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時也是在忙碌的夏天,那時候在一個炎熱的低緯度城市獨居過小段時間,像女主這樣一個人生活著,有時候自由,也有時候落寞。這個故事更像女主的自述,想表達(dá)的是,也許錯過與獨身是生活的常態(tài),但總歸會有變化和成長的。
她不是他生命里重要的那個人,她一開始就知曉,所以每一次,她都不用怕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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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魚群與落日
東京池袋的購物中心里那家水族館整頓后再次開業(yè),時值夏天,整座商場都充滿了家庭出行的暑期氛圍。在水族館值班的任希穿過長而擁擠的水底隧道,悄悄忙里偷閑,去看鮮少有人光顧的觀賞魚群。
幾個方方正正的魚缸疊在狹小的區(qū)域里,這是館內(nèi)最不起眼的存在,四下的光線是昏暗的藍(lán)色,任希一眼就看到那個在魚群前俯身的男生。他穿了件襯衫,眼瞼低垂著,像在認(rèn)真端詳魚缸里的光景。
溫和又帶上稚氣的一張臉,明明過去了好幾年,任希還是瞬間認(rèn)出了他。明明籠罩在巨大的寂靜里,她的耳膜卻有了聲音。
于是她不自覺地念出了他的名字:“祁林格?”
祁林格也回了頭,兩人對視足有三秒,他才點了點頭,也沒料到會在日本的水族館碰見她。他們站在水缸里的魚群前,藍(lán)色暗流里映出兩人的影子,也映出任希的工作牌。
“你在這里工作?”他問。
“我來了東京念研究生,”任希頓了一下,“周末在這里打工。”
她的停頓全因想起了往事——他們在高中后失去聯(lián)系,也是在這個節(jié)點走上了各自的岔路。有這么一秒,任希想側(cè)頭去看祁林格有什么變化,但身后的躁動打亂了她的計劃。
是一群參加夏令營的日本小學(xué)生在朝魚缸擁來,跑動的小學(xué)生撞開了任希與祁林格,隔著齊刷刷的棒球帽與校服,他們在夸張叫喊的小學(xué)生兩側(cè)再次對望。
起初是祁林格低頭護(hù)住沖撞的小孩,再抬頭時目光也帶上了笑,他有一雙柔軟安靜的眼睛,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對視的片刻,任希的心突然亂了些。
她想,祁林格也許真的沒怎么變,不然她不會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的場景。
也是在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天,還在念高中的任希放學(xué)去新開的商場蹭空調(diào),最后只買了一袋觀賞魚回家。站在商場大門前,她舉起這袋魚對著落日,卻突然看到不遠(yuǎn)處男生的臉。
透明魚袋映出的波光中,祁林格也在這樣笑著看她。那時她只是無措,過了很久她才留意,往后每再看到魚群與落日,她總會想起祁林格的這雙眼睛,許多年都沒有忘記。
【II】海鹽香氣
因著是暑期的緣故,這天的水族館閉館比平日遲了些,任希下班后已是暮色。藍(lán)黑沉郁的天像水族展缸內(nèi)漂浮的水浪,任希站在原地仰著頭,也覺得自己像載浮載沉的魚。
足足盯著天空有一分鐘,直到撞上路人異樣的目光,她才意識到自己今天有多不對勁,也許是因為下午與祁林格的寒暄,也許是因為一遇上他,她就又好像變回了念高中時的自己。
沉默地孤立于人群中的角色,同學(xué)評價她有種古怪的安靜。聽到這句評價時任希正從課桌上睡醒,剛抬頭就聽到涂著大牌唇彩的女同學(xué)剛說完——任希這樣的女生在私立高中不會合群。
