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呂本中作《江西宗派圖》,以禪門宗派比擬詩歌宗派,以江西馬祖道一比擬江西黃庭堅,馬祖的法嗣比擬黃庭堅的后學(xué)。這個《宗派圖》雖只是以禪喻詩,但由于宗派成員大多都有參禪的經(jīng)驗,特別是其中網(wǎng)羅了善權(quán)、祖可、如璧等三個削發(fā)的僧人,更使這一詩歌宗派具有某種禪學(xué)的性質(zhì),以至于后人有“詩到江西別是禪”的說法。如璧是半路出家,另有文介紹,此處只講善權(quán)、祖可兩位詩僧。
一
善權(quán),字巽中,號真隱,洪州靖安人,俗姓高氏。他得法于泐潭寶峰應(yīng)乾禪師,為東林??偟姆▽O,屬臨濟(jì)宗南岳下十四世。晚年住靖安雙林寺,又在廬山開法席。善權(quán)人物清癯,時人目為“瘦權(quán)”,世亦將其法名與表字連稱為“權(quán)巽中”。其詩與祖可齊名,有《真隱集》三卷,今不存,其詩散見于《宋高僧詩選》《聲畫集》《瀛奎律髓》《輿地紀(jì)勝》《錦繡萬花谷》等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稱善權(quán)“落魄嗜酒”,然而未知所據(jù)。舒邦佐《真隱詩集序》稱其“晚年宴坐祖席,云水淡如,獨酷愛詩,每得意忘形,作推敲之狀,出門數(shù)十百步忘返,不知者意其狂于酒也”(《雙峰先生存稿》卷一)。李洪《橛株集序》曰:“釋子工詩,代不乏人,豫章流派,學(xué)者競宗,祖可、善權(quán)蔚為領(lǐng)袖,其后異才輩出矣?!保ā妒|庵類稿》卷六)對其甚為推崇。
善權(quán)長于古詩,五古、七古皆有佳作。惠洪《題權(quán)巽中詩》云:“巽中下筆,豪特之氣,凌跨前輩,有坡、谷之淵源。”(《石門文字禪》卷二十六)如下面這首《洪崖橋》(一作《洪井》)詩,便氣勢非凡,想象奇特:
水發(fā)香城源,度澗隨曲折。奔流兩岸腹,洶涌雙石闕。怒翻銀漢浪,冷下太古雪。跳波落丹青,勢盡聲自歇。散漫歸平川,與世濯煩熱。飛梁瞰虛碧,洞視竦毛發(fā)。連峰翳層陰,老木森羽節(jié)。洪崖古仙子,煉秀搗殘月。丹成已蟬蛻,藥臼見遺烈。我亦辭道山,浮杯愛清絕。攀松一舒嘯,靈風(fēng)披林樾。尚想騎雪精,重來飲芳潔。
“怒翻銀漢浪”以下四句,最為時人稱賞。唐李賀《天上謠》詩云:“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此處則擬澗水為銀漢,且以“怒翻”二字刻畫其形狀,化流云為怒浪。更有創(chuàng)意的是“冷下太古雪”,澗水瀑布懸垂,白浪飛濺,寒氣逼人,以雪喻其白與寒,極為貼切,而“太古”二字又表明其白其寒萬古如此。接下來則將“江山如畫”之類的套話,直接改造為“跳波落丹青”,即澗水跳波本身就是一幅幅跳落的圖畫?!皠荼M聲自歇”,寫地勢漸平坦,澗水聲也自然安靜下來。以上四句從視覺、觸覺、聽覺幾方面形容洪井澗水的氣勢,頗有超越前人之處。
在另一首《仁老湖上墨梅》詩中,善權(quán)也描寫多種感官在審美活動中的協(xié)同作用:
會稽有佳客,薖軸媚考槃。軒裳不能榮,老褐圍歲寒。婆娑弄泉月,松風(fēng)寄絲彈。若人天機(jī)深,萬象回筆端。湖山入道眼,島樹縈微瀾?;贸鲭]首春,疏枝綴冰紈。初疑暗香度,似有危露漙。縱觀煙雨姿,已覺齒頰酸。乃知淡墨妙,不受膠粉殘。為君秉孤芳,長年配崇蘭。
