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歲改青陽猶建子,月書周正再逢寅
網(wǎng)友殳且問:鐘老師,叨擾了。明人張宇初《丙子初度》詩曰:“平生駒隙復初辰,林壑春生水木鄰。歲改青陽猶建子,月書周正再逢寅。九皋鶴韻慚孤闋,五夜龍光惜鲙綸。浪說彭殤俱瞬息,白云蒼足天真?!闭垎枴皻q改青陽猶建子,月書周正再逢寅”二句如何理解?
鐘振振答:殳且網(wǎng)友,這首詩的題目是《丙子初度》,“丙子”即明太祖洪武二十九年(1396),這一年是丙子年?!俺醵取奔瓷?。“歲改青陽猶建子,月書周正再逢寅”二句,是說自己的生日在哪一天。
我們今天過生日,多已統(tǒng)一用公歷了。如果您是1月1日生人,那么每年的生日都是元旦,沒有任何變化,也就沒有必要作特別交代。但古人紀年、紀月、紀日,花樣就比較多。紀年,或用皇帝的某個年號加序數(shù),如唐太宗貞觀元年、宋太祖建隆二年、明太祖洪武三年等;或用天干地支,如甲子年、乙丑年、丙寅年等。紀月,或用序數(shù),如正月、二月、三月等;或用地支,如子月、丑月、寅月等。紀日,或用序數(shù),如初一日、初二日、初三日等;或用天干地支,如甲子日、乙丑日、丙寅日等。此外,還有五花八門的一些特殊標示法。因此,具體到某人某年的生日,有可能產(chǎn)生某些特別的趣味,故不妨寫到詩里來。
張宇初此詩之所以特別交代自己的生日,正是因為他這一年的生日,具備了兩個有趣的巧合。
其一,子年子月。所謂“子年”,不用多說,詩題已經(jīng)交代這是“丙子”年。“子月”,則須費一番口舌?!白釉隆笔鞘辉?。但上古諸朝的歷法各不相同,夏歷(或曰“夏正”)是以“寅月”,亦即春正月,為一年之首,謂之“建寅”;周歷(或曰“周正”)則以“子月”,亦即冬十一月,為一年之首,謂之“建子”。也就是說,夏歷的“正月”(一月、寅月)與周歷的“正月”(十一月、子月),名同而實不同。張宇初的生日,本在夏歷的“正月”,即“建寅”之月。但如果不考慮實際的月份,只考慮名義上的月份,那么按照周歷的“正月”來書寫,也不妨說“建子”之月。
其二,寅月寅日?!耙隆?,即夏歷的正月,上文已作交代,不用多說?!耙铡?,則須花點功夫來考證。明人涂山《明政統(tǒng)宗》卷五記載:“丙子洪武二十九年春正月庚申朔,以門克新為禮部尚書?!薄八贰保赶臍v每個月的第一天?!氨雍槲涠拍甏赫赂晁贰?,表明“洪武二十九年”的正月初一日是庚申日。據(jù)此推算,則初二日為辛酉日,初三日為壬戌日,初四日為癸亥日,初五日為甲子日,初六日為乙丑日,初七日為丙寅日,初八日為丁卯日,初九日為戊辰日,初十日為己巳日,十一日為庚午日,十二日為辛未日,十三日為壬申日,十四日為癸酉日,十五日為甲戌日,十六日為乙亥日,十七日為丙子日,十八日為丁丑日,十九日為戊寅日,二十日為己卯日……而張宇初詩曰“再逢寅”,明白告訴我們,他的生日是此月的第二個“寅”日。此月的第一個“寅”日是“丙寅”日,即初七日;第二個“寅”日則是“戊寅”日,即十九日!
說到這里,細心的讀者可能會意識到,如按正常的思維邏輯和語言順序來表述,張宇初的這兩句詩本該寫成“月書周正猶建子,歲改青陽再逢寅”,語意才更顯豁,更能讓人看得明白。然而這是七律,要調(diào)平仄,故只能將“月書周正”與“猶建子”拆開,分在兩句。也好,增加一點閱讀難度,或許更能刺激讀者“解代數(shù)難題”的興趣。反正“孫行者”“者行孫”“行者孫”,都只是一個孫悟空。
至于“歲改青陽”,是說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到來;冬天過去,新春到來。“青陽”即春季的別稱。這屬于常識,故點到為止。
【附錄】明張宇初其人
[明]白云霽《道藏目錄詳注》卷四《正一部》:“《峴泉集》……無為真人張宇初撰。……其詩中邃而幽遠,其文敷腴而典雅,婉麗清新,得天趣自然之妙,可謂兼勝且美矣?!?/p>
[明]程通《貞白遺稿》卷二《峴泉集序》:“龍虎嗣漢四十三代天師張真人,神明之胄也。天資超卓,學問淵源。本諸中者,有道德之崇;著于外者,有文章之懿。銓次其平日所作詩文凡若干卷,目《峴泉集》。英華煥發(fā),照耀簡編。以言乎詩,則托物寫情,優(yōu)游不迫,得詩人情性之正。以言乎文,則雄奇汪濊,鋪敘有法,得古人述作之體。是以海內(nèi)文人碩士傳誦而稱美者比比焉。此非真人學通百氏,道貫三才,體用兼該,精詣獨得,安能發(fā)而為此耶?”
