàn)場變動實在太快。燈光可能很暗、可能很亮,你要對發(fā)生的事物有觸覺,要有膽量,可能要爬到很高才能拍到某個鏡頭,見到一些很厲害的演員,要夠膽量跑上去說“能不能請你拍張照”,這全部都是技巧。
另外,可以跟更多人合作,加深了我對電影制作濃厚的興趣,這也是我轉行成為劇照攝影師、做電影的一個原因。成為劇照攝影師之后,其他工種暫時也很難滿足我。
Q:很好奇劇照到底怎樣拍攝?你在片場時,如何見縫插針捕捉鏡頭?
A:大部分時間我都想盡量在演員正在拍戲的時候捕捉他的情緒,這才最真實。擺拍的時候可能是他的真實感覺,但未必是他在電影里的表演。難處就是我們也需要走位,需要跟攝影師、副導演、收音師溝通,跟劇組、同事有了默契之后,就會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不會擋住人,什么時候應該走進拍攝范圍,什么時候不應該拍。
成龍,照片攝于1981年嘉禾片場。
Q:在海報設計過程中,你會追尋一種什么原則或者你秉承一種什么理念,使你設計的海報風格如此獨特?
A:我很容易被一些色彩濃烈、有氣氛的影像吸引。在電影海報設計上,我也希望有一種沖擊力,大家一眼看過去就記得,顏色強烈的感覺。至于原則和理念,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用什么風格或手法,可以令電影呈現(xiàn)出最適合它的風格,這就是我的理念。
Q:陳木勝導演,甄子丹、謝霆鋒主演的《怒火》劇照由你掌鏡,而你也拍過很多同樣題材的動作片,如何捕捉那種拳拳到肉或者槍林彈雨的大場面?你個人比較偏愛拍攝動作片還是文藝片?
A:動作片比較危險,但那種刺激感卻令人興奮。每次在ROLL機前,心跳也會加快,期待著每一個爆炸聲,槍響的來臨,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是其他文藝片不能相比的。起初一響槍,眼睛總是緊合著數(shù)秒才能張開,現(xiàn)在有了點訓練,終于可以不怕槍聲,當然也要戴著headset保護耳朵。在爆炸及飛車的場面,我們便要特別留心站位,除了留意拍攝的角度,也需要注意安全。另外,身體的靈活性也很重要,記得拍《怒火》時,3位攝影師大多數(shù)handheld攝影機捕捉動作鏡頭,所以劇照師也要先看演員及攝影師的走位,再跟隨其后,很像大家在跳舞一樣。做劇照技術很重要,但身體的靈活度和觸覺也不能缺少。
動作片和文藝片我都喜歡,我進入電影行業(yè)就是因為我很喜歡挑戰(zhàn)、喜歡嘗試新事物,所以兩種我都很喜歡??上疫€沒有拍到古裝片,我也很想試試。
Q:《怒火》是陳木勝導演的遺作,能否談談和陳導的合作?
A:我用八個字來形容陳木勝導演:正氣凜然、處變不驚。他永遠都有溫暖的笑容,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微笑的,讓人感覺親切。作為一個導演,他在現(xiàn)場要處理很多事情,雖然給人感覺都是很輕松的事,但實際上一點都不簡單,處理大場面、大演員,怎么導戲,他都有自己一套。
陳木勝導演永遠都會給后輩很多鼓勵,他告訴我們,只要你努力做好手上的工作,就不需要擔心任何事。陳木勝導演對后輩的教導、鼓勵及提攜,我們永遠都不應該忘記。這就是生生不息的香港電影精神,努力傳承下去。
Q:這幾年香港電影出現(xiàn)式微的局面,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些電影人沒有放棄信念,例如《風林火山》的導演麥浚龍,能否請你談談你對麥浚龍的印象,以及和他的合作?
A:Juno(麥浚龍)是一個很有個人風格的人,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世界觀。其實整個劇組沒有跟他合作之前,都非常期待,究竟這個主題會拍什么呢?他在美術、服裝等等上面的要求,很有自己個人風格,簡單而高雅,每一樣東西的質(zhì)感也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情緒似的。
我有一張作品在這個展覽展出,是一個燃燒的心。這是我特意送給陳木勝導演的。這個火熱的心,代表我們香港電影生生不息、熾熱的心,永遠都不會熄滅,無論有多少前輩已經(jīng)去世,我們后輩都會將這種精神繼續(xù)發(fā)揚下去。
(實習生陳捷開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