的確不合群,她與周圍同學(xué)有著跨階級的溝壑,能念私立高中全憑獎學(xué)金。于是升上高二那一年,她就被放進(jìn)了理科競賽班,又遇上祁林格。
那日買完觀賞魚后的任希撞見了轉(zhuǎn)身踏入豪車的男生,她本料想又是一個紈绔子弟,沒想到第二日就能見證他轉(zhuǎn)進(jìn)競賽班。穿著白襯衫的祁林格站在講臺上,挺拔得像一棵樹,清爽英俊,眼里亮閃閃的笑意。
緊接著,他就將視線投向任希,又移向她空著的前座。
在祁林格走下講臺的幾秒里,任希認(rèn)真地想過,他一定和周圍聊潮牌與球鞋的男孩不一樣。甚至她也生出一絲希冀——也許他們會是同類,但下一秒祁林格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小聲地說了句“你好”。
任希一時有些發(fā)怔,站得近了,她才看清祁林格的襯衫熨燙出的筆直肩線,聞到他身上似有若無的香氣。是清新冷冽的海鹽氣息,后來有天被同班女生聞見,驚呼是知名的奢侈品牌香水,祁林格才摸著頭說,是母親偶爾會用才沾染到他身上的氣味。
他總是這樣低調(diào)妥帖,可生來的優(yōu)越哪怕幾不可見,也難以遮掩。也是有著相同的預(yù)感,坐在后座的任希每每聞到這份氣息,總會沉默地低頭,不再碰觸他的視線。
這樣的氣息隔著前后兩座的距離,圍繞了任希足有兩年。
如此熟悉,以至于與祁林格重逢后的這天夜晚,在廚房煮著番茄壽喜鍋的她才后知后覺——下午撞見祁林格時,他身上的氣味似乎消失了。
沒有人會眷戀一種香氣這樣久,可過了這些年再記起冷冽的海鹽香,任希卻覺得想念。她盯著濃郁的番茄鍋發(fā)了會呆,正沖動著想上網(wǎng)搜同款香水時,隔壁卻傳來一聲不小的悶響。
任希在東京市區(qū)租了套公寓,昨日上樓時她便從堆砌的紙箱知曉隔壁要來新鄰居,直至今天也沒碰上面。眼下隔壁傳來異響,盡管過了九點,她還是開了門查看動靜。
撞出悶響的男生低頭倚靠在門邊,襯衫領(lǐng)帶松垮地垂下,脖頸竟奇異地泛紅。他的側(cè)臉埋進(jìn)陰影里,直到任希走近才看清他是誰。
記憶里從沒見過祁林格這副模樣,更沒想過他會倚靠在普通的出租公寓門前,明明近在咫尺,任希卻不敢在一日內(nèi)第二次相認(rèn)。
但不能再耽擱了,他脖間的泛紅撞進(jìn)任希的視線,她剛一走近,面前人便費了些力氣抬頭看向她。仍然是熟悉的臉,他的身上卻帶了沉而狼狽的酒氣,臉頰也被燒灼出一片紅暈。
祁林格在失去意識的片刻看到了人影,迷糊之間,他聽到自己喊了一聲:“小希?!?/p>
【III】普魯斯特的回憶
記得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名為“普魯斯特效應(yīng)”的概念,講的是氣味具有獨特的能力,能解鎖曾被遺忘但卻生動、飽含情感的回憶——坐在醫(yī)院診室的任希想到了普魯斯特效應(yīng),又覺得有些迷惘。
在將祁林格吃力地扶進(jìn)出租車時,她清楚地意識到,曾經(jīng)屬于他的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無法覺察的事物,比如他何以落魄至東京來租普通的公寓,又或者明明知曉自身酒精過敏,眼下他還是躺在了病床上。
也許事情還沒那么糟糕,任希寬慰自己,可看到病床上他手肘的襯衫褶皺時,任希還是下意識地想去撫平,又在頃刻間猶豫地縮回手。
她從沒想過會再次遇見他,更微妙的是,命運讓此時的他們互換了境遇,變成她在照顧他。
也許是普魯斯特效應(yīng)在起作用,在充斥著消毒水味的診室里,任希又想起少女時期的自己與祁林格的交集。