仁老指華光仲仁禪師,會稽人,住衡州華光山,善畫墨梅。善權(quán)和仲仁皆為東林??偠U師的法孫,有詩畫交往。詩中敘寫了畫家仲仁的高潔情懷,“薖軸媚考槃”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考槃》,贊美其隱居山林。山林中的泉月松風(fēng),仿佛呼應(yīng)著畫家深微的“天機(jī)”,而湖山萬象則主動進(jìn)入他的“道眼”,徘徊其“筆端”。接下來詩人不僅寫畫家是如何“幻出”圖畫,而且寫了自己觀畫時獲得的通感:“初疑暗香度”的嗅覺、“似有危露漙”的觸覺、“縱觀煙雨姿”的視覺和“已覺齒頰酸”的味覺。也就是說,詩人在觀畫時,眼、鼻、舌、身四根都調(diào)動起來。這種“六根互用”的現(xiàn)象,顯然跟詩人與畫家參禪修道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來自其方外人特有的“天機(jī)”與“道眼”。
除了《仁老湖上墨梅》之外,善權(quán)還有幾首題畫詩,如《王性之得李伯時所作歸去來圖并自書淵明詞刻石于琢玉坊為賦長句》(七言古詩)、《送墨梅與王性之(二首)》(七言絕句)、《奉題性之所藏李伯時畫淵明三首》(六言絕句)等,皆見于《聲畫集》。其六言絕句三首如下:
眼看百年夢事,足踏萬里清流。取意裁成句法,何必更下輕鷗。
南山崔嵬在眼,古木參差拂云。不負(fù)手中籬菊,白衣送酒相醺。
著鞭已驚南渡,舉扇仍避西風(fēng)。耿介獨余此老,然醉臥孤篷。
王铚字性之,大觀初年曾與善權(quán)、祖可結(jié)廬山詩社,今存善權(quán)詩多與之唱和。從“著鞭已驚南渡”一句,可知此組詩作于建炎年間。“取意裁成句法”指李伯時所作“無聲詩”,即取淵明的意趣而繪成圖畫。善權(quán)稱“龍眠解說無聲句,時向煙云一傾吐”(《王性之得李伯時所作歸去來圖》)。在南渡之際看到王铚所藏畫淵明圖,百年夢事,著鞭已驚,不由得無限感慨。
善權(quán)律詩不多,不過方回謂“《真隱集》律詩僅三二首”(《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卻也不合事實,今存各本詩選中至少尚有七律三首,五律三首?!都闹绿撔帧吩唬?/p>
避寇經(jīng)重險,懷君屢陟岡??沼嘟愉里?,無復(fù)宿舂糧。衣袂饒霜露,柴荊足虎狼。春來何所恨,棣萼政含芳。
方回評此詩“亦出老杜,而避寇寄兄,題目甚易,無一唱三嘆之風(fēng)”,又譏其“大片粗抹”,缺少“老杜之細(xì)潤工密”(同上)。善權(quán)的律詩大抵都走的粗豪一路,不似晚唐僧詩的苦吟雕琢,這可能與他臨濟(jì)宗的禪學(xué)背景有關(guān)系。然而另一方面,詩中的“陟岡”化用《詩經(jīng)》的“陟彼高岡”,“接淅飯”出自《孟子》,“宿舂糧”出自《莊子》,“棣萼”化用《詩經(jīng)》的“棠棣之花”,皆可看出其詩用事的特點,這與晚唐體“忌用事”“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升庵詩話》卷十一)的作風(fēng)頗為不同。再看其《夏涼》一詩:
急雨高槐暮,微風(fēng)新竹涼。要須攜麈尾,來此據(jù)胡床。稍稍云生砌,低低月度墻。平生興不淺,衰謝意俱忘。
詩的頷聯(lián)用流水對句法,而“據(jù)胡床”“興不淺”皆借用《世說新語·容止》篇“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故事中的詞語。這是典型的江西詩派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寫作手法。善權(quán)的七律也學(xué)黃庭堅,如《次韻酬養(yǎng)直》:
冰雪照人蘇季子,幅巾短褐在山林。胸中涇渭自派別,砌下桃李成清陰。珠藏老蚌夜光逸,豹隱南山春霧深。軒冕儻來初不計,要從僧榻坐觀心。
蘇庠字養(yǎng)直,是詩僧祖可之兄。詩的首句以蘇秦(蘇季子)代指蘇庠,這是宋人“贈人詩多用同姓事”的慣用手法,蘇軾、黃庭堅詩多有先例?!靶刂袥芪肌薄氨[南山”皆語本黃詩,可謂亦步亦趨。此詩的聲調(diào)用拗律,“成清陰”為三平調(diào),屬律詩的變體,這也是仿效黃詩“破棄聲律”的作風(fēng)??偠灾?,善權(quán)的律詩藝術(shù)成就不高,但作為江西詩派的羽翼,其詩相對突破了僧詩寒酸冷澀的“蔬筍氣”,從佛教文學(xué)的角度看,自有其獨特價值。
