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現(xiàn)在來特別談論一下女人與時間或女人與年齡之間的關系。這其實是一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如果故意低調一些,把姿態(tài)盡可能地放低,就會很討巧,使得同性喜歡,更重要的是,也會討這個男權社會的喜歡。被這個男權社會喜歡,會生存得相對容易一些。如果在這個問題上顯得高調了,或者沒有高調,只是懷著平常心說了平常話而已,也是會被說三道四的。我這些年在一些具體事情上早已領教過了。但是當一個人從來就沒打算去討好或者去迎合的時候,別人愛說什么就說什么,也就無所謂了。刀槍不入,誰也傷害不了自己。
年齡和時間,對于男性和女性,其實具有同樣的意義,完全是平等的。這是明擺著的,就像地球圍著太陽轉一樣,就像兩點之間線段最短一樣,還需要去論證嗎?大概是人口太多了導致人均空間人均資源不夠而被逼無奈得要競爭上崗的緣故,中國人比任何國家的人都更喜歡拿年齡來說事,或者拿年齡來做文章,而女性又比男性更弱勢,所以傳統(tǒng)社會不敢把男人怎么樣,于是就喜歡把年齡問題當成一把明晃晃的利劍專門懸在女人頭頂上,天天嚇唬你,警告你、提醒你,讓你隨時擔心那柄劍會落下來,一劍封喉。多少雞湯文,都在沒事找事,找女人的茬子,說三道四,真的是太累了,去他的吧,who?care?加拿大女作家門羅曾被一位不喜歡自己的男作家戲弄:“你的故事寫得不錯,但我不想跟你上床?!遍T羅則輕蔑地回擊:“誰邀請他了?”不管這則軼事發(fā)生在一個什么樣具體背景之下,反正門羅把那居高臨下指手劃腳的人給硬生生地懟回去的這股子瀟灑勁兒,我喜歡。
不喜歡度量衡,最怕跟那種時時刻刻都拿著度量衡的人打交道。就是不喜歡別人手中拿著一個既定的框子來往我身上套,凡是能裝進這個框子里去的部分就是好的,凡是裝不到這個框子里去的那些旁逸斜出的部分,就是不好的,這不好的部分就是我的錯……所有問題都如此,在女人的年齡和容顏問題上也是如此??墒?,為什么不質疑那個框子呢,為什么不是那個框子出了錯呢?刻舟求劍和鄭人買履,批評的不正是這類刻板印象主義者和模板主義者嗎?
美國哲學家約翰·佩里把人分成兩類:疊放型人士和平攤型人士,前者是把一切事物都收拾停當,歸入秩序,分門別類地存放進文件筐,有條不紊地去處理;后者則完全相反,把一切事物都平攤在眼前,一旦事物按所謂秩序來歸類地存放了,就再也懶得去理會,再也不去碰那件事物,甚至再也想不起那件事物來,于是只有一再拖延下去。我毫無疑問屬于一個平攤型人士,家里東西全都平攤著,一旦放入柜子箱子抽屜盒子,總之只要進了任何容器,也就是說只要被收納起來,就與我再也沒有關系啦,我懶得動,而且會徹底忘掉。無論從感性上還是從理性上,我都不喜歡去理會那些被分門別類之后又疊放起來的事物,更不喜歡自己這個人被歸了類,放置進一個“盒子”里去。多年前,日本人做過一個試驗,把出生的小貓放進方形的盒子里去,讓它一直在盒子里吃喝拉撒,就這樣漸漸長大,后來這只貓就長成了“方貓”,沒人愿意被長久地關在一個盒子里去,最終成長為一只方貓吧?魯迅先生有一篇雜文叫《匾》,諷刺那種胡亂套用現(xiàn)成的名詞來給事物下結論貼標簽的行徑,文中提及兩個近視眼比視力,爭論關帝廟剛剛掛上的匾額上寫的是什么字,兩人爭執(zhí)不休時,過路人卻告訴他們那塊匾還沒有掛上去哩。
一個又一個有形的或者無形的“度量衡”“框子”“盒子”“匾”,究竟是什么?它們就相當于一個又一個概念,這些概念不是為了認識你理解你,而只是為了限制你,我很懼怕自己被一個個概念所測量或者框起來或者收納起來或者粘貼上身。身為女人,有太多的這樣的“度量衡”“框子”“盒子”和“匾”在等著你,從一開始,它們就等在那里了,像陷阱一樣等在那里,阻止你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和個體的人。在信仰、法律和必要的規(guī)章制度之外,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總有人喜歡給自己設限,同時也要給他人設限,我特別受不了這樣那樣的“設限”,遇到類似的人與事,我會本能地感到煩悶和恐慌,于是盡可能地躲避,或者干脆逃跑。
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這個樣子——不管這個樣子是好還是壞,不管這個樣子是讓人喜歡還是討人嫌——都是我面對種種“設限”,一直躲避一直逃跑的結果。