那時的夏天仍然炎熱,持續(xù)高溫的暑期開設(shè)了競賽訓(xùn)練營,任希與祁林格是學(xué)?!拔ǘ北凰腿ナ±飬⒓佑?xùn)練營的尖子生。訓(xùn)練營的學(xué)習(xí)強(qiáng)度比想象中的大,饒是任希也只能悶在題海里,日日叼著面包做卷子。
任希向來不太在意身體狀況,所以那日的晨跑連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因低血糖暈倒在操場上。眼前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被一雙溫涼的臂膀扶穩(wěn),那人的懷里有熟悉的香氣。
祁林格,她在心里默念了遍他的名字,仿佛這樣就能安心。
“我撞見過你好幾次,沒有認(rèn)真吃飯哦,任希同學(xué)?!贬t(yī)務(wù)室里的祁林格邊削著蘋果邊說,語氣帶著笑。
任希醒來時,桌面就已被他擺上了熱粥與小食,眼下她小口地吃著,又因這句話停了下勺。
完整的丹紅蘋果皮正從祁林格手邊滑落,遞給任希蘋果時,他又感慨了一句:“有時候我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拼?!?/p>
的確是下意識的話語,他的目光仍溫柔又帶著天真氣,像真的在困惑這個問題。可聽者有心,任希盯著他的臉,想起同學(xué)傳聞中他讓大家覺得遙不可及的家世,突然生出了距離。
那顆完整的蘋果滯留在半空中,任希沒有接,默了一會,她才很輕地說:“你不是我,才不會懂?!?/p>
不是沒有意識到女生話語中捎帶的敵意,祁林格也愣了下,病床上的女生在他印象里一向緘默,獨來獨往于人群中,有張白皙卻倔強(qiáng)的臉。
也許是他唐突了,可一想起撞見女生沒日沒夜地做題的樣子,他又默了幾秒,才認(rèn)真說:“那讓我試試吧?!?/p>
試什么?試著接近她,還是試著弄懂她的生活?有一瞬間任希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一對上祁林格的眼,她的腦子又變得好亂,亂得只能聽清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Ⅳ】臺風(fēng)雨
但祁林格真的沒有食言。
起初是晨間悄悄放在任希桌面的戚風(fēng)蛋糕與牛奶,中午買好的泡面被替換成溫?zé)岬谋惝?dāng)。接連幾次試探后,八月的傍晚,祁林格靠在了任希座位旁笑著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任希始終記得那晚的天是藍(lán)紫色的,天氣預(yù)報說將有臺風(fēng)登陸。她沉默地跟在祁林格身后,他身形筆直清瘦,風(fēng)吹得襯衫鼓鼓的,像純白的船帆。
那時的任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他是試探著朝她駛來的船,她只期望這只船永遠(yuǎn)不會抵港。
后來的時間過得很快,這座低緯度城市果真起了臺風(fēng),一整個八月的晚間,任希都與祁林格坐在食堂的落地窗前看雨,閑聊著老師與考卷。
這樣的日子好像已經(jīng)變得久遠(yuǎn),時隔好幾年再去回想,任希卻發(fā)現(xiàn)許多細(xì)節(jié)于她仍然很清晰,祁林格微垂的眼瞼與他眼下在病床上的樣子,并沒有差得很遠(yuǎn)。
她也很想聽他親口講出,這幾年他仍然過得很好,像他們分開時那樣,一切都沒有變。