二
祖可,字正平,丹陽人。俗名蘇序,蘇堅之子,蘇庠之弟。少因病癩,出家為僧,時人目為“癩可”,與“瘦權(quán)”齊名,世亦稱可正平。有《東溪集》十二卷(見《通志》卷七十),或作《瀑泉集》十二卷(見《直齋書錄解題》),今皆不存,其詩散見于《聲畫集》《宋僧詩選補(bǔ)》《事文類聚》等書。東溪、瀑泉皆指廬山開先寺旁溪瀑,所以祖可應(yīng)是開先寺僧。《云臥紀(jì)談》卷上稱祖可是廬山棲賢寺真教果禪師的徒弟,然而法系已不可考。
由于身被惡疾,祖可半生足跡幾乎不出廬山,其生活的半徑比善權(quán)更狹窄。江西派詩人李彭(商老)評其詩曰:“可詩句句是廬山景物,試拈卻廬山,不知當(dāng)?shù)篮蔚日Z?!保ㄒ婈惿啤稈惺略挕飞霞硭模┻@種說法稍嫌極端,從今存祖可詩來看,至少《聲畫集》所收十多首題畫詩,并非句句是廬山景物。祖可曾與善權(quán)、王铚結(jié)廬山詩社,相互唱和,尤以賞畫評詩的內(nèi)容為多,此外還有部分詠史、詠懷的詩篇。雖然這些詩可能都作于廬山附近,但也形成一些不同的風(fēng)格。這是同時及后世批評家對其詩評價不一的原因。
江西派詩人徐俯(師川)為祖可詩作序,認(rèn)為其詩“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杜甫、韋應(yīng)物、柳宗元、本朝王荊公、蘇、黃妙處,皆心得神解”。而葛立方對此并不贊同,以為徐評“無乃過乎”。他雖然稱贊祖可“懷人更作夢千里,歸思欲迷云一灘”“窗間一榻篆煙碧,門外四山秋葉紅”等清新可喜的佳句,卻批評其“讀書不多,故變態(tài)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云、草樹、山水、鷗鳥而已”(《韻語陽秋》卷四)。劉克莊的看法卻正好相反,認(rèn)為“祖可熟讀書,詩料多,無蔬筍氣,僧中一角麟也”(《后村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三僧》)。又如蔡絳評價祖可詩“得之雄爽”(《西清詩話》),而周紫芝卻說“可公詩其苦腴相半,頗似韋應(yīng)物;至其骨清而氣秀,則又仿佛孟浩然輩,唐以來詩僧所未有也”(《太倉稊米集》卷六十六《書可正平詩卷后》)。這種歧見形成的原因,既與批評家的審美趣味差異有關(guān),同時也說明祖可詩本身風(fēng)格并不單一。
所謂“頗似韋應(yīng)物”的詩,應(yīng)該是指祖可的一些五言古詩,如《天臺山中偶題》:
傴步入蘿徑,綿延趣最深。僧居不知處,仿佛清磬音。石梁邀屢度,始見青松林。谷口未斜日,數(shù)峰生夕陰。凄風(fēng)薄喬木,萬竅作龍吟。摩挲綠苔石,書此慰幽尋。
詩寫游覽天臺山的“幽尋”過程,見幽而尋,趣入蘿徑深處;尋而愈幽,不見僧居,惟聞鐘磬清音。度石梁為“尋”,見松林為“幽”。至“谷口未斜日”四句,越發(fā)陰幽以致凄清。整首詩給人一種清寒的感覺,然而語言卻顯得自然天成,毫不雕琢,竟有幾分韋應(yīng)物“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的閑淡。蔡絳論祖可詩“得之雄爽”,而舉“谷口未斜日”二句為證,可謂信口雌黃。祖可真正稱得上“雄爽”的詩,應(yīng)該是以下這首《次吳伯江所藏文湖州山水韻》:
乘空作山川,妙絕借墨色。曲折千里素幅間,來自吳興白蘋客。乃知瀟湘洞庭岸,平吞胸中寄筆力。清霜搖落江海空,如聞冥冥度驚鴻。重樓復(fù)閣底處所?使我絕欲空蒙中。吳侯吳侯安用許,浪迫歸心赴翛渚。如何喚得江上船,一臥蒼波占煙雨。
