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我一生下來就離開父母,因為我的額頭形狀突出。我的母親美麗單純,我的父親彬彬有禮。我出生后,只有姥爺覺得我腦門有棱有角,會克父親官運。于是姥爺自釀苦果,將我一養(yǎng)就是多年。
我五歲時,姥爺回老家祭祖,發(fā)現(xiàn)當?shù)毓缭诙昵?,將他家祖墳改建成公眾游泳池。姥爺說,祖墳遭無數(shù)男女浮游,必生惡子,繼承母姓,我便充滿危險。從此我改回父姓,回到父母身邊。
我想,父親對我是一種算不過來賬的感覺。
姥爺判定家中所有人都難逃厄運,除了一個年紀輕輕就被趕出家門的人。是姥爺?shù)牡艿埽眯值艽笈判欣镂涣惺?,稱“十五爺”,現(xiàn)待在西北戈壁的監(jiān)獄中。三十年前,社會轉變,男人不再稱“爺”,改稱“十五哥”。
我的父親在建樓,總去工地,站在足以將他摔死的深坑邊沿,滿不在乎地抽煙。風將他的頭發(fā)吹得像燃燒的火焰,其英俊瀟灑,令我自嘆弗如。
深坑原是片低收入者的平房,夾在高檔社區(qū)中,十分刺眼,上級計劃推平后改為草地,居民遷往郊區(qū)。被父親攔下,原地起樓,讓他們回遷入住,名聲好到極點。
隨著我的腦門日漸隆起,他免職歸家,把電視機看壞后,便整日睡覺。母親在補高中學歷,晚飯后去上課,漸漸難見到她。
十五歲時,母親上大專轉本,住校去了。父親仍躺在床上,白了頭發(fā)。
我班男生二十一人,女生十九人,男生以一個會武術的為中心。據(jù)說他的師爺為大內高手,課間休息時常痛罵慈禧。
他眉骨寬,愛瞇眼,是三排二行女生的男友。她和他是班上唯一談戀愛的,被同學們稱作撲克牌的Q與K。
今年的北京,郊區(qū)發(fā)生輕級地震,姥爺說國運將變,對我而言,是十五哥刑滿釋放。小時候,姥爺給我講過個事:
1922年,一個叫周寸衣的漢子刑滿釋放,在上海建起一座巍峨的拳館,叫“國術館”。之前因比武傷人而入獄,三年苦牢,腳掛鐐銬,小步蹭著練拳,再入武林未逢敵手,稱為“小步蹭著打遍天下”。
他是十五哥的師父。令我在每個課間都產生幻想,幻想一個人小步蹭著走進教室,將我從無聊的校園帶入武林。
受香港影響,這年夏天女人流行短褲。Q穿著白色短褲,大腿染著草木綠光,應該和她的高手男友行為不檢,已有人叫她“娘們”。聽到這詞,我心如刀絞。明年此時要考高中,也許此生再見不到她。
歷史老師說,短褲的出現(xiàn),說明社會即將轉型,一個偉大的時代即將開啟。
這是1987年的事情。
2000年,我的額頭有道皺紋,傷口般在雨天刺痛。我在公園教人拳術,掛面紅旗,上繡“國術館”三字。
我無償教拳,學生平均年齡七十一歲,我們練拳時總派一個人四處溜達,發(fā)現(xiàn)歹徒行兇,好一擁而上施展下武功。一天,溜達的老頭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叫道:“有壞人!
他發(fā)現(xiàn),公園門口的冷飲店,女售貨員的白色工作服里沒戴乳罩。
“這姑娘太不像話!”
“走,咱們去勸勸她?!?/p>
我怒吼:“都給我站??!你們要是再走一步,就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趕出國術館。”眾老頭被震撼,我:“專心練拳,我去給大家買汽水?!?/p>
冷飲店,女售貨員懶懶站著。
我買了汽水,假裝被嗆,眼光掃去,果然——她叫起:“怎么是你?”
她是Q。
她表示汽水別給錢了,她請。我:“作為老同學,得告訴你。你沒戴乳罩,有人來這是為偷看你!”
她嘻嘻笑了:“你也算一個吧?天太熱,戴上一層汗。好,以后戴?!?/p>
這是我和她的重逢,很快我倆便生活在一起。
她離過一次婚,前夫給她發(fā)了間房,在一棟六戶人家共居的二層木樓里,上下樓間是木地板,下腳重會招來整樓輕晃,如站在艘船上。
我是個武術天才,除此之外,別的很難干好。今年的我二十九歲,曾有過工作。我肯定再能找到個工作,在木樓里和她幸福生活,成為一對善良貧賤的老頭老太。
但我還有幻想,身為國術館館長——有天我對她說:“我想離開三到五年。”她說她會老的,不如給她拍張裸照,帶在身邊做個紀念。
我:“照了,照相館也不給沖洗呀?!?/p>
她:“買個一次成像的日本相機,不需要沖洗。”
我:“這種相機,太貴了?!?/p>
離開Q家,塵土飛揚。兩小時后,我坐到一個人面前,他有著寬闊眉骨,瞇著眼。
我:“時隔多年,你仍然覺得慈禧是個混蛋?”
他:“對?!?/p>
這是間凌亂小屋,堆積著壓扁的飲料瓶子。我動手,他倒下。
他是K。
一小時后,我被拘捕,因故意傷人。我從十五歲開始修習拳術,他是我多年心病,原以為擊敗他后,我可以遠行。
十三個月后,我結束勞教,賺了錢。監(jiān)獄里制作玉器,遠銷菲律賓、印尼。買張火車票,去了上海。周寸衣的國術館在六十年前已消失,原址上現(xiàn)是四家酒吧。
在菲律賓人唱歌的酒吧,我待到困倦的極限,被個老頭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門票,乘船渡江,去看格斗比賽。
一名選手堅持四十八秒,被抬下場。十分沒勁,我找到主管,請求參賽。主管說:“您太老了?!贝蛉亩际甙藲q,我堅持,主管無奈:“你先打我一拳。試試你力度?!?/p>
挨過一拳,主管一直蹲著,食言了。
我住下了。這里是度假村,有百間房,提供周末短租和整年長租。27號房,是長租客,我見過她兩次,均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獨身客人,從不看擂臺。
一夜,我敲響了27號房門。
門開,我的眼力在她的臉上渙散。
我:“你有一米八吧?”
她:“一米七二,女人顯高?!?/p>
從此我倆生活在一起。
她的孩子遠在天邊,她的丈夫失蹤八個月。為避人耳目,我都是翻屋頂,從她窗口進入。
她也會找我,拿著個垃圾袋出門,扔了垃圾后便小跑著沖向我房。我說她純粹是掩耳盜鈴,她便呵呵笑個不停。
她的鎖骨有著玉器的音質,她的眼睛時而淺棕時而黑不見底。她的孩子是早產兒,生下來即待暖箱。她的丈夫比我小,照片上看,眼神陰狠,非常聰明。
他,令我思索人生。
一百年后,也許是疾病也許是戰(zhàn)爭,總有一個原因使人口減少。地球上滿是腐爛的尸體,土地得到前所未有的滋養(yǎng)。臨終之際的我,不會有精力回憶每件往事,能記起的只有:一百年前,我練過拳術。
她信佛,比我更有想象力,說五十七億六千萬年后,彌勒佛降生,海洋縮小,土地擴充,樹高十五公里,人高五十米。
我們時代的佛——釋迦牟尼留給彌勒佛一件袈裟,僅夠遮住彌勒佛的兩根手指,令五十七億年六千萬年后的人類感慨:以前的佛如此渺小,以前的人如此可悲。
服了她。
度假村上空飄來西藏式的云彩,來了格斗界的“梁王”。
梁,是鼻梁。
拳手們一上場便猛踢亂踹,極易擊碎鼻梁。他是王者,沒人能打到他臉,如同一只犀牛,挺著他高高的鼻梁,令我記起我的身份是國術館館長。
我又去找主管。
主管說了實話,他無權讓我上臺,度假村只收場地費,主辦比賽的是個叫“定莊”的人。定莊在此地一手遮天,遇到堵車,就拿喇叭喊:“前邊的車,給我開到人行道上去!”
他八個月沒來度假村,傳說已被暗殺。他得到永生,因為他的事業(yè)在延續(xù)。而我,活著便等于死了。萬分沮喪,告別主管,翻上房梁,奔向27號房。
她有著清澈眼瞳和溫暖腹部——翻入窗,見到個人坐在她床上,眉毛寡淡,大病初愈的面色。
我:“她呢?”
他:“衣柜里。被切成四塊了。勸你別看?!?/p>
衣柜是意大利原版。
打開柜門,她站在里面,完好無損。
他是令她生小孩的人,也是定莊。我將被粉碎晾干,成為某個淺海漁場的飼料。我要求死在擂臺上。
定莊:“不可能,你沒資格上臺?!?/p>
我:“我是國術館館長?!?/p>
講了周寸衣的故事,定莊有點亂,叫我陪他去打麻將,說換換腦子,再答復我。臨出門,我問她:“你丈夫的照片,不是他呀?”
她解釋定莊從不照相,照片上的是陳冠希,香港新藝人。
定莊的麻將玩得很小,他的賭友是保安,在度假村被稱為“叔叔”。叔叔們每到春節(jié)回農村前,會有場大賭,稱為“見個輸贏”,輸?shù)娜肆粝?,贏的人風光回家。
定莊在各色鄉(xiāng)音臟話中,贏了七十三塊零四毛,同意我對戰(zhàn)梁王。給我十天準備時間,為減我心理壓力,將她留給我。
回到27號房,她稱贊定莊從來辦事公道,說:“你走吧。走得掉。”
度假村西北角有棵榕樹,樹下有道排水溝,無水的時候,野貓野狗從此而入——那是我的生路。
榕樹冠巨大,輪船般懸著。
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
她卻追來了,特意換了雙運動鞋,將她的青春講給我聽。
她生于富饒鄉(xiāng)村,那里的豬牛用大米喂養(yǎng)。她滋潤成長,以優(yōu)異成績考離家鄉(xiāng)。大學有各種社團,她參加舞蹈社,學習長穗扇子舞。三年級時,有人來學校捐款,四處參觀,表示:“我要那個扇扇子的?!?/p>
校長撮合了此事,參觀者是定莊。
她的孩子現(xiàn)在在海外,鼻眼像極了他爹,日后勢必是厲害人物。她告誡,即便我能躲過定莊的追捕,兒子長大后也會為母雪恥,我難逃他手。
她囑咐“小心”,將我推下水溝。
在國道上,我搭上輛運貨卡車,司機已開了二十五小時,急需聊天。凌晨五點,一輛運木材的卡車迎面駛來——
司機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節(jié)脊椎壓縮性骨折,送去上海就醫(yī)。
三天后,父親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已多年沒出過家門,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個下午。
上海是父親的發(fā)家地,找出一套不花錢的四居室,將我安置。雇的護理工,是個十九歲的江蘇女孩,說一口流利英語。熟了后,她跟我講起她的愛情。
她從小就覺得男人很丑,早準備孤獨地度過一生。長到十六歲時,小鎮(zhèn)來了個照相的小竇師傅。小竇師傅性格暴躁,照相館里堆著廢輪胎。來照相的人都會被迫穿上牛仔褲,端坐在廢輪胎上。
他是小鎮(zhèn)青年的精神領袖,代表西方文明,容易招女孩喜愛。情竇初開的她,從家里偷了五塊錢,來到照相館。
她捂著牛仔褲上的破洞,漲紅臉。小竇師傅大吼:“像什么樣子!”將她的手撥開,咔嚓拍了照。褲上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愛上他。
她準備十八歲再來拍照,勇敢投入他的懷抱。她十七歲,小竇師傅惹惱當?shù)亓髅?,腿被扎,瘸著離開小鎮(zhèn)。她的愛情就此告終,為了不與西方文明斷絕關系,學起英語。
三個月后,我可以下床走路,在她的影響下,父親背下三十句紐約口音的英語。她臨走前和我們照相,像是一家人。
父親回京了,不花錢的四居室,還可住一年,是父親青年時賺下的關系。
許久以后才知道,我養(yǎng)病期間,度假村被取締,定莊外逃,因為曾派打手到上海找我——父親辦的,也是青年時賺下的關系。
他在他的體系里是失敗者,面對民間,仍勢不可當。
我又獨自一人,窮極無聊了幾天后,報名參加了英語班。
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被同學們稱為“傻東西”。她在課間喝可樂,上課鈴響起,便將沒喝完的可樂倒在樹根。
一日,她又澆樹,我上前:“到下個課間,可以接著喝?!彼瞪狄恍?,將可樂遞我:“你喝吧?!?/p>
從此,我倆生活在一起。
她學英語,為嫁到英國。
如果她嫁到英國,有一幕我不能忘記。我和她相擁而睡,曾受到三只蚊子的襲擊,她下床開燈,赤身站在房中央,持電蚊拍上下?lián)]舞。蚊子觸電,發(fā)出串串藍光,閃爍在她周圍,性感得無與倫比。
她也信佛,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她說,五十七億六千萬年后降生人間的彌勒佛,現(xiàn)住在兜率天——距地球不到二百萬公里,像她一樣每日念誦,死后便會到彌勒佛身邊,提前五十七億六千萬年。
怕她在太空走丟,我答應陪她,照做了。
夏季,英國芭蕾舞團來華演出,她去看了,之后我便找不到她。
她再出現(xiàn),已在辦理簽證,態(tài)度熱情,邀請我以后去倫敦玩,可以給我當免費導游。我:“不去?!?/p>
她:“也好。兜率天見。”
當初她跟我相好,青蛙般跳上我的膝蓋,因為我是國術館館長,講的陳年往事,感動了她。
一
1987年,Q 穿著短褲,明目張膽走在校園。她的男友K跟在她身后,我想習武,只為打倒他。
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已倒下。放學時,有人騎車而過,揮報紙卷沖他腦袋一敲。報紙里裹著鐵棍,打人者是個名人。
兩年前,名人劫持一男一女兩個小學生,塞給男生鐵釘,指向女生:“把她的眼睛扎瞎?!蹦猩粡?,他又說:“那你把她的褲子脫了吧?!睘楸Wo女生的眼睛,男生脫掉女生的褲子。
名人進了少年管教所,改好后,常在各學校門口轉悠,專打早戀的男生。
全班男生要為K 復仇,分配給我根管叉——二尺長的水管,一端用電動切割機裁成銳角,扎在人身上,血會順管內流出。
我班男生在某中學門口截住名人,一泡血從管叉后口冒出,噴在我襯衣上。有人喊:“殺人啦!”霎時間,街面上只剩我和名人。
名人躺在地上,求我送他去醫(yī)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見到我血染的襯衣,連聲抱歉。我:“小事,千萬別那么想。扎你哪了?”
他感覺了一下:“咦?”我倆仔細檢查,沒發(fā)現(xiàn)傷口。他站起,非常氣憤:“你到底把誰捅了?”
管叉扎到跑在我前面同學的臀部,當“殺人啦”的叫聲響起,他和所有人一樣跑得飛快。直到大家停下,他才喊疼。
我買水果罐頭,去醫(yī)院看望了他。
很快,我就有能力打K了,十五哥回了北京。
聽說他看過姥爺一趟,不見其他親戚,在東四十條一家商場當守夜人,白天待在中山公園,熬到黃昏再上班。姥爺家有張十五哥的照片,十一年前從戈壁寄來,六十歲生日照。
我去了中山公園,在臨水長廊,看上位抱皮包打盹的老人,有人走近,他的手指會扣進皮包把手。
他下午四點醒來,出了公園,沿長安街行走,直到東四十條,步入家商場。六點鐘,商場員工走盡,將老人鎖在里面。
沒錯,是十五哥。
次日,我到公園找他搭話,對于小孩,他不拒聊天。
我:“您曬太陽呢?”
“太陽算什么,有個比它大的,我曬那個?!?/p>
我:“什么呀?”
“你把自己毀了,就見著了?!?/p>
——聽不懂,符合我對武林高手的想象。我向他表明身份,他就失去了聊天興致。我邀請他以后白天去我家,起碼有個躺下睡覺的地方。
這句話打動了他,問我爹媽情況。
我反問,把自己毀了,能見到什么?他答:“還是你。”不愿再談。
次日,他到我家,買了兩盒軟糖、三盒果脯做登門禮物。父親起床,做了午飯。黃昏,他去守夜,我送到公共汽車站,遞上我的家門鑰匙,約他明早下班再來。
明早九點,他入門即去我屋睡覺,嚇了父親一跳。下午四點,我放學歸來,父親罕見地站在門廳,衣著整齊:“十五哥是要在咱家住下嗎?”
我說是,要跟他學武術。父親問為什么學,我:“為了被欺負了,不躺下,能還手?!?/p>
父親扭臉:“問過你媽嗎?”
母親在大學住校,修大專轉本。我謊稱騎車去過,是媽媽讓的,也是姥爺?shù)囊馑?,看咱家條件好,托你照顧他弟弟。
父親去廚房洗菜了。
十五哥在客廳看電視。我和父親已很小聲,還是給他聽到,等我進來,說:“練拳沒意思,練得多棒,最后都得捐出去,留不住?!?/p>
我:“捐給誰?”
他舉手劃圈:“沒意思的一切?!?/p>
屏幕上是香港劇集《天涯明月刀》,我大數(shù)同學無條件看到,父親單位的閉路電視。主角傅紅雪放棄愛情與使命后,刀法提升。我問:“捐出去,就是毀自己吧?毀了之后的自己,比太陽大?”
他沒看我:“太陽在天上沒多大,毀了后的你,能把天塞滿了——別說了,看電視?!?/p>
晚飯后,送他去車站,他拽了把我袖子,壓低聲:“有形有意都是假——我花了一輩子琢磨這話。”不知哪來的沖動,我說:“早知道了?!?/p>
驚了他,問:“你怎么知道?”我說我生下來,從不覺得自己是小孩,看姥爺姥姥,總懷疑他倆身份,覺得跟我沒關系——
“你還想過什么?”
我:“想生病,第二天準發(fā)燒。”
他明顯高興,表示他小時候也能做到,問我是一直這么想嗎?我說五年前不再這么想了,父親被免職,我需要重視現(xiàn)實。
他顯出可惜:“五年,過去也沒多久。你把你的靈氣、聰明都捐了,剩下個呆呆的,守住這呆呆的,不用多久,你能把天塞滿了,想去八百年前,也去得了。”
我脫口而出:“八百年前!做夢吧?”
他果然惱了:“塞天地,貫古今——是老話,歷朝歷代,做到的人多了?!辈辉僬f,待公共汽車進站,就上去了。
以為他不會再來我家,第二天還是來了,屋里尋出捆軟糖、果脯盒子的草繩,邊說話邊打結,說古人結繩記事,不同的結是不同的詞。他不會,隨便結的,因為把話交代出去,得有個儀式。
第一個結,表示要用心,不用耳目。耳目判斷慢。
“我們那輩人,說誰快,就是說誰厲害?!庇眯牡娜耍涎燮つ軘科?,眼光寒切,不是望飛鳥、玩飛刀、盯火苗等練眼技術能練出來的。女孩到了青春,光彩照人,是動了心。習武,得動心。
我:“怎么動?”
窗外,陰著天。十五哥:“天陰天晴、天黑天亮,是天在自己變自己。自己變自己,不讓別人變你?!?/p>
我:“別人拿刀子攮我,我得躲吧?”
“能看見刀子,你已經被攮上了。你得先變,覺得難受,不由得想動動——你才能躲開你看不見的刀子?!?/p>
我:“這——難了?!?/p>
“外邊冷嗎?”
我:“冷?!?/p>
“隔著玻璃,你怎么知道?”
我:“直接知道,您一問,就覺得冷。”
“這就是心,用它吧?!本緮嗖堇K,將打結部分遞我保留。
十五哥下午三點起床,我四點鐘放學歸家,他用一個小時和我單手相抵,讓我感受他的腳底。腳底如河底,涌著暗流,忽然我便如遭電擊,整個人自他的手上飛起,跌向墻。
我想練出這本事,他打出第二個結,揪斷給我,教我雙手抱在胸前站立,叫混沌樁,說:“塞天地,貫古今。無一事一物,不在此懷抱中。”
我:“有什么具體要求嗎?”
他瞪眼:“不具體,才叫混沌?!?/p>
一日放學路上,我的手在車把上悄然振作,自行車躍出——武功出現(xiàn)的初兆。任由自行車滑行,想起Q,她曬成了淺棕色,顯得眼白格外閃亮——
一人跳上我車后架,說:“哥們,我走累了,送我一站地?!?/p>
是專打早戀男生的名人。
手拍在車把上。他自后座彈起,跌在兩米外。
我飛速逃離。
心虛了。我還沒打倒K,沒跟Q 有任何事,只是在想她——
二日后,我在農貿市場買南瓜,剛夾在車后座,一把刀插在南瓜上,黃銅柄的彈簧刀。是名人,他的牙齒滿是煙斑,說:“跟我走?!?/p>
跟出市場,到家山西面館,他點了兩碗刀削面:“看不出來嗎?我想和你交個朋友?!?/p>
名人沒有母親,他爹靠出租武俠小說維生。租書的價格,是一本書一天一角錢。名人拿了三本古龍的武俠小說借我,說書里滿是警句,一生夠用。
他爹養(yǎng)不起他,他初中一年級就退學了。他有謀生之道,帶我到條河邊,指著汪汪水面,說是他的銀行,水下是二十輛自行車,都是他偷的。高級技工月工資二百二十元的年代,一輛可賣四十元。
他展示了他的機密,然后問我是怎么把他從自行車后座上彈飛的。
無法拒絕,教了他站樁。
他很難堅持,質疑有效性。我解釋,人的生活技巧,是時時處處定標準,限制得越細,越感安全?;煦鐦稕]有具體要求,違反常人習慣,你站不長,是害怕了。
他抗議:“我會怕?我干的危險事多了!”
“偷車、打人,事先總會想想該怎么辦吧?”
“當然?!?/p>
“有一點把握,都不對。無處下手、無從把握,才是站樁?!?/p>
他像是明白了:“嗯。反人類?”
他不再出現(xiàn)。一個月后,我借他的三本書該還了,去了他爹的書攤。他爹收下,問:“是你教他練拳的吧?”
名人去工廠偷自行車,遭三十名工人追,他打傷五人,一位工人急了,抄鐵鍬打折他條腿。如果不曾練拳,束手就擒,便不會有此厄運。
我解釋,只教了他站樁,怎么打,我自己還一招都不會??此难凵?,我還是承擔責任,鞠躬道歉。
他爹擺手:“后悔不是我教他?!睅胰鴶偤蟮暮?,趁著沒人,他爹渾身戰(zhàn)栗,練起拳來,出一拳吼一聲,十分投入。練完,喘不上氣。
他爹的青春,中學停課,作為知識青年插隊農村。入住的農戶是對衣著整潔的老夫婦,早年是游擊隊員,傳說曾化裝潛入日軍營地,擊斃小隊長加藤寬——
這對奪命鴛鴦,男的駝背衰老,女的經住了歲月打磨,腰桿筆挺,氣勢逼人。入住她家的有五位知青,她最喜歡名人的爹,教了拳術。
1975年,掀起下鄉(xiāng)知青返城風潮,她送給他爹一對繡花枕套,戴老花鏡倆月繡成,以備他爹結婚時用,說:“叫聲干娘吧?!?/p>
英姿颯爽的干娘,沒有讓他爹變得強悍,回到城里,逢迎恢復高考和國企招工,都敗下陣來。他迅速頹廢,再沒練過一天拳。
名人現(xiàn)在拘留所,他的水下銀行被查出。我:“叔叔,憑您的武功,是無法把他救出來的?!?/p>
他爹痛苦地點頭:“我和干娘差得太遠,沒想過劫獄。干娘年輕時是神槍手,有個百發(fā)百中的秘訣,我把秘訣獻給法院,一定能讓他減刑。”
干娘的秘訣是:子彈出膛,會令槍管上震,所以瞄準時不要瞄目標,瞄在目標下,開槍必正中目標。
我為之激動,提高軍隊戰(zhàn)斗力,功大于過,名人有救了。他爹邀我回家吃飯,炒了六盤菜。
飯后,他說干娘的時代,游擊隊用的是自制土槍,現(xiàn)今武器進步,解決了槍管震動問題,秘訣已作廢。
我:“您知道呀,為何還跟我逗悶子?”
他爹:“我的生活就是逗悶子?!?/p>
我:“他可是你兒子?!?/p>
他爹:“我知道,我知道?!?/p>
他爹捂臉,嗚嗚哭了。
我去看名人,名人說一切還好,八人一屋,他那屋新進來個小偷,是家傳手藝。名人的行竊法是自創(chuàng),登時覺出業(yè)余和職業(yè)的差別。
他要我轉告他爹,他將虛心請教,學到絕技。
轉告后,他爹又哭了:“我總擔心,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餓死?,F(xiàn)在好了?!?/p>
他爹送給我三十本古龍小說,綁到自行車后座,囑咐我在名人出獄后,仍做他的朋友。他爹的神態(tài)令我不安。
次日放學,我故意繞路到租書的街面,是失火后的景象。昨夜,他爹燒了租書的木板房,開槍打碎路口紅綠燈,又對自己開了一槍。槍管用自來水管做成,沒有子彈,是鐵砂,做法應得自干娘。
我決定忘掉這一切,名人出獄后,不再見他。
一日放學回家,十五哥還未醒。沉睡的他,臉上皺紋少,從沒有想過他曾有過我一樣的年齡——他突然睜開眼。
瞳孔是散射狀紋理。那時是下午四點零七分,我看眼掛鐘,斜倒下。沒有疼痛,只是奇怪,天怎么黑了?
恢復視力后,發(fā)現(xiàn)十五哥蹲在我身旁,說:“別起身?!?/p>
我肩膀下完全麻木,手近在咫尺,似乎失去了它。半小時后,我才能說話。十五哥囑咐,習武人睡覺時,是不能靠近的。我問:“沒見您打我?”他:“沒動手,是心。”
他對墻坐了會兒,讓我今晚跟他去商店。
五點四十分,商店下班,值班經理將門從外面鎖上。六點鐘,我敲門,十五哥從門縫遞出鑰匙,我自外開門進去。
他打了第三個結,交給我保留:“你別睡了,站樁。要站不住了,就哆嗦哆嗦,接著站,一夜不挪腳?!?/p>
凌晨三點,我感到體內下了雪,漫山遍野。十五哥同時醒來,他在十一點睡去,躺在商場準備的折疊床上。
他說我呼吸變了,驚著他。
《天涯明月刀》里的刀客睡眠時仍能感知環(huán)境,沒想到十五哥也行,我欽佩至極,說想學這個。他皺眉:“這個不用學。你心里有事,也能這樣。”
我苦求。他:“沒敷衍你,先找個事,惦念著睡去,練久了,身子休息,心還懸著。外界有動靜,你就醒了?!?/p>
可以想Q——我問:“想個危急的事?”
“不用,想吃的都行?!?/p>
我質疑,覺得光想不管用。
他說完全是想法,人醒了開始分辨外界,呼吸從此輕浮,人睡著脫離了外界,呼吸轉而沉著,但對外界的憶想還在,不能真的沉著。
胎兒心里沒有外界,呼吸是真沉著,三種呼吸狀態(tài)完全是心決定——
我質疑,母腹里沒有空氣,胎兒不用口鼻,哪兒來的呼吸?