可事實上這樣的預(yù)感并沒有靈驗。祁林格是在半夜醒來的,看到任希時有一瞬的迷茫,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語氣很平靜,說家里在前年的金融風(fēng)暴里出事破了產(chǎn),如今尚有余力在撐,這次出差東京,許多應(yīng)酬他難以推托。
“多虧了你?!逼盍指窨粗?,“任希。”
任希趕緊低頭打開保溫桶來掩飾心里的悸動,盡管祁林格說得平淡,她卻能聽出他的生活已經(jīng)天翻地覆。她有些替他難過,又因嘴拙,最后只是給他盛了一碗晚上熬好的番茄壽喜鍋。
壽喜鍋仍是溫?zé)岬?,祁林格悶頭吃到一半,突然抬了頭,他的笑容有些孩子氣。
他說:“比起日本的壽喜鍋,我還是更喜歡天婦羅。”
任希也愣了愣,才想起從前。還是高中的他們坐在食堂聊天,明明家世是別人難以追趕的優(yōu)越,祁林格卻笑著說吃了很多大餐,還是只喜歡日本的天婦羅。
后來的任希才知道天婦羅是一種廉價的油炸小食,來了日本后她吃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會想起祁林格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就像現(xiàn)在一樣。
無人知曉她來日本的原因,也是因為他。
任希有點恍惚,內(nèi)心一下子涌上大面積的酸澀。她在心疼面前的祁林格,又好像在為自己難過。很多時候,連她也想不明白怎么會喜歡上祁林格,喜歡了這么久,久到哪怕難以界定這份喜歡,也無法向自己妥協(xié)。
【Ⅴ】于海深處
祁林格這回來東京出差的時間不短,為此短租了套公寓,沒想到正好就在任希隔壁。盡管陰差陽錯地做了鄰居,但彼此的生活都很忙碌,往往只有早晚會打個照面。
任希讀研修的是海洋學(xué),這幾日都泡在圖書館寫論文,捧書回家的時間很規(guī)律。直至第三日傍晚,她在公寓樓梯間碰上祁林格,本以為又是隨意地打個招呼,沒想到他靠在樓道里問她:“晚上有空嗎?”
稀里糊涂地,任希還是應(yīng)了約。本想花幾分鐘回公寓放下書就走,但路過家里的穿衣鏡時她的腳步停了?!R子里的人與精致沾不上邊??戳艘粫约?,她才從化妝包里掏出了沒開封的口紅,試著在唇上抹勻。
祁林格帶任希去的地方是東京的表參道。盡管來了日本有一段時日,但任希也鮮少來這樣的大牌云集地,祁林格倒是帶上了從前他慣有的熟稔姿態(tài),領(lǐng)著任希穿梭在林立的商廈里。
站在樹與玻璃構(gòu)成的萬花筒隧道扶梯上,任希被玻璃晃了晃眼,從折射出的無數(shù)光影里她看見了自己與祁林格,才意識到這是他們重逢后為數(shù)不多的并肩。
這算是……一場約會嗎?
任希有點恍惚,才聽到祁林格在說,他的朋友是附近藝術(shù)館新展的策展人,給他發(fā)了邀約,他想任希應(yīng)該會喜歡。
展覽名是“于海深處”,講的是海洋保護(hù)的主題。祁林格靠在模擬海浪的透明屏旁,笑著摸了摸鼻子:“我注意到了你最近出門帶的書,在想帶你來這里,會不會對你有些幫助。”
在館內(nèi)的暗光下,祁林格的臉有些模糊,任希瞇了下眼,有些啞然。倒也談不上有什么幫助,她會選修海洋學(xué)純粹是機(jī)緣巧合。
“你很喜歡海嗎?”他問。
任希思索了一下,才說:“高考結(jié)束后,我曾去看了一次海。你相信嗎?就是因為那個看海的瞬間對我而言很重要,才給了我想選修海洋學(xué),也在水族館打工的理由?!?/p>
“來東京也是因為這樣嗎?”
任希沉默了,祁林格的神情仍然是溫柔的,與他對視時,她才想起她剛說的話就像多年前他曾說過的。
那時候的他們剛上高三,年級里都在傳祁林格已經(jīng)決定放棄競賽名額。放學(xué)后的任希鼓起勇氣去找過他,競賽名額不知被多少人渴求,祁林格卻只揉著眉不解,任希看得出,他的人生捷徑太多,也不在乎這一條路。
她于是問:“你以后會去哪里?”