前六句寫文同所畫山水圖卷,“吳興白蘋客”指文同,他曾知湖州(吳興郡),開創(chuàng)的水墨畫派被蘇軾稱為“湖州派”。中四句寫山水圖的藝術(shù)效果,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后四句呼喚吳伯江,不必對畫想象,不如直接歸隱江湖。整首詩節(jié)奏騰踔,句式變化,韻腳平仄互換,意脈自然流暢,采用了七言歌行的典型體式,無拘謹(jǐn)狹隘之感。
屬于“雄爽”風(fēng)格的還有祖可詠史詩《廬山十八賢》:
不能晉室扶傾覆,盡作西方社里人。豈意一時希有事,翻令元亮兩眉顰。
據(jù)《東林十八高賢傳》記載,僧人慧遠(yuǎn)、慧永等與儒士劉程之(遺民)、雷次宗等共十八人,結(jié)白蓮社念佛,同修凈土之業(yè)?;圻h(yuǎn)以書招陶淵明(元亮),勸其入社,淵明謂若許飲酒則往,慧遠(yuǎn)應(yīng)允。于是淵明造訪東林,不知何故,忽攢眉而離去。祖可詩認(rèn)為,使陶淵明“兩眉顰”的原因,乃在于其時正處于晉王朝將被篡逆的時代,十八高賢不能兼濟(jì)天下,匡扶晉室,卻獨善其身,只管自己超生西方凈土,故而為淵明所不齒。由此看來,祖可雖是出家人,卻暗懷儒家的志向。實際上,在《李伯時作淵明歸去來圖王性之刻于琢玉坊病僧祖可見而賦詩》這樣的題畫詩中,就有歌頌靖節(jié)先生陶淵明高潔情懷的詩句:“流傳匪獨遺怡玩,端使懦夫懷凜然?!被谩睹献印氛Z:“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蓖瑯拥膽驯б惨娪凇额}后山集后》:
嶷嶷陳夫子,高名天壤間。讀書能妙斫,行己有深閑。句法窺唐杜,文章規(guī)漢班。九原埋玉樹,遺簡仰高山。(周孚《蠹齋鉛刀編》卷十《題后山集后次可正平韻》引祖可詩)
詩中高度評價陳師道讀書行己的修身之道以及詩文創(chuàng)作的崇高成就。值得注意的是“句法窺唐杜”一句,徐俯幾乎移用來評論祖可自己的詩,即學(xué)“唐杜甫”等“皆心得神解”(見前《韻語陽秋》卷四引)。陳師道曾表示:“仆之詩,豫章之詩也。豫章之學(xué)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學(xué)少陵而不為者也?!保ā逗笊骄邮课募肪硎洞鹎赜M書》)“豫章”指黃庭堅。這意味著黃庭堅、陳師道、祖可乃至整個江西詩派皆有“句法窺唐杜”的詩學(xué)淵源。
祖可有幾首六言題畫詩,比善權(quán)的作品更顯得生新奇崛,如《書性之所藏伯時木石屏》三首:
此自是我輩物,而乃落君家房。尚喜周旋顧盼,無憂犖角風(fēng)霜。
淡巃嵸煙雨色,老槎牙霜霰痕。想見湘岑落木,霧連江月昏昏。
胸中定自有此,筆端乃一見之。摧卻岌峩天柱,來成咫尺峨嵋。
傳統(tǒng)六言詩都是“二二二”的音步,即停頓節(jié)奏,此詩的“尚喜周旋顧盼,無憂犖角風(fēng)霜”等多數(shù)句字,就遵從這樣的句式。然而此詩還有“一二二一”的音步,如“此/自是/我輩/物,而/乃落/君家/房”,“淡/巃嵸/煙雨/色,老/槎牙/霜霰/痕”等句。兩種不同音步的句式組合成詩,就使得節(jié)奏發(fā)生變化,由呆板變得生動,同時也由熟悉變得陌生,增加了六言的表現(xiàn)力和新奇的藝術(shù)效果。這顯然是模仿黃庭堅“聽他/下/虎口著,我/不為/牛后人”之類的句法(《贈高子勉四首》之三),足可見出祖可對黃詩真有“心得神解”,徐俯所言不誣。
由于祖可詩留存太少,管中窺豹,只見一斑,其學(xué)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孟浩然、柳宗元之處,很難見出,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