他說是比喻,站樁站得心無外界,呼吸變了是征兆,師父據(jù)此知道徒弟的程度,稱為胎息,胎息過后還有個征兆——
我問是什么。
他不再理我,對墻坐著,凌晨四點半,帶我出門,說下午一眼,把你毀了,令你懼了拳,這輩子不成才。唯一的挽回辦法,是去殺一人。
我:“我沒懼——”
“你懼了?!?/p>
五點鐘,有單人清潔車上街。仿造東歐產品,車頭轉著兩團毛刷,邊刷地邊灑水。小車遠遠開來,坐著個戴口罩的清潔工。
十五哥:“不難,一拳就死了?!蓖说诫娋€桿子后,留下我。
清潔工沖我揮手,示意不要擋路。
離十幾步,車突然熄火,清潔工下車檢修。
我邁不出步——十五哥將我拉走,說不用了,你的心能讓車壞,說明你可以成才。我認為車壞是偶然。他:“不,你造成的?!?/p>
他師父周寸衣在上海開武館,有人來挑戰(zhàn),輪不到打,挑戰(zhàn)者自生阻礙,或病了或家里出急事。上海人認為,是周寸衣的武功修為高,他的殺氣改變現(xiàn)實。
參照《天涯明月刀》情節(jié),我認為,周寸衣在上海是地頭蛇,有條件暗算挑戰(zhàn)者,在飲食里下毒,騷擾其父母妻兒——
十五哥恍了會兒神,道:“你這么想,就學不了拳啦?!?/p>
我跟他回了電器商場,鎖他在門內,將鑰匙從門縫遞入,傳出他聲音:“看腳下?!蹦_下,躺著我的家門鑰匙。
他說不會再去我家,因為我是個俗人。
——也好,我也懼了他。
二
十五哥在我家養(yǎng)成躺著睡覺的習慣,無法再在公園打盹,去了姥爺家。
姥爺家有三間房,他住南房,不在姥爺家吃飯,到飯點便去飯館,不占哥哥便宜。姥爺勸他:“你守夜,一月能掙多少錢?怎么經得起頓頓吃飯館?你要實在不好意思,就一個月給我十塊錢吧?!?/p>
他給了五十元,說是先交半年。
兩個月,我沒找他,有了新生活。
每個周末,我背著綠色畫夾,騎車一小時去畫石膏像,在墻體滲水的地下室,是美術中專辦的考前班。美術老師指導人,不說“畫得不好”,說“不舒服”——這個詞所蘊含的藝術性,令我欽佩得五體投地。
Q在這里,畫畫時總是坐得很低,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頸。她父母看到大學生就業(yè)困難,認為美專畢業(yè)后,給報紙、雜志畫插圖,好找工作。
我是追隨她來的。
美術班從晚六點到九點,K 每次都等在地下室樓梯口,送她回家。他倆有時在途中耽擱,車停在歷史博物館前的松林中,到天安門廣場逛一圈。
廣場上有巨大燈柱,照得天地廣闊,夜間仍有人放風箏。他會給她表演隱身術,跑到放風箏人的身后,重疊其一舉一動,公然消失,驚得她大叫大笑。
八卦掌號稱“如影隨形”,沒想到他已到此程度。
我只學了站樁,還不會一招拳——
一夜,美術班結束,沒有尾隨他倆,我騎去東四十條。敲商場門,許久,十五哥回應:“你還來呀?”
小學生寫檢查般,我反省了自己的庸俗。他開亮門燈,照清三十米范圍,確定僅我一人。門縫塞出鑰匙,我開門進去,他防賊一樣盯了我一眼。
我說我需要打個人,想學一招。他:“簡單,手出去就行?!蔽覇栆菍Ψ酵瑫r出手,該怎么招架?他說不用招架,他沒打著你,你已打上他。
我:“那得多快呀,要練多久?”
“一說,你就能快。”
混沌樁站久了,抱在胸前的雙手放松,人不自覺會向后倒,為維持平衡,手會不由自主前拋,站穩(wěn)后,手自動回來。人失足跌得狠,土話形容是“劈在地上”,此招名為劈拳。
“誰也拉不住跌跤的人,那太快。找到這感覺,你隨便打人。”我說對手不是一般人,匯報了K 的廣場表現(xiàn)。他上眼皮挑起:“八卦掌啊,咱們是形意拳?!?/p>
形意拳——以心行意。
不識別、不具體的是心,心衍生出了識別、具體化的思維——意,猶如啤酒衍生泡沫,泡沫蓋住啤酒。意淹沒了心,制定種種限制。
站樁令人擺脫意的控制,讓心呈現(xiàn)。心呈現(xiàn)后,又會造意,重新識別、具體化,但這新生之意,不再淹沒心,而是為心所用,稱為“行意”。
行意門理論:宇宙創(chuàng)始,空無所有中,產生五大元素——金木水火土,造天造地?;煦鐦蹲匀簧鑫逭小?、崩、鉆、炮、橫。
混沌樁是“心”,五招為“行意”。
我問后四招什么樣?!安挥梦医?,劈拳練久,后四個自己會出來。”他讓我走,囑咐:“理,我說透了。打不了人,你別再來。”
地下室美術班,Q買了港式黑色背心,后襟開口低,晾著兩節(jié)脊椎骨,我偷看一眼,上去找K了。
告訴他,我是國術館館長,1937年周寸衣將此位傳給了十五哥,今年十五哥傳給了我——說謊,為他能接受挑戰(zhàn)。K前所未有地正視我,說:“你不像。”
我退開三步,空出一拳。
他的肩,拳頭般攥緊。定下時間地點,周日下午三點,北京動物園門口見,選的是老虎喂食時間。
四日后,我倆并肩走入動物園。飼養(yǎng)員將肉掛在鐵欄上層,老虎撲下肉,落地回旋,靈敏得嚇人。K:“它是我假想敵,看了它好些年?!?/p>
他說人能打虎,他師爺尋訪過一位江西老獵戶,五十歲前打死過四十條豹子、九條老虎,用獵叉、長矛會降低自身靈活,反而危險,都是徒手。八卦掌本是遠古流傳下的徒手搏虎技,他師爺跟老獵戶交流,處處得印證。
我質疑,持匕首、穿皮甲還有可能,徒手——萬萬不信。
“你外行。皮甲,老虎爪子一劃就開,穿了等于沒穿。老虎皮毛,匕首刺不進,拳勁能透進去。”
我仍不信,他笑得燦爛:“看你出拳,以為你懂。真不明白呀?老虎脊椎是橫的,人是豎的,占了大便宜。”
他師爺曾帶他去參觀故宮,金鑾殿里指著攀龍柱,說比喻的是脊椎。垂線發(fā)力法,是人類祖先在百獸中勝出的奧妙。
——嗯。十五哥教我的趔趄出拳,是此理。
動物園西側有片荒地,雜草叢生,游客不去。他說,是遲遲沒落實的非洲野豬館,他定下的比武場。
我出手。
壞了,沒法再見十五哥。
倒地后,想起Q——
回到家,想徑直鉆進被窩,一場昏睡。父親卻罕見地待在客廳,穿著整齊,外出歸來的樣子,告訴我:“十五哥是壞人?!?/p>
他去了姥爺家,因為十五哥打了姥爺。
今天下午,姥姥出去買菜,姥爺獨自在家,來了十五哥,問:“家母是怎么死的?”
三十年前,他倆的母親逝世,定居外省的十五哥趕回奔喪,發(fā)現(xiàn)她指甲內有黑色瘀血。在十五哥的江湖經驗里,是中毒特征,判斷姥爺沒有善待母親,令她想不開,喝了家里殺蟲劑敵敵畏??紤]再三,忍下話,沒報案。
“你說清楚。”十五哥將姥爺揪離椅子,按地上。沒等姥爺開口,十五哥松手,快步出屋,再沒回來。
姥爺爬起,站立思考一小時,給我家打電話。姥爺記得父親是官,要他主持公道。被視為官,父親飛速起床,向舊日部下調了輛汽車。
問清老太太是心肌梗死,父親解答:“死于心臟病的人,手指甲是黑的,血液逆流造成,不是中毒。”
姥爺作揖:“還好有你?!?/p>
父親囑咐我,姥爺傷透心,你從小被姥爺養(yǎng)大,再見十五哥,是忘恩負義。
二日后,夜里睡不踏實,我起身偷偷出門,去東四十條商場。
鎖在門里的是商場經理,說昨日十五哥出車禍,應是肇事司機逃逸,當?shù)鼐至福扇肆私馐甯缙饺站駹顟B(tài),錄了口供,十五哥兒子隨同,取走十五哥衣物。
十五哥的兒子?
從未聽聞——
回到家,父親在喝茶抽煙。我出門時,他驚醒,想起許多事,想到現(xiàn)在。我問起十五哥兒子,他說知道,是姥爺家禁忌。
十五哥入獄,兒子正上中學,從外省遷來姥爺家。十五哥囑托,我這孩子是狂徒,你幫我扳過來。他班上一同學有手表,他霸道借來,戴了好些天。被姥爺發(fā)現(xiàn),覺得是“扳”的時機,罵他借東西充臉面,給祖宗丟人。
他當場走了,再沒回。
打聽到他一路走到郊區(qū),見有工廠招臨時工,便干上了,一日裝卸六輛卡車。姥爺托親戚帶話,賣臭汗,辱沒家門,不回來上學,是不肖子孫。他稱姥爺為“大爹”,回復:“大爹跟我有仇?!?/p>
僵持到過年,親戚帶他回了姥爺家。他初三夜里,不辭而別,帶走姥爺父親的相片、印章等遺物,留字條:“爺爺?shù)臇|西我保管,由我撐家門?!?/p>
姥爺家是女兒,他一代僅他一男孩。
他還帶走姥姥攢的六十塊香皂。物質貧乏,香皂貴,可做結婚賀禮。攢了好久,姥姥心疼:“拿我東西干嗎呀?”姥爺評說:“不讓我們再找他,他是狠了心,讓自己沒臉回來。”
十五哥兒子賣力干活,由臨時工轉為正式工,年年評為先進工作者,永遠留在了那家廠。
父親許多年前,跟十五哥有過接觸。
他迎娶母親,遭姥爺?shù)箅y,讓他把十五哥從戈壁弄出來。父親奔走不成,母親出主意,讓十五哥寫封信勸勸姥爺。
父親趕到戈壁,十五哥爽快寫信。父親感恩,經獄長特批,在招待領導視察的餐廳請十五哥吃了頓飯。
十五哥說等出獄,他已老,回京城沒意思,戈壁有這種先例——刑滿釋放的老年人,無子女贍養(yǎng),可留下做雜工,由監(jiān)獄養(yǎng)老送終——他也想這樣,要父親求求獄長。
父親說難辦,您有兒子呀。十五哥說:“不給他添麻煩。”父親說人老了,總需要家人照顧。十五哥自信活到九十歲,體能也不會輸給青年。
父親:“一百歲呢?”
“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摸電門?!?/p>
十五哥自我了斷的人生觀,給父親留下刻骨印象,告訴我:“這場車禍,不見得是意外?!?/p>
十五哥可能是自殺,打姥爺,為不讓姥爺想念他。指甲瘀血,只是借口——
父親的分析令我欣慰。
處理車禍的警局距京三十四公里,那里有座證果寺,二百年歷史。十五哥燒香出來,遭了車撞。只在醫(yī)院住一晚,兒子買了些藥將他接走。
兒子的住址,警局有記錄。
乘坐去郊區(qū)專線汽車,我出京四十六公里。車窗外逐漸荒涼,嘆息十五哥兒子當年從姥爺家出走,一氣走了這么遠。
在條河邊下車,兩岸是廣闊的石頭房區(qū)。石頭塊大,碉堡般厚實,子彈打不進。找對門牌號,院門虛掩,敲了不見人,我推門進去。
十五哥大小便失禁,被扔下床,污了的被子也在地上。我喚他,他橫臉看我,斷續(xù)說話:“你不是要打人么,打了嗎?”
我說打輸了。
他唉一聲,滿臉沮喪,說把拳術說給我,這輩子干凈了,得過什么都交出去了,不欠世上,為何還死不了?
我未及應話,一人抱干凈被褥進來。是他兒子,我該叫大舅。
問清我父母姓名,他顯得不太高興:“男孩長相一般都像舅舅,你怎么跟我差這么遠?”端水盆,給十五哥擦凈,要我?guī)褪?,安置床上?/p>
他說十五哥對不起他,早早入獄,毀他一生。作為勞改犯的孩子,當學生當工人都受歧視,他至今未婚。
不可原諒的是,十五哥判刑是自找的。周寸衣過世,有歷史遺留問題,調查組找到十五哥。組長說話,十五哥不愛聽,架組長胳膊出屋。警衛(wèi)要動手,十五哥說誰敢上,他就把組長胳膊撅斷。組長被掐住左臂大動脈,踮腳尖走出百米,心臟病發(fā)。
組長被救活,十五哥被判一年,輾轉兩處勞改場,每一處都打人。戈壁是第三個,在這老實了,因為沒人提審他,不聞不問中過去十九年。
大舅落淚,他眼睛像他母親,一哭便洗去全部彪悍。他母親是公認的美人,十五哥被捕后,她精神分裂,住院兩年,出來后沒幾月便死了。
撞十五哥的是公家車,送一位歸國華僑去證果寺燒香,沒有逃逸,要完成接待任務,陪游人員通知當?shù)鼐痔幚?,之后,打電話到醫(yī)院詢問,不愧是公家人,仁至義盡。
陪游人員說是自殺,眼瞅著十五哥迎面沖來?,F(xiàn)場有一名目擊者,說是轎車拐彎失控,沖上人行道。辦案警員相信目擊證詞,因為搜出十五哥衣服里裝著八百塊錢,這是大數(shù),近乎常人半年工資,違反人性,自殺者一般是花光錢再自殺。
大舅指點警員,這種心理屬于平民,一輩子得錢不易,死也心疼錢?!拔业桥f社會官宦子弟,從不在乎錢,想死就死了?!?/p>
警員服氣,結了案。
十五哥未做手術,沒有骨折,流了些血。癱瘓與失語是腦震蕩造成,小伙子三周能好,根據(jù)他年齡,醫(yī)生說難恢復,最多半年壽命。
大舅望向床,說十五哥昨夜頭痛,連比畫帶叫喚,十幾分鐘才表達清楚,要大舅拿被子蒙他頭上,用大棒子敲。打了四下,頭痛緩解。
大舅說從小到大,都想打他。沒想到真打了,卻是這情況。
天黑了,我說要走。他攔住門,說咱爺倆別客氣,此地特色是韭菜餡餅和驢肉火燒,再加一盆驢雜湯,回去跟你媽說,大舅沒虧待你。
他出門買餐,我走近床。十五哥睜著眼,瞳孔透亮。我:“您打算活著嗎?”他點頭,斷續(xù)說,會采藥救自己。
我問什么藥,您動不了,我?guī)湍伞?/p>
他說幫不了,藥在虛空中。
以為他神志不清,在胡說。他讓我走,別等他兒子了,他兒子是狂徒,少接觸為妙。要我回去后等著看他本事。“醫(yī)生說,小伙子三周好。”
三周后,十五哥拄拐杖來到姥爺家,拿出七十塊錢:“對不住,遮遮羞。”姥爺留他吃晚飯,姥姥到居委會打電話,叫幾位親戚來,也打到我家。
父親沒從舊部下調來車,不愿去,叫我代表他去。姥爺請客,是讓親戚們做個見證,沒提“家母喝毒而死”的話題,兄弟倆能在一桌吃飯,表明是十五哥妄言。
飯后,十五哥說家遠,先告辭。姥爺要送,十五哥要我代勞。出門后,好一會兒沒說話。我先開的口:“您是采到藥了?”
他說是?!爸v給你吧,其實你站樁久了,自己也能知道?!?/p>
電影里的人,看似隨機應變,其實不能自主,都是編排好的。我們遇上的事,看似臨時發(fā)生,不可預知,其實是心里編排好的。你平日不自覺想的,構成你命運,在心里早拍好了電影,遇上機會,就完整放出來。
覺得不對,想改,已改不了。
除非是改心。
這個身體是心放出的光影,如同手電的光柱,看似有形狀,觸手則空洞。他笑說他師父周寸衣土氣,將“空洞”二字說成“窟子”,國術館里教拳,指學員身體,“窟子、窟子”說個不停??傊?,你的身體是個大洞,什么也沒有,五臟六腑是假象。
堅持這個認識,也許幾天也許幾分鐘,大洞中會誕生一點東西,無形無色,初晨空氣般令人舒服。
它就是藥,無藥形,有藥效,可以療好你所有傷。認為是藥,你又錯了,它不是從天地間采來的靈氣,它是你心變了的效果——
走到公共汽車站,人多,他止住話。我低聲問:“您去證果寺干嗎?”“看上這寺名,想有結果。”
“撞您的車——”
“噢,應緣而來?!?/p>
“您不死啦?”
“死不了,蒼天還有戲讓我看。說是天安排,又錯了,是我自己還有戲演?!?/p>
“什么戲?”
“不知道。只知道,是老早準備的戲本?!?/p>
十五哥上了公共汽車,我回姥爺家。親戚們已走,姥爺在看一位親戚帶來的醫(yī)學詞典,告訴我,沒有他這個哥哥,十五哥見不了親戚。
十五哥十七歲被父親趕出家門,登報斷絕父子關系。發(fā)表聲明,不是給大眾看的,是給親戚們一個拒絕他上門的理由。他的罪過,是向親戚借錢,數(shù)額大,給了白損失,不給沒面子,親戚叫苦。
倆人的母親過世,十五哥奔喪,也不能見親戚,沒出席葬禮,獨自對骨灰盒磕頭。姥爺過七十大壽時,親戚們來得全,姥爺宣稱:“我爹不要這個兒子,我要這個弟弟?!弊鲋魇甯缰貧w家門,親戚們簽名證明。
聯(lián)名書寄到戈壁,十五哥回信:“非我所愿。理他們干嗎?”
姥爺引我看醫(yī)學詞典,上面印著,死于心臟病的人,指甲也是黑的?!盎丶腋嬖V你爸,他對了。”囑咐我,“我這個弟弟是狂徒,你少接觸?!?/p>
三
十五哥——托付給菩薩吧。
我到學校附近的寺院燒香,旁邊蒲團跪著一人,他奮力磕頭,感動得守殿和尚說:“有求必應,有求必應呀?!?/p>
他站起,瘸了條腿,是名人。
避不開重逢。他眼淚奔騰。
向他交代了他爹的最后日子,他說夢到過,居委會也說過,大同小異。他爹的命,該如此。
名人表現(xiàn)良好,提前釋放。還在拘留所時,同屋有位小偷,祖?zhèn)鹘^技教了名人。小偷早出去,臨走囑咐,用他家技術,第一次行竊若失敗,便是他家祖宗不賞飯,再用必有大禍,要洗手不干,余生念佛。
為防萬一,教了念佛。名人發(fā)誓遵守,小偷表示緣盡于此,此生永不相見,日后碰上,要急走過。
名人出獄,不幸言中,公共汽車上偷錢包失手,鉆車窗逃脫,不敢再偷?,F(xiàn)在租港片錄像帶為生,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
他家剩余四百冊武俠小說,沒子承父業(yè),因看武俠小說的人銳減,沒了生意。港片錄像帶的貨源,是位叫“王總”的人提供,全城上百個點。
名人給王總電話,說來了好友,想借他地盤招待,王總答復一切免費,派車接送。王總主業(yè)是洗浴,現(xiàn)在四星級賓館搞試點,預測不出五年,洗浴業(yè)將獨立,脫離賓館,建在街邊。
王總的司機是四十歲人,青春期擠痘,留下一臉破洞。他陪同我倆洗浴,說王總對他管得嚴,難得進來一次。
出了澡堂,名人帶我去吸氧,說請我來,是為這個。司機沒興趣,去按摩了。侍者說吸氧十五分鐘,之后可以睡會兒。輸氧氣囊沉著無聲,仿佛十五哥說的“胎息”。
之后安排,是王總請吃夜宵。地道的鹵煮火燒,他的祖業(yè)。不知為何,不讓名人去,單請我。名人也奇怪,說王總心善,沒事沒事。
店在條狹窄胡同,車開不進。店里掛公共廁所的低瓦燈泡,僅四張桌,坐長條凳。沒客人,王總一人在,他身量比司機大一圈,說:“我爺爺是鹵公?!?/p>
他爺爺?shù)那啻喝脑谔鞓蝓訄?,三十歲脫離,賣鹵煮火燒發(fā)家,晚年操控京城豬肉市場,欺行霸市,解放后被槍斃。
王總:“爺爺從一碗鹵煮做起,成就大事業(yè)。我的事業(yè)再大,也會留著這家店,鮑魚燕窩再金貴,也比不過豬的下水呀!”
鹵煮拼的是湯味,他家鍋底快九十年。艱難時期,他父親把老湯封在鐵皮罐里,裹上雨衣,埋地三尺。“多少驚世的古董都毀了,可我家老湯保存下來——”
司機應聽過多遍,已麻木。王總注意到他,登時嚴厲:“怎么無精打采?是不是按摩了?”司機冒汗,連說:“我改我改?!?/p>
王總:“去再盛碗鹵煮,補補身子吧?!?/p>
司機盛鹵煮去了,王總盯住我眼:“不要隱瞞,我知你來意。是來殺我的?!?/p>
王總多疑,手下帶朋友來浴場玩,正是他了解手下的時機,認為人在朋友前會暴露本性,都通過攝像頭監(jiān)視。觀察到我步態(tài),判斷是習武人,認為我和名人交友,是為能接觸上他。
天橋摔跤的,是伙淪落民間的官。摔跤早先是給皇上看的娛樂,軍隊編制,叫善撲營。不表演時,做宮廷護衛(wèi),要對付刺客,識別習武人是職業(yè)技能。
“找個習武人殺我,比用槍好,你的拳勁震壞我心臟,醫(yī)院查不出,診斷死因是急性心梗,你和你的雇主可逍遙法外。雇你的是左彪還是韓六?”
司機端鹵煮回來,看看我看看王總,忍不住夾起塊大腸。王總大怒:“我快死了,你還吃!”
司機:“他要殺你,也不會留我活口。死前,不想浪費您爺爺?shù)臇|西?!?/p>
王總怔住,大滴流淚,終于哭出聲,撕心裂肺:“我就你一個知心人?!彼緳C也哭了,握王總手:“我要跟您,那就是跟一輩子?!?/p>
哭完,王總疲憊,趴桌面抽煙。司機輕聲問:“這小哥們也熬一夜了。要不,我先送他回去?”
我倆出店,司機致歉,說王總人好,唯一缺點是總幻想有人害他,突然會不正常,今天算輕的。我問王總說的左彪和韓六是什么人。
司機:“他爺爺稱霸時,殺掉的兩對頭?!?/p>
名人沒睡,在家等我。我敲門報平安,名人說王總心細,對認識的每一人都會保持長遠關系,做好他再找你的準備。
五天后,司機來學校接我。王總包下個室內羽毛球場,鋪墊子,穿褡褳等著,說今日以武會友,他爺爺?shù)孽有g,讓我見識見識。
后腦摔在地上,跤場行話叫“打鼓”,能死人。摔倒時不讓后腦著地,是跤術最重要的基本功。他爺爺秘練八卦掌,絕活是先用八卦掌巧勁震松對手脖子,“打鼓”無數(shù)。
王總招呼司機:“你來!”
司機快步上墊,王總拍司機胸口,司機脖子立即歪了。再下絆子,司機后腦砸地。王總:“不敢動真的。真摔,他早殘了?!?/p>
司機老練地爬起,顯然經過多次。王總:“你也嘗嘗。”伸手抓來,我在他肘部一拍,他脖子歪了。
王總退五步,脖子繃直,撲過來。我拍他手背,他脖子又歪了。司機在墊外怒斥:“你總用絕活,還讓人怎么玩?”指責我不地道,會八卦掌,事先不打招呼。
我說不是,但練我這門拳,也能出來八卦掌的巧勁。
“什么拳?”
“一種小步蹭著的拳。”
王總驚呼:“我知道!國術館!咦——你們不是死絕了嗎?”
清朝滅亡,善撲營跤手失掉宮廷俸祿,不得已在天橋鬧市賣藝,依然保持善撲營官僚體系。善撲營三位統(tǒng)領,每月在賣藝錢里抽成。跤手們通過供養(yǎng)三位統(tǒng)領,保持榮耀感。
跤手自認地位比練拳的高,自成體系,從不往來。1922年,周寸衣在上海建國術館,拳術僅教形意拳,為與時代結合,開了游泳、體操、摔跤課,聘請?zhí)鞓蝓邮謭?zhí)教,一位沒請來。三位統(tǒng)領回話:“你們活的是江湖規(guī)矩,我們活的是宮廷舊習,過不到一塊。”
十年后,政界大佬給國術館送牌匾,題字“民眾之?!?,支持以武術重塑大眾心態(tài),改造民族命運。三位執(zhí)事感嘆:“風水輪流轉,練拳的這回成事了?!?/p>
跤手們的情緒反復,傳到國術館。周寸衣派來代表,是他關門弟子,綽號“小李花翎”,花翎是前朝官帽標志,形容人氣派,有官相。
來了套近乎,說形意拳的二代宗師是武狀元出身,當過康熙皇帝的護衛(wèi),過世前官至都督?!拔覀兊南热耍渤鋈牖蕦m。”
三位統(tǒng)領:“既然你我本是一家,我們入國術館了?!?/p>
跤手們進國術館不久,國術館發(fā)生學生群毆,動了刀。跤手們有宮廷經驗,看出背后是教師不和,預計又是一場興亡史,不久即找借口退出。后見國術館倒閉、周寸衣身死,感嘆:“江湖畢竟是江湖?!?/p>
——怎么覺得這位小李花翎像十五哥?
王總說,形意拳二代宗師沒進過皇宮,是康熙出巡時,地方軍隊抽調的迎駕護衛(wèi),八卦掌的二代宗師倒真是皇宮侍衛(wèi),在善撲營傳了一二人,他爺爺是這一支。
我:“您能教我八卦掌嗎?”
王總爽快答應,說不用拜師磕頭:“練拳的才來這套!跤行里沒師徒,我們是官員,教你就是給你——說說手。”
王總給我買了意大利皮鞋,是跤行“以心換心,以鞋換鞋”的傳統(tǒng),我買了雙布鞋回送。先學“沖、掙、踢、亮”,后練“空、擰、扒、找”,是八卦掌八種掌法,王總這一支不用八卦掌術語,用摔跤行話形容。
自信找到了打K的思路,卻突然斷學。
王總在外省強占土地,移棺葬他爺爺,據(jù)說風水極佳,可保后代二百年盡是高官。當?shù)孛癖姼鏍?,王總被拘受查,不知將耗多久,托司機給我送來張美容卡,作為紀念。
卡用一次五百元,地點在東城某五星賓館。我一次未去,卡當書簽,夾在名人他爹送的古龍小說中。
美??记鞍?,進入“水粉畫”課程。女生普遍有色彩天賦,我多調幾下顏料便臟了,Q 總能保住鮮度。為跟她一起考上,我在家布置水果罐子,夜里加班練色彩,一夜九點還在畫,十五哥找上門。
他和大舅吵架,氣得不想回去,問能否住些天。我說可像以前一樣睡我床,他滿意,我:“您歇著,我上同學家借一晚?!辈坏人貞?,跑出門。
其實,能睡在客廳沙發(fā)——姥爺?shù)脑?,讓我少接觸他。
去了名人家。
臨睡前想,自信找到了打K 的辦法,我已用不著他。早起后想,王總是八卦掌秘傳,對付K,是專款專用,還有比這更好的么?
發(fā)現(xiàn)名人門口的幾盆花,其中金橘結果,便掐下幾顆。
回到家,十五哥候在客廳。父親屋關著門,未起床,不知昨夜來人。我掏出金橘遞給十五哥,說好吃。他搖頭,說盆栽觀賞橘,沒法吃。
我該上學,十五哥說:“你走我也走?!彪S我下樓。我昨晚出去,是顯示不便,不想他住下。他是知趣人——
“我車禍傷了時,你去看我,說打輸了——前天剛想起。你還跟人打嗎?”他在我身后問。
不等我應話,他說形意拳又叫無手拳,還叫沒頭拳??床灰娔闶?,已被你打——這是快,你已知道。沒頭,是臉對臉,對方突然看不見你,你說什么原因?
我想說“腳快”,忍下沒出口。
他自問自答:“要說腳快,那你又錯了。”腳再快,也快不過人眼。讓對手誤判,才叫步法。你往左去,他往右看,當然看不著你。籃球過人,也是此理。
出樓門,我向車棚跑。他拄拐杖,趕了兩步,我說上學要遲到,他停下。蹬車行遠,回頭見朝陽打在他臉上,紅如血。
連蹬三腳,終于掉轉。
十五哥見我回來,站直身。一念醒悟,他和大舅沒吵架,借口住下,是要詳教拳術——王總畢竟不如他。
“十五哥。我又錯了?!?/p>
“你沒錯,上學吧?!?/p>
十五哥揮手讓我走的神情,令我一日恍神,下午三點半放學,到錄像出租店找名人,想學念佛。名人敏銳,問是不是遇上了事。不想談十五哥,我說為考學。
“你肯定能考上?!泵酥v解,念彌勒名號,是贊美五十七億六千萬年后的人類,那時彌勒降生,人間急速完美,所有苦惱全不見。
我:“現(xiàn)在不管用?”
名人說別急,還有種講法——彌勒時時在人間。彌勒是釋迦牟尼佛的弟子,釋迦牟尼講完《無量壽經》,囑托彌勒,守護經本不泯滅,賜福每一位讀經者。
拿出本薄冊:“讀一頁,彌勒便成你身影,時時在?!?/p>
十萬億個太陽系構成一個大千世界,地球向西,經十萬億個大千世界,是極樂世界,一切完美,阿彌陀佛所造。是五十七億六千萬年后彌勒日后改造人間的范本。生前贊嘆極樂世界,死后便會飛向那里——
我:“沒救了,我得死?”