祁林格轉(zhuǎn)了下筆:“去東京吧?!?/p>
“很喜歡那里嗎?”
“倒也說不上,”他思索了會才笑,“只是在東京與重要的人看過一次花火大會?!?/p>
這是場普普通通的對話,任希卻沒來由地記了很久,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時攢著積蓄準(zhǔn)備讀研,在填報志愿時她又突然回想起,于是才鬼使神差地填了日本。
的確是抱了與他重逢的期許吧,昏暗中的任希閉了閉眼,心卻像在翻涌的浪里。
【Ⅵ】破碎故事之心
一場展覽結(jié)束時已入夜,任希沒有應(yīng)下祁林格朋友順路送他們回家的請求,而是搭電車回家。走進(jìn)電車站臺,祁林格從后邊匆匆趕了上來:“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p>
“那怎么這么晚才追上?”她跟他開了個玩笑。
祁林格的表情認(rèn)真了些:“是因為落了點東西。”
他拿出的是一個小禮袋,輕奢品牌的小盒里躺著枚魚尾吊墜。祁林格笑了笑:“在表參道時就注意到它了,想著買來送給你,就當(dāng)上次的謝禮?!?/p>
他說的是上次深夜就診的經(jīng)歷,如今他坦然地站在眼前,看不出那時脆弱的模樣。都說男生一旦有了脆弱感就會讓人心疼,知曉了他這幾年是怎么過的后,任希的心真切地揪了一下,她緩了半晌才說:“讓你破費了?!?/p>
但她終究猶豫著沒有伸手去接,電車是在這時呼嘯而過的,晃蕩的車廂里的海報引起了她的注意,是月底將舉辦的隅田川花火大會。
絢爛的海報讓任希有些恍惚,直到視線落回祁林格手上小小的魚尾吊墜,任希才鼓起勇氣抬頭。
“那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看一次花火大會?”
祁林格愣了一下,又像是想辯解什么,比如他的禮物只是一份客氣的答謝,遠(yuǎn)還算不上曖昧的邀約,可到最后,他還是沉默了下來。
電車車廂開了自動門,下班族的人流匆匆經(jīng)過靜立的兩人,像被分開的流水。任希靜靜地看著祁林格的神色,一時有些恍然。
任希想起在最開始遇見祁林格那天,她就記住了他的名字。那時的她在看《破碎故事之心》,作者塞林格的名字與他只有一字之差,塞林格在寫:“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如懦與怯。”
也是在這片刻靜默里,她想起了很多事,她曾經(jīng)在觸碰他時收回過手,也曾想過打破懦與怯,可這場漫長的暗戀又好似周而復(fù)始,無疾而終。電車門關(guān)閉時發(fā)出近在咫尺的提示音,任希開了口,聲音卻像嘆息。
“祁林格,我曾經(jīng)很認(rèn)真地喜歡過你來著?!?/p>
電車的啟動帶起了一陣轟隆的風(fēng),祁林格閃爍了下眼,像是沒有聽清。裝著魚尾吊墜的禮盒仍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默了一秒,任希還是搖了搖頭。
在那個送祁林格去醫(yī)院的深夜,任希就意識到,祁林格在迷糊時呢喃的那個“小?!?,并不是她任希。
【Ⅶ 】海色的夢境
與祁林格一起看過花火的人,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其實很早就出現(xiàn)了,遠(yuǎn)比任希認(rèn)識祁林格還要更早。而那個女生,名字里也有個“?!弊?。
所以念高中的時候,在競賽訓(xùn)練營的每一天,任希都能清晰地聽到祁林格禮貌溫柔地叫她“任希同學(xué)”,他走在她身旁,永遠(yuǎn)是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直到訓(xùn)練營的最后,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試圖靠近。
