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世說新語·賢媛》中有個極富戲劇性的場面:
賈充前婦,是李豐女。豐被誅,離婚徙邊。后遇赦得還,充先已取郭配女。武帝特聽置左右夫人。李氏別住外,不肯還充舍。郭氏語充:“欲就省李?!背湓唬骸氨藙偨橛胁艢?,卿往不如不去?!惫嫌谑鞘⑼x,多將侍婢。既至,入戶,李氏起迎,郭不覺腳自屈,因跪再拜。既反,語充,充曰:“語卿道何物?”
先翻譯大意。
賈充原來的妻子是李豐的女兒。李豐被殺,賈充就和李氏離婚,李氏被流放邊疆。后來遇到大赦,李氏回到洛陽,而賈充已經(jīng)娶了郭配的女兒。晉武帝司馬炎特意為賈充行方便,讓他“置左右夫人”,也就是同時有兩個正妻。
李氏在外面單獨居住,不肯回到賈充家里。郭氏對賈充說:“我想去看看李氏?!辟Z充說:“她的性情剛強坦直,又有才氣,你去還不如不去?!?/p>
郭氏準(zhǔn)備了盛大的儀仗,帶著許多侍婢去見李氏。結(jié)果剛一進(jìn)門,李氏站起相迎,郭氏不知不覺腳就軟了,于是跪下再拜?;丶液螅习堰@情形告訴賈充,賈充說:“我跟你說啥來著?”
看這個片段,是個有文化、有性格的女子,氣場怎樣碾壓有排場、又潑辣的女子的故事。而要說清這個故事的前因后果,則牽涉到魏晉之際的許多大事。
賈充是平陽襄陵(今山西襄汾)人。平陽賈氏屬于士族圈子的邊緣人,不過賈充的父親賈逵,靠出類拔萃的軍政才干和耿耿忠心,擠入了曹魏的領(lǐng)導(dǎo)階層。所以,賈充才有機會娶到李豐的女兒。
李豐是享有盛譽的名士。《世說新語·容止》形容他“頹唐如玉山之將崩”。這句也同樣被用來形容嵇康。不過嵇康如玉山將崩是因為醉,李豐則是因為病。正始年間,李豐任侍中尚書仆射,經(jīng)常借口生病不去上班。按規(guī)定,生病達(dá)100天就要解除官職,所以李豐生病幾十天,會突然“康復(fù)”一下去打個卡,然后繼續(xù)休病假。
李豐這么泡病號,當(dāng)然不全是因為懶。當(dāng)時司馬懿和曹爽斗得正厲害,他并不想明確站隊。后來司馬懿發(fā)動政變,除掉了曹爽,把消息告訴了李豐。李豐嚇得“遽氣索,足委地不能起”——這座玉山看來像棉花一樣軟。
司馬懿去世后,兒子司馬師繼承父親的權(quán)力。李豐被任命為中書令。這本來是宦官的官職,后來慢慢也有士人擔(dān)任,從品級上看不算高,但和皇帝親近,是非常重要的職務(wù)。司馬師同意李豐擔(dān)任這個職務(wù),是因為他相信李豐是自己人,自己想知道什么,一定可以從他嘴里問出來。
但是李豐選擇做曹魏的忠臣。做了兩年中書令,皇帝曹芳多次召見李豐單獨談話,誰也不知道說了什么,但總之,他們想除掉司馬師??上ш幹\布局這個領(lǐng)域,司馬師的精明毫不遜于他的父親。計劃被識破,面對責(zé)問,病弱的李豐突然爆發(fā)出英雄氣概,痛斥司馬師:“卿父子懷奸,將傾社稷,惜吾力劣,不能相禽滅耳!”司馬師憤怒,讓勇士用刀環(huán)狠狠敲擊在李豐的腰上,李豐也就真的如崩塌的玉山,死掉了。
這個案子株連很廣,賈充作為李豐的女婿,該怎樣選擇呢?
賈充的父親賈逵,是曹操、曹丕、曹叡三代帝王都非常重視的忠良,后來還有傳言,司馬懿去世,就是被賈逵的鬼魂嚇?biāo)赖?。但賈充的人生選擇,是堅決站在司馬氏一邊。于是,他和李豐的女兒離婚,堅決和這股“反動勢力”劃清界限。
郭氏想去看看李氏,賈充說:“她的性情剛強坦直,又有才氣,你去還不如不去。”(李云中/繪)
李豐遇害,激起淮南地區(qū)的兵變。司馬師親自率軍平定叛亂,賈充追隨在身邊。后來,司馬師病重返回許昌,留下賈充統(tǒng)帥諸軍——顯然,賈充已經(jīng)被視為司馬氏集團的重要成員了。
再后來,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掌權(quán)?;实蹞Q成了曹髦,賈充擔(dān)任中護(hù)軍,監(jiān)控皇帝的一舉一動。絕望的曹髦帶領(lǐng)宮中幾十個童仆,想要出擊司馬昭。賈充替司馬昭干了最臟的活,吩咐手下人動手,把皇帝捅了個“刃出于背”。
這之后,有人勸司馬昭殺了賈充以謝天下,司馬昭舍不得。等到魏晉禪代,司馬昭的兒子司馬炎當(dāng)上皇帝,賈充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晉朝的開國元勛。
殺死皇帝是賈充生平最著名的事跡,也是人生最緊要關(guān)頭的孤注一擲。其實,這并不符合賈充一貫的行事風(fēng)格,多數(shù)事情上,他并不喜歡過于招搖。但不管多會做人,賈充還是卷入了一場命運攸關(guān)的權(quán)力斗爭。
晉朝能夠建立,司馬師的功績實在比司馬昭大得多。但是司馬師沒有兒子,司馬昭于是把一個小兒子司馬攸過繼給司馬師,并且說,將來能夠繼承家業(yè)的一定是司馬攸,而不是自己的嫡長子司馬炎。