[清]朱彝尊《明詩綜》卷八八《張宇初》:“宇初字子璇,廣信人。嗣漢四十二代天師,賜號無為真人,有《峴泉集》。王仲縉云:峴泉詩沖邃幽遠,篇章翰墨,各極精妙?!鹅o志居詩話》:古今詩僧,傳者不少,黃冠率寥寂無聞。唐惟上官儀、吳筠、曹唐稍能詩,然儀、唐皆不終于黃冠,則不得以黃冠目之矣。惟元時道教特盛,所稱丘、劉、譚、馬、郝、王、孫七真者,大半有集。迄于至正,如張雨伯雨、馬臻志道,是皆軼倫之才。明初僅張宇初、余善二人無戾風雅己爾,余皆卑卑,鮮足當詩人之目。”
[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集部》二三《別集類》二三:“《峴泉集》四卷,明張宇初撰。宇初字子璇,貴溪人。張道陵四十三世孫。洪武十年,襲掌道教。永樂八年卒。《明史·方技傳》附見其父正常傳中,稱其建文時嘗坐不法奪印誥,成祖即位,復之。又稱其嘗受道法于長春真人劉淵然,后與淵然不協(xié),互相詆訐。其人品頗不純粹,然其文章乃斐然可觀。”
二、 聲偶椒楊合,光還鼎鶴陵
詩友知畏齋問:鐘教授您好!清人張穆詩《有強以楊忠愍雁跡屬題者為舉舊聞告之二首》其二曰:“舟泊焦山尾,尋幽試一登。禪房開錦帙,老筆宛枯藤。聲偶椒楊合,光還鼎鶴陵。卻觀贈獄吏,墨采未飛騰?!蔽抑馈敖股健痹诮窠K省鎮(zhèn)江市東北長江中。請問,“聲偶”是指詩文中字詞音節(jié)的對偶嗎?“光還鼎鶴陵”是什么意思?“飛騰”可不可理解為“高超”?
鐘振振答:知畏齋詩友,前些天,我已指出過,張穆此詩題中的“雁跡”,即“贗跡”,指明代忠烈之臣楊繼盛手書墨跡的贗品。詩題是說:有人誤以楊繼盛手書墨跡的贗品為真跡,非要張穆為之題詩不可,張穆便舉自己過去的見聞,直言不諱地告訴他,這是假的!
為什么要重復這兩點?因為,它們是準確解讀此詩的前提。此詩所舉,正是張穆過去游焦山,得見楊繼盛手書真跡的一段經(jīng)歷。
“舟泊焦山尾,尋幽試一登”,是說自己登焦山。
“禪房開錦帙,老筆宛枯藤”,是說在焦山寺的禪房里,當家和尚從錦緞封套里取出一件書法作品,展示給我看;那書法用筆老到,宛如枯藤一般虬曲堅勁。
“聲偶椒楊合”,“聲偶”不是指詩文中字詞音節(jié)的對偶。楊繼盛《楊忠愍集》卷三有《揚子江望焦山》詩曰:“楊子有心涉揚子,椒山無意合焦山。地靈人杰天然巧,仿佛神游太古間。”焦山寺僧展示的書法作品,當是楊繼盛手書此詩。長江自今南京以下直至入???,別稱“揚子江”(鎮(zhèn)江焦山,就屹立于揚子江中);繼盛姓楊,按古人稱謂習慣,可稱“楊子”,正與江名諧音。而其號“椒山”,亦與“焦山”諧音。故此句意為:“焦山”“揚子(江)”,字聲偶與“椒山”“楊子”相合。
“光還鼎鶴陵”,“鼎鶴”指焦山的兩件古代書法珍品:《周鼎銘》與《瘞鶴銘》?!傲辍蓖傲琛保瑒釉~,為“侵凌”“凌犯”之義?!肮膺€鼎鶴陵”,是說:這書法作品的光華更直逼《周鼎銘》與《瘞鶴銘》。當然,由于楊繼盛是著名的忠烈之士,這里明顯帶有“書以人重”的感情色彩。
“卻觀贈獄吏,墨采未飛騰”,“卻觀”,即“反觀”,回過頭來看?!百洩z吏”,題贈獄吏之作,即詩題中之所謂“楊忠愍雁跡”。為什么張穆判定它是贗品?因為它“墨采未飛騰”——筆墨沒有飛騰的氣勢!由于張穆看到過楊繼盛手書的真跡“老筆宛枯藤”“光還鼎鶴陵”,有比較,自然能鑒別?!帮w騰”,這里用的是它的本義,形象而有動態(tài)感。引申而釋作“高超”,反而嫌“隔”了。