他從來沒有喊過她“小?!?。
很多時候任希都在想,祁林格一定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他穩(wěn)妥認(rèn)真,是人群的焦點。這樣亮眼的人何至于如此在意自己,少女時期的任希不是沒有想過與他的另一種可能。
她也有過許多猜測,羞赧與甜蜜,直到真的看見他為那個女生破的例,很輕很近的一句“小?!?。
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來著?任希以為自己記不清了,可稍一回想,還是可以記起那個結(jié)束了一切的夏天,還有女生清晰明朗的臉——
訓(xùn)練營將在八月底結(jié)營,臺風(fēng)過去終于放晴,訓(xùn)練營的同學(xué)計劃著一結(jié)營,就去附近的海邊游玩。閉營當(dāng)日是個周五,一整天營上的男生都在籌備燒烤架與沖浪板,女生則聚在一起挑泳衣。
任希窩在寢室里將零錢包里的錢湊了又湊,終于湊夠了買一件新泳裙的錢。她趁著午休去營區(qū)超市,午時的訓(xùn)練營區(qū)很靜,日光曬著地面,她瞇了瞇眼,才看清不遠(yuǎn)處翻墻的人影。
競賽營是封閉式管理,向來無人違規(guī)。站在墻下的優(yōu)等生祁林格自然地伸出雙手,接住了一躍跳下的女孩。女孩的長發(fā)撞到了祁林格額間,她笑容生動地說了句“抱歉”。
祁林格扶住了她的肩,才輕聲問:“小希,有沒有摔到?”
任希認(rèn)出了女生是文科班尖子生許語希,而女生也恰好抬了頭。視線相撞的片刻,任希攥了攥手里的零錢包,突然轉(zhuǎn)身往回走。
八月的天無風(fēng)又炎熱,任希以中暑為由留在寢室,告假了這場傍晚出發(fā)的海邊行。班長象征性地問了幾句便離開,無人真的在意任希這樣的邊緣人,任希在暗藍(lán)暮色里靠坐在床沿,突然聽到一聲敲門聲。
“任希同學(xué),我是祁林格?!遍T外的人頓了頓,“你在寢室嗎?我給你帶了治療中暑的藥?!?/p>
暮色暗沉,任希的寢室沒開燈,門接連被敲了幾下,終于聽到另一個女生的聲音,是許語希:“她不在的話,留張便條,把藥放窗臺吧。你剛剛說,她是你什么人來的呀?”
“高中同班的女生,不太合群,老師托我多照顧下她?!?/p>
祁林格的語氣溫和平靜,像是在談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任希坐在黑暗里,沉默地聽著他們遠(yuǎn)去的腳步聲,倏然揪緊了心。
祁林格對任希的優(yōu)待不過是老師的一句叮囑,她不是被眾人口口相傳的許語希。任?;苏麄€下午去回憶,才想起在同學(xué)的傳言里,許語希品學(xué)兼優(yōu),家世優(yōu)越,與祁林格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相識,這次是溜來訓(xùn)練營陪祁林格去海邊。
今晚的海邊有篝火,也有星星。沉寂的夜里,任希突然很想知道祁林格此時的神情是生動還是溫柔。無數(shù)個夜晚,她其實也夢見過自己坐在祁林格身邊,與他對著海浪與焰火談天。
可即便是夢也沒能如愿,夢里的祁林格語氣溫柔,可又像離了她好遠(yuǎn)。有那么一刻,任希深吸了口氣,在黑暗里把眼淚憋了回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沒關(guān)系。
她不是他生命里重要的那個人,她一開始就知曉,所以每一次,她都不用怕夢醒。