名人:“阿彌陀佛,你又急?!?/p>
阿彌陀佛不是生來是佛,跟你我一樣也是凡人。什么心態(tài)落實為什么世界,凡人之心,造出漏洞百出、自尋煩惱的人間,阿彌陀佛看透,知道得往好處想自己,許下四十八個愿望,越想越好,造出極樂世界。
清朝滅亡后,京城仍是前清官宦世家把持,換身為新政府官員。他父親年輕時離經叛道,不做官,要做詩文,游山玩水,廢了前途。好在大家族制度,每戶小家的每月生活費由家族賬房派發(fā),他家吃穿不愁,拿不出錢。
知道父親是空架子,回京后沒開口要錢,說不再跟習武人混了,想在政府謀職,安定下來。父親老了,贊賞他,帶他去拜訪做官的親戚。知道這位親戚有錢,他上門改口,勸其資助國術館,以武術重塑大眾心態(tài)、改造民族命運,報出個大數(shù)。
親戚沒理他,跟他父親說,咱家歷代是讀書人,習武的是亡命徒,你兒子混入下品,別拉扯我。
親戚答應幫忙,卻被索錢。這么辦事,會被親戚們看不起,他父親登報紙斷絕父子關系,做出交代。他也沒臉回國術館,窩在朋友家仨月,報紙上等來國術館倒閉的新聞。
十五哥眼中滅去戾氣:“我習武,是看不上父親,覺得他對家不負責?!绷曃淙诵Q要強國強種,為國負責。這個大責,吸引了他。
“你姥爺是個哥哥,當年為我,跟父親吵架。父親說我索過一次錢,就會總索,這么做是保護親戚不受騷擾。你姥爺信了,他一輩子受人糊弄。你別學他。”緩了口氣,“跟個孩子,交代得這么清楚。是要你學我?!?/p>
與練八卦掌同學的約架,囑咐我一定要打,不怕再輸,輸了他再教我。
他混入車站等車的人群,我喊“再見”,卻愣在那。他從人縫里露頭,問還有事么。我:“十五哥,我不打啦。”
跑回姥爺家,母親還在,也要走了。她騎車來的,我送她出胡同口,問她何時回家。她沒答,說十五哥入獄,姥爺擔下他妻兒生活,姥爺工資微薄,她不得不放棄考高中,十六歲參加工作。
戈壁上的人,每人每月都要家里大包小包寄吃的。母親的工資,大半是十五哥吃下,十年后,她第三次漲工資,才有余錢給自己買自行車。
得知十五哥打了姥爺后,氣壞了她,覺得白費了她的付出。十五哥出車禍,姥爺作為十五哥的“社會行為”責任人,得警局通知。姥爺要她陪自己去郊區(qū)探病,她拒絕。
我想:姥爺去探病,還有這檔事?姥爺人不錯——
姥爺從郊區(qū)歸來,她問情況。姥爺說,大舅躲出去沒露面,十五哥講,如果不死,來姥爺家過,在姥爺家終老。
母親急了,問姥爺怎么回應。姥爺:“我說,咱倆都老了,還是跟著各自的兒女過吧?!蹦赣H:“您總算做對了件事?!?/p>
“姥爺這輩子是糊涂人,也看透了他?!蹦赣H騎上車,臨走囑咐,“他能拖垮所有人,你別見了?!?/p>
美校暑期班結束后,我和兩位班上結識的人去郊區(qū)寫生,住了三日,風景畫不在考試范圍,是我們喜歡。
一人已考美校兩次,當?shù)刭I下十只雞蛋,教我們畫完后抹上蛋清,效果油畫一般。離開時,各有一二張畫未干,向旅館要了食品空盒,用鐵絲固定在里面,拎著不至于蹭傷畫。
來時,長途車經過十五哥所在的石頭房區(qū)?;爻蹋腋孓o同學,拎倆食品盒,在那站下車。想,十五哥不會理我。
是中午,兒子在工廠、兒媳在雇主家做飯、九歲女孩在學校,十五哥一人在家,煤球爐上支鐵絲圈,正烤白薯。
他見我,很喜悅,說“快來,快來”。當他接我手中食品盒時,意識到他以為給他買了禮物。
我把食品盒放在地上打開,露出鐵絲箍住的水粉畫,介紹還濕著。他遞我白薯,看不出失望。
他說和兒子各花各錢、各吃各飯,我問要不要把這狀況告訴姥爺,他搖頭。我說考美校,得努力畫畫,沒時間習武。他說是好前途。
吃過白薯,他顯出困倦。我說您午休吧,起身告辭,掏出寫生剩下的錢,說:“沒來得及給您買禮物。”放凳子上,約六七塊。他似看不見,櫥柜里拿出雙筷子,遞我一支:“國術館的劍法,國術館里不教,得去教師家,磕頭學。”
拿筷子教劍法,囑咐日后棄掉真劍,以拳作劍,凌空一點,可稱霸天下。
照做,無心學。
他看得出,收去我筷子,說他倦了,讓我走。
坐上長途車,才想到沒留下買票錢,拎著兩個盒子顯眼,不好混下車。坐回城里,快到站,我走到售票員坐臺,想請求原諒,但看到售票夾子擺在臺面,生出個靈感——可以偷票。
我、售票員、票夾,形成等邊三角形,我手做出動作,如果形成線條,必被發(fā)覺,只有用劍法的凌空一點——售票員盯著我臉,一張票冒出我指尖。
下了車。
轉過年,我和Q繼續(xù)報名,參加美校寒假班,做最后沖刺,美校專業(yè)考試在五月份。二月二十三號,天氣預報說要下雪,夜里九點,來了十五哥。
他胡須骯臟,說找我父親。父親難得不在,一位早年朋友來京,拉去吃飯。十五哥說跟我父親是老交情,想找父親拿些錢,跟大舅分開吃飯,有點活不下去。
坐車來要三個多小時,看他疲累,我叫他去我房躺會兒。他拒絕,說幾月沒洗澡,衣服解不開,里面臭,不便上床。
我到廚房,切香腸,炒了飯。他吃下,之后坐沙發(fā)里,閉眼等我父親。一會兒睜眼,問我畫學得怎樣,如果還行,就給他畫一張。
我安排他擺姿勢,是美術班老師調教模特的話:“只要眼神不變,就能保持住身形?!彼聪虼笠鹿?,果然一動不動。不久響起鼾聲,仍睜著眼。
我停筆,他擺手,示意我繼續(xù),他沒事。鼾聲漸小,終于滅去。一小時后,我告訴他畫好,他長出口氣,說祖師爺要他教我東西。
睜眼的鼾聲,形意門稱為“雷音”。胎息是內在感受,如燉湯小火,無聲無響。胎息久了,產生“雷音”。對于胎息要放任自由,不做關注,雷音發(fā)出,則要關注。
之前告訴你,心可以改身,雷音是身體的信號,表示到了“心改身”的轉變關口。你先全神貫注于鼾聲上,后將注意力轉移到胸腔深處,鼾聲會漸隱,喉腔不再振出聲。
胸腔深層的動感,不關注,便停了,關注則延續(xù)。這種動感,微細得近乎無感,失去了感覺,你也別跑神,注意力仍在那。忽然如花開蕾、如樹抽枝,動感擴展到全身,你的心便改了身。
他說不等我父親了,拿小輩錢,活得沒樣。急著要走,怕我父親回來,碰面不好。我拿出把毛票,近五十元,買顏料的錢?!澳愕?,我能拿。”他掏手絹包上,掖回兜里。
我送他去車站,外面雪花點點,迅速下大。
他說第一次來我家、我第一次送他去車站,曾告訴我,他琢磨半輩子的話“有形有意都是假”,被我打斷,沒說出后半句。后半句是“事到無心始見奇”——你把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當作我演給你的戲吧。
人的困境,是場悲傷的戲,不是真的。后面有三十個歹徒持刀要殺你,前面有三十個警察要開槍斃你,左右是你攀不上的高墻,這時你怎么逃?
我答不出。
他:“醒了就行?!?/p>
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做過無數(shù)噩夢,每次都能從噩夢里逃脫。我們也能從現(xiàn)實里逃脫,認為困境是夢境,困境就會夢般散去。
他要我等著看他本事,必有好消息傳來。邁上公共汽車,他一個趔趄。售貨員驚叫:“大爺,小心?!?/p>
車輪啟動,輾得雪稀爛黑暗。覺得整車人用異樣眼光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門,做出這樣事的是什么人?
回到家,看十五哥畫像,嘴角拖紋,眼尾下垂,強烈的衰相。畫時沒注意,有什么畫什么,唉,我怎么可能考上美校?
父親那晚十一點半由轎車送回,沙發(fā)里癱到天明,說了會兒醉話。說他的朋友遍天下,已為我鋪好路,眼前是慘了點,只要進入社會,等我的全是好事。
許久后,得知十五哥那晚去了姥爺家,花十一塊錢買個西瓜,沒再提在姥爺家終老,只說:“冬天的西瓜貴。你肯定不舍得買,我買給你?!?/p>
第二天,姥爺交他三百元,把西瓜切了,兄弟倆吃完西瓜,他回了郊區(qū)。
五月份,沒等來十五哥好消息,等來美??荚?。Q在初試被刷掉,我入復試。復試兩項內容,上午考色彩靜物,下午考人物頭像。
靜物是核桃、玉米和馬燈,我超水平發(fā)揮,玉米粒質感突出,考試結束,舍不得出場。
中午,大部分考生無心吃飯,在美校操場曬太陽。我坐在跳遠沙坑里,默念“有形有意都是假”,想到考上美校,美校里也沒Q。
下午的模特眼大鼻高,容易畫??荚嚱Y束,我畫出二月份雪夜十五哥的臉,跟在我家那張分毫不差。
騎車去了Q家。尾隨過,早知道她住哪兒。
不敢敲她的門,在樓道里徘徊,見窗臺上有個滅火器,我研究了研究,不知碰到哪兒,它活物般跌下,砸在我鞋面。腳趾疼得似斷,樓道迅速罩在白色濃霧中。
摸出樓門,我騎車而逃,一路引人側目。回到家洗澡,滅火顆粒粘滿頭,為洗下,扯斷些頭發(fā)。
第二天,我沒上學,下午四點,等在她樓區(qū)。K和她在院門分手,她獨自進來。遙望她進樓,算時間她人家后,我上樓。
樓道經過清洗,臺階邊縫殘存滅火噴劑顆粒。沒到大人下班時間,該她一人在。
敲門。門開。
我講我美校的復試考砸了,你明年重考的話,我也重考。
她奇怪我怎么知道她家,我說昨天我就來了,上臺階時,你們樓道的滅火器失靈,給噴得白頭白臉,沒好意思敲門。她大叫,昨日她父親下班,叫她清洗樓道,忙了三個小時。
她忘了對我的問話——滅火器事件由我開始由她結束,多么美好,天經地義。
門口內立著個拖布,她讓我蹭鞋底,請入門。她家地面是棕紅色,組合柜上擺一只鑄鐵老鷹。她說她不會再考美校,父母改了想法,不愿她耽誤一年,她的文化課不差,七月份參加全國統(tǒng)考,走高中一大學的正道。
畫畫這一年,當是玩了,沒什么遺憾。
——她要報考的高中,我考不上。
她從柜里取出盒煙,她父親不吸煙,家里少有客人,煙放了很久,她擔心干了。說一起畫畫這么久,也沒跟我說過什么話,美術班課間,見過我抽煙,這盒煙就送我了。
她不再坐下,我起身收煙,離開了她家。
忍過七月份統(tǒng)考,等來班上最后一次集體活動。在班主任老師帶領下,去櫻桃溝郊游,慶祝初中結束。我班有四十余人,那天去了二十幾人,沒考好的不愿露面。
我也不好,為見Q最后一面。K作為班長,好不好都要在。櫻桃溝盡頭有泉眼,帶水壺的同學都裝了泉水,我也裝,想把這一天都裝進去。
中午,同學們草地就餐,把各自帶來的食物攤在老師帶的大塑料布上。過年過節(jié)的班中聚會,壓軸節(jié)目都是K打八卦掌。老師要他給同學們做最后一次表演。
K站到場中,顯得心情極差,撩一掌劈一掌,便垂臂收手,轉向我:“咱倆真打?!辈坏任覒穑言谡{整氣息。
同學們響起掌聲,我只得上場。
有人說,沒想到我會打一聽了,略得意。我抬手,K立刻抬手,我倆相距五十厘米,就此不動。
不愧是K,敏感到我變強。
老師評說:“這個好,像是一動,就能死人?!蓖瑢W們再次鼓掌。
K說:“打吧。”
瞥眼Q,我起腳。王總教的,絆上他足踝。
他跌出,迅速站穩(wěn),看面色是急了。
我轉身跑。他被五六個男生攔住,勸“算了算了”,他在叫:“怎么能上腳?”
我沒有補拳,如趁他踉蹌,用十五哥教的劈拳,他會如去年夏天動物園里的我般,倒地暈厥,在同學前丟臉。
——我贏了。
跑出草地,跑出櫻桃溝,掏出Q送的香煙,一根接一根抽。默念“有形有意都是假”,似乎看到十五哥兒子跑離姥爺家的一幕。
當晚我離京,在火車站買了張最快開車的票。
一
十一小時后,我到達某城,下火車時,睜眼起了鼾聲。是雷音,急需收斂?;疖囌緝扔新灭^,為趕火車的特供,按床收費,以小時計價,有叫醒服務。
我住下,三十小時后到柜臺結賬。從沒有人租這么長時間,服務員好奇看我,她還算漂亮。我:“送你吧。”十五哥揪下給我的草繩結,瓜子皮般落在臺面。
嚇著了她。
出走前,偷了父親四百元,帶了冬季到夏季的衣服?!笆碌綗o心始見奇”——天大地大,我無心了,不會活不下去。
大街上轉一會兒,雷音又起,見路邊錄像廳,便急進去。屏幕上是香港武打片,循環(huán)放映,花三塊錢可永遠看下去,嫌旅館貴的人,在這兒過夜。
沙發(fā)座寬大,雷音持續(xù)了二十分鐘,隱去。之后又起——廳里賣餅干、礦泉水,還有羊肉串、啤酒。一日后,我走出,覺得萬物皆假。
聽到一聲叫:“看車!”
避過輛自行車,萬物重又變真,一道亮光透人體內,不知從何而來,如劍歸鞘。想起證果寺前的車禍,懂了十五哥所言的采藥。
一位和氣的中年婦女攔住我,說她的酒吧新開張,三天免費,求給增增人氣。樂于助人,我去了,安排在單間,桌面上擺著水果、汽水,一位二十余歲的女子在,起身介紹,別緊張,聊天不花錢。
聊了幾句,她說她喝不了汽水,去柜臺倒杯紅酒,問我行不行?當然行。她端酒杯回來,嫌棄果盤里的水果普通,問我要不要換個更好的果盤?當然行。她喊服務生換了,仰脖干了酒,說還想添一杯,可以嗎?
可以。
她端酒回來,聊幾句,還要出去添酒。我說你喝吧,我走了。她:“好,我喊人結賬?!薄安皇敲赓M嗎?”
她瞪大眼:“免費了呀,汽水和小果盤。大果盤是你要的,我點的兩杯酒,征得你同意啦?!边M來位和我同齡的女生,低頭不看我,報賬六百八十元。
兩杯酒各三百,大果盤八十。
我辯解,街頭拉我來的阿姨和這位姐姐都沒說清楚免費范圍。女生:“她倆不對,我?guī)湍阏医浝??!焙芸鞄б晃恢心耆嘶貋怼?/p>
經理:“我家里有老小,不能丟了這份工?!闭卵坨R,可憐巴巴看我,“她倆不對,你也不對,你沒問!責任分擔,你付一半。三百四十元?!?/p>
恰好是我兜里的數(shù)。
女生勸我:“不交錢,會挨打,得斷肋骨?!苯浝韯袼骸袄潇o。我們是做生意,不是斗氣?!?/p>
我已以心改身,天地不怕。問女生:“你打?”
女生:“不。你上樓時,看到樓梯口桌子坐個人吧?”介紹此人比我倆大五歲,練李小龍的截拳道。街面綽號叫鉤子,魚咬上鉤,等于死。
經理:“叫他上來跟你聊聊?”
鉤子上來,經理和女生撤出。
他坐下,真是聊。他說這里落后于時代,僅有一家書店,只賣字典,一年前店主頭腦發(fā)熱,進了五本《李小龍技擊術》,造成滿街李小龍發(fā)型、滿街側踢,被警告不許再進貨。
五本書被五位街面大哥壟斷。他拜了大哥,看到書。新人無資格看原書,是節(jié)選抄本。原書上有李小龍動作示范照片,他拼了,把一位敵對大哥打進醫(yī)院,看到原書。
原書紙薄,用透明膠布粘頁,避免翻爛。看了整夜,天亮后,書被大哥取走,他被警察帶走。
他關了半年,練成李小龍的內功,再上街面,對戰(zhàn)只練李小龍動作的人,所向披靡。驚動酒吧經理,找來他:“李小龍練成武功拍電影,用在正事上。你是在浪費自己,到我這工作吧?!?/p>
他不為所動,經理拿出盤錄像,是李小龍主演的好萊塢電影《龍爭虎斗》。李小龍的真身令他淚如雨下,街面大哥們絕不可能搞到錄像——說服力太強,他上班了。
他說經理對他有大恩,如果我為難經理,就讓我嘗嘗李小龍的厲害。
—K有那本書,嘗試和我當哥們時,給甜頭般借我看。指點書中有個體能訓練,不是上下抬杠鈴,而是把杠鈴靜止在胸前,體會兩臂內在的流動感——與你們形意拳的站樁類似。我沒理他,翻幾頁,還了書。
我問李小龍的內功什么效果。
鉤子說,拳頭抵在人胸口,沒有掄拳余地的情況下,能把人打飛。我:“是這樣嗎?”拳抵他胸口,自身打個趔趄,十五哥教的劈拳。
他跌出。
我把K告訴我的,講給他,問:“咱倆是不是看的同一段?”
他沮喪,說是另一段。他沒說是哪段,找經理去了,一會兒回來,說經理讓我留二十元,可以走人。
他送我出門,說李小龍早逝,是他此生最難過的事,夜里夢到,會哭醒。“把我打飛的不是你,是李小龍本人?!?/p>
他認為,我打出的一拳,是李小龍在天之靈的示現(xiàn),可憐他忠心耿耿,示現(xiàn)給他作為獎勵。地面上所有人都是天上神靈的投影,如同水面上的山川倒影會變形,李小龍的神靈歪曲為我的形象。
“你這個人,無緣無故來,出門不會再回,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人?”
他說得有理,我即興想道:“你能相信我是李小龍,為什么不信你自己是?”他瞳孔擴散:“我——肯定不是,李小龍死因是世紀之謎,我要是他,就會知道?!?/p>
推開酒吧門,放我出去。
走出七八步,他在后面喊:“哎——我好像知道了,你說我是嗎?”
“你是?!?/p>
淚如雨下,他關上門。
三百四十元,可以逛許久。十五哥說,周寸衣早年在座廟里練拳,廟里空地大,叫空幻寺?;鼗疖囌敬髲d查地圖,發(fā)現(xiàn)向北就是?;疖嚐o站,有長途車,四小時車程,之后需步行四十分鐘。
寺院重名的多,不知是不是它,只是想去。
空幻寺已毀,剩下圈墻根。
碰上的農民跟我說,很快這里就沒人了,用手扒開土,露出截白色骨頭,不知藏著多大。我以為是恐龍遺骸,農民笑了,說就是土。
土壤變了,雨水滲入后凝成團塊,經烈日暴曬,成天然陶器,傳導太陽熱量,灼傷土里昆蟲和植物根莖。這里不能再種莊稼,土壤把人逼走。
雨水捏成的土形奇妙,我挖出三塊,其中一塊好似無頭女人,乳房分明,覺得挖走了土下精靈。
忽然有女聲喊:“你——干什么的?”
抬頭見坡上立著個女子,穿紅背心,胸部飽滿。
迎著她,我上坡,發(fā)現(xiàn)是個十二三歲女孩。剛才仰視,判斷不了身高。她過早發(fā)育,歡喜地看著我。她顯然寂寞,讓我給她說城里的事。
我說不出,她注意到我拿的三塊硬土,叫道:“老虎!”確有一個是虎形。指著女形硬土,她大叫:“是我!”撩起紅背心,問我是不是。
我說是,她放下衣,拉我去她家。說不去她家,是瞧不起她。
她家在窯洞中,有土炕和一口水缸。她爹見了我,慌忙下炕,問:“城里人吧?”女孩讓給我做碗面條,她爹忙去搟面。
吃面時,她蹲地上,把我鞋帶拆了,手指間編出個菱形套四方形的圖案,舉起給我看。我夸獎,她問鞋帶能留下嗎,我說送她。
她爹大喜:“謝謝,謝謝。給東西了。”
我掏出七元錢放炕上,說付面錢。她爹急了:“吃面還要錢?瞧不起我!”我說了半天,她爹還是把錢塞回我兜里。
我告辭,父女倆送我出屋,她爹讓女孩回去,女孩不干,她爹回身一記耳光,她哭著進屋。轉過身,她爹對我滿臉笑:“小兄弟,你把這丫頭帶走吧。我們這方土堿性大,傷男人卻潤女人,你看她這模樣,大了丑不了,她再大點,你睡她也可以。就是,把她帶走?!?/p>
他抽女兒耳光時的突變,嚇著我,沒敢拒。
她沒有一點和爹訣別的意思,手玩鞋帶,跟我走了。走出半里,我肚子難受,她說近處有個小學,老師們都走了,已廢掉,里面有廁所。
到達后,找了個坑位蹲下,稍感輕松,一位老大媽沖進:“哎呀,你是新來的老師吧!孩子們有救了。”邁步在我身旁蹲下,響起串水聲。
我奔出廁所,一把奪過女孩手中鞋帶,系在鞋上。老大媽追上,又問我是不是新來的老師,我說不是,她恨得跺腳。
走出校園,我把七元錢放人女孩衣兜:“回去找你爹吧。”
她有些為難:“不是跟你走嗎?”
我:“我是壞人。”
剩十元錢時,我到了座古城,兩元買了二十個燒餅,先保證十天餓不著。
路旁有一排擦皮鞋的,隔幾步一個高凳。看一個高凳空著,我坐下,掏一角錢:“不用擦。走累了,想坐會兒。”
高凳下是位女子:“坐會兒就坐會兒吧,還要什么錢?”她坐馬扎,捋好垂發(fā),抬臉對我,要聊天的架勢。
沒心思聊,我扭開臉。城市有限,高樓間隙,可望見山脊?;啬?,還是說了話。她套出我沒錢住旅館,問:“你沒地方睡,就跟我混幾天?”
她不是本地人,租的房。
混了——
沒想到男女間,這么容易。
一夜,她夢到我上輩子是個山中隱士,她是山下村姑,山中采野果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壞了道行,后來她遠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曾下山找她,沒找著——
那夜,我也做了夢,夢中的我是條鯨魚。醒來后,皮膚上留有海水的感覺,記得游過的海域在北太平洋,躍出水面,可望見加拿大西岸——
幾天后,她趕我走,說她是有師父的人,山中練劍遇到障礙,重回世俗磨煉,而今她障礙已清,要回山了。
回憶十五哥教的劍法,我問什么障礙。她說是自私,她從小不占人便宜,沒害過人,但覺得自己漂亮、悟性高,仍屬于自私。練劍如煮水,引發(fā)的生理反應大,自私的意識不除,氣脈紛亂,練劍等于煮毒藥,必患病。
她在街頭擦鞋,向大眾躬身低頭,忘了漂亮與聰明。獻身于我,是獻給隨便什么人,不再自以為珍貴。
她給我七十元錢,讓我買火車票回家。
我逛了會兒,路邊籮筐上抽出截竹枝,打聽長途車站,跑去找到她。她在車窗內,說恩斷義絕,我:“請帶我見你師父。你我同道,我也練劍。”
凌空一點,竹枝閃過她眼,死去窗玻璃上一只飛蚊。
擦鞋女師父的所在,在山川支脈的支脈,屢經宛轉后的一片村子。她師父二十年前是遙遠城市來的知識青年,知青返城大潮中沒回去,守著村里位老人,學了劍法。
她說她有位師兄,技不如我。
師父姓汪,差一年四十歲,遠望像老人,知青時在田里干活不愛戴草帽,曬得滿臉皺紋??催^我劍法展示,準我留下,先由師兄調教。
幾日后熟了,師兄講起他的情史。他的中學,有位叫翠濃的女生,被位街面大哥看上,他每日懷揣把刀護送翠濃上下學。
師兄:“街頭巷尾有多少把刀藏著?而我,一把單刀!”
翠濃還是跟了街面大哥。聽聞山里有劍客,他上了山,計劃一年后下山復仇。他學了十年。
我:“翠濃怎么辦?”
師兄糾正我的想法,翠濃和街面大哥不是人,是促成他上山學劍的機緣。學劍,就是學天,天是虛的,無一處實在。地面上看似處處實在,其實跟天上的云一樣,固定不住,任何事都會變出別的事,任何人都會變?yōu)閯e的人。
他所見的翠濃,是來源于他心里的一朵云,將他帶上山。
“師兄,您的想法,您自己能信嗎?”
“如果你關注自己的呼吸,你就會相信?!?/p>
他上山一年,學會各種劈敵手腕的技巧,自信一把單刀可對付二十把刀。街面經驗,讓三把刀落地,就沒人敢再上。他謝了師恩,告辭下山,汪師父傳了呼吸法,作臨別贈藝。
“呼吸粗,不要壓抑它變細;呼吸浮,不要強使沉著。鍛煉呼吸,會傷身——”
下山路上,斗志引發(fā)得體內燥熱,呼吸強烈如狗喘,他不得不歇下。按汪師父所言,全神貫注于胸口深處,當呼吸是燒爐子的風火,不怕它大。三五分鐘后,呼吸聲隱去,胸口深處有一物在盤旋,月光般清涼。
他重又上山,問這一物是什么?
汪師父說是真正的劍,劍不是手中劍。街面大哥和翠濃,為何不是我的故事,是你的故事?你為何降生在一條暴力街區(qū),成為—個受欺負的人,而我沒有?
許多人唱卡拉0K,永遠只選一首歌。街面大哥和翠濃,是你選的歌。你的心里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街面大哥和無數(shù)翠濃,排隊等著在你的生活里一一呈現(xiàn),你會的那點劈腕劍術,怎么夠用?你忙不過來。
懲罰大哥、拯救翠濃的唯一方法,是你放棄這首暴力而痛苦的歌。胸口深處的盤旋之物,不是氣與藥,是你思想的改變。
師兄哭了,不再下山。
師兄抹去眼淚,教育我:“告訴你個秘密,放棄呼吸,你還會活著。練劍,你就知道了世上的實與幻?!?/p>
慚愧,原以為他不如我。
二
六年后,換成汪師父教。
他拿出本《紅樓夢》,指示第五十六回,賈寶玉做夢,夢到有一個相同的地方有一個相同的自己,那個自己也夢見他——
人生,是造天造地的原創(chuàng)力在自己的作品里尋找自己的游戲。每個人,既是原創(chuàng)力本身,又是原創(chuàng)力的作品。
造天造地的原創(chuàng)力,無以名狀,古人以劍代表,認為人既是劍本身,又是劍生出的銹。
我感嘆銹的悲苦。汪師父說還有許多別的銹,驚險的、神奇的、純情的——只是你我恰巧在這個悲苦的銹里。
“為何要生銹?”