清人焦山詩詞,每將周鼎或其銘與《瘞鶴銘》并提。如陳樽《古衡山房詩集》卷九《重渡揚子江》:“京口空傳瘞鶴銘,海云誰鑄焦山鼎?!绷赫骡牎锻蒜衷姶妗肪硪晃濉蹲越鹕椒糯两股接闷鹿崱罚骸跋x書急尋南仲鼎,鶴銘難問華陽龕?!崩钯s蕓《稻香吟館集》詩稿卷五《渡江》:“西不見岷峽,東不見滄溟。眼前惟見金與焦,兩山終古長青青?!鹕街兄秀觯股蕉εc瘞鶴銘?!焙谓B基《東洲草堂詩余》《金縷曲·自題瘞鶴銘全拓本》自注:“戊午春仲喬鶴儕觴我于焦山,周鼎鶴銘,幸俱無恙?!眳遣T《缶廬詩》卷一《焦山》:“周鼎考無專,鶴銘辨真逸。”陳夔龍《松壽堂詩鈔》卷三《癸卯新正五日大兄寄示客臘游焦山詩作妒游篇奉酬仍用坡公韻》:“周鼎鶴銘未剝蝕,留為后人資清談?!苯允瞧淅?,可以參看。
【附記】
(一) 據(jù)清人記載,焦山寺確實藏有楊繼盛手書真跡。
王士祿《焦山古鼎歌》曰:“山頭尚有椒山詩,三尺古碑墨光錯。只字重于神禹金,猶向山林辟不若?!逼洹吧筋^尚有椒山詩”句后自注曰:“山頂有椒山過訪唐應(yīng)德詩刻,所云‘楊子懷人渡揚子者也。”(見清人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三《金器款識》三)鐘按:“楊子懷人渡揚子”詩,《楊忠愍集》無之。然焦山既有碑刻,則其手書真跡或即藏于此。
寶廷《偶齋詩草》外集卷三《焦山歌》曰:“高軒藏書標仰止,忠魂繞卷血滿紙?!弊宰⒃唬骸敖股窖鲋管帲顥钪翼?。忠愍墨跡二卷,現(xiàn)存山中?!辩姲矗骸胺顥钪翼鳌?,即供奉楊繼盛的神主牌位。
(二) 焦山摩崖石刻《瘞鶴銘》,知之者眾,此不贅言。焦山周鼎,今下落不明,或謂毀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今僅有鼎銘拓本傳世。茲選錄清人相關(guān)文獻如下,供讀者參考。
王士禛《池北偶談》卷一九《焦山鼎詩》:“焦山海云堂有古鼎一,高一尺三寸二分,腹徑一尺五寸八分,口徑一尺四寸五分,耳高三寸,闊四寸二分,足六寸一分,深八寸二分。腹有銘。……鼎故京口某公家物,分宜枋國時,聞此鼎,欲之。某公不即獻,因嫁禍焉。鼎遂入嚴氏。嚴氏敗,鼎復歸江南,因置焦山寺中?!辩姲矗骸熬┛凇奔存?zhèn)江之別名?!胺忠恕保鞔蠹槌紘泪?,江西分宜人。“枋國”,當政。
趙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三二《輿地志》:“周鼎,在丹徒縣焦山。大逾斗,古色陸離。傳是魏氏所藏。明嚴嵩當國,索之不得,將罪之。嵩敗,得免。魏氏遂以鼎送焦山。鼎內(nèi)有銘篆,古莫能識。國朝王士禎游此,屬新安程邃譯出,勒諸石。……何洯《周鼎記》:是鼎也,已歷二千余年矣?!懛彩?,其六行行九字,有四行者行十字,字共九十有四焉。司勛王西樵、邑宰鄒西齊相繼譯之,知為周宣王以錫南仲者,何其歷年之久也!”鐘按:“司勛王西樵”即清王士祿,號西樵,曾官吏部司勛員外郎?!板a”,賜予。“南仲”,周宣王時的名將。
袁枚《隨園隨筆》卷一八《焦山周鼎西湖壽亭侯印靈谷寺景陽鐘之訛》:“予過焦山,觀周鼎,篆文軟弱,綠沁浮黯,信其必非三代物也。相傳真鼎被嚴世蕃取去,而以贗者易之。”鐘按:“嚴世蕃”,嚴嵩之子。