好朋友對我有著偏愛,所以談及時間和年齡對于我這個人的意義時,竟會得出“更好”“更美”的結論。我就把這些話理解成“心靈美”吧。其實,我對于自己長相的評價是:其貌不揚。其貌不揚,這個詞出自《左傳》,原本是指人的相貌丑陋,但多年以來,不知因何而起,我一直把這個詞理解成形容一個人長相平凡或長相平淡。就這樣先入為主了,我怎么也自我糾正不過來了,只好這么用著了。我說自己其貌不揚,在這里可不是故作低調,只是客觀表述,實事求是。從小到大,容貌問題從來不曾困擾過我,我長得很給自己節(jié)約時間,也給別人節(jié)約時間,既不必因貌陋而氣餒,也不必因貌美而格外防范異性,不會因追求者眾多而勞神煩心。我一直認為,無論男女,其貌不揚的人最適合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隨著年齡增長,這個本來就不是問題的問題,如今幾乎已經(jīng)變成了零。美人遲暮,美人遲暮,而我又不是美人,于是從無遲暮之感,所以自由??磥恚业酶兄x父母把我生得其貌不揚。
甚至,我?guī)缀醍a生出了一種由其貌不揚帶來的自信和圓滿。我寫過一首詩叫《瘦西湖》,在最后一個自然段里,我這樣寫:“水邊的美人靠,倚著我的中年/我因長相平淡而從無遲暮之感/巧克力冰激凌是我的最愛/不哀嘆光陰,因在哀嘆之時,光陰又短了一寸。”這一段里,竟流露出那么一絲潑皮,以及由此帶來的狂歡。
我床頭上掛著一個布娃娃,披頭散發(fā),深膚色,扁平臉,塌鼻子,單眼皮,兩頰還長著小雀斑。我很羨慕她臉上的小雀斑,覺得好看,生機勃勃,恨不得找畫筆往自己臉上也點染上那樣的小雀斑。說實話,單就長相,我與那個布娃娃其實并不像,奇怪的是,我卻與她神似。我媽這樣說我,把這個布娃娃掛在床頭上這么多年,難怪本人也跟她越長越像了。八十年代特別流行一種玩偶,叫“丑娃娃”,我床頭上掛的就是類似的這么一個丑娃娃,我從來沒喜歡過芭比娃娃。看看吧,其貌不揚的人,連家里擺放的玩偶都是其貌不揚的。
至于人人都要面對的時間和衰老,如此公正的事情,不必過分糾結。在這里,要引用一下使徒保羅的話:“我們不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p>
有一個變化其實早已發(fā)生,我近幾年的詩歌,的確不太有前幾年那種比較尖銳的性別意識了。
生得其貌不揚,并未能阻止我成為一個性別意識很強的人。我曾經(jīng)很有性別意識。過去那種比較尖銳的性別意識,是很真實的,屬于一個人生命的正常階段。很多時候的那種反應其實是出于本能。忽然想起《兩個女子談論法國香水》這首詩,那是我在二十多歲時候寫的,那首詩里直接提到了我的閨中蜜友“佘小杰”的名字,“我和佘小杰坐在下午的書房里/認真地談論起一瓶法國香水/就像談論一宗核武器……”那首寫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詩,里面的性別意識,就是在今天讀起來仍然稱得上是尖銳的。那時候,我在有關方面真是太敏感了,常常一?;鹦莾壕筒恍⌒囊粋€軍火庫。
而近幾年來,我的詩無論從整體還是從局部來看,性別意識確實沒有從前那樣尖銳和偏執(zhí)了,而是比從前更寬厚,更包容,更輕松?,F(xiàn)在的作品中,這種性別意識其實并沒有消失,只是悄悄地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或者轉化。
究其原因,第一種可能的原因是,隨著生命成長和視野開闊,從過去對于“女人”的關注更多地轉變成了對于“人”的關注,因為“女人”的問題沒有解決好,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因為“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好;男人和女人由于性別不同而導致了行為方式有差異,但男人和女人又都是人,從人的角度,男人和女人又終歸是相通的,于是,寫作者可能有了超越男女性別的更高追求。第二種可能的原因是,這個性別問題過去在我這里是一個外在的問題,而現(xiàn)在這個問題已經(jīng)被內在化了,或者說,由過去的顯性問題演變成了如今的隱性問題,同時也更加堅定了。
還可以想到其他一些可能的因素,比如,這種性別意識不再主要通過詩歌渠道而是改換成通過其他渠道來表達了,還有,生命自身的主旋律發(fā)生了改變。
總之,作為女性的人,固然是重要的,然而,作為獨立的人和個體的人,又比性別意義上的人更重要。
梁積林,甘肅山丹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之一。?參加過詩刊社第二十一屆青春詩會和第九屆青春回眸詩會。?著有多部詩歌、小說作品集。?長詩集《河西走廊詩篇》被選入“一帶一路”作品百部精品圖書。?曾獲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飛天》十年文學獎、首屆方志敏文學獎、中華寶石文學獎、黎巴嫩國際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