“因為劍要體驗自身?!?/p>
街頭擦鞋的師姐,把我?guī)仙胶?,又在汪師父身邊練了一年劍,之后離開,嫁給位畫炕頭的手藝人,哪村有人結婚,便去哪村。她越行越遠,斷了聯(lián)系。
汪師父拿出師姐五年前寄來的結婚照,師姐紅巾蓋頭,看不出悲喜,手藝人穿廉價西裝,五官特征明顯。命我下山找?guī)熃?,她的現(xiàn)狀,會令我開悟。
三個月后,我找到師姐。
她住的院子五間房,房東家四間,她家一間。找到時,她家空著,房東幫我去喊人,未久等,等回了她。
她身材大了兩輪,眼周圍生了婦女產后容易落下的黃斑,她的小孩已四歲。我叫:“師姐。”她的兩條眉毛絞成s形,示意我別用這詞。
入屋后,她介紹丈夫畫炕頭畫出名聲,活得不再顛沛,以前趕著結婚人家找活,每村住不了一月,現(xiàn)今入住一村起碼一年,畫六七家。沒婚事的人家,也以有她丈夫的畫為榮。
此屋土炕便有畫,在壽星、桃子等傳統(tǒng)圖案中,夾雜周潤發(fā)、張曼玉等港星人像,是她丈夫創(chuàng)意。她強調:“他是個聰明人?!?/p>
她請我坐上炕。屋里唯一家具是個簡易梳妝臺,沒化妝品,擺兩盒感冒藥、幾個干棗。她從梳妝臺抽屜掏出本相冊,得意地跳上炕,翻給我看。
一百多幅照片,都是她結婚照。與寄給師父的不同,大多露著臉,面色紅潤,有著新娘子特有的威嚴。她貼在我肩側指點,兩臂撐炕,騾馬般橫著上身,垂下松懈的乳房——喂小孩的后果。
想起街頭擦鞋的她,我轉過身,她敏捷抓住我兩手,要我乖乖坐好,說師父叫我來,她明白用心,要考察她劍法。
人身是一鍋水,七年前她的水沸了,時時上沖大腦,不得安寧。下山擦鞋要低頭,沖上大腦的氣回轉,降至胸腔,得了安寧。
帶我回山后,師父教她,說眼睛是初升之日,眼睛之外的身體全是黑夜。練眼是向內看,像女人看到心上人,敢看又不敢看的狀態(tài),心在那兒眼不在那兒,名為“內盼”。
一年后,她的雙眼照亮全身。
初感甜蜜,巨大幸福。而后,生出愧與怨。
汪師父說,那是她之前刻意忘掉的經歷。人身是一鍋水,你的記憶是落于鍋底的鹽塊,水熱了,立刻全鍋咸味。你還要去做好事,時時做好事會令你時時處于善意中,你幫助的人是在幫助你,幫你清除愧與怨。
她下山,選了件好事,嫁給個落魄的手藝人。事情開了頭,她要做的越來越多,為個家,再無雜念。
生育和操勞,令她失形,明顯營養(yǎng)不良,老去許多。她自嘲習武為身體棒,而她習武毀了身體。
我沒能掩住眼里的可惜,讓她發(fā)現(xiàn)。她歪頭,說她的臃腫是假象,三個月時間即可恢復成我剛見她時的樣子,但她覺得無所謂,看著身體變丑,看戲般過癮。
她已善意滿滿,要改變身體,會很容易,關鍵看她想不想。但美丑對她已無區(qū)別,覺得變美要費力氣,還不太想。
“不信我說的?”她用力看我,眼睛周圍的黃斑似消失,青春復現(xiàn),又瞬間泯滅。
師姐的父親是高中數(shù)學老師,汪師父是她父親刻意培養(yǎng)的學生,每個周日都來家里,拿過市級青少年數(shù)學比賽冠軍。獎狀沒拿回家,擺在她父親辦公室,以報師恩。
汪師父當年,被知青集體喊作“汪冠軍”。知青,1968年中斷學業(yè),到農村落戶的城里學生,學歷和年齡都偏低,學歷為初中、高中,年齡十四至十八歲。
1978年,知青返城大潮,師姐父親沒等回汪師父,拿著汪師父的冠軍獎狀,去返城辦事處,說這是可以考上清華大學的人才,本市不多,你們要有責任心。
得到回答,不是城里沒名額,不是生產隊刁難不放人,是他本人求留下。
師姐父親花光家底,向鄰居借了點,湊夠車票錢,趕去山村,勸汪師父別犯糊涂,汪師父則說他找到了此生真正想學的東西。師姐父親見了教汪師父劍法的老農,喊了聲“呸”,跟汪師父恩斷義絕。
師姐長到十八歲,愛上個班上男生,倆人一起看電影一起吃午飯,從沒拉過手,并排做作業(yè)時挨過肩膀。為讓男友奮進,考上清華,她養(yǎng)成了批判男友的習慣,事事都說他不好。
一次吵架后,男友找同學喝酒,回家路上出車禍去世。
回顧自己的惡言惡語,她崩潰,在家待了三年,幾度住院,仍無好轉。她父親身體垮了,迅速過世,臨死前想起山里的得意門生,寫了封信,要她投奔。囑咐,過去許多年了,汪師父早該結婚,萬一他死了老婆,你就嫁給他吧。
她持信奔赴山村,被教了劍法。汪師父沒娶村姑,對她也沒意思。
進山是在夏天,熱得出不了屋,汪師父要她曬太陽,怕她傷臉,給了頂草帽。她一分鐘都待不了,汪師父教她,把身體當成個大洞,無血無肉,里面有回響。
她做不到,皮膚熱度讓她無法這么想。汪師父說起數(shù)學:“圓球的直徑,是實的還是虛的?”她說是虛的,圓球里并沒有這條線。
汪師父:“你身體里也有條虛的直徑,先想它吧?!?/p>
一線空虛,讓她靜下,曬過半小時,精神開始好轉。
——怎么跟周寸衣教拳的口頭禪“窟子”近似?
六年學劍,越學越覺得像混沌樁,曾經想過,師兄和汪師父都是十五哥幻化,變相來繼續(xù)教我。
門開了,一個四歲孩子推門進來,拉著位老太太。剛才師姐在老太太家串門,聽說有人找上家,以為是約炕頭畫,想幾句話就會談完,留下了孩子。
老太太一個勁說:“你家有客,拉來我干嗎呀?”四歲孩子是拉不動她的,是她自己想來。師姐端正坐姿,說:“柱子,給叔叔跳個新疆舞。”
小孩翻我一眼,興高采烈跳起來。
她丈夫不久也回來,他家來客人,滿村都知道了。問出我是北京人,他夸獎師姐:“你有這樣的朋友,咱們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錢呢?!眴栁姨扉T廣場真那么大嗎,我說大,他滿意極了,手向我揚起,遞上根煙。
我已戒煙,忍著抽了。他又問了北京別的地方,我都說大,他倍感快樂。師姐遞來眼神,示意我可以告辭。我告辭,他又掏出根煙,連煙帶手別住我胳膊,叫道:“坐會兒——”尾音竟是哭腔。
我只得坐回,他說一見我就覺得跟我有緣,他沒能給媳婦孩子備下好日子,萬一哪天他得病早死,他的媳婦我得養(yǎng),孩子可以隨我姓。
他的唉聲嘆氣,被師姐打斷,叫我別當真,這是他跟人拉近關系的方式,四年來已把她娘倆托付給數(shù)百人。她罵過數(shù)百次,他改不了。
我勸她,帶你男人去醫(yī)院查查,不會真患上什么病吧?人總這么說,怕是有預感。她呵呵笑,說不會。
我交給她九百元錢,是汪師父種果樹一年所得。囑咐她給汪師父寫信,她說不用,她的狀況,汪師父大致能想到,想到就等于見到。
她抱起孩子送我出屋,至院門止步,臉上奇跡般有了潤澤。她丈夫送我出村,說他家是我永遠的避難所,如果我遇上難事,一定回來找他,他畫過炕頭的地方有方圓一千里,有五百名生死之交,可以幫我扛任何事——
我答應了。
村外有河,在冬季,露出大面積河底。為細膩黃沙,仿佛女人背肌。這個廣大女人,包容一切,滿是柔情。
汪師父預計的開悟,并未發(fā)生?;厝ネ局?,我改乘火車。慢車,二十分鐘一站,不放過任何小村小縣。
我的對面,是個趴桌面睡覺的姑娘,棕紅染發(fā),牛仔褲上繡著牡丹。開過幾站,對面姑娘抬頭,翻了個白眼,兩指挑起,遞上根煙。
不敢接。
我說我有煙。她說認識我,六年前,我去她家吃了碗面,騙了她爹,沒把她帶走——躲不開的重逢,差點落淚,不知是為師姐還是為她。
當年被我甩下,她回家遭了暴打。去年,她爹終于找到個人,將她帶走。睡過數(shù)百男人后,她不再畏懼人生,敢干任何事。
唯一缺陷,是莫名瘙癢,不在皮膚上,找不出個可以撓撓的地方,急得她想死。西醫(yī)講是癔病,中醫(yī)講是肝火,都沒治好她。
參照師姐低頭擦鞋的經歷,我分析癢處在腦里。你晝夜失調,久臥不起,氣血上涌,不能落下——她急了:“你讓我落下來吧!”
我指向車頂,讓她上眺。她翻白眼,過了一站地,瞳孔下落,感謝說不癢了。山中師兄教的,低頭也可以,抬眼也可以——師兄是好人,可總覺得他該去救翠濃。
唉,當初帶她走,或許也能碰上師姐,待在汪師父果園好過她后來經歷——問她想學劍嗎?這回帶你走。
她說走不了,下一站是中轉站,車廂會清空,所有乘客都要下去,中轉站臺上,有人接她。
“非要跟他們走嗎?”
她說是,身不由己。
我可以用劈拳——汪師父預計的開悟突然發(fā)生,像是醒后,丟了夢中的自己,成了周寸衣所言的“窟子”——以前的空洞感,是強力假想,這回是感冒發(fā)燒般自行發(fā)生。
尋找?guī)熃悖瑤е虐僭?,帶著《紅樓》。
急看第一回,賈寶玉的人生,是一人做的夢,一個活在自怨自愧情緒里不能自拔的人。物極必反,一天他做了個美夢,治好了自己。夢到投生到太平盛世、文明之家,滿眼珍奇,所有人都喜歡他,被喚作“寶玉”。
指書頁,對她說:“林黛玉是另一個夢,夢到自己是一株草,受了灌溉,無以回報,發(fā)愿化作女人,以眼淚還水量。沒人要求還,是自愧自怨心理,令她做出不必要的事,造成哭不止的人生。打你的爹、睡你的男人都是你的愧與怨,變現(xiàn)為人,來折磨你?!?/p>
她愣了半晌,問:“中轉站接我的人也是?”
我說是。
兩支煙后,她有了主意。如果她不再怨一與J隗,接站的人便會看不見她,如果她擦身而過,便跟我上山見汪師父。
接她的是五個人,橫眉立目。
她躲在站臺柱子后,說出去必被看見,要翻翻《紅樓》。給了她,她找出一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跟十五哥說的“有形有意都是假,事到無心始見奇”多么相像。
念著找到的話,她走過那五人,隨我上了山。
三
汪師父不在果園,在醫(yī)院。身中五劍,都在臂腿。奄奄一息,因為失血。
兇手是師兄,村人已報案。時隔多年,他還是想起了翠濃,重新認識到她是真實的人,不是汪師父所說的機緣,生出怨與愧。
汪師父說師兄是“回風卷雪”,已克服的想法重又爆發(fā),猶如風中的雪花旋飛。他應該去找翠濃了。
如果翠濃還跟著街面大哥,以師兄劍法,將還有死傷。汪師父叫火車帶下的姑娘去走廊等,回避談話,囑咐我去找?guī)熜?,在他行兇前刺死他心中的怨與愧。
我確認:“不是刺死他?”
“不是?!?/p>
師兄的突變,汪師父認為是自己引發(fā)。命我下山尋找?guī)熃?,因汪師父越來越想她,他原本可按照師姐父親的意愿,迎娶她,但他按照劍法,磨煉她。
天界中的一株草,要以眼淚還灌溉水量,投生為林黛玉。自怨自愧的情緒,感染得附近精靈都覺得虧欠,自造理由,紛紛要還點什么,落人人間,湊成大觀園眾少女。
師兄想起翠濃,因為汪師父想起了師姐。
師兄刺來的劍,并非猝不及防,可以擋開,然后喝斷他的狂想。汪師父沒教育他,讓他教育自己,身受五劍,止住自己的想念。
汪師父叫我領火車女回房,問:“是要跟我學劍法嗎?”她說她立下志向,人生沒意思,將練劍終老,永不下山。
汪師父說不巧,他剛剛也立志,此生不再教劍,她永不下山的方式,只能是嫁給他。汪師父介紹自己,十五歲獲得市級數(shù)學比賽冠軍,今年四十五歲,種果樹為生,年收入九百元。
她雙眼起了光。
汪師父說我了結師兄的事后,不必回山,受刺事件展示出劍法終極意義,他再無可教我的。按規(guī)矩,授藝完結,師徒要永不相見。
他有位大他四十多歲的師兄,在京城一所醫(yī)院當針灸大夫。寫下姓名、地址和作為見面憑證的一首詩:“如果有一日,你回風卷雪,不要來煩我,去找他。”
師兄上過的高中,成為小鎮(zhèn)急速發(fā)展后的黃金地段,已遷走,現(xiàn)今是座四十層大樓,表面由藍色玻璃覆蓋,陰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樓,家家戶戶的窗簾被照得豬油皮般透亮。
當年的街面大哥如汪師父般衰老,在遷走的高中里,求得體育老師一職,整日曬在操場。他小腿盤條黑線,是靜脈曲張,應該還得了前列腺,六七分鐘便甩下學生,跑趟廁所,尿三五滴,飛快回來。
他五點下班,家在一所筒子樓,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筑,氣味極差,家家戶戶在樓道里炒菜。有公共水房和廁所,他去水房淘米,我現(xiàn)身,說想談談。
街面大哥的反應奇怪,死囚般平靜:“終于見到了你。”
他端米鍋走出水房,下樓梯,到街上,一直向前,走進片無人樹林,說:“到此為止吧,請下刀子?!?/p>
一周前,他覺得有人跟在身后,轉身見不到人。他跑起來,能聽到兩人的腳步。
跟蹤他的只會是師兄。我:“還記得翠濃嗎?”
“翠濃——”
街面大哥想了很久,想起是個睡過四次的女生,很快他又盯上別的女生,放過她。好像誰說過,翠濃考上廣州的護士學校,再沒回小鎮(zhèn)。
我:“還記得保護翠濃的男生嗎?一把單刀對付你們二十把刀?!?/p>
街面大哥斬釘截鐵地表示無此事,他完全想起來了,翠濃是個孤單女生,沒男生為她亮刀,白受欺負。過了會兒,大哥又說他記混了,是有個男生為翠濃亮刀,五秒內被捅倒,他喊街邊飯館的老板,用買菜的三輪車拉去醫(yī)院。
男生翻了白眼,像是人快不行了,他沒心再動翠濃,招呼手下回家打撲克。兩小時后傳來消息,男生死在醫(yī)院,他當即逃離小鎮(zhèn)。
我:“又記錯了,男生沒死!”
街面大哥發(fā)誓沒錯,兩周后他回了小鎮(zhèn),放學路上劫走翠濃。捅男生的是他一名手下,已被捕歸案,他一身輕松。
——難道師兄是個鬼魂,不死的意志上了山?
“兄弟,您還報仇嗎?”街面大哥等久,終于問我。
“我不會再騷擾你,今后,你要還覺得身后有人,那一定是你的錯覺?!?/p>
“結束了?”街面大哥哽咽,端米鍋走了。
感到后背襲來劍氣,如果我回身,便會被擊中。我向前躍出,未及轉身,劍氣追上,只好再向前躍。
連跳五次,仍未能轉身。我叫:“師兄,是你嗎?”
背后沒有回答,我腳下多出條人影。轉身,正是師兄,不知多久未吃飽飯,塌了雙顴。我:“師兄,您忘記您死了?”
師兄:“是忘了我是誰。”
刺傷汪師父后,他下山報仇,跟在街面大哥身后,遲遲不下殺手,是覺得不認識此人。跟了一個周,漸漸想起,自己是個瘋癲患者,十七歲至二十七歲反復住院,愁壞父母。
父母聽說山里有個未返城的老知青,收留他這樣的病人,減輕家屬負擔,一年交六十元。那里可以滿山遍野地跑,跑累了,會回老知青家,人丟不了。
老知青還教劍法。二千四百年前,越王勾踐以此劍法訓練軍隊,稱霸春秋。
商量歸商量,不忍心送他去。
他再次犯病,又送醫(yī)院。小鎮(zhèn)僅一所綜合醫(yī)院,處理他的辦法是從急診室轉送市醫(yī)院,急診室碰上位中刀的男生。男生的故事,聽哭了他,認作是自己的,逃窗跑了,去報仇。
甩開父母后,忘了自己,但男生中刀的慘烈印象,令他謹慎,想先學武功。記得父母說山中老知青教古戰(zhàn)場劍法,成了他去處。
十天后,老知青聯(lián)系了他父母,父母交一百二十元,請先管兩年。
師兄決定投案自首,去派出所查出父母,很想看看他倆。他對家還一片空白,記不起什么。我陪他去了,師兄被迅速收拘。
值班的有位老干警,給我錄完口供后,講起了汪師父。
汪師父十七歲落戶到山里,不久出名,因為發(fā)瘋,知青集體下山,陪他去醫(yī)院。隔不久又犯,反復多次,便由著他滿山遍野地走,餓了會回知青點吃飯,走不丟。
山里有個孤寡老地主,沒人理,不知他倆怎么說上話,汪師父總去找他。知青返城大潮,汪師父突然病好,正常人一樣說話,表態(tài)不回城。
回城不易,要各找門路,同來的知青散花般歸去,獨留下他。
他貌似好了,山里人認為他能好就能治,把發(fā)瘋的孩子送給他管,好了一兩個,大部分不靈。但好的一兩個,令他的名氣傳下山。
我:“他會不會劍法?”
老干警說應該不會,汪師父平穩(wěn)病人情緒,是讓他們去果園勞動,對沒勞動能力的,煞有其事地教劍法,騙他們活動活動。
“鍛煉身體,對精神上多少有點好處?!?/p>
承認老干警的觀點,想回京了。
一
對我的歸來,父親說:“你一整天跑哪去了?”六年等于一日,父親容了我。
母親上完學,仍沒回家,在爭取職稱,跟小她二十歲的年輕女護士合租房子,在醫(yī)院天天上夜班。
VCD興起,令名人的錄像店倒閉,家門已鎖二年,鄰居說是去了廣州。
同學們說,K考上高中卻沒上,生出個嗜好,撿飲料瓶子,攢夠五麻袋賣一次,堆得家里進不了人,他姐姐姐夫住家里,煩透了他。他父親臨退休前,單位補發(fā)間九平米小房,給了他,讓他遷出家。
Q家已搬走。鄰居說,Q的父親在單位辭職,接手南方一家冷飲廠,成為大款。南方,廣闊無垠,有數(shù)不清的冷飲廠。
以前屬于Q的窗口,淡藍色窗簾被金屬百葉窗取代,硬幣般銀白。搬入的新住戶,是對六十歲夫婦,男人清晨揮舞三米長鞭子,鍛煉身體。
我??此?。
一日,他拎鞭子向我走來:“年輕人,可憐你這份苦心,不用偷學啦,今天開始,我教你!”
引出我哭聲,想到可能永遠找不到Q。
有人喊:“鞭子抽到人啦!”擁出大批圍觀群眾。他把我拉起:“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咱們回家去。家里有早餐?!蔽覍嵲谡f不出話,彎腰解下鞋帶,撥開人群,跳到草地,憑空抽兩下,掉下三只蜻蜓。
表明我高過他。
系好鞋帶。從此,不再來。
回京后,還沒看過姥爺。
父親說老糊涂了,已跟人對不上話,學他上一代的老人,每日拿板凳坐在街邊,一坐一整日,看汽車行人,據(jù)說會失去精氣神,能早死。
沒乘公共汽車,我走去姥爺家,自己跟自己說,如果走不動,就不去了。過個路口時,被輛尼桑車堵住,司機探頭,喊我“兄弟”。
是王總的司機,他哭了,之后解釋近年吃得沒營養(yǎng),容易激動。
他開尼桑,白色車身已泛黃,如屠宰場的冰柜。我上車后,還未說話,他見有個人立在路邊,問:“兄弟,去哪?我車上有人,你倆搭伴,便宜?!?/p>
那人上了車,司機強調:“這車對我就是條腿,我事多,要滿城跑,能搭人,貼補上油費,就知足了。”轉口說到孩子學費,“每到新學期開學,我都想把我兒子殺了??晌蚁虏涣耸?,我能殺誰?只能殺自己。”
乘客搭腔:“老哥,想開點?!彼緳C立刻激昂:“現(xiàn)在正查黑車,罰款、扣車??蓜e抓到我,抓到我,我就死?!碧氏聝尚袦I,頭埋在方向盤里,任車前駛。
乘客白了臉,掏出四十元錢拍在司機腿上,大叫:“停車!”
車停,司機抬頭:“我原是給大老板開車的人,根本看不上這點錢,只想說說憋屈話?!背丝停骸耙院罅??!遍_車門邁下,沖我低吼:“還不快走?”
無法面對他的好意,我頭一歪,假裝睡去。
司機抹去淚,問我想不想見見王總。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王總的大事業(yè),毀于造祖墳,目前靠爺爺留下的鹵煮老店過活,也快倒閉。
為招攬顧客,王總雇了位女服務員,臉緊貼門玻璃,見人走過,便發(fā)出甜甜的笑。司機叫道:“您看看誰來了?”王總沒認出我:“哈哈,兄弟呀!是兄弟,就有一碗鹵煮。”趕去廚房盛。
司機抱歉:“他腦子不好了,別怪他。”王總端鹵煮出來,放在我面前:“家傳絕活?!?/p>
我:“你還有個家傳絕活?!迸鏊獠浚弊油崃?。他正起頭:“打鼓!”又一聲大叫,“是你!”
想起我來后,他便開始痛罵他女兒。他要把女兒培養(yǎng)成知識女性,不料她往性感發(fā)展。“男人見了她,除了想干她,想不出別的。連我這當父親的,都——”
司機忙打斷他:“可不能瞎說,彤彤是好孩子?!蓖蹩偅骸拔壹胰俗怨砰L得糙,偏偏她精致。我懷疑,當年婦產醫(yī)院抱錯了,如果這樣,不如——”王總不說了,一個女孩走進,穿低肩T恤,沒搭理他,徑直進后屋。
王總:“你倆走吧。她不喜歡以前的人找我?!?/p>
司機送我回家,路上說王總非把自己女兒干了不可,得救救這姑娘。我想,幫他找回一點大款的感覺,或許能心理正常。家里的古龍武俠小說中,夾著張紅色的卡,是六年前王總送我的美容卡,一次沒用過。
第二天,我將卡交給王總,王總變色:“你知道這里面有多少錢嗎?三萬。有了這三萬,我可東山再起!”
王總和我趕到賓館,美容廳承認此卡有效,但提現(xiàn)金的要求遭拒。王總只好躺上美容床,清理面部毛孔的蒸汽噴來,不甘心地睡去。面容鮮嫩出來后,思維正常了不少。
王總天天去美容,我提醒他不要太勤。王總解釋,如果節(jié)省用卡,會感到還是窮人,卡就失去了意義。
卡用光后,王總把我約到鹵煮店。還是沒客,招攬顧客的女服務員已辭退,王總握住我手,說今晚要出事。“跟彤彤說了,我晚上睡她屋。我是畜生吧?”
我:“——嗯。”
王總:“還有更糟的,她答應了?!?/p>
盛了三碗鹵煮,他從后屋叫出彤彤。彤彤給自己碗里加了很重的料,腦門嗆出細汗,吃完扔勺子:“決定了沒有?我該怎么辦?”王總用小勺指我:“跟他走?!?/p>
王總在拯救自己,彤彤出門,他哭了:“沒幾年,我就老了,那時候你再回來?!蓖仡^:“爸,你能照顧好自己嗎?”王總:“放心,咱家開鹵煮店,餓不死?!?/p>
彤彤面部抽搐,勢必要號啕大哭,王總沖我吼:“快領走!”合上店門。
慌了我,之前說好,在我家只住一晚,避過今天就好。
對我領回個姑娘,父親沒反應,吃過晚飯,回了房。彤彤看電視到十一點,人住我房。我睡客廳沙發(fā),凌晨三點,胸腔內有物盤旋,脊椎似通了電。
是山中練劍的延續(xù)功效,汪師父說的與十五哥一致,電流的感覺,不是溝通天地,采來的靈氣,而是心動。
投生為人,是此心動。成人長大,大腦進入辨別推理程序,僵住了心。久未動的心,稍一松活,便有巨大的舒適感。
像塊蓄電池躺著,聽到彤彤起夜,衛(wèi)生間出來轉至客廳,問我想不想睡她,她無所謂。
不想。
她信了,坐下聊天。說一年前她和位同學做過實驗,她實驗到底,直至墮胎。醫(yī)生們一邊做手術一邊說話:“有腿形,夾住?!?/p>
她沒跟王總說,但身體垮了半年,王總不會看不出,悶頭照顧她,沒多過話。她又跟幾位同學做實驗,夜里不回家,王總都悶著沒話。她覺得這爸爸真好,他卻開始變得不正常。
王總夫人離婚而去,父女倆住鹵煮店后屋,一所里外間平房。彤彤住里間,王總把電視機搬進里間,看到晚上九點,就自覺出去,一周無事。一周后,王總清晨進門,看早間新聞,坐在床沿,壓住她衣服。
彤彤睡覺只穿底褲,裸著胸,起不了身,敞開嗓子罵“傻×”,王總一臉怒容地出去。
天天做美容后,王總不再看電視,她也給里屋門裝上插銷。僅有一次,王總夜里推門——僅一次,彤彤也分不清是真推過,還是做夢。
好景不長,今天王總提出,晚上要進里屋睡。瞅著他可憐,彤彤答應,下了無所謂的心。王總卻要她跟我走,我一路無言,目不斜視,令她感動,覺得爸爸的朋友講義氣,爸爸是好爸爸。
彤彤想在我家住到高中畢業(yè),讓我回鹵煮店取她的東西。生出不好的想法,我:“你爹把你交給我,看似是保護你。還有種可能,是他不想活了?!?/p>
“嗯,有理。以后穿一樣的內褲。”
我通過考核,有了工作。
火葬場建筑模仿故宮,紅墻金瓦,雕梁畫棟。我的辦公室內還有兩名導演,一日平均燒三十位逝者,平均有七八樁拍攝。
五年后,火葬場改革,允許家屬自行拍攝,同室的兩位導演轉去送殯儀仗隊踢正步,我選擇買斷工齡,拿三萬塊下崗。
北京二環(huán)內房價一平米一千二百元的年代,三萬是大錢,我認為占盡國企便宜,后半生安定了,想起五年前的那片水。
跟五年前一樣,買五斤蘋果,吃著去了。公園也改革,修建了水上樂園,岸邊立欄桿,里面有數(shù)不盡的濕漉少女。她們長大后,必跟我無緣。欄桿外有伙老頭在觀望,估計是一樣心思。
我掏出蘋果,分給老頭們。老頭們不敢接,說:“我們的子女都是下崗職工,我們也沒有退休金,您從我們這兒騙不到錢?!?/p>
我:“我是這一代的國術館館長,只想讓國術館的武功得以流傳?!?/p>
從此,我在湖邊無償教拳,直到偉大的2000年。
小學時,老師說,到了2000年,飯館取消收費,男女取消婚姻,工廠自動化,取消工人,火車自動化,取消駕駛員,醫(yī)院自動化,取消醫(yī)生,世上剩下的唯一工作,是幼兒園保育員。
均未取消,遇上了Q。
傳聞有誤,她父親并未辭職下海,在南方成為大款。她父親競爭科長失敗,上級將他調到機關下屬的冷飲廠當廠長,還在體制內。上級說機關是事業(yè)單位,工資菲薄,企業(yè)單位效益好,當不上科長,讓你多得錢。
退休時發(fā)現(xiàn),機關退休金漲到一月二千四,企業(yè)退休金一月八百,他奔走抗議,終以一月一千元了事。
Q從未離開京城,搬到離原來家五百米的樓里,比原來少一間,因為冷飲廠在郊區(qū),她父親在工廠另分配有房。她父親退休后,工廠分房被收回,搬回城里,工作多年,反而少了間房,天天喊冤。
她沒上完大學,大學二年級生小孩,輟學結婚,當家庭婦女。丈夫來自她父親的關系,她父親眼中的高攀,大學一年級便催促她交往。她丈夫有許多女人,越來越煩她,她二十六歲離異,因沒工作,沒爭取下孩子撫養(yǎng)權。
她父親已退休,安排不了她去冷飲廠。她當過公共汽車售票員,座椅附近的窗戶貼上她美??记鞍喈嫷乃郛?,還會掏出速寫本,畫眼前乘客。她不是想繼續(xù)畫畫,只是想顯得與眾不同。
她度不過考核期,失去一個又一個工作。到公園冷飲店,她懶了,第一次從臨時工轉為正式工。我在她青春的尾聲現(xiàn)身,告訴她,咱倆的未來一片光明。
一年后,三萬元嚴重貶值,留給了她,我又想離京,她沒攔我。
我是一代國術館館長——這是當年騙K的話,抑制不住地想看看他。在他九平米的小屋,他歡迎我的到來,說早知會有這一日。
初中畢業(yè)的集體郊游,同學面前,我打得他跌出。之后我跑了,他忍到郊游結束,去我家樓下喊我,要再打一次。那時我已離京。
兩個月里,他總去我家樓下堵我,吼聲如雷,父親沒理過他。
他沒考上Q考上的高中,開學前夜,他來我家樓下,決定最后一次喊我。他全情投入,喊得眼前一黑,失去了世界,只剩下腦中“嗡”的回音。
隨著聽覺復蘇,視覺也復蘇,如同話劇舞臺幕布拉開,我家大樓重新出現(xiàn)。他想,難道沒有世界,只有音頻?廣播劇的聽眾,仿佛能看到所有畫面。
甚至,也沒有音頻?鋼琴家讀樂譜,仿佛聽到樂隊合奏。
什么都沒有?