林侗《來齋金石考略》卷上《焦山鼎銘》:“在鎮(zhèn)江府焦山寺中。鼎高一尺三寸二分,腹徑一尺五寸八分,口徑一尺四寸五分,耳高三寸,闊四寸二分,足六寸一分,深八寸二分。銘九十三字,皆古文,蝕一字。外為云雷之形。王西樵先生曰:焦山古鼎一,高可二尺許,腹有銘。韓吏部如石為予言:鼎,故京口某公家物。當分宜枋國時,某公官于朝。分宜聞此鼎,欲之。某公不即獻,因嫁禍焉。鼎竟入嚴氏。嚴氏之敗,鼎復歸某公,以禍由鼎作,謂鼎不祥,舍之寺中??こ?、山志皆載山有周鼎一,而不詳所自也?!瓒〕蟪跸闹辽剿?,謂此鼎必加貴重襲藏。問寺僧藏鼎處,乃引入一陋室,塵土黯然,寥落可嘆。近丹徒令鄒儀周將鼎銘摹石以傳,無復古文之樸雅矣。予所得一紙,乃數(shù)十年前故家舊藏,可貴也。”鐘按:“郡乘、山志”,謂鎮(zhèn)江地方志與焦山志?!暗ね搅睢?,丹徒縣令。丹徒縣是鎮(zhèn)江府治所在。
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一五《焦山鼎篆銘考》:“江南焦山鼎,著稱二百余年矣?!枭贂r嘗撰《考》一卷,而未見其真拓也。其后,門人謝蘊山守鎮(zhèn)江,屬其精拓鼎腹字,益信予所考石本之非真矣。然詳審鼎腹拓本,實有訛誤。及訪諸游焦山者,知其銅質(zhì)古澤,本非真周時器,始悔昔年作此考徒費詞說耳。……周時本有此鼎,其文極古,久不存矣。不知何時何人,不知篆法者,妄摹字形于此,重鑄一鼎,欲以冒充古物?!庇郑谭骄V《復初齋詩集》卷六七《偶為兒子說漁洋詩附書焦山鼎歌后非敢云改定也》:“焦山有古鼎,王朱遞考援。此鼎贗作耳,何時置祗園。”鐘按:“漁洋”,清王士禛號?!巴踔臁?,謂王士祿、王士禛兄弟及朱彝尊?!办髨@”,指佛寺。
阮元《研經(jīng)室集》四集《詩》卷五《置西漢定陶鼎于焦山媵之以詩》自注:“焦山古鼎,王西樵始據(jù)韓吏部如石言,為京口某公家物,嚴分宜奪之??滴蹰g人競以為詩歌故實。然自嘉靖以后,明人書集鮮及此說?!短焖戒洝酚诜忠思椅餆o所不載,古銅器款中,只有古銅鼎二個,共重一百一十四斤,且有蓋,并未言及款字。此鼎,一鼎之重已不止百余斤矣。朱竹垞、翁覃溪二君,深于考古者。其焦山鼎詩中,皆不言此事,為其無據(jù)也?!辩姲矗骸短焖戒洝?,嚴嵩家被抄財物的登記冊?!爸熘駡摗?,朱彝尊號竹垞?!拔恬奔次谭骄V,號覃溪。
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九《焦山鼎銘》:“焦山此鼎,明以前人鮮著之錄者。……自國初王西樵士祿,始據(jù)韓吏部如石言為京口某公家物,嚴分宜奪之。嚴氏敗,鼎復歸江南某家,以為不祥,舍之焦山寺??滴蹰g,詩人始競以此為故實。其實自嘉靖以后,明人詩文集并無此說?!短焖戒洝分袀漭d分宜家物,銅器類只有銅鼎二件,共重一百一十四斤,且有蓋,并未言及款字。而今鼎之重已不止百余斤矣。朱竹垞先生及吾師蘇齋老人,皆深于考古者。其詠此鼎,皆不言是事。然則分宜一事,尚當以疑案處之也?!辩姲矗骸疤K齋”,清翁方綱號。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