【Ⅸ】尾聲
任希在網(wǎng)上搜尋了許久,才勉強(qiáng)確定當(dāng)年祁林格身上的海鹽香氣出自哪一款香水。近幾年海洋調(diào)成了新興之勢,任希也曾試過幾款,卻找不出她想要的特別感,那種干凈的、帶上磨砂質(zhì)感的清冽氣息。
于是周末的時候,她又帶上了搜好的清單去專柜碰運氣。名店導(dǎo)購細(xì)心地介紹著海鹽、檸檬與桃金娘的香水基調(diào),專屬于十七歲的祁林格的氣息是一場嗅覺冒險,瞬間將任希帶回往事里。
熟悉的香調(diào)出現(xiàn)的這一刻,透過櫥窗的光影,任??吹搅瞬贿h(yuǎn)處西裝革履的祁林格。
他正與客戶從附近的懷石料理店走出來,西裝穿在他身上的確成熟妥帖,在上車時,他習(xí)慣性禮貌地朝身旁人欠了欠身。不是沒有想過長大成人后世故的樣子,更何況他的境遇已不是從前。
高考結(jié)束那年,祁林格家里出了事,他并沒有如愿以償去往東京,而是隱姓埋名去了美國念書,與周圍所有人都斷了聯(lián)系。
無人知曉這幾年他的近況,重逢之后,甚至是任希也會僥幸地想,祁林格這樣的人不會沾染上社會氣。可當(dāng)一身西裝的祁林格站在櫥窗外面時,她又有一瞬的恍惚。
他們已經(jīng)是大人了,可有這么一刻任希像出現(xiàn)了幻覺,十七歲的祁林格的身影與西裝的他重疊,他還像當(dāng)年那樣站在講臺上,襯衫有著筆直的肩線,笑起來的樣子像舒展的松樹。
這是任希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卻無比珍視的一段記憶。漫長的時光里,她曾真切地喜歡過這樣一個有著純真眼睛的男孩,為此花了許多年找尋與他有關(guān)的痕跡,企圖停擺不前,也將自己困在了那個少年時代。
可屬于他們的那個夏天,早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任希垂下眼,導(dǎo)購仍在說著話,她說海鹽的香調(diào)就像蒙蒙的海霧,也像有風(fēng)的傍晚。漸漸地,連這個聲音也弱了下去,直到導(dǎo)購遞上了一張方巾,任希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今年東京的臺風(fēng)比往年來得要提前了一些,大風(fēng)過境,天氣轉(zhuǎn)涼,月底的隅田川花火大會仍如期舉行。
任希給自己挑選了一件青海波花紋的浴衣,于傍晚獨自前往隅田川?;ɑ鸫髸形撮_幕,河岸兩側(cè)早已圍坐了不少游人,踩著木屐的任希也站在岸邊,看水鳥輕點過水面。
沉沉黃昏里,再過不久便是漫天的花火,倏忽而逝,卻又不歇地掠過,如一場盛大的告別。
一切都尚未開始,卻能看得見結(jié)束。也是在這樣的時刻,任希抬了抬頭,看見了不遠(yuǎn)處坐在河堤上的人們。穿著藏青色浴衣的男生跳下河堤,伸手接抱住了猶豫著躍下的女孩,女孩笑起來的臉龐像在發(fā)光。
任希終于意識到,這是于她的一次離別。就如同多年前的高考后,在與祁林格失去聯(lián)系后的某一天,她鼓起勇氣獨自去看了那片海。海浸在幽藍(lán)的風(fēng)里,遙遠(yuǎn)處也有花火升入天際,輕輕淡淡的一道弧線,好像一聲微弱的嘆息。
橫跨了這么多年,她知道這樣的夏日再不會復(fù)返。那個炎熱干燥的八月,魚袋映出男孩與落日的影子,一切的心動與難挨,所謂無疾而終的愛戀,都在等待著最后的句點。
二十四歲的任希站在隅田川的岸邊,在花火升空后又墜落時,融進(jìn)驚呼的人群里,她揮了揮手,聽到了夏天離開的聲音。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