他害怕了,又喊我名字。這次,他有了一切,覺得他是世界的源頭,又是世界本身,充斥在每一細節(jié)、每一瞬間。
上高中,他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拿家里錢,開始撿廢品。
他的話,十五哥說過,叫“塞天地,貫古今”。
慚愧,他是達到,我是聽到。
他:“八卦掌三層追求,第一層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第二層不覺所知、不知所能。第三層不覺而知、不知而能?!?/p>
我:“八卦第三層,形意門說法是——事到無心始見奇?!睉M愧,只是應上了話。
他:“嗯,門派不同,高處一樣?!彪S后自我評價,第一層他已達到,撿了十三年瓶子,大街上經過的各色人等,他們都是他的知與能。他將繼續(xù)走街撿瓶子,達到第二層,不知多久,或許要終其一生。
靈光一閃,我說:“有計劃和目的,哪里還會是不覺所知、不知所能?”
愣住他,對我有了敬意,問:“不再走街,做什么呢?”按照十五哥傳的理法,我尚能回答:“不想,便會有事發(fā)生。”
滿屋是壓扁的鋁制飲料罐,他惋惜地環(huán)視,起身:“十三年前,咱倆沒打完。我跌出,你沒補拳。再比一次?”
肯定不如他,我拒絕。
“幫我改變?!彼裆珣┣?。
我起腳,如初中畢業(yè)郊游時,撩上他踝骨,他跌出。我追上補拳,他在失衡狀態(tài),反手刺我咽喉,快如蛇咬。我上身俯沖,掌劈他腹側。
我只會一招劈拳,還有鉆、崩、炮、橫四拳未學。十五哥言,可學可不學,劈拳對了,情急之下,自行能生另四拳——我生出的是何拳?
他倒地暈厥。
他父母的三居室在另一個樓門的五層,姐姐姐夫住家里。不放心他,我尋去敲門。他姐夫說我不能走,叫了急救車,隨急救車來了警車,跟到醫(yī)院取證。
K進手術室。
我被帶走。
2004年,我在上海,住父親早年關系的四居室,已白住兩年。說好是一年,但也沒人催。一日喝醉,躺在廣場噴水池沿,仰望月光。后發(fā)現(xiàn)不是月光,是商廈燈光,格外沮喪。
水池一側響起吵架聲。
我繞過去看。是對小男女,男生語言表達力極差,氣壞了我,上前拉女生:“沒必要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跟我走!”女生痛快答應:“走!”
她騎自行車,我躍上車后座,扶上她腰,告訴我家地址。一分鐘后,男生騎車追上:“先生,您能否拿開手?”我沒好臉:“拿開,我抓哪兒?”
他指示抓車座下的鐵條,理性而堅毅。我只好換手,他表示感謝,落后三米,不即不離跟著。
騎過八九分鐘,街對面有位泳裝少女向我揮手。我大叫“停車”,跑過馬路,才看清是真人大小的照片,貼在硬紙上,是富士膠卷廣告。
抱上紙人,我跑回。女生說放下紙人,她才會繼續(xù)帶我。我向男生招手,男生立刻上來。
之后情景是,女生帶我在前,男生帶紙人在后,我一路警告他,別想扔掉——這是我最后記憶。
次日中午,頭痛欲裂地醒來,男生女生在床前等我,說他倆早醒了,覺得當面道謝,才能走。上海房屋緊張,他倆戀愛一年,還沒體驗過對方,昨晚,多虧我提供了空間。
我:“不謝。應該的,應該的?!?/p>
他倆終于出門,我一時失口,表達北方的熱情:“以后我的家,就是你們的家,想來就來啊?!彼麄z大喜若狂,又要感謝。
我立刻關門,扭頭見泳裝紙人立在窗前,活人般性感。想:“總算在上海做了件好事,可以離開了?!?/p>
又回了京城。
母親評上中級職稱,終于回家。家搬了,父親退休,得到一套二廳二衛(wèi)二陽臺的五居室,他常站在各個門口,長久向里觀望,驚訝自己的成就。母親稱他為“門神”,遇上他擋路,便將他撞開。
K活著,一切沒變。他家人說,還在撿飲料瓶,從街面轉入地鐵。
可以在他家堵他,但我更想碰上他。晚九點后,地鐵乘客減少,我一站一停地看。十點鐘,在雍和宮站,發(fā)現(xiàn)位拾荒人,正側身把胳膊伸進垃圾桶。我下車,趕上幾步,看清是位戴口罩的女人。
車停站一分鐘。我準備反身,幾步外柱子后露出K半張臉。他示意我過來,我繞到柱子后,一起觀望那女人。
她掏出個帶皮套的酒壺,顯得身心震撼,把酒壺捧在手里,寶貝一樣觀看。K說是洋酒酒壺,特殊金屬鑄就,賣到廢品收購站可得大錢。
是他提前放進去的。
我贊嘆。他眼角泛起魚尾紋,無聲而笑。
三年前的比武,他脾臟重創(chuàng),險些摘除。我問:“不覺所知、不知所能,你達到了?”他反問我。
我把幾年經歷告訴他,總結:“我感覺我活著。什么都空了,唯有活著,無比真實?!?/p>
他不以為然:“你確定你活著?”
我:“我在地鐵里、你在我對面,無須證明,我能感受到自己存在。”
“睡著的時候,失去感受,你在哪兒?”
我:“沒失去,還有夢?!?/p>
“你在夢里,是另一個人,有了別的性格、別的歷史?!?/p>
我:“——醒來后,我還在?!?/p>
“你怎么確定還是你?你睡過去了,不再回來,回來的是別人?!?/p>
我:“我還認識你,你也認識我!”
“猶如你在夢里成了別人,但這個人有你的細節(jié)。醒后回來的這個人,也帶著你的細節(jié),冒充你,讓醒著的世界延續(xù)下去?!?/p>
追不上他的思路,我承認無法證明我活著。
他笑了:“既然你并不存在,那么你感受的世界也不存在。世界對你完全失去意義后,才能進人不覺所知、不知所能。”
他所修習的八卦掌,以八種掌法,模擬天地、風雷、水火、山澤八種對立現(xiàn)象,最終要達到“群龍無首”——混淆掌法,猶如群龍在空中旋飛,沒有主次,從對立思維中解脫出來。
這是他的改變。
拾荒女去掏下一個垃圾桶,離我們遠了。我問:“她對于你,是什么?”
“感應?!?/p>
一絲曾經談過戀愛的遙遠記憶,誕生了她,膠片顯影般,現(xiàn)身他面前。
我問:“你想Q了?”
他搖頭,說初中時的Q是漂亮女生,他對她是男人喜好,沒有愛。愛是最近才有的,八卦掌練到“群龍無首”后,出現(xiàn)的心境。
愛出現(xiàn)后,地鐵拾荒女也隨之出現(xiàn)。
我講了三年前我與Q的邂逅,不禁悲傷。他評判,只要你認為你活著,你就避免不了悲傷,悲傷是活著的產品。初中,你認為Q比別的女生漂亮,認為我會打八卦掌,比你帥。差別對比的思維還在,人與人就遙不可及。你設想出我倆跟你的距離,你怎么能不悲傷?
突然很想比武——我提出。
他評判我錯把渾渾噩噩當成覺悟,狼藉三年,失去了跟他動手的資格。他向拾荒女走去,留句話給我:“還有心的話,去看看Q吧?!?/p>
走出地鐵口,聞到酒香,地面印著層層葡萄皮。應是無照經營的小販,逃避城管時掉下,遭無數(shù)車輛碾軋,釀成了酒。
回到Q所在的木樓,她認清我后,靈敏退縮:“對不起,我變了?!?/p>
三年了,她該有男人。
她表示不是,雖然三年有過兩人,都試了、散了。
是開悟。
今年,《紅樓夢》突然大火,據(jù)稱含著陰謀篡位的宮廷秘史,各樣考證、解說均容易成暢銷書,她趕熱鬧看了。
第九十一回,寫薛寶釵生病,賈寶玉向她娘詢問病情,她娘正犯愁一樁官司,沒怎么理他。寶玉認為自己沒第一時間探病,寶釵寒心,不會再跟他好,所以她娘給冷臉。
寶玉悔得要尋死,叫:“天地間沒了我,倒也干凈?!绷主煊翊蛉?,評這話有悟性,“我”的觀念開啟一切虛妄,編出種種故事,寒心的寶釵、冷臉的她娘并不存在,是寶玉想出來自己嚇自己的,滿足“我”對恐怖、激烈、痛苦的嗜好。
“我”為了劃分出自身,先分出他人,后分出美丑、大小、好壞,一刀一刀割,恐怖、激烈、痛苦隨之產生。
這樣的“我”,不要也罷。
第九十一回的這句氣話,至第一百十六回成了真。賈寶玉口含紅玉降生,玉比喻“我”,生而為人,“我”隨之而來。第一百十六回,賈寶玉不要玉了,舍去“我”,終于開悟。
Q想到自己的經歷也是自造,頓時種種不甘心,全沒了。沉在“無我”后的一片干凈里,直到我出現(xiàn)。
她說,我是她想出來自己嚇自己的鬼,她現(xiàn)在已不需要這個鬼。
她鎖住嘴,我告辭出門。
下樓梯時,她追上,說《紅樓》第二十二回,寫林黛玉和薛寶釵已開悟,結伴去點撥賈寶玉,一番話后,賈寶玉雖未能開悟,但從此曉得了她倆真容。三人默契,一切照舊,小男小女地活下去。
“你我,也可以照舊?!?/p>
她的頭腦否定了我,她的身體還有記憶。
我?guī)Щ匦╁X。上海兩年,憑父親早年關系,隔三四月,能拿到一批辦公室淘汰電腦,九成新,轉手賣掉。按同學間“見面分一半”的原則,我說分她一半。
她說同學問沒這原則,你腦子壞了,是咱們初中時,廣播電臺聯(lián)播《白眉大俠》,是強盜間黑吃黑的話。
三
名人回京已兩年,我露了行蹤,被他找到。
他成富豪,說是每日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所致,善念充滿,便會召來好事。在廣州十年,九年賣牛仔褲和盜版盤,最后一年改了命。
有位大哥,不便在俗世現(xiàn)身,選他當面具人,出面壟斷一進口藥品。大哥還有許多面具人,彼此不相知。
繁花似錦后,名人英雄氣短,想活出品位,今年《紅樓》熱,十二萬分地合心。照著書中所寫,去古董市場淘家具器皿,復原書中菜肴,吃一日三餐——
他還拜了位老師,學習《紅樓》第五回所寫的“意淫”。床第之歡,為行淫。意淫,只可意會,無法形容。
我:“沒有性?”
名人:“狹隘了?!?/p>
《紅樓》第五回,賈寶玉夢中得警幻仙子傳授意淫,隨后得配仙子妹妹,飽學性事。
我:“還是行淫呀?”
名人:“區(qū)別大了——是好朋友,才告訴你,行淫是感官,意淫是放棄感官后的感受?!?/p>
“放棄感官,怎么還會有感受?”
“嗯——有??谠E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睂W這句話,他付出高昂代價。出于友誼,白說給我。
《紅樓》第三十回,賈寶玉發(fā)現(xiàn)個女孩犯癡,在地上反復寫一個字,看得他也癡了。一人在墻里一人在墻外,起了雨,均不知。
這便是意淫,感官遲鈍后,心的通達。女孩具體在想什么,賈寶玉也不知,但他全然浸入她的心態(tài)里。
寂然不動——寶玉看到女孩淋雨,提醒她避,不知自身也濕透。女孩寫字寫癡了,聽到寶玉喊話,曉得話意,辨不清聲質,誤以為寶玉是女生,回應“謝姐姐”。
這個中午,寶玉兩次被當成姐姐。寶玉回住所換衣,逢當一院女孩堵水趕鴨子玩,吵得聽不見敲門。寶玉喊話,女孩們聽成薛寶釵。情緒高昂,感官也鈍化。
名人:“感而遂通——我發(fā)過誓,好朋友也不能說?!彼ㄗh,我也拜師,跟他成師兄弟,日后一起去冥王星。
驚了我:“去那兒干嗎?”
冥王星在1930年被發(fā)現(xiàn),成為太陽系第九顆行星,地表溫度約為零下238攝氏度。他師父說,扁鵲、孫思邈、李時珍三位歷史名醫(yī)都在那兒,以氣體形態(tài)存活至今。
“感而遂通”是醫(yī)學詞匯,意淫的終極境界是肉體化為氣體,飛往冥王星。氣體遇熱彌散,遇冷團聚。為不散掉,保持人形,越寒越好。南北極有冰川,但地球畢竟離太陽近,整體不行,冥王星是理想地。
我:“你對這理論,有些不放心,所以要我陪你?”
名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他能拜師,我初中時教給他的混沌樁起關鍵作用?!捌鹨蛟谀?,你得走完這因果?!?/p>
意淫的終極境界是去冥王星,中級境界是篡改現(xiàn)實,初級境界是活到一百二十歲仍可生小孩。
嗯。可學。
他師父姓莫,人稱“莫老”,住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建的樓房,今年93歲,有位78歲夫人,兩居室,二人各居一室,沒有客廳,飯桌擺夫人房里。
莫老的房,一張床一張寫字臺,刷著油漆編號,上世紀五十年代單位配發(fā)。擺兩把椅子,莫老坐一把,我坐一把,名人坐上床,介紹我是教他混沌樁的人,我的師爺是國術館周寸衣。
莫老正經看我了,說他年輕時在上海,進過國術館,無人引薦,做好被趕的準備,門口值班的是位同輩人,和善文雅,陪他參觀練功場地,介紹如何報考。
他只是好奇,沒心學。此人給他留下好感,打聽到是館長周寸衣愛徒,江湖綽號“小李花翎”。
——小李花翎,當年聽王總說過,直覺是十五哥。我:“噢,是。他教的我?!痹挸隹?,嚇自己一跳。
莫老似不信,詢問小李花翎身高相貌,我照著十五哥說,竟然對上。莫老有些激動:“他腳廢了,還能傳拳?”
小李花翎出過新聞,在國術館過夜,睡眠中被人用舉重杠鈴砸腳,腳背骨碎裂。警局調查,遭阻撓。報紙分析,他遭了嫉,是師兄弟下的手,要查出真兇,國術館失名譽。
難道,不是十五哥——我不好改口,說確有殘疾,教不了步法。對他,初中后就沒了聯(lián)系。
莫老有些傷感,說既然是故交,不用磕頭,白教我一樣東西。問我想學什么,名人幫腔:“感而遂通?!?/p>
莫老笑道:“真是你好朋友?!睂⒏苏f過的話,向我重復。
《紅樓》第八十七回,林黛玉彈琴斷弦,妙玉聽了,認為兇兆,越想越不安,當晚發(fā)狂,幻覺遭遇強盜。第一百一十二回成真,被山賊用悶香擄走。
一音之感,造出真人真事。此為“感而遂通”。
我表示不明白,名人著急:“壞心召來了壞人!對應關系!”我:“看原書意思,強盜不是外來,是妙玉自心釀造——”
莫老不再看我,告訴名人:“你這位朋友沒天賦,到此為止?!逼鹕硭臀覀z出屋。鎖防盜門時,他眼對上我眼,單指晃了下。
下樓梯,名人發(fā)火:“妙玉是妙玉,強盜是強盜!妙玉可以召來強盜,你也可召來天地靈氣——唉,我發(fā)過誓,不能說。怨你笨,沒緣分!”
我反擊:“你說學口訣,付出過高昂代價,你師父住所寒磣,不像是得著你錢呀?”
名人瀉火,說師父不收錢,教人看天賦,他的代價是苦功。入門考試是練劍,兩千四百年前,越王勾踐憑此劍法訓練軍隊,稱霸春秋。
——怎么跟山中汪師父一套詞?
練劍不用劍,用針灸之針。先練刺懸空小棉球,能一針穿透,后練刺紙窗外落的蒼蠅,從里面一針釘死。名人買下個四合院,拆掉玻璃,糊上紙,院里養(yǎng)蒼蠅,苦練四月,終于成功。
成功后,莫老說這功夫沒用,是試你人品??献鰺o用之事,還算有品。
好奇他怎么碰上莫老?
名人說又當了大哥的面具人。大哥想學意淫,遭莫老拒絕。莫老本職是針灸師,93歲仍受返聘,在醫(yī)院一周一日開診。名人連喝大酒,搞慘肝腎,去就診,為跟莫老說上話,背下整本《針灸大全》——不料是講起我初中教他的混沌樁,令莫老回話,生了緣。
舉辦拜師禮,在上面大哥的山莊。莫老不要見證者,說天地為證,除了廚師和司機,整個山莊僅莫老和名人二人。上面大哥撤走自己一切痕跡,藏身密室,設隱形攝像頭觀看。
專門擺上扁鵲、孫思邈、李時珍三位歷代名醫(yī)銅像,中央銅像是莫老師父。名人磕頭前,莫老讓撤走自己師父的像:“我超過他了。你是學我,不是學他。”
山莊當日,傳了“感而遂通”原理,次日莫老回家。名人再學,仍要拉莫老去高檔場所小住,莫老拒絕:“是你跟我學,不是我陪你玩,要學來家里?!?/p>
查到莫老銀行賬號,往里打款,莫老打回去,嚴詞告知:“你給我磕了頭,就夠了。給錢,減我壽命?!睘楸硇⑿模ワL景名勝游玩,亦拒絕,說:“不如冥王星?!?/p>
莫老的表現(xiàn),令上面大哥狂喜,判斷一定是真教真?zhèn)?。名人所學,老鳥哺小鳥般,吐給大哥。怕他轉述遺漏,大哥給他配隨身攝像機,攝像頭隱在紐扣里。
驚了我:“現(xiàn)在正錄著像?”
名人笑了,已取消。一次莫老聊到穴位,手往他身上點,險些露餡,大哥在攝像里看到,也嚇出汗?,F(xiàn)在,他還是口頭轉述,在大哥心里的地位愈發(fā)重要。
今年的《紅樓》熱,名人懷疑,是上面大哥有了心得,在他那個層次的酒局上聊了兩句,同桌人以為他愛《紅樓》,為討好他,造出的熱鬧。
聽得我心悸,當年離別汪師父,汪師父說他在京城有位大他四十多歲的師兄,如果我日后“回風卷雪”,再犯癲狂,可去找他,是位針灸師,給了姓名和地址——
歸家后翻出汪師父所寫,正是下午去的樓。
莫老關門時,沖我晃單指,難道是要我一個人來?
我回去了,趕上莫老家開晚飯。他沒說讓我上桌的客氣話,點頭,領我去他房。
“下午你說對了,先別告訴你朋友?!?/p>
我保證不說,拿出汪師父給的見面憑證。鉛筆寫的詩,在一張撕下的報紙邊沿,紙色該在三十年前。詩為:
光明寂照遍河沙,
凡圣含靈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
六根才動被云遮。
莫老說是他師父的字,學王羲之的《圣教序》,筆筆酷肖,一看就是個苦心人。名人說拜師禮上,不讓拜他師父,我問:“您師父走錯了路?”
莫老閃開眼,讓我把鉛筆詩留下,以后我可以常來。
他夫人走到屋門,并不說話,意思是我耽誤他家吃飯。不愿被認為沒禮貌,我告辭,莫老鎖防盜門:“你先把我跟你朋友說的話都套出來,知道了,你再來?!?/p>
有難度,名人發(fā)過誓。
找上他,說沒被莫老看上,想跟你學,可以磕頭。
名人:“毀誓,死后到陰間受油炸?!?/p>
幸好讀過《紅樓》,我勸他,第九十八回,林黛玉死后,賈寶玉失魂落魄,意念追到陰間,要見林黛玉,陰間守門的曹司說,這里沒有林黛玉,整個陰間只有他這個人和這道門,里面是空的。設立陰間的說法,只為警誡世人。
名人:“并無陰間?”上網查了原文后,有點信曹雪芹,笑言:“為大哥,早毀誓,多炸一道沒什么。感而遂通是吸收天地靈氣,你想想,天地靈氣會從哪兒進來?”
恐高癥的反應是腿根如觸電,邁不動步。被當眾批評,倍感屈辱,兩眼中間會發(fā)麻。這兩處,是天地靈氣的人口。
人體是塊蓄電池,嬰兒整日睡,天地靈氣從眼間腿根補充,長大身體。青春期過后,這兩處不再敏感,天地靈氣貫注困難,睡眠成了低效方式,人便一日日衰老。
感而遂通,是相互感應。如同收音機波段對應廣播頻道,調得精確,才能顯現(xiàn)。不知眼間腿根,猶如收音機不調頻,等同廢物。天地靈氣也有關鍵,在豆蔻女子身上開花結果,不知此點,向天空大地泛取靈氣,猶如收到的廣播只有噪音,沒有節(jié)目。
去了莫老家,匯報套出的話。
莫老問:“妙玉和山賊,是收音機召來廣播?”我:“妙玉就是強盜,強盜就是妙玉,是她自己害自己。”
莫老:“你對。靈氣不在天地,在自心。遙相感應,是錯覺?!弊鲃菟κ?,“你把水甩在火爐子上,刺啦一響,這就是天地的靈氣。有什么稀罕?火山海嘯、斗轉星移,不過是一聲響。對立的東西必鬧騰,鬧騰過后一場空。心的改變,才是靈氣?!?/p>
我問:“眼間腿根沒用?”
“神經過敏,有什么用?”
我:“豆蔻女子呢?”
“一聲響。”
醉酒的人,涼水一潑,醒過來——驚醒,是感而遂通;跟人聊天,突然投機,談興大發(fā)——興致,是感而遂通;古代英烈慷慨就義—一慷慨,是感而遂通。
全是心態(tài),不在肉體。
“你從山里帶回的詩,寫的也是感而遂通。”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靈共我家”——外在的世界全在你心里,你對世界擁有全權,你卻讓自己成為附庸,成為領導的下屬、女人的男人、有人比你好看、有人比你機靈——你越來越狹隘,痛苦不堪,羨慕他人的幸福,其實他人和他人的幸福,都是你創(chuàng)造——那個全權的你。
全權的你,捏造出一個狹隘的你后,還在運作。從河里舀出一瓢水,大河并不因此而停頓。
我:“您的話,怎么證明?”
“你每天都會證明一次?!?/p>
剛醒的一刻,是感而遂通。此刻空空寂寂,是全權的你,但很快,種種狹隘遮蔽上來,你想起了經歷、性格、身份,演員般開始了一天。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六根才動被云遮——你總是錯過全權的你。
我:“您愛舉例《紅樓》,您剛說的,《紅樓》上也有嗎?”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知道嫁不成寶玉,反而心空,狹隘全消,原文形容“心里一字不留”,焚了全部詩稿和寶玉所贈信物。旁人見她不斷吐血,痛苦萬分,她自己則日漸輕松,臨終,才又想起一個字,對寶玉遙念了聲“好”,自此干干凈凈。
“一念不生,黛玉是達到了?!?/p>
一直以為是悲劇——恍過神,為名人擔憂,問:“您給我朋友說的豆蔻女子、眼間腿根,是他天賦不夠,先給假的,過渡一下?”
莫老搖頭:“另有用意?!弊屛移鹗模袢账圆宦┙o名人。
之后約好,每周三下午我來家里。
兩月后,名人搬離別墅,住回他爹留下的老屋,他上面的大哥垮臺。大哥也是面具人,上面還有大哥,上上大哥忽然過世,樹倒猢猻散。
名人請我喝酒,說兩年來買房買地,沒一樣是自己的,真如《紅樓》所言“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照顧他心情,先陪他喝酒了,隔幾日,找上他家,想勸他別再練莫老教的。
開門見我,名人道聲:“好險?!彼麆倧脑岫Y歸來,上上大哥之后,上面大哥也故去。他懷疑,是上上大哥要學,作為轉述者,上面大哥真練了。
見他害怕,我反勸,你妄想得沒邊了,莫老只是位清寒百姓,苦心教你,不練對不起老人家——他還是不敢。
放心了。
四
莫老不雇保姆,自己打掃衛(wèi)生,一日擦玻璃,椅子不穩(wěn),摔裂髖骨。我去醫(yī)院,見他夫人在走廊里犯愁,病房內擁滿人。
莫老住特級病房,小型會議廳模樣,病床僅占一角,擺二十把椅子。做完手術,夫人沒想到給推到這兒,想改小室,醫(yī)院回復,已付款。安穩(wěn)一夜,天亮便來了這些人,趁著莫老神志不清,不斷提問。
莫老的兒子還沒有退休,下班后方能趕到醫(yī)院。莫老啞了嗓子,已說六小時話。根據(jù)經驗,我知道那些是面具人,不知又有什么大哥想學,認為莫老過不了這一關,臨死前會吐露秘訣。
問夫人,怕是莫老在什么場合漏了消息,招來麻煩。夫人說莫老口嚴,從來沒有,說漏話的是莫老師父。
莫老師父是大名人,民國上海的中醫(yī)翹楚,六十年前寫過四首詩,解釋《紅樓》意淫,在報紙上發(fā)表。兩年前死灰復燃,被新生代查到,從此盯上莫老。夫人隱約記得一句詩,是“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皇撬?。形意拳,足夠趕人。我步人病房,莫老發(fā)現(xiàn)我,回光返照般眼光亮起,招呼我近前。拱開眾人,不禁激動,附耳傾聽——我也成了那些人?羞愧萬分,祈禱別說秘訣。
莫老說的是:“你走吧?!蓖崎_我脖子,沖我笑一下。
出門前回望,他又奄奄一息,有問必答。
二十天后,莫老未死,搬回家。我上門,夫人對我不滿,醫(yī)院時指望我趕人,我卻走了,撇下她。沖我說:“還來呀?”莫老喊話,才打開防盜門。
莫老坐床邊,紅著臉,說臉瘦了,照鏡子出來副英俊樣,看得自己不好意思。將鏡子遞我,說你也照照吧。
出來的臉,有些陌生。
“人看自己,總覺得陌生,因為那根本不是你?!碧崞稹都t樓》第二十五回,祖上創(chuàng)業(yè),難免傷人損眾,富貴人家的后代往往得怪病,越靈秀的孩子越易夭折。賈寶玉先是燙傷臉,后是發(fā)瘋,吃藥施法無效,預備了棺材。
最終是把他出生時口含的紅玉高懸室內,方才好。紅玉,比喻心,心沒有悲喜、好歹、過去未來,那些屬于頭腦。頭腦控制不住地要做出對比,因果報應隨之而來。
高懸紅玉,比喻讓心呈現(xiàn),停下頭腦的對比,因果報應隨之消失。
我問:“打個比方,我做了壞事,被押送監(jiān)獄途中,囚在警車里,擠著四名警察,戴手銬腳鐐,跳車和脫鎖,絕無可能。這時怎么逃脫?”
“你發(fā)現(xiàn)車窗外有個姑娘好看,不由自主地看她,這一刻,以前的罪犯、以后的懲罰都沒了,這一刻,你是絕對自由的。”
我:“但我下車后,還是會進監(jiān)獄?!?/p>
“你為什么要進監(jiān)獄,而不是進一道綠色大門?它是個漂亮氣派的門,你為什么非說是監(jiān)獄?一眼一眼地活著,你一直是自由的,沒有刑期,沒有罪過?!?/p>
我:“是刻意地忘記?”
“不,是真沒了?!?/p>
他師父六十年前發(fā)表的四首詩,其中一首為:“談盡紅樓百廿篇,還欠一句無人言。既能上岸拋雙槳,何妨掉頭做眾生?!?/p>
《紅樓》終局,賈寶玉離家遁世。之前參加科舉,備考倉促,家人都覺得他來不及,不料高中舉人,名列第七。正規(guī)準備的賈蘭才中一百三十名。
眾生依靠頭腦生活,擺脫頭腦的計算模式,心方能呈現(xiàn)。心呈現(xiàn)后,反過來使用頭腦,便是“何妨掉頭做眾生”。賈寶玉以心使腦,造成考場奇跡。
“以心使腦,你可改變監(jiān)獄?!?/p>
再次為名人遺感。
我問:“我朋友的拜師禮上,您撤掉您師父銅像,是不想真教他?”莫老微笑:“我還講了師父壞話,說他的路沒走通。”
我:“其實您師父走通了?”
“看看他的詩。怎么會不通?”
我:“理論通和練成功夫,是兩碼事?!?/p>
“哪有練功夫這碼事?那是逗外行的話。想到了,就達到了?!?/p>
聽名人說,上面大哥查過莫老師父,1968年病死。聽到他否定師父,上面大哥覺得他可信。
我:“您師父畢竟是病死?!?/p>
莫老:“那年我下放勞動,回來被告訴師父死了,沒趕上火化。”笑笑,“希望你趕上我火化。證明我真死了?!?/p>
住院期間,莫老答應了一位面具人,偕夫人遷居到某山莊,傾囊相授。夫人高興,覺得沒跟錯他,終于改善了生活。近幾日便走,地處神秘,我不宜去。也不叫我送行,臨別就在今日。
“以后我怎么找您?”