但最后,司馬昭還是傳位給了司馬炎。據(jù)說,這當(dāng)中賈充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經(jīng)常在司馬昭面前稱道司馬炎“寬仁且又居長,有人君之德,宜奉社稷”。司馬昭臨終前還特意向司馬炎指明,了解你的,就是賈充啊。
所以司馬炎當(dāng)了皇帝后,非常寵信賈充,但他心里,還是有一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已經(jīng)算是伯伯兒子的司馬攸,現(xiàn)在被封為齊王。他倒沒有流露出想爭奪皇位的意圖,但作為一個諸侯王,司馬攸一直以來表現(xiàn)得太完美了,所以很多大臣都覺得,我們支持你司馬炎當(dāng)皇帝,但陛下您離開我們后,不要傳位給自己的傻兒子,應(yīng)該傳位給司馬攸。
郭槐見李氏而“不覺腳自屈”,不僅是一個女人見另一個女人的自卑,而且是一類家族面對另一類家族時的底氣不足。
司馬炎覺得,賈充恐怕也有這個想法。何況他和司馬攸一直有一重特殊關(guān)系:當(dāng)初賈充和李氏的女兒,后來嫁給了司馬攸,現(xiàn)在是正牌的齊王妃。也就是說,司馬攸是賈充的女婿。
現(xiàn)在回頭再看《世說》中這段文字。對大家族趕盡殺絕不是魏晉的風(fēng)格,新王朝建立,歷史翻開新一頁,大批流放者得以回到洛陽。李氏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遇赦者的名單中。
晉武帝司馬炎給了賈充特別優(yōu)待,讓他“置左右夫人”。賈充拒絕了,理由是自己作為丞相,要以身作則,同時有兩位夫人過于浮夸。于是他另外找個地方把李氏安置好,便不再與她往來。
賈充的考慮可能是避嫌,保持和李氏的距離,就是保持和女婿司馬攸的距離,這樣皇帝看著比較開心。但一般輿論更傾向認(rèn)為,賈充不敢接李氏回家,其實是怕老婆。
賈充后來的妻子郭槐,出身太原郭氏,她的伯父郭淮,是曹魏西北軍區(qū)戰(zhàn)功赫赫的名將。郭槐性格潑辣,嫉妒心強,不容忍賈充和任何其他女人接近。家中的兩個乳母先后被郭槐所殺,原因僅僅是賈充撫摸親吻兒子,而兒子被乳母抱在懷中,郭槐便覺得賈充撫摸親吻了乳母。接下來的結(jié)果是很多厭惡賈充的人樂于看到的——兩個正值戀乳期的孩子都因為失去乳母很快夭折,賈充因此沒了后代。
但賈充的母親無疑更喜歡李氏。老太太的價值觀和去世的丈夫相近,特別看重忠孝節(jié)義,聽說皇帝遇害,經(jīng)常在家里痛罵兇手,誰也不敢告訴她,弒君的逆賊正是她的兒子。李氏被赦免回洛陽了,出身文化士族、知書達(dá)禮的兒媳哪里是將門潑婦可比的?
晉朝以孝治天下,面對母親的要求,賈充只能裝傻拖延。
而賈充和李氏所生的兩個女兒,也催促父親接母親回家,甚至要求父親把郭槐休了,讓母親重新成為唯一的正妻。尤其是大女兒賈荃,以齊王妃的身份在重要儀式上突然出現(xiàn),叩頭流血,向賈充陳述應(yīng)該把母親接回來的道理,嚇得賈充的同僚和下屬趕緊四散回避。
這種局面下,賈充有點焦頭爛額,郭槐則不免憋了一肚子氣。她是何時去和李氏碰面的,《晉書·賈充傳》補充了一個關(guān)鍵時間點:賈充和郭槐的女兒賈南風(fēng),嫁給了晉武帝司馬炎的太子,未來的晉惠帝司馬衷。
這對賈充來說是一個勝利,終于向晉武帝清楚表白,我不會偏向齊王的;對郭槐來說更是勝利,李氏你生的女兒是齊王妃,我的女兒可是太子妃,更勝你一籌。
于是就出現(xiàn)了那一幕:郭槐氣勢洶洶去見李氏,結(jié)果一見面腳就軟了,人就跪下去了。
為《世說新語》作注的劉孝標(biāo)對事件的真實性表示了懷疑:郭槐性格強狠,但并非是頭腦簡單的潑婦,不少證據(jù)表明,她甚至不乏政治眼光。她的膝蓋,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地軟了?
這個懷疑只怕并無多少道理。氣場有時和能力無關(guān),即使有了能力,也未必不會在某個瞬間,折服于氣場。
李氏的父親李豐,是與何晏、夏侯玄并列的名士;而平陽賈氏也好,太原郭氏也好,安身立命之本是政績與軍功。在無所事事而富有情調(diào)的文化士族眼里,這樣的家族是卑賤的。郭槐見李氏而“不覺腳自屈”,不僅是一個女人見另一個女人的自卑,而且是一類家族面對另一類家族時的底氣不足。
魏晉的時代氛圍,支持著這種鄙視和自卑。今天的讀書人覺得魏晉風(fēng)度使人心馳神往,多少也是因為喜歡這種重文化、輕事功的心態(tài)。只不過那個時代,終究要為這種心態(tài)付出代價;并且這個代價,會大到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