他盯著我臉看,道:“不用找我了,有人會接著教你?!?/p>
“誰?”
“別問我,你的事。”
鎖防盜門時,我多看了他幾眼,他也鎖得慢了些。
他走了五個月后,山中汪師父成名,帶火車姑娘來了京城。電視臺宣傳汪師父收養(yǎng)病人的好人好事,汪師父談起劍法,引起轟動。
這次入京,受某大學邀請演講,火爆網絡。汪師父說他在京城有位師兄,因而莫老也引大眾關注。有了“師兄弟相見”的報道,隱瞞見面地點,公布出一張照片。
莫老中風,癱瘓在床,夏日里蓋兩層被子。汪師父站著,說:“不按師父學術,把自己搞成這樣。您的創(chuàng)新,是死路。”莫老笑著,怎么看都是真開心。
我沒去找汪師父。上次離別,汪師父說永不相見,出事別煩他。唯一奇怪,汪師父的師父,明明是知青下鄉(xiāng)遇上的一位老地主,汪師父怎么成了莫老的師弟?
我還在山上時,老地主已不在,說是患上老年癡呆,走丟了,汪師父拿老地主一雙鞋,埋在兩棵桃樹間,當作墳。聽村人講,老地主無兒無女,早年即去城市,五十年沒還過鄉(xiāng),1968年回來,村里已沒人認得他。
他拿著一張城里制鞋廠開的身份證明,說是長聘臨時工,憑一手王羲之的《圣教序》漂亮字,在廠宣傳科寫黑板報。今年規(guī)定,以后的黑板報要用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新魏碑字體”寫,杜絕王羲之代表的官宦子弟字體。
他無用了,被辭退,城市食品緊張,有鄉(xiāng)可回的孤寡老人,要家鄉(xiāng)接收。他家房產地產早充公,曾經有過,仍定性為地主。
村委每年會請村里孤寡老人喝頓羊肉湯,老人們沒事,殺羊時就來了。滿山游走的汪師父跳進村委院子,抓起剛切下的肉便嚼。
村干部抄棍子趕他,會寫《圣教序》的老地主站出來,說:“交給我吧。”迎上去,不知說了什么話,汪師父吐出生肉,翻墻走了。之后,總去老地主家聊天。
一月后,名人找我,白著臉。說莫老過世,要他操持葬禮,通知他的是某山莊的司機。
莫老入住后,山莊大哥拋開面具人,親見莫老,所談甚歡。大哥有五位生死之交,不想獨美,莫老爽快答應全教。
四個月里,五人相繼過世,這個月,山莊大哥也死了。
莫老比山莊大哥晚死一日。入住山莊兩個月后,莫老夫人跟弟弟鬧房產糾紛,趕回杭州老家處理,兒子陪著去的,一去不回。莫老過世后,司機找到兒子單位,發(fā)現(xiàn)已辦理提前退休手續(xù),家里空了。莫老妻兒就此失蹤。
山莊大哥一家不便與世俗接觸,樹倒猢猻散后,山莊里能接觸世俗的,僅剩司機。名人說莫老弟子眾多,輪不到他張羅葬禮。司機說,已查過莫老弟子,大多過世,只有名人還健康,喪事只能甩給他。
名人不知我私會莫老,找我?guī)褪帧?/p>
葬禮上,莫老生前就職的醫(yī)院,沒一位院級領導出席,給的說法是,在出國考察,這次走得全??剖壹壍膩砹藥孜?,分析莫老招惹社會上的人,院頭們怕水深,保持距離。
經殯儀館化妝,莫老栩栩如生。哀樂起后,名人叫我退后,他要磕頭。我也要磕,名人:“別添亂,一面之緣,磕什么?只有弟子能磕頭?!蔽彝撕?,看他磕了。
葬禮后,名人與我言,幸虧他小心,撿了條命。
名人一次沉迷酒色,半月沒練功,背醫(yī)書上的話,謊說是自己境界,莫老沒看出來,肯定了他,繼續(xù)往下教。他從此不認真,之前能轉述口訣給我,因為對莫老不全信。
經過這場大幻滅,他將以念彌勒名號,終其余生。
回家后,我上網,搜出汪師父見莫老的照片,屏幕前上香。莫老創(chuàng)新,為除人,又用自身患病的方式,在世人面前否定自己,斷了遺害——汪師父那番話,是配合他。兩人真是師兄弟。
Q為保持青春,小學生般九點睡覺。今夜陪我一直說話,我回想以前每周三下午去莫老家,曾談起有沒有輪回轉世。
莫老說,如果有,我?guī)煾冈偕視讶靠谠E都教給他。我問:“您怎么知道他是?”莫老笑了:“他不知,我知。找上門,我能知道。”隨后否定了轉世,提起《紅樓》第一百一十六回。
賈寶玉夢入仙境,滿目草木,獨看上一株草。正是那株草生出一念,化作林黛玉下凡,寶玉覺得它搶眼,可謂有緣。
死后的林黛玉,住在草地后面樓閣里,得知寶玉到來,急叫丫鬟請他來,相見后,卻覺得不認識這人,沒必要說話。寶玉被丫鬟趕走,最后一面,有緣人重歸無緣。
莫老言,就算師父輪回再生,找上門,也不會再重復前生的事,可能是個查水表的。
我對Q言:“管他成了什么呢,只想再見他。”盤算時間,就算莫老今夜轉世,長到能讓我認出他,也得許多年。
Q說:“不用那么久,你現(xiàn)在下樓,就能碰到他。”
《紅樓》有“回風卷雪”的文法,把后面情節(jié)換個樣子寫到前面,第一百一十九回賈寶玉離家遁世,之后寶玉會怎樣?
第二回便寫了。賈雨村閑游到座小廟,見門聯(lián)詞意深,以為隱著高人,進去攀談,是位老和尚,本耳聾,牙掉多了,說不清話。十分掃興。
我:“老僧是寶玉?”
Q:“第二回,寶玉才八歲。老僧是寶玉日后樣子的顯現(xiàn),但‘假作真時真亦假,也可以說老僧就是寶玉本人,寶玉的歸宿和起點同時呈現(xiàn)。莫老就在樓下,見了,不許再想?!?/p>
下樓,空無一人。十二點了,只有我。
回去,抱住Q,說見到了,不再想。
一
姥爺病危,醫(yī)院躺十天,緩過來。父親借來車,母親和我送姥爺回家。他已不記得母親,隱約記得我,說:“家母不是喝毒而死。”
姥爺家窗戶釘著綠色紗網,用黃色布條固定。木頭柱子為深棕色,與雪白墻面形成對比。美妙的色彩搭配,是姥爺和姥姥無意形成。
邁進屋的瞬間,我想,如果一直在這里長大,那么我應是什么樣?無法深想,他倆未能將我留下。
我五歲,姥爺家所在胡同居委會獲“市先進集體”獎,得故宮贈票,集體游覽,每個大殿門口都設有簡介牌,發(fā)現(xiàn)字體與姥爺?shù)囊粯?。姥爺曾向居委會寫過五份自白書,交代個人歷史。他們回來后,說:“瞞不了啦,你給故宮寫的字,我們看見啦!”
分配任務,讓姥爺重寫居委會掛牌。
嚇壞姥姥,那是自白書沒交代的。姥爺作為官宦子弟,年少時被秘授一種從王羲之《黃庭經》變出的小楷,以備長大后考場作弊??季矸饬诵彰?,考官據(jù)字體給高分。會者很少,故宮里寫簡介牌的應是一位。
小時候寫熟的字,改不了手。對組織隱瞞,姥姥愁得病倒,再管不了我,于是姥爺將我送回父母身邊。
不提,怕追查;提了,怕招事。姥姥認為該坦白,姥爺說會傷了故宮里寫牌的那位,能混進故宮,不容易。終還是選擇隱下,姥爺?shù)淖职幢壤糯螅豢贪逅⑵?。過去三年,平安無事,姥爺跟牌子合了張影。
姥爺躺回自己床,想起十五哥兩年沒來,不會是死了吧。兩年來,他不敢問,怕難過——叫我去看一趟。
母親反對,說我初中被十五哥帶偏,過不上正常人生,別再沾染。姥爺聽懂,躺好不再說。見我沮喪,姥姥說上話,十五哥也不是全壞,畢竟是讀書人家孩子,去學拳,還有寫文章的心,想給他師父出本書。他師父高興,說“給我延命了”。
十五哥寫的自白書,調查組要親戚核準,姥姥看過。
姥姥:“這不挺好?”
我:“您再說說?!?/p>
一日,十五哥整理出兩頁稿,要念給周寸衣核定。周寸衣在教拳,沒跟他回屋,乘興把稿紙展給眼前徒弟:“你也識字,看看吧?!?/p>
徒弟沒看,將稿子疊三折,揣進衣袋里,繼續(xù)練拳。周寸衣帶十五哥回屋,說:“你遭了嫉。”從此人前疏遠十五哥。
國術館失去政界撥款后,十五哥向親戚借錢不成,國術館倒閉。十五哥沒臉回去,一年后周寸衣又獲投資,找到他,帶回國術館。
十五哥又起了出書的心,寫到八萬字時,周寸衣向他交底,國術館重獲資金,因為給某組織除了個人,這月還要再干一趟。你做,我給你把風。
兩人水路入江西,完事后,十五哥在報紙上看到關于自己的新聞。說他遭嫉,半夜給師兄弟用舉重杠鈴砸壞足弓,再練不成武。
沒去過江西、退出國術館,都有了解釋。
十五哥交上文稿,表態(tài)不用署自己名字,能出書就好。周寸衣不收:“咱們這拳不能講給外人,之前由著你,是看看你才華悟性?!?/p>
十五哥萬念俱灰,去了北方。新時代到了,改了名字的十五哥成為一個糧食局的副局長。
江西一趟事,在新時代被追查。周寸衣已過世,其子女回憶,家里困難時,曾有人坐小轎車送來筆錢。調查組有了線索,一年后搜出十五哥。
被找上門前,十五哥有預感,在家點火燒紙。調查組認為是毀滅罪證,他說是年輕寫的書。
我:“姥姥,等等。我二十年前聽的,是十五哥本來沒事,調查組對他師父不敬,他發(fā)脾氣打人,才判刑?!?/p>
姥姥:“誰跟你說的?”
是十五哥兒子。
姥姥:“噢,那是我跟他說的。當時他小,怕他心重,將他爹說得好點?!?/p>
唉——
半夜醒了,去抱Q。她沉甸甸的,翻人我懷。天亮后,她說辭去了冷飲店工作,想如我曾經的一般,離開三五年。
《紅樓》第六十六回,柳湘蓮迷路,問路邊流浪漢這是哪兒、你是誰。流浪漢答:“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腳而已?!?/p>
柳湘蓮就此開悟,離家遁世。
Q說,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是誰,如草葉上的露珠,憑空而來、憑空而去——開悟后,她便如此活著,倍感自由。但近日,她放棄的“我”又回來了,衡量現(xiàn)在、計劃未來。這個“我”,必將造出種種事端,如柳湘蓮逼死尤三姐般,將她逼死。
我說,未能給你提供體面的生活,我會努力,眼前的憂郁能過去。
她笑說,不是。
柳湘蓮不是精細人,遇事不深想,靠第一反應的聰明勁,沒出過危險、吃過大虧。聽說尤三姐漂亮,朋友們談話熱鬧,他聰明勁上來,搶寶般定了親。
之后,他精細起來,認為好事來得太容易,自己中了算計,尤三姐必是浪蕩女,不可收拾才甩給自己。他以一股“別拿我當傻子”的強橫,去退婚,激得尤三姐自刎,以死證清白。
柳湘蓮是玩戲的官宦子弟,生旦皆演,女裝媚得能招禍。戲臺上,正是“不知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上場宋朝下場秦國、一回男身一回女身的柳湘蓮卻不能醒悟,下臺后還演戲,演得傷人傷己。
Q說,她遠行,是以陌生地、陌生人,洗去“在何方、是何人”的殘余觀念。如果那個愛演戲的“我”掌控了她,她會如柳湘蓮想尤三姐般,將我越想越壞。
為保住對我的好感,她不得不如此。
次日,她走了。
是去澳大利亞,三個月前她前夫辦的手續(xù),他倆的孩子夏天開始,在那里上中學。前夫生意在國內,離不開,再娶的夫人不愿去。當?shù)乜晒捅D?,但還是有個媽好。
我搬回父母家,想起初中的我。那段時光是我的深海,我經歷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段時光里爬上來的動物。
姥爺推測十五哥死了,可能是對的。忽然很想寫點什么,十五哥去學拳,還有寫文章的心——畢竟祖上是讀書人,我寫了四頁,二千余字,學劈拳的情景。
從筆記本撕下,想扔了。
不愿扔在家門口,越行越遠,見到座郵局,信筒如棺材般干凈規(guī)整,該是它歸宿。
進門買信封,封好后,郵政員叫住我,說郵車開進后院了,不必投信筒,直接給她。見信封空白,叫我把地址寫好。
郵局里賣雜志,墻邊立著層層木架,展三百種期刊,其中有武術類。我抄下一家地址。想肯定不會被采用,必是和其他廢稿一齊扔碎紙機。
也好,等于海葬。
一個月后,我收到一百元錢稿費和兩本當月雜志,得到發(fā)表。文里提到了姥爺,說十五哥兄弟二人,哥哥不習武。
初中時代,武術雜志是熱門讀物,可月售350萬冊,而今落寞,郵局里僅留貨兩本,幾條街搜報刊亭,湊夠六本,送去給姥爺,說上面有您名字。
這是我唯一能盡的孝心。姥爺搜到自己名字,贊聲“好”,像小時候給我講小人書般,有聲有色地將文章念了一遍。
表演出來的得意。
唉,還是考慮不周,文章寫的是十五哥,他最痛心的人——
離去時,姥爺退還一本雜志,說他的朋友大多死了,五本足矣,多了送不出去。我說您留一本,他解釋已算在內,說:“我名字上雜志啦。”給出個長時間笑臉。
五日后,大舅找上門。
姥爺將一本雜志寄到郊區(qū)工廠,大舅拿給廠長看,引起轟動。作為武林高手的兒子,他回到家,規(guī)矩坐好:“爸,有篇寫你的文章。您聽聽對不對?”以工廠廣播員腔調念誦。
十五哥聽完,說聲“差不離”。
小學生懼家長般,大舅沒多話。跟我說:“老頭沒談興,我怎么聊?別惹他煩了。”取出三頁稿紙,說他也寫了一篇。
署名是“暖心人”,是他筆名。
四十年前,他剛成為工人,每日裝卸六卡車,畢竟祖上是讀書人,疲累中,生出寫文章的心。那年報紙倡導好人好事,接受社會來稿。
他寫了一篇,說妻子懷孕,破了羊水,萬分兇險。他在大街上攔軍車,軍人二話沒說,送去醫(yī)院。軍人誤了正事,遭處分。有處分紀錄,便不能被提拔為干部,甚至會提前退伍。他懇請一定發(fā)表,或許能挽救軍人的命運。
他那時候十幾歲,沒談過戀愛。投稿沒留地址,連看兩周報紙,終于看到。但此事不能人知,他獨自喝酒慶祝,連續(xù)半年,養(yǎng)出酒癮。
之后又寫了幾篇,估計編輯不信,沒再見報。他也沒了興致。
寫自己父親這篇,還用“暖心人”筆名。說:“四十年過去,讀者們看到暖心人又寫文章,該多么欣慰?!?/p>
見武術雜志圖文并茂,他也拍了照片。照片上的十五哥是個紅點,他說是紅色運動服,特意買的。
我問為何拍這么小?他說是用心之作,十五哥駝了背、衰了臉,看清了麻煩??床磺?,有武林高手的神秘感。
寫了兩件十五哥事跡。一、十五哥有位坑害過他的仇人,仇人長了癤子,要去醫(yī)院做手術,被十五哥攔下,一掌拍去,癤子破裂,流膿自愈。
十五哥說:“我報了仇,你好了病?!背鹑藞缶?,警察聽完十五哥講述后,感慨他大慈大悲,恭敬送出門,拘仇人一夜,令其反省。
二、十五哥買西瓜,揭穿秤桿斤兩不對,攤主拎西瓜刀趕他,十五哥說:“你一把刀不夠,另一只手也拿上。我空著手。”攤主辰了,讓十五哥白拿西瓜走,十五哥急了,說你小看我,砸了西瓜攤。從此,方圓三十里賣西瓜的不敢秤桿上動手腳,百姓受益,都感謝他。
我:“是真的嗎?”
大舅咬死是真的,說發(fā)表文章,他有經驗。為取信于編輯,他讓我寄,發(fā)表后稿費歸我。
兩周后,照片和文章寄回,遭退稿。退稿信還說,前一篇文章反響好,國術館周寸衣是歷史名人,競還有他親傳的弟子在世,讀者關注。如果還有如此質量的稿子,愿給十五哥開專欄,每月一篇。
面對大舅的失敗,有些喜。
二
又寫了一篇,用光了十五哥當年的話。我換上身好衣服,對自己說:“該見面了?!比チ私紖^(qū)。
還是二十年前的那趟長途車,三個小時到達,陽光下,石頭房群肅穆莊嚴。
轉了兩圈,竟忘了大舅家。有位老婦在門口訓斥兒媳婦,我打斷她,描述十五哥相貌。老婦反應快,說講是十幾年前的十五哥,那時他還帥氣?!袄先瞬荒芘K,臟了就要死,你說的這位,臟了十幾年,也沒見死。”
她領我到大舅家,鎖著院門。路口聚著下象棋的人,她去問,一位下棋者說:“是大龍蝦嗎?”——形容駝背,說兩個小時前從這經過。
她帶我去找,說此地人糙,唯獨十五哥有文化,氣質好,她都不敢跟他說話。她大膽問過十五哥一句話:“您一個月有多少錢?”十五哥禮貌微笑,轉頭望天,側面輪廓線高貴無比。
臨近百貨商店,她站?。骸澳闳グ伞KK了后,不愿理人?!?/p>
商店前支著幾輛賣水果的平板車,看不見十五哥,但感覺他在。我不知自己有了何等改變,幾位小販呈現(xiàn)出恐慌神色。
商店臺階上站起個人,外衣臟成灰色,是十五哥。我趕上去,想他不會理我,叫了聲。他果然不理我,掏出裹錢的手絹,買下半斤不新鮮的沙果。
小販們放松下來,他瞥我一眼,滿是責怪,讓我跟他走。他背駝得人矮了一截,行到無人處,我趕上扶他。
他將我手按在他胳膊上,小聲問:“事到無心始見奇,你練成了?”醒悟,小販們莫名其妙地恐慌,源于我內心的緊張,那一刻,我改變了現(xiàn)實。
他盡力挺了下腰:“我走得慢,你先走,到家門口等我?!蔽冶硎疽粔K走,他瞪眼,我快步去了。
門口等了二十分鐘,他晃蕩走到,仰起頭,竟在笑:“練成了,也不要驚世?!贝蜷_院門,引我到他房。
堆滿冬天用的蜂窩煤,殘余空間擺張床,兩個舊箱子拼成。床下堆七八個碗。他還在笑:“一頓飯就洗碗,太麻煩,我是攢十天再洗?!?/p>
他的臉光潔,身上臭氣,許久沒洗過澡。二十年前的他是個時髦老頭,現(xiàn)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臉。
二十年前,大舅跟他分開吃飯,他有點活不下去,曾在一個雪夜找我父親借錢。我問現(xiàn)今怎么吃飯,“你大舅上班下班是固定時間,我是閑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餓了,我倆吃不到一塊?!?/p>
他詢問姥爺情況。我說您兩年沒露面,他以為您死了。十五哥呵呵笑,說十三四歲,家族安排他倆去學一種特制字體,以備日后考場作弊。他學兩筆就煩了,說男人的字該自成一體,棄學。
“你姥爺留下,這輩子是那手字。他從小就不明白我,不見,沒什么。”
我講雜志要給他開專欄,他說:“過去的事,不想提了?!蔽艺f您年輕時,也曾給周寸衣整理拳論。他說師父不讓發(fā)表,自己老了,明白師父是對的,“教給練不成的人,糟蹋了這門拳?!?/p>
我打消寫文章之念,說當年您只教了一招劈拳,我跟人比武,曾生出變化。他眼里顯出銳光,叫我復制那變化,看后嘀咕是橫拳。
“橫拳,就是出家門?!?/p>
習武人特征,側身出門,先露肩背。肩背肉糙,挨拳挨刀沒大事。常人正身出門,亮出胸腹,胸腹脆弱,中了暗算就倒下了。敵人設埋伏,不知道是藏在門左還是門右,所以出門要迅速左右互換。
西洋拳擊對抗,近乎正面,掄胳膊從外向里打,如擺拳、勾拳。形意拳是江湖技,不敢敞開了掄胳膊,劈、崩、鉆、炮四拳都要側著身從里向外打,不離橫拳身姿,所以橫拳為諸拳之王。
“那您為什么先教我劈拳?”
“想使勁,一定使不上勁,哪塊肌肉用力,就僵在哪兒。劈拳發(fā)勁,如打個噴嚏、跌個趔趄,是種天然,忘了肌肉,全身一振的東西。鉆、崩、炮、橫四拳都是這個勁,所以劈拳是諸拳之王?!?/p>
“啊,也是王,那崩拳呢?”
“崩拳如雞步,你不能同時看見雞的兩條腿?!?/p>
雞是一腿蹬一腿縮??梢栽囋嚕蛔悛毩?,稍不穩(wěn),手會不自覺伸出,以保持平衡。崩拳單足蹬地,要忘記手,以腳用手。劈、鉆、炮、橫四拳都是此要領,所以崩拳是諸拳之王。
“炮拳呢?”
“也是王——”
院門響,大舅下班歸來。唉,忘了時間,本想避開他。
見了我,大舅很熱情,沒抱怨他的文章被退稿。他盯著報刊亭,將我新登的又拿到工廠展示。對我說:“還是你行?!币埼页燥堭^,說帶上十五哥。
十五哥沒料到的樣子,問大舅的夫人、養(yǎng)女要不要一起去。大舅:“不等了,老爺們說話,老娘們別摻和。”
十五哥明顯高興,拿出瓶二鍋頭,說:“自帶燒酒。”
酒瓶一層臟垢,我勸他別拿,可以在飯館買。他小心問:“有什么不好?”大舅陰臉:“叫你放下,就放下?!?/p>
十五哥困惑地跟我們去了飯館,大舅讓他點菜。他連點四道肉菜,大舅:“歲數(shù)大了,別這樣。紅燒肉去了,換蔬菜?!?/p>
十五哥遺感:“紅燒肉很好呀?!币姶缶私o他點了口杯,便沒堅持。
口杯,是玻璃杯裝的白酒,塑料蓋封口。十五哥喝完,將杯子擼下桌面,藏人衣中。他的武功所剩無幾,我和大舅都看見了。
大舅敲桌面:“爸,拿出來?!?/p>
十五哥委屈,說服務員沒看見。
大舅氣得額頭青筋暴起:“口杯,是連酒帶杯子一塊算錢的。杯子是咱們的,用不著偷!”
十五哥嘆聲“慚愧”,將杯子放回,摸摸,全是歡喜,說可以用來漱口也可以用來喝水。大舅看我,笑了:“真是老小孩,沒法跟他較真。”一拍桌面,“服務員,再來三個口杯!”
十五哥連忙表示喝不下,大舅:“沒人逼你在這喝,回家喝!喝完了,杯子都是你的?!笔甯缧腋5匦α?。
生出一念,如果十五哥名重天下,大舅會對他好些吧?
我說雜志社要十五哥寫系列文章,視十五哥為國寶。十五哥樂了,搭話:“我?guī)煾傅娜菄鴮?,我不是。?/p>
大舅驟然平靜,低聲跟我說,登文章,是我會寫,不是他爹行。他爹的底子,他心里有數(shù),雜志拿到工廠,他賺足面子,是個樂。
“樂一樂,夠了,咱們不能太當真。”他轉向十五哥,“您有功夫嗎?露一手!給看不給看?我等著呢?!?/p>
十五哥五官收縮,十指交叉,摟在口杯上。
我打斷大舅:“我是十五哥教的,您抓我腕子,有多大勁使多大勁,我一下掙不開,掙兩下,這頓飯我請。”
逗笑大舅:“你可真像我,外甥都像舅舅。我這輩子是搬運工,十幾歲就賣臭汗,別的沒有,力氣夠?!弊プ∥矣彝蟆?/p>
我看了眼十五哥,大舅的手觸電般彈開。
大舅不服,二次抓。脫手后,仰頭晃:“不玩了!震得我腦袋痛?!?/p>
十五哥松開口杯,似對我滿意。
我提議,接下雜志專欄,十五哥每月給我講一次拳,文章成型后請他過目。十五哥喝口酒:“就是說,你一個月來兩次?”
許了此事。
這頓飯,花七十幾元,在此地是大數(shù)。之后,大舅給十五哥手電筒,叫自己回家,他送我去車站。說他不信他爹是高手,是出過一檔事。
十五哥戈壁歸來,先是住進他家。趕上他惹了麻煩,被六個人堵在屋里打,十五哥聽見動靜,從小屋出來。那些人吼:“您兒子該打。您別動,一身老骨頭,傷了不好?!?/p>
十五哥聽勸回屋。
那些人走后,他去小屋罵:“從小聽說您會武術,我遇上事,您這德行呀?!壁s走十五哥。兒子家不能住了,才有去東四十條商場當守夜人的事。
“不指望他武打片明星般大顯身手。哪怕他為我說句話,不管是罵人還是求人,我都認他是個爹!”
說他爹是武林高手,他第一個不同意?!吧響呀^技的人,最怕絕技失傳,都是早早培養(yǎng)自己孩子。小時候,我想學。他倒好,說我是狂徒,學了拳,會短命,不教。那時候我才幾歲呀,怎么就狂徒啦?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高手,這樣的爹?”
長途車到站,他加快語速:“老頭是個禍害,沾上他,沒有不倒霉的。我是什么都完了,你還年輕,別再來?!?/p>
三
兩周里,我偷偷去過郊區(qū)一趟,沒進大舅家,在商店門口找到曬太陽的十五哥,坐臺階上,說了一小時話。此地經濟蕭條,商店沒人,臺階上總空著。
給了他些錢,上海賣二手電腦的錢將盡,不太多。十五哥不要,說足夠吃喝,戈壁半年一寄養(yǎng)老金,十九年勞作,是初級技師待遇。我說是雜志稿費,您應得的。
“應得的?”時隔多年,又掙了錢,他明顯喜悅,“是你的勞動,愧收了。”
聊起他年輕時,一位警察月薪八塊大洋,北京大學名教授三百,周寸衣在國術館是四百,出行氣派,雇福特轎車。
我延續(xù)上次話題,問:“為何炮拳也是諸拳之王?”
他沒興趣談,說那些是變化,不是根本。變化無窮盡,總跟你談這些,等于在耍你玩。形意拳根本是混沌樁,你站久了,人生的根本也是它。
站久了,人如高空,似照著萬國萬民,你無形無色,但一切屬于你。你必驚訝,又變成了頭腦在想,立刻會失去這感覺——習武,是習這個,不是胳膊腿。
失去了,就再站出來。片刻片刻的,經歷多了,功名利祿、美酒佳人沒了意義,睡覺和飲食也乏味,甚至嫌喘氣麻煩,只想站著。
真懶了,生活逼迫不了你。
我大惑:“您現(xiàn)在,就這樣?”
他點頭。
我:“明明是大舅虧待您?!?/p>
“是我在逗他玩?!北硎旧钍切〔艘坏?,他貌似沒了能力,衰弱可憐,其實是全然主動的。
我表示不信,除非您做出件改變您處境的事。
他想了想:“再有十來天,你姥爺過生日,我會去。你大舅帶我去?!?/p>
四十年前,大舅離開姥爺家,拿走祖輩遺物和姥姥攢的兩箱香皂,讓自己沒臉再回去。
我:“好。”
兩周后,大舅穿新衣,和十五哥出現(xiàn)在姥爺家。十五哥明顯洗了澡,穿著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度流行的法國式風衣。是大舅年輕時所買,保管精心,仍八成新。
姥爺家所在的胡同將拆遷,觸動大舅,要最后看一眼年少時待的地方,進門先向姥姥鞠躬:“給您道歉了?!?/p>
親戚來了十余位,拼成三張桌子,頂?shù)酱策?,姥爺和十五坐床上,并列首席。大舅起身向姥爺敬酒:“大爹!您當年的脾氣夠大的,說話能把人傷死。”
有親戚叫起來:“什么話!”大舅:“您聽下去,看我怎么把大爹氣著了,又怎么把大爹逗笑了。”另一位親戚叫:“你家長輩是讓你逗著玩的?”
大舅:“怎么啦?小時候我跟大爹總逗著玩,我倆有我倆的玩法?!笔甯缦蛑T位親戚作揖:“他從小愛胡說八道?!笔稚煜虼缶?,“打你個狂徒。”
手沒夠到大舅,大舅探身,讓十五哥拍上。十五哥笑起,聽聲音是真高興。眾人跟著笑,讓過這事。
今年《紅樓》熱,有親戚談起。大舅跟上話,說畢竟祖上是讀書人,四十年不看書的他一時興起,買了各路專家論著,不同觀點湊一起看,研究得夜里睡不下覺,白日卸卡車曾失手,險些砸到人。
他有了一家之言:“《紅樓》作者曹雪芹,史料少之又少。真實的曹雪芹什么樣?他在書里留下了,就是賈雨村!”
賈雨村,空有雄偉丈夫相,一腔官場壞水,空有文采學識,總是忘恩負義。惹一親戚反感:“那是個勢利小人呀!誰會這么寫自己?”
大舅:“賈雨村相貌,是照著《三國演義》里的曹操寫的,還評說他是奸雄。那是評曹操的詞,他才多大官,怎么配得上?暗示是作者化身,曹雪芹曹姓。”
“孤證不立。”
大舅:“好!第二個例子——《紅樓夢》是誰的夢?賈雨村的,賈府故事結束時,是賈雨村在睡覺。賈雨村說賈府故事都是他‘親見盡知,怎么可能?他一直是賈府的外人,接觸極少,聽聞不全,配不上‘親見盡知四字,只有作者才配。因此,賈雨村就是曹雪芹?!?/p>
“基本常識,曹雪芹的化身是賈寶玉!”
大舅:“那是理想的他。真實的他,他自己也討厭?!?/p>
第一百十五回,年少時相貌一樣、性情一樣的甄寶玉和賈寶玉終于見面,賈寶玉期盼已久,想得個知己,不料甄寶玉否定了早年性情,立志混官場。賈寶玉惡心壞了,連帶討厭自己長了甄寶玉的臉。
大舅總結,甄寶玉是曹雪芹的青年巨變,賈雨村是曹雪芹中年事跡。
一親戚好奇:“曹雪芹晚年呢?”
大舅:“第一百二十回寫曹雪芹在悼紅軒中翻閱史料。明朝皇帝姓朱,朱是紅,悼紅軒——編纂《明史》的地方,清朝立國即設明史館,安頓明朝遺老遺少,給職給錢,他該在那些人里終老?!?/p>
一親戚:“你要沒那么早離開你大爹家,就不會有這種怪論。咱家早知道,《紅樓》寫的是康熙權臣明珠的家事。明珠樂極生悲,被革職定罪,正是《紅樓》狀況?!?/p>
大舅:“咱家怎么知道?”
另一親戚解釋,清朝早期,咱家壟斷了天津鹽業(yè),靠的是明珠勢力。大舅:“明珠倒臺,咱家也跟著倒霉?”
親戚說,反而發(fā)家。明珠倒臺,咱家交出鹽廠,祖上機敏,藏了余錢,出資給南京李氏家族重修族譜,攀上親。商人后代不能參加科舉,沒有仕途,認祖歸宗后,嚴令小輩讀書,以南京李氏血統(tǒng)上考場,一二人做官,便盤活了整族人。
大舅問南京李氏是什么人?!疤铺诶钍烂窈蟠?。明珠家比不了吧,他是一代權貴,咱家是千年老底——”
大舅:“等等,咱家上李氏族譜,是花錢買的?!?/p>
親戚斥他不懂,付給南京李氏重修族譜的錢是大數(shù),紙本謄抄固然貴,貴不過調查費。李氏祠堂派出四十人、歷時三年,走訪五省,取證百人,才確定。
大舅氣弱,向眾人敬酒:“難怪,難怪?!敝v從姥爺家拿走的祖輩遺物,一件是《圣教序》字帖,集王羲之字體,唐太宗撰文。首頁空白處有批語“先人文采”,四十年不明白,原來說的是太宗,今日解了,心里痛快。
十五哥搭話:“那幾字,是家父小時候寫的?!逼鹕砉执缶耍昂竺孢€有批語,怎么不說?”
大舅紅臉:“真說嗎?”被十五哥逼出“繡花枕頭”四字。
繡花枕頭外表華麗,里面是陳谷糠皮,比喻看似高明,實則庸俗。
十五哥笑了:“我小時候寫的?!?/p>
有親戚試探:“指的是誰?”
十五哥:“家父說誰,我便說誰。”
親戚們黑臉,十五哥補充:“賈雨村是公認的俗人,太宗也是?!?/p>
《紅樓》第二回,賈雨村歷數(shù)高人逸士、奇優(yōu)名倡,好似對他們親近同情,其實毫無理解力,認為他們的才華與乖張,因天賦靈氣里入了邪氣。賈雨村口才動人,見識上還是庸俗的正邪觀。
十五哥:“《圣教序》一文,詞句華彩,見識低。”
唐太宗推薦玄奘法師的新譯經文,先比較國內舊有,再說是印度精選,結論是,草木生存都要選擇水土,人不選嗎?玄奘新譯,是上上之選。
十五哥:“跟菜市場挑菜、服裝攤挑衣有何區(qū)別?太宗庸俗!”
有親戚叫:“別在你兄長大壽日子,貶損祖宗。”十五哥給姥爺斟酒:“哥,我敬您。我是閑談打趣?!?/p>
姥爺不端杯:“咱家口傳,五代十國,搜到唐室后人便殺,防備他們起事復國,咱家祖上為不改姓,隱身漁戶——南京李氏的族譜上有記載,寫這一支撈了八十年魚,后不知所蹤,咱家跟他家對得上!”
姥爺要翻臉的樣子,十五哥賠笑:“我信我信。來,大伙干一杯?!?/p>
無一人舉杯。
大舅突然落淚。桌邊有仨小孩,有親戚帶來了孫輩。大舅說自己煙癮大,為不傷孩子,忍了很久,得屋外抽根煙。
我追出,大舅在院里老槐樹下。他說他小時候爬過這樹,被姥爺罵下來?!拔抑幌朐谶@待夠兩個小時。可你看我爹——”掉淚,“他說我是狂徒,他才是?!?/p>
親戚們觀念舊,認為習武的都是亡命徒,瞧不上他爹,連帶他——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事。祖上是讀書人的基因,在他身上的唯一顯現(xiàn)是今年狂讀《紅樓》,一生難再有。今日他顯示才華,好不容易在親戚里賺到點尊重,他爹一張口,全毀了。
抽過根煙,我?guī)匚荨T掝}已改,在聊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十五哥似醉了,不再有話。
飯后,姥爺送客至院門,十五哥和大舅陪著。親戚們走盡,大舅突然抓住姥爺?shù)氖郑骸按蟮?,您原諒我?!背凡缴罹弦还坏壤褷敺磻?,轉身拽十五哥走了。
我父親照例沒來,母親和我坐公交車來的。母親留下洗碗,讓我先走,姥爺家風是男人不做家務。
出了胡同口,見有兩撥親戚在路口打出租車,大舅扶十五哥等在他們后面。
我上前叫“大舅”,見我說上話,一位親戚扭身贊大舅,說你的《紅樓》分析,常人想不出。大舅紅了眼眶,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來了輛出租車,親戚們說十五哥腿腳不好,要他先上。大舅推辭,說出來得晚,理應你們用。我叫:“自家人,別客氣?!睅褪甯缱宪嚒?/p>
十五哥道聲“承讓”,親戚們沒回應。
司機讓報目的地,大舅紅臉,遲遲不開口。我說是郊區(qū)公車的起始站,司機嫌近:“你們這么多人,有遠的嗎?遠的先走?!?/p>
大舅:“我最遠?!眻笫侵苯尤ソ紖^(qū)。我:“得開仨小時呢!”大舅黑臉,讓司機開計價表,對親戚們連連道謝,不看我,乘車走了。
唉,沒反應過來,大舅怕在親戚前失面子。我添亂,令他破費?;氐郊遥蚋赣H說我想掙錢了。父親在京城無生死之交,還讓我去上海。
我想,去上海掙半年錢,回來分十五哥一半。
兩日后,母親接到電話,轉告我,大舅拘在公安局,十五哥前夜死了。
四
一片寧靜,此生未有。我觀察自己,右腿封石膏,待在一間恒溫26攝氏度的單間里。四十天后,母親接我出院。
藥物原因,遺失了部分記憶。母親說,得知十五哥死訊的當晚,我表現(xiàn)平靜,說要早早睡覺,次日趕往郊區(qū)。半夜,我開窗跳下樓,踢斷一棵花園里新植的樹苗。我家居二樓,跳下時小腿骨裂,踢樹令骨傷加劇,而我的精神狀態(tài)已不知疼痛。
過去了四十天,大舅早回家,十五哥已火化。
父親借來車,送我去郊區(qū)。我阻止母親上車,說一定獨自去,母親不敢跟我爭,托司機照顧我。她露了可憐相,讓司機看低,路上懶得跟我說話。
車程遙遠,回憶母親交代的情況:
十五哥跌下橋,撞裂頭骨,沒有一下斃命,受了四小時夜寒后過世。十五哥夜里出門,大舅一家已睡覺。清晨,十五哥尸體被過路人發(fā)現(xiàn),引起圍觀。大舅一家三人著急上班上學,經過圍觀的路口,沒想到會是自家老人。
警察找到工廠,大舅才知死訊,解釋今早沒進老頭屋看,不知不在。十五哥墜橋前,曾坐在一戶人家后墻的防水圍子上,留下的拐杖和小筐相距三米,不是坐下后自然擺放的位置,像被人拽起,拐杖脫手而出的情況。
十五哥有被人挾持至橋頭扔下的可能。
大舅愛撒酒瘋,是鄰居眼中易失控的人,且父子關系惡劣,警局拘留大舅,先排除他的嫌疑。
看姥爺面子,幾位親戚趕至郊區(qū),均文雅體面,說:“老頭都九十了,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夠了自己的歲數(shù)。已經死一個了,再毀一個,這家就完了?!眲窬指咛зF手,放了大舅。
他們起了反作用,大舅多扣了幾天。
大舅等在院門,見我拄雙拐,扶我去他屋。我說去十五哥屋里看一眼。大舅生出苦相,開了十五哥屋門。
以為走錯地方,屋內空氣新鮮,沒了堆積的蜂窩煤和舊箱子搭的床,墻貼壁紙,地鋪瓷磚,陳設鋼絲床、寫字臺。
大舅眼角紅腫,解釋他夫人是二婚,之前有一兒一女,帶著閨女嫁來。兒子跟前夫過,現(xiàn)今長大,厭惡家鄉(xiāng),要投奔母親,來京城發(fā)展。
“他來了住哪兒呀?鄰居說,你爹給你解了圍。”大舅哭了。藥物作用,我想不起勸他。
十五哥骨灰存在火葬場,大舅帶我去燒紙。司機拒絕送,怪我父親借車時不說實話,首長的車不能去喪氣地方,影響官運。
我拄拐,上下公共汽車麻煩,大舅打了出租。
骨灰盒鑲嵌的照片上,十五哥持著本雜志。戈壁半年寄一次養(yǎng)老金,要求十五哥回寄張照片,要手持當月雜志,證明人還在世。
出了火葬場,大舅打車帶我到片民區(qū)。也是石頭房群,可望見他家。他走到一戶人家的后墻,墻根砌了防積水的石灰圍子。
石灰圍子寬得可坐人,畫著兩個粉筆圓圈。
警察畫的。第一個圈,代表十五哥的小筐,筐內是半根香腸、兩個梨、半瓶白酒,第二個圈代表十五哥的拐杖。
——確實離得遠。
大舅分析,十五哥在飯館吃完飯,犯了迷糊,沒能走上回家的正確道路,歇息在石灰圍子上,要想想家在哪兒。他想不出,夜里冷,喝酒御寒,喝醉了自己,拋開拐杖籃子,信步前行,失足跌下河。
帶我到橋頭,河道干涸,一塊河底大石畫著粉筆人形,十五哥碎了顱骨,因而斃命。我:“他為什么要去飯館?你又像以前一樣,分開吃?”
大舅說出事那天是姥爺壽宴回來,他跟他爹感情最好的時候,晚飯怎么會不讓他爹上桌?是仨小時車程,累壞他爹,到家就睡,晚飯時沒醒。等醒了,他和夫人也該睡覺,他爹沒打擾他們,自己摸黑出門,去吃飯館。
我模糊記起,壽宴那日,大舅離席,向我埋怨他爹。
大舅知道我在想什么,哽咽:“那天真是我跟我爹最好的時候,仨小時出租車,他跟我說了許多話,句句圣明,第一次感到他是個爹?!?/p>
出租車開出,十五哥開口,說參加壽宴的個個俗氣入骨,你則脫俗,談《紅樓》時豐神逸氣,如果在五代十國,他們會牛羊般被宰殺,獨有你能重建唐朝。
大舅:“建什么唐朝?我只想房子多五平米,夠裝個淋浴噴頭,在家里能洗澡?!?/p>
十五哥閉口。大舅隔一會兒,發(fā)聲:“咱家在唐朝什么沒有?一個淋浴噴頭就把我拘住啦?哈哈哈哈。”
引得十五哥又開言,說皇帝每天就是各種比較,思維烙印延到后代,一個個越活越俗,難以解脫。咱們父子倆不擁有什么,沒得可比較,倒是能解脫。
命運多舛是大福報,省得跟他們一樣。
大舅:“解脫,有什么用?”
十五哥:“可以打天下?!苯忉屘谥心暧顾?,年輕時該是豐神逸氣的一個人,否則建不起唐朝。打天下,俗了不行。超出比較,才有奇謀。
大舅:“我都這樣了,還打天下?”
十五哥:“不用重建唐朝,可以重建國術館。”
大舅反應快,想到武術雜志上發(fā)了文章,契機已成。當年國術館得軍費撥款、得政要支持,等于今日的基金會運作,十五哥有經驗——
“我是坐在金礦上哭窮?!彪S即焦慮,“來學功夫的人總是有點功夫吧,要是提出比武。咱倆誰上?您腰殘了,我是一點不會?!?/p>
十五哥:“你上。”
大舅悲憤:“好,我上。為您掙到錢,兒子把命豁出去。”
十五哥:“不用拼命,我教你?!睆埧诰鸵f,大舅誠惶誠恐,說回家說,別讓司機聽見。十五哥鄙夷:“他哪兒聽得懂?”還是說了。
大舅一聽就懂,驚訝:“這么容易?”十五哥拍他腦門:“是你聰明?!薄@一刻,大舅第一次感到十五哥是個爹,想跟他永遠生活下去。
車程漫長,大舅討教運作國術館的具體步驟。十五哥說不用討論,事情會自己找上來,來了你就會做了。想讓事情來,你先得打消掉所有期盼。有一份期盼,就不來了。
大舅急了:“什么也不做?跟您打賭,這要能成事,我一頭撞死。”
十五哥笑:“預想和準備才是成事的障礙——這是曹雪芹宦海沉浮,摸出的門道,《紅樓》開篇便寫了。他經的事比你多吧,你不服我,服不服他?”
《紅樓》第十二回,寫一位敗事者、一位成事人。賈雨村的失敗,貪腐嚴苛是表象,源于他的比較。他是個俗人,因為他相信通過比較,可以把握現(xiàn)實。
賈雨村做客時,碰上丫鬟嬌杏。嬌杏聽主人說過,隔壁住進位落魄書生,見賈雨村穿著寒酸,想會不會是他?整日宅在家,對外人好奇,多看了兩眼。
賈雨村則覺得彼此客人丫鬟的身份,她沒道理這么看自己,除非是一見鐘情,愛上了他。從嬌杏一事,已知賈雨村命運,越費心機,越漏洞百出。
第四回寫他辦案,便是寫他敗因。權貴子弟殺人,他徇私包庇,向權貴示好。權貴提拔小人,同時提拔棟梁之材,維住富貴,得靠正經事——這一點在第十三回表明,秦可卿是寧國府當家人,秉公辦事,她一死,替補人選盡是小人。寧國府老一輩哀嘆要敗家,為她舉辦超大規(guī)格葬禮,可想正人君子對權貴更重要。
賈雨村貌似棟梁,才會獲提拔,卻自作聰明,早早露了賤相,知府大人降到衙門小廝的水平。權貴之后會扔各種臟事給他做,小人只能當替罪羊,臟事做夠,即頂罪出局。
丫鬟嬌杏則是另一種情況,無心而獲益。初見雨村,無意多看兩眼,而被認為有深情。雨村升官后,兩人路遇,嬌杏想不起他是誰,便不再想。雨村念念不忘,立刻娶了,很快生子,很快正室病逝,她成了正室。嬌杏無心,反而一切速成,樣樣好。
大舅:“雨村要學學嬌杏,仕途能長點?!?/p>
十五哥:“你又是一說即懂,今天我高興?!?/p>
埋在心里的一檔事,脫口而出:“爸,那天六個人來家打我,您為什么不救?”十五哥沉默半晌,道:“我出手,你會感激我,咱倆關系會變好——多好的機會,我簡直是大喜,就要打人了,突然又不想。你出生,像極了我父親,我不喜歡他,所以也不喜歡你。跟你變熱乎,讓我覺得討厭?!?/p>
十五哥向大舅要煙,徑自吸了。大舅也點上一根:“您對我掏了心,以后咱倆就是兄弟了。我當兒子差勁,您當父親也差勁,咱倆當兄弟吧,重新開始?!?/p>
十五哥將大半截煙扔出車窗:“兄弟要對得起兄弟,我把重建國術館的方法告訴你了,你得做到啊。”
大舅也扔了煙,發(fā)誓做到,一會兒后有些慌,問:“就是學嬌杏,什么也不做,等著事自己發(fā)生?”
十五哥:“認為太宗不行,不單是我,玄奘也這么看?!妒ソ绦颉房瘫?,玄奘在后面加上段經文,無眼耳鼻舌身意、無智亦無得——連用十六個‘無字,破掉太宗文章里的各種比較,免得帶偏后人。”
大舅:“明白!清空自己,再造人生?!?/p>
十五哥:“有個再造的觀念,你就造不成了。我再提點你一句,不必用在國術館上,國術館無所謂,用在你別的事上,保你過好日子——有形有意都是假,事到無心始見奇?!?/p>
我和大舅離了橋頭,大舅說老頭是腦頂破裂,一下斃命,沒有痛苦?;氐剿臀襾淼乃緳C處,司機等得不耐煩,大舅扶我上車,揮手告別。
他泛起的笑容令我驚訝,二十年過去,日漸老化的他現(xiàn)出十五哥的眉眼,他畢竟是他的兒子。
開出五十米后,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大舅在追車,我叫停,司機又開出五十米方剎住。大舅上來,說還有話,要我下車。司機說晚上有任務,耽誤不起。
大舅向他鞠躬,直起腰后,眼神疹人。司機低頭,擰保溫杯,任他攙下我。
大舅扶我行出幾米,說老頭不是一下斃命,剛才那么說,是想我好受些。驗尸報告,是摔傷后,受了四小時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說,最終是凍死的。
——他說了實話。
大舅罵自己當年逃離姥爺家,怎么一路走到這么個地方。此地人心不善,見大舅媽跟前夫的兒子要搬來,暗里風傳,他為騰出房子,害死他爹。
他確實為沒法安置著過急,可能說過他爹活著多余的話?!拔乙惶斓酵?,胡話多了,自己記不住。我爹從來不上心,聽了白聽?!边@些天害怕,怕老人上了心。
“我從小就看不起他。他是個逞能沒夠、只顧自己痛快的人,呸!他要是為給我解難死的,那他烈性,是英雄好漢。他會武功,摔得正中顱骨,別人就算想死,也沒這能耐呀,落個癱瘓,更麻煩我——”放聲大哭,引得司機探頭看。
大舅噙住淚,說父子倆這輩子最親的時光,是出租車上的三個小時,他爹傳他拳,教他改命之法,祝福他過好日子——他不會實施,決定湊合著過完這一生。“過完完了,不值得變。我爹的拳,廢在我這兒可惜了,你練吧?!?/p>
十五哥教給他的,是沒教給我的鉆拳與炮拳。
大舅轉述,鉆拳如水,水無形。遭蚊子叮,人手立刻拍上,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蚊子到底在哪兒。拳譜形容為“動不見形,一動即至”,鉆拳練這個,不依賴視力,可以夜戰(zhàn)。劈、崩、炮、橫四拳都要達到鉆拳標準,超脫架勢,一觸即應,所以鉆拳是諸拳之王。
炮拳如火,形容內心的警惕,警惕方能快人一籌。男人抓女人手腕,一般都會被甩開,即便是大力士。女孩從小知道男女有別,見男人便心里緊張,男人手剛碰上,未及用全力,她全力一掙,當然能掙開。
炮拳打的是時機,劈、崩、鉆、橫四拳實戰(zhàn),時機不對,多大的功夫也無效,所以炮拳是諸拳之王。
五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十五哥是惡死,難道他是惡人?
回城后,我問父親。父親回答:“因果報應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簡單。未得善終的人,有許多好人。”說了雷鋒和岳飛。
我去白石橋花鳥市場買了五十只麻雀放生,為十五哥做功德。五十只麻雀八十元,附送五只。打開鳥籠,五十五只麻雀齊飛到一棵樹上,樹冠是萬箭穿心的景象。
我住院,耽誤了雜志投稿。編輯來信,詢問還能不能延續(xù)。
沒了十五哥,怎么寫?
我斷了藥。
母親緊盯我吃藥,我含片刻,即吐到廁所。我的病,會產生幻聽幻視,嚴重的可看見人,熟人出現(xiàn)得少,大多是從未見過的人。
祈禱,別來新人。
二十天后,十五哥在我家出現(xiàn)。我的第一反應,是怕嚇著父母,快步出門,將他帶到樓下。
下樓后想清楚,多慮了,只有我能看見他。我向他打趣:“鉆拳炮拳才是關鍵,您不教我,瞞下來給兒子。您這心眼呀,被我知道啦!”
他呵呵笑,對自己新的存在方式,需要適應,還不具備說話能力。
我?guī)咳丈⒉剑嚵撕芫?,終于開口:“教你一招,龍形搜骨。形意門獨到,出擊傷人,回縮也傷人。你扳住人胳膊下按,人的自然反應,要向上抗爭,你順著他,拔苗助長般一拔,能拔得他心臟錯位?!鼻茏∥腋觳彩痉叮白匀凰劳鲂Ч?,你一輩子逃案?!?/p>
想起他在江西的事,我問:“不是捉住您了嗎?”
他輕嘆一聲,歸功于新時代的厲害。
這番話整理成文后投稿,四日后被退,編輯說無法用,新一期雜志尚未排版,請做刪減。十五哥跟我同時看信,生了氣,說編輯怕事,讀者學了也殺不成人,龍形搜骨的一拔之妙,沒打過一年劈拳,決使不出來。
一年劈拳的標準是,一日打拳十一小時,練二日歇一日,必須放下一切。不習武,不知滿一年有多難,往往要拖成三年,三年也難,會拖成五年——大部分人幾十年試不成。
我:“如果有個別歹人,發(fā)狠練滿一年,不就危害社會了嗎?”
他怨我頂嘴,說當年周寸衣開國術館,新聞界提過此問題。周寸衣應答,拳要放下一切,才能練成——都放下一切了,還會是歹人嗎?
發(fā)完脾氣,他妥協(xié),刪去殺招的用意。文章發(fā)表,十五哥拿到雜志,獨自看了很久。散步時,十五哥說姥爺一輩子讀書,學問那么好,沒出過文章,是時代令他縮手。
十五哥想去看姥爺,但不敢上街。
過去倆月,傳來姥爺死訊。他坐板凳看行人汽車,終于看出預期效果,跑了神,無痛無惱地利落去世。死后坐姿不倒,笑模樣,許久才有路人覺出不對。
十五哥說,四歲時,姥爺和他開始讀書,已開始練習離開肉體。構思文章、寫書法,都要忘我,渾然不知有此身,才能出佳構妙筆。
姥爺看行人汽車,引神離身,是童子功。只是年少氣盛,跑不了神,年老氣衰,神跑了,可以不回來。
“我這個哥哥,比我強?!?/p>
聽他感慨,懷疑他記起了自己的死法。
紀念姥爺?shù)姆绞剑撬謱懥宋恼?,詳談如何練一年劈拳。一日打拳十一個小時,是從早晨四點練到次日凌晨一點,打亂睡眠、餐飲,打兩小時、走一小時、睡一小時。不吃米面炒菜,不上飯桌,站著喝羊肉湯,大鍋熱著,不定什么時候喝。
很少餓,頭頂腳底像通了電。每當睡醒,肚臍熱得像燒艾。
連練兩日,第三日歇下,讓身體自我調整,出功夫在第三日。前兩日是開花,第三日是結果,許多人都是會練不會歇,第三日壞事,發(fā)熱高燒、胡言亂語。
經過兩日鍛煉,第三日身體會出現(xiàn)種種甜蜜感,貪圖其中,立刻翻倍,海市蜃樓般越變越美,讓人欲罷不能。脫離不出,便生怪病。
別說練一年,三日都過不了。許多人號稱習武一生,實則總在頭三天徘徊。強忍不理,是好漢。將身看空,是才子。
我問:“您當年呢?”十五哥撇嘴:“大才?!?/p>
姥爺葬禮后,我去看望姥姥。她沒出席姥爺葬禮,說姥爺沒走,還在家里,她去殯儀館是沒事找事。
她開始看姥爺留下的書,搖頭晃腦、念念叨叨,如電影里晚清時代的私塾先生。從小到大沒見她看過一張報紙、寫過一字。母親陪她住,我問:“姥姥不是文盲?”
母親說姥姥識字,大戶人家的小姐,長到四歲,由大伯母教識字,九歲給請先生。姥姥嫁來時,帶著兩位丫鬟一位馬夫,娘家給了三百畝地當嫁妝,代她經營,一年幾次進城送糧送錢。
我:“啊,姥姥是地主?”
母親:“她逃了這名,娘家擔了?!?/p>
鄉(xiāng)下打倒地主,娘家瞞下三百畝地屬于她。她在城里,辭退丫鬟、馬夫,自己干起家務,斷了朋友交往,從此不讀書。
姥姥在姥爺?shù)臅?,用紅鉛筆畫重點,想起了少女時認識的所有字。她偶爾查字典,神態(tài)如姥爺一般。
她天天熬夜,看完姥爺留下的所有書,趕在推土機進胡同拆房前過世。
姥姥的葬禮,十五哥未跟我去,還是不敢上街,說會魂飛魄散。回家后,見他在陽臺看《紅樓》,我走近,他說薛寶釵是個怪人。
薛寶釵所居院子,假山高過屋頂,從院門看不到屋門,是墳墓設置;院中飄著香味,濃烈得讓人不適應,平素玩香的賈府人均不識。盜墓賊才知,漢代貴族封墓室,要灌滿香,千年之后,混雜驅蟲藥和棺木腐朽味,空氣閉塞悶出怪香。
寶釵居室白素,瓶插菊花,靈堂一般;她的體味“涼森森甜絲絲”,涂尸香料方如此;她吃的冷香丸,原料為四季的白花,死者才收白花。
嚇著我:“薛寶釵是鬼?”
十五哥:“不,是照著死人寫的?!?/p>
薛寶釵是開悟者,看自己如死人,賈寶玉棄家遁世,她作為妻子,人前多次大哭。有老婦人看出蹊蹺,她哭得忘生忘死,不忘儀容端莊,太會演戲,怕了她。
第五十七回,寶釵曾寫信給黛玉,勸她與自己一同歸隱,歸隱于世俗身份中,當個演戲的人,不要被戲演。之后寫四首悲歌,表示你的愁怨是期盼所生,我是徹底死心,我的愁怨重于你,聽我的吧。
黛玉沒看懂前文,對后面的悲歌共鳴,以悲還悲,做了四首應和,錯過一念歸隱。寶釵知她沒懂,適可而止,不再言。
心有期盼,便會遭心戲弄。黛玉聽到說府內給寶玉說親,蹬了幾夜被子,受了點涼,競出現(xiàn)死狀。后又聽說,寶玉婚配是在府內姑娘里選,琢磨一定是自己,迅速轉危為安。
忽死忽活地折騰一場,連下人也覺得她好笑。寶玉終沒能娶她,她這回明白了,再病再死,平靜演完之前自己新改的戲份。
我:“如果當初黛玉看懂寶釵的信,會怎樣?”
“嫁寶玉的會是她。要遭遇寶釵一般的丈夫失常、失蹤,成為持家能手,培養(yǎng)兒子再搏功名——事本是她的,她早下臺了,只好寶釵救場?!?/p>
我:“寶釵、黛玉誰的做法更聰明?”
“早下臺、晚下臺,后臺相見,還不是一樣吃茶,誰還聊臺上的事?”
想到練拳難掌握的第三日,我詢問:“如同寶釵,將自己看作死人,便可度過第三天?”十五哥撇嘴,答非所問:“豈止三天?你姥姥這輩子,是以死去的方式活著,她是寶釵?!?/p>
六
文章一月一發(fā),有讀者提問,形意拳譜有句話:“武藝雖真竅不真,費盡心機枉勞神?!?/p>
——竅指的是什么?
十五哥讓我執(zhí)筆,答復:“竅,在有形無形之間,俗世和虛空之間。通過竅,肉體升華為神氣,庸手轉變?yōu)楦呤?。上竅在兩眼正中,下竅在兩腿正中?!?/p>
——莫老騙人,也是此說法。我表示質疑,十五哥呵呵笑,叫往下寫。
上竅在兩眼正中,不是兩眼間的部位,是兩眼所視。站混沌樁,可遠望一棵樹,人情地看它,它才是你的上竅。人情,母親目送孩子上學,似乎自己的呼吸也落在孩子身影上。
身體反應,是海市蜃樓,沉迷不得,身體一有反應,即移目人情到樹冠。站混沌樁,是讓你熟悉此事,日后在任何情況下,身體生變,即人情到眼前之物。一張報紙、一片墻皮都可以,抬眼即是,眼前有什么就看什么,等著身體的風波過去。
——跟莫老“感而遂通”的騙局不同,似乎有理。
追問下竅。
英雄搏命、烈女拼死,都是一股氣自腿根頂上來,在嘈雜中保持冷靜,也如此。并不特異,人活一世,誰不曾犯難,憑股氣挺過難關?常人體驗里,叫“有底氣”。
沒有底氣,遭遇歹人持刀搶劫,會嚇得挪不動腳,不是腳的問題,是腿根。練腿根,不能用意念,得用動態(tài)。以坐姿練,常人站起必動腳,要改掉此習慣,只憑接觸椅面的肌肉,彈身而起。
十五哥說他當年壞了家里六把太師椅。石頭死硬,傷肌肉,不堪用。不必太師椅,周寸衣年少家貧,拿不值錢的小板凳,一樣練出來。
成文后,十五哥說這不是竅,還是武藝。
這么寫,可以應付讀者,顯得形意門有理。真要寫出什么是竅,讀者反而不信,咱們自討沒趣,正如《紅樓》所言:“假亦真來,真亦假。”
我:“那您告訴我吧?”
“無私是竅?!?/p>
身體是自私意識的產物,“這個東西屬于我”“我干了那件事”的想法生成五官四肢、血汗毛發(fā)。練拳的第三天出現(xiàn)的各種難以自控,都是這兩個想法鬧騰。
眼間腿根無效,自私的你永遠被身體玩弄。
——和莫老的真話一致。
見我變了臉色,十五哥道:“要覺得對不起讀者,你就寫上?!?/p>
我:“不了?!?/p>
無私——小學作文,我寫的都是它。中學作文,也是它。是我父親的座右銘,他青年時代為它,做過千百次無償勞動,差點獻出生命。
忽然想去看看父親。到了父親屋,我叫“爸”,他應了聲,之后沒話。
童年記憶,他養(yǎng)鴿子、蛐蛐、兔子、金魚、刺猬、波斯貓,是單位里軍棋第一高手,會雙手撒把、膝跪車座兩種自行車特技。
十五哥湊上,在我耳邊說,請聽個故事。
有位初到京城的人,坐在護城河邊想心事,水面的迷幻,令他睡去,夢見自己是一只水鳥。忘了心事的水鳥,夢見它是你的父親,退休后整日睡覺,夢見自己是位京城官宦子弟,盤算要害個人,卻困了,夢到自己對京城一無所知,是個在河邊惆悵的初來者。
這時,水鳥驚醒,飛上天,你父親在閑待著,官宦子弟在打壞主意,而初來者還在水邊未醒。
十五哥:“這個水邊的初來者,夢出了一切,而一切又跟他無關。你和你父親,就像你和你的夢。是你的夢,但你完全不知道它為何要如此?!?/p>
我退出了父親屋。
春日里,父親過世。我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歪了臉,眼光疹人。母親說,父親早年朋友和原單位領導會出席葬禮。我向十五哥告辭:“作為兒子,我要迎賓,讓人看著像樣些。得送您走?!?/p>
十五哥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淚,說他這次出現(xiàn)是僥幸,即便我想他了,再次斷藥,出現(xiàn)的也很難是他,不知會是什么人。他擔心出現(xiàn)的人對我不利,囑咐不可試,山高水長,你我就此別過。
復原的最快辦法,是腦部電擊。五日后,我出院,趕上父親葬禮。遠遠近近察看,確定沒了十五哥。十五哥在雜志上多存在了一年,永遠消逝。
一
父親的葬禮,因一位早年朋友宣稱要來,父親原單位的人盡數(shù)參加,單位已更新兩代,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父親。
那位早年朋友終未亮相,其他早年朋友到了十一位,半數(shù)偕夫人,皆是從外地趕來。對那位未到的早年朋友,他們說他不便接觸下層,虛晃一招,為你父親提升葬禮級別,是位好朋友。他是他們中的人尖,當年的人尖是你父親,你父親該是他今天。
他們的年輕時代,宣傳為集體利益而無私奉獻,你父親天天做好事,內心無比美好,由一個土氣小伙長成單位里最帥的,敢觸接一切人,大級別領導、底層流氓都能應對,辦成他人辦不成的事。問你父親秘訣,您父親說:“我眼里沒壞人?!?/p>
相貌英俊、腦子好使,還愛上文藝,排演話劇、詩歌朗誦、寫美術字?!鞍盐覀兯υ诤竺?,最早獲了提拔——”
回家后,母親說,你父親年輕時如此顯眼,本該前途無量,誰想三十七歲變了個人,失去口才與感染力,全方位水平下跌,終于免職歸家。
我:“父親為什么會產生這么大變化?”
母親:“他失去了他的好心?!?/p>
你父親的年輕時代,要將自私自利的人間升華為無私奉獻的天堂。你父親確實人過天堂,做的每一件好事都得表揚,是先進分子、宣傳的寵兒。世界在你父親眼中,呈現(xiàn)人人高尚、事事理想的景象,這樣的世界令你父親心靈美好,激發(fā)出英俊、聰明、斗志、藝術才華。
三十七歲,不知你父親看到什么,喪失好心,隨后失去了儀表、判斷、勇氣,成了無趣的人。我問:“因而您不愿回家?”
母親多年后回家,重新看這位無趣的人,有三分抱歉。母親的社會成分是“封建官僚破落戶”,記得祖上壟斷天津鹽業(yè),還記得唐朝——嫁給父親這位顯眼青年,是要復興家族。
祖上攀親南京李氏家族找到活路,是她從小聽熟的事,潛意識里要復制。父親各方面都像是個能盤活她家的人——
父親的頹廢,是她的潛意識所不能原諒。只有老了,才能回到他身邊。
我問:“你倆還是沒話?”
“臨終,有許多話?!?/p>
父親說,人每日醒來,都像打開電視,撥出個頻道。世界是臺大電視,而每個人只會看一個頻道,忘了換臺。他想換臺了。
母親前所未有地難過,說下輩子見。
父親說,下輩子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了,就像人無法重復做同一個夢,這輩子次要的會成為下輩子重要的,這輩子沒有的下輩子會有。
母親若有所悟,想起《紅樓》第二十八回。她早年即讀《紅樓》,自稱是明珠余黨的家族,也自稱在《紅樓》上有一筆,讓后代必看。
第二十七回結尾黛玉葬花,哭唱長歌。第二十八回開頭,以賈寶玉的感受,為長歌點題,連用了四個“無可尋覓”。寶玉聯(lián)想,黛玉終會消逝,無可尋覓,大觀園中的眾女終會消逝,無可尋覓,推及己身,叫寶玉的這個人也不可尋覓,推及一切,皆不可尋覓,全是空無,只覺得自己蠢,白白悲傷。
父親逝去次日,母親夢到父親恢復成二十歲出頭、初見她時的樣子,跑了一圈給她看,說沒了病苦,現(xiàn)在很快樂。父親說,回顧一生,種種挫折煩惱,電影劇情般好看。他一溜煙跑了,母親喊:“你要去哪兒?”
父親說,還記得1977年咱倆看過的譯制片《橋》嗎?父親愛極里面的插曲《啊,朋友再見》,當年常吹口哨。南斯拉夫游擊隊對抗德軍的故事,便是他的下輩子,將活在勇氣和友誼的頻道里。
母親:“他肯定投生到南斯拉夫啦,三年后,我要找他。小孩在四歲前還帶著前生慣性,到了南斯拉夫,他一定能指引我找到他,有種種辦法讓我認出他。”
我:“媽。爸爸說的南斯拉夫是個比喻,那里早沒了德軍?!蹦赣H哭了。
十五哥理論,竅在有形無形之間,在俗世和虛空之間。粉碎自私心理,是開竅的唯一方法,莫老拋向社會的理論“眼間腿根、豆蔻女子、顛倒丹田、逆行八脈”—莫老跟我說,都無效。
開了竅,欲望升華為神氣,庸手轉變?yōu)楦呤帧8赣H的青年時代,全社會開竅,人人大公無私,高手如云——不久,都滑落下來。
《橋》這部電影,在我的童年反復公映,那時父親已不再吹《啊,朋友再見》的口哨。我吹起,問是這樣嗎?母親搖頭,說調子對,沒有感染力。
父親最喜歡的電影是《橋》,出乎我意料,一直以為是《東方快車謀殺案》。
父親有個光盤,如若起床,便看一遍,會照著屏幕,一個人說完所有角色臺詞。與《橋》一樣,《東方快車謀殺案》也是一個發(fā)生在南斯拉夫境內的故事。
火車上死人,偵探在十二名乘客中尋找兇手,每個人都有嫌疑,但都沒有行兇條件。最終偵探突破思維,想到每一個人都是兇手,他們彼此配合,抹去每人的行兇條件。
出席父親葬禮的十一位早年朋友,未離開京城,在游玩,補課年輕時未去過的景點。年輕時,每個節(jié)假日和周末,他們不是去底層做好事,便是在單位義務勞動。
《東方快車謀殺案》中的十二名乘客行兇,是為復仇。京城里游逛的十一人,是否也是來復仇?
我推理,父親是第十二個人,可惜在行動前過世。
母親對他們不了解,只知他們當年被趕出京城,是承擔一項罪責,那時光做好事不夠,還要揪出壞人。他們的上級為立功,定下的好壞比例大了些。你父親和葬禮未露面的早年朋友,是按比例留下的人。
嗯,他們歸來,要為年輕時討個公道。
當年幸免的父親,出于友誼,也要參與——父親仗義,是個好父親。子承父業(yè),我可以頂上。
我聯(lián)系上他們,說代表母親請客。
順他們意愿,定在了他們年輕時單位規(guī)定不許去的莫斯科餐廳。莫斯科餐廳,是腐化蘇聯(lián)的象征,聚集著京城痞化青年。
今日的它,墻面舊得失去色彩。他們則看著興奮,唯一挑剔是柱子太多,令廣大廳面變得狹隘。
聽他們聊天,才知父親作為他們中最帥的人,綽號卻是“老歪”。父親年輕時,負責印刷一份材料,因時局頻繁變動,十一次修改重印。他盯在印刷廠三晚未睡,頂不住了,倒在走廊長椅上睡去。被穿堂風吹得嘴角痙攣,歪了兩個月臉。
他和一個綽號“疤楞”的人最好,疤楞腦門上有一道長疤,批斗壞分子時,遭壞分子反抗,掄椅子砸來,沒躲開。他興致勃勃講起跟我父親的友誼。
他沒想到,也被上級劃為壞分子,勒令當日黃昏前搬出單位住房,否則派人把家里東西扔到街頭。他剛結婚,夫人痛哭。作為鄰居,父親給他出主意:下策自殺,以死證清白;中策忍了,滾到街上;上策是掄大棒子示威。
他選擇上策,拿著根大棒子,站在樓門口,眼光兇惡。
他的過激行為,沒惹火上級,反覺得他質樸可愛,默許半月離開。他問父親:“你早料到是這個結局?”父親點頭,兩人建立了更深的友誼。
疤楞離了婚,離了京城,去長江邊上一家糧食加工廠工作。他毫無工作熱情,站在切面條的鍘刀前,時常走神。一位女工勸他:“出過切面條切下手指的事故。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將來肯定是要離開這兒的。別追求工作量,先保住你的手吧?!?/p>
女工教他,每切一刀面條,就用左手握住右手,十指交叉,默念一句:“都在?!迸そo他示范,雙手在胸前團聚,圣潔端莊。
他進行人生的最后一次拼搏,娶了她,再沒離開糧食加工廠。
時至今日,好心的女工已過世,他患有多種疾病,此次來京由女兒陪同。他的女兒與我是同齡人,疤楞和我父親曾熱烈通信,許諾彼此兒女要結為夫妻。
有位叔叔指著疤楞女兒,對我說:“她是你命中注定的妻子,別陪著我們吃飯啦,你倆回賓館吧!有了小孩,你母親高興?!币脻M桌哄笑。
他女兒是此行唯一的晚輩,他們總拿她開玩笑。她完全適應,掏鑰匙問我走不走,又引起一輪大笑。她結過婚,離了,帶著個女兒,開鮮花店,兼賣盜版光盤。
他們是一伙沒事找樂的老人,不像要懷恨復仇。我問起當年破壞他們青春的上級,他們說上級老年喪子,慘得不能再慘。
上級的兒子能力極強,是他父親的升級版。關于他的死,有多種傳聞,其中之一是京城有位老中醫(yī),傳授“感而遂通”的醫(yī)術,他去學了,招來速死。
上級獨自一人,跟同級別的一家人合住一棟蘇聯(lián)式別墅,各占七間房。他們去看望他,發(fā)現(xiàn)警衛(wèi)只負責出門陪同,保姆只管洗衣做飯,基本不理他。兒子過世后,家里斷了客人,整日說不上話,令腦力退化,聽到我父親死訊,他號啕大哭,之后詢問我父親是誰,進而詢問:“你們是誰?誰讓你們來的?”
他們是打過電話,受上級熱情邀請來的。
要不要去看他,一半人反對,疤楞要看,他女兒幫腔:“當是一塊你們青春的紀念碑吧。長城都看了,多看塊碑,沒什么?!?/p>
他們才一起去的。
他們離開時,上級堅持送到門口,說:“我腿不好,下面的路,心送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哭了,說再來京城,還會看他。
唉,推理錯誤,他們返京,不是來復仇。想起父親照著屏幕,一個人說《東方快車謀殺案》全部臺詞的神情。推理,不是直接受害人的父親,完全知道早年朋友們的懦弱,決定為他們復仇,一個人等于十二個人。
為這樣的父親而驕傲,我向他們要了上級電話。
打過去,說我父親是他舊部下,代表父親看望他,受到熱情邀請。
不愧是做上級的,頭腦清醒時辦事周到,早早給院門門崗打了電話,讓我省去登記,我報了他家門號,直接進人。
院中有十余座蘇聯(lián)式別墅,兩座供水水塔,修成中式寶塔,黑瓦紅窗。塔下有長椅,歷經風雨,油漆盡數(shù)剝落,丑如棄物。豪華之地,百密一疏,競沒人管它。
坐在長椅上,明白了莫老。我已經死了多位親人,總得有人要對此負責。還有許多人死去,許多人廢了青春,許許多多人心情晦暗——總得有人要對此負責。
找不出別人,就是他了。
拎著茶葉禮盒,按響門鈴。用龍形搜骨,是自然死亡的效果。老年人談話激動,很容易過世,是好理解的事。與我無關,喊警衛(wèi)、保姆,可以作證。
上級親自開門,趿拉著布鞋,說不好好穿鞋,不是對客人不禮貌,是腳腫了。他的客廳正中,掛著1972年毛主席接見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的照片。大鏡框下,是兩個略小鏡框,密密麻麻布著他兒子一歲到五十四歲生日照。
他堅持親自給我倒茶,說:“你父親是個靈魂純潔的人,雖然歲數(shù)比我小,許多方面,我要向他看齊?!?/p>
雖然知道是他們時代的套話,但還是感動了我。
落座后,他聊了人生的幾次重大失誤,瑣碎得令人聽不下去,話連接緊密,無法打斷。兩個小時后,他總結:“如果我能像你父親那樣,在關鍵時刻保持住單純的心,便不會有這樣的失誤。這些年,我遇上事,便想你的父親會怎么做,這樣一想,便有完全不同的見解從心底生出,幫我渡過難關,幫我創(chuàng)造輝煌。感謝你的父親!雖然我們多年不見,但他一直在教育我!”
完全沒了殺心。
我起身告辭。他堅持送到門口,說:“我腿不好,下面的路,心送了?!备洗蝸碓L的十一個人一般,我也想說會再來看他。
我說的是:“您能說出我父親的名字嗎?”
他說不出,情緒激動,跌下臺階。
警衛(wèi)、保姆聞聲趕來。
二
回家觀看《東方快車謀殺案》,仿佛與父親對話,告慰他心愿已了。次日不禁又看一遍,引來母親在旁坐下,說你父親事業(yè)順風順水時,突然想辭職,去當配音演員。他青春的輝煌之一,是在廣播電臺朗誦詩歌,終生為自己的嗓音驕傲。
他找的配音單位,正著手譯制美國影片《東方快車謀殺案》,試音后,歡迎他加盟,說先配一兩句,從站臺驗票員、餐車侍者一類群眾角色做起,《東方快車謀殺案》的制作周期為九個月,你一天不落地在錄音棚觀摩,經歷一趟完整流程,必能摸到門道。
父親頭腦發(fā)熱,持續(xù)了三個月,在母親的堅決反對下,沒有成行。
母親:“現(xiàn)在想想,不該攔他,那樣他活得該多高興?!?/p>
——看《東方快車謀殺案》的父親并不是要代人復仇,是為自己高興。
母親說我歪了臉、眼神疹人,想帶我去醫(yī)院復診。我說,讓我看完這片子吧,看完了,我就好了。
父親的十一位早年朋友終于玩夠,來我家辭行。他們年輕時的風氣,同輩人招待同輩人,請吃飯館是失禮,親手做才隆重,母親前一日已準備。
席間,他們又開疤楞女兒玩笑,問她第一次男女人身接觸是在什么時候。她說在十三歲,引發(fā)尖叫。疤楞黑臉,說那年自己管得嚴,不該呀。
她說那年她已有自我保護意識,逢男生湊近,即橫眉冷目。那天她放學回家,上樓時,有位大叔下樓,沒見過,以為是誰家客人。兩人錯身而過,大叔從后面抱她一下,小伙子般蹦下樓梯。
她蒙了幾秒,氣得全身力壯,追上,能把他打死。她追出樓門,樓外沒人,大叔不會這么快,除非是躲進旁邊樓門。
一棟樓共三個樓門,她在另兩個樓門里選了一個,拿塊石頭,一層層往上,攆到頂層,不見人。大叔該躲在另一個樓門,趁她選錯,跑了。
她覺得她的人生里發(fā)生了很不好的事,但不是她造成。那天下午,定下了她的人生基調,她有很多很不好的事,但不是她的錯。
說得叔叔們想起自己人生,冷了宴席。
在次日和后日,他們分批走了。疤楞的女兒住南昌,有點想找她——我送一位叔叔去機場,安檢口告別后,迎面過來個旅行團,打著“南京李氏”的隊旗。
真有南京李氏!
我上前攀親,說我母系在五代十國賣魚、康熙年間到你家認祖歸宗。他們里沒人知道,說得回去查家譜,現(xiàn)在不好相認,但在南京的親戚中,有你這樣的臉,先表示友好。
他們是去日本。兩年前有新聞,日本巨星山口百惠宣布自己是楊貴妃后人——楊貴妃是唐朝皇妃,實打實的李家媳婦。她難道是咱們親戚,要不要加入族譜?經過兩年籌備,李氏家族選出四十人,赴日考察。
我:“她會見你們嗎?”
山口百惠在1980年引退,是亞洲當年最大娛樂新聞,二十幾年來,做家庭主婦,從不見人。
“見了面,她一定咬死說是,那有什么意思?口說無憑。我們是取證,走訪她祖祖輩輩遷居過的地方?!?/p>
很多地方——他們去玩了。我灑淚而別。
與南京李氏的相遇,令我買了些歷史書,看看唐太宗是否像十五哥說的那樣不堪。似乎還行,他坦言自己不信印度文化,但他尊重文化,支持玄奘譯出印度經文75部。
最顯眼的是《瑜伽師地論》,據(jù)說是現(xiàn)住在距地球近二百萬公里太空、五十七億六千萬年后降生地球的彌勒菩薩所說。得此訊息,我立刻去找名人。
他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彌勒名號,已堅持多年,得知此福音“現(xiàn)在就可以聽到彌勒講課,不用等五十七億六千萬年”,該多高興。
他不在,鄰居說,死在幾個月前。死前給鄰居小孩都送了禮物,死時滿室飄香,給自己買了花。聽說因以前的社會關系,經不起調查。
他居住的胡同,居委會是批老人,胡同口保留著八十年代流行的黑板報設置,寫重大新聞和好人好事。他擦了黑板報,在那寫下遺言。作為查案線索,一直保留。
我去看了。
“不要相信觀念,不要相信現(xiàn)實,不要相信識別和思辨能力,不要相信感受也不要相信直覺。因為這個世界,是臺大型魔術表演。我們發(fā)現(xiàn)的因果關系都是錯覺,如同舞臺上懸空的人頭,是在人身前對擺兩面鏡子造成,我們則看成一個人被切掉身體?!?/p>
“活著的難處是,你知道電影銀幕是一塊白布,上面并沒有讓你喜愛、痛恨的人,但你并不能改變這場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
買了《瑜伽師地論》,閱讀幾日后,發(fā)現(xiàn)名人遺言寫的是上面的話。我真蠢,他念彌勒名號多年,該比我早找到此書。祈禱,他人已在近二百萬公里處、五十七億六千萬年后——
繼續(xù)看,發(fā)現(xiàn)曹雪芹也讀過,《紅樓》別名《風月寶鑒》,第十二回點題此書名,賈瑞病重時,得了面叫“風月寶鑒”的鏡子,說久照可痊愈。風月寶鑒是雙面鏡,反面現(xiàn)骷髏,正面現(xiàn)女色。賈瑞只照正面,神入鏡中,貪女色而亡。
風月寶鑒鏡即是我們的深心,《瑜伽師地論》中稱為阿賴耶識,意識、潛意識都是它的折射,折射一層便扭曲一層,似乎誕生了新東西。如同太陽本身沒變化,因地球運轉,似乎是太陽時強時弱,造成早晚溫差、四季轉折。
賈瑞面對反面鏡中的骷髏,立刻不看,知道不能陷進去,面對正面鏡中的女色,卻陷了進去,被光影折騰死自己。
地球運轉和人類情感,都是折射效果,阿賴耶識始終未變。阿賴耶識是一場空,不成一物,折射成萬物。
即便知道一切本空,但作為折射效果的我們,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折射效果里。這種悲哀,便是名人遺言:“你并不能改變這場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
《紅樓》第一回,講了改變的大致方法:“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人色,白色悟空。”
阿賴耶識的折射效果,產生種種形象,形象相互折射,產生種種情感,造成電影故事。改變的方式是,看破讓你動情的電影只是一格格膠片,它完全可以從放映機里取走,放映機空了后,再換上別的膠片。
寫得太簡單了,《瑜伽師地論》后段提供了改變的詳細操作,可惜名人沒來得及將書看完——還是他不信?
我也沒有看下去,害怕看完后,發(fā)現(xiàn)并不能操作。不看,還有個希望。
《紅樓》第一回,空空道人人山訪高人,高人未遇,遇到《紅樓》初稿,看完即證道。他的改變,太容易了。
我想,空空道人是《紅樓》敗筆。僅因作者曹雪芹為表示自己讀過《瑜伽師地論》,而硬添上的一筆。《紅樓》又名《情僧傳》,故事結局是賈寶玉出家,情僧該是指寶玉,卻說是空空道人,僅因為他看完《紅樓》初稿后,剃度為僧。
他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個人,全書跟他沒關系,以他當書名,名不副實,好沒有道理。
我在名人家出現(xiàn)后,居委會緊張,不久,在一座三星級賓館內,我受了約見。我說了些話,他們坦言已查過我,與預料的一樣,沒什么面見價值。
我表示感謝,乘地鐵回家,趕上末班車。側面座椅上有張乘客遺下的報紙,拾過來,看到冥王星的新聞:
“由于太陽系中有七顆衛(wèi)星都比冥王星大,2006年8月24日國際天文學聯(lián)合會大會決議,冥王星不再被視為行星?!?/p>
暗叫不好,莫老的理想地貶值了。冥王星是莫老的風月寶鑒鏡,《紅樓》筆下的“單與那些聰明俊杰、風雅王孫等看照”——他們報復不了莫老,報復了冥王星,他們依舊強大。
不知不覺睡去,夢中,猜到空空道人是誰了??湛盏廊恕①Z寶玉、甄寶玉、賈雨村、曹雪芹是一個人。
如同1914年,民國建立第三年,袁世凱即設立清史館,安頓清朝的遺老遺少,在1645年,清朝建國次年,設立明史館,安頓明朝的大名士,憑舉人、進士功名也可去,其中有曹雪芹。
他是舉人第七名,曹雪芹為筆名,他年少離經叛道,青年為拯救家族而科舉考仕,中年迷上權謀,多成多敗。
明史館養(yǎng)人,并不提供修史資金,也不開放宮廷記錄。曹雪芹寫不了明史,寫起了自己。他還是喜歡年少的自己,設想照年少秉性一路活下來會如何?他已老,無法在現(xiàn)實里再做改變,只好在小說里改變。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一樣。
小說的第一位讀者,一定是作者自己。自讀初稿,他獲得開悟。為表明這點,第一回設計了空空道人,說此人是《紅樓》首位讀者,看完書即證道。
明史館不是久留地,他選了座寺院,每年捐錢給那里,做日后歸宿。十年后,小說定稿,明史館完成安撫功能,有了要關閉的傳言,他正好離去?!都t樓》又名《情僧傳》,因為作者晚年剃度為僧。
醒時已到終點站。車廂內廣播,車將離開乘務軌道,開往調度總站,要所有乘客務必下車。
急出車門,站臺上跑來一個拎麻袋的人,將我堵住,口稱“老同學”,推搡我回座位。
他是K,撿瓶子到這里,遠望見我,認定和上次不同,重可以是他對手。車門關了,他問:“目不視物的情況下,你比武沒問題吧?”
我點頭,他滿意,說改道后不久,車廂燈會關掉。驚了我:“這就比?”他說八卦掌第三層——不覺而知、不知而能,他已達到。
“抱歉,拿你做驗證了。你我先各自休息,燈滅便動手?!彼x開座位,平躺地上,閉目調整氣息。
車啟動,鐵輪摩擦鐵軌。獨坐長椅,突然大駭,發(fā)現(xiàn)對面座椅坐著個老人,穿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村服裝,臉頰消瘦,與莫老家中擺的他師父的銅像有七分相像。
知道是幻覺,病又發(fā)作。
對面老農開言:“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六根才動被云遮——我們都想改變這個世界,卻被自己遮蔽了所有可能。這個世界是從心上壞的,卻要從事上改,怎么改得過來?”
老農的樣子變了,穿著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西裝,氣勢逼人而眼光含蓄,如十五哥描述的周寸衣,他說:“我錯了?!?/p>
他們那一代人的各種救國實驗,都失敗了,肉體強健、軍事勝利、經濟繁榮、新鮮事物的刺激,都無法造成民族命運的改變。
改變只能在人心。直接在心上改,任何迂回都是歧路。
放空身體,方有武功,國術館立下的宗旨,卻賦予肉體以巨大意義,宣稱強健肉體可以重塑民族心態(tài),昌盛國運。雖然教學時,他“窟子窟子”喊個不停,要學生們視身體為空洞,但國術館宗旨令學生們對肉體仍寄予厚望。
一念之求,錨一般系住心力。令國術館不出人才。
橫來車禍、老無所依,是十五哥內心要擺脫這一念,因而顯現(xiàn)。他失去了他的強健,悟出心的大用,他該多快樂。
對面的人消失,望向地面的K,不敢相信他真在那兒。
離座活動四肢,發(fā)現(xiàn)雙手形狀模糊,以為眼花,低頭見雙腳已消失。難道莫老沒騙人,飛往冥王星是真事?
此時燈滅,有什么自地面躥起。
最后一念:“我